APP下载

尼采哲学中的虚无主义概念

2014-01-21雷文学

关键词:虚无主义尼采基督教

雷文学

(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建福州,350007)

意义和虚无的关系是哲学的核心观念之一。意义是人类生存的依据,意义的确立不可避免是在否定虚无的基础上完成。一般而言,虚无是消极的观念,但虚无本身也有其不可忽略的价值。在欧洲哲学和基督教思想伟大的转折时期,尼采又一次将虚无主义思想摆上价值平台的显要位置。但人们常常从消极的、单一的角度理解这一概念,实际上,虚无主义被尼采赋予了诸多复杂的内涵。

在《权力意志》一书中,尼采写到:“就原则与任务而言,本书的标题表达了一种反动。这种反动在未来的某个时期将取代彻底的虚无主义;从逻辑学和心理学的角度来看,这种反动是以虚无主义为前提的,它发轫于虚无主义,它时刻牢记虚无主义的名字。为什么现在就必然出现虚无主义呢?因为迄今为止我们文化中的一切价值都可以从虚无主义中得出最终结论;如果我们对伟大的价值与理想进行最彻底的逻辑思维,那么这种思维的结果就是虚无主义;只有经历过虚无主义这个阶段之后我们才会明白一切旧的‘价值’究竟有何价值……在未来的某个时候,我们肯定需要新的价值……”[1](212)在这不长的一段文字中,“虚无主义”这个名词出现了八次,包含有不同的含义,它既指旧价值本身的无价值,又指价值消解后意义的真空;它可指思想武器,又是思想目标。作为一个伟大的虚无主义者,尼采哲学思想发轫于虚无主义,又归于虚无主义;他攻击了虚无主义,又美化了虚无主义;他超越了虚无主义而最终不能摆脱的仍是虚无主义。虚无主义在尼采那里既是思想背景,又是思想的前线。它笼罩了尼采又照亮了尼采;尼采借以发现了自我又在那里迷失。虚无主义不是一个我们可以随意加以否定或肯定的概念,它的意义在于它那神秘可怖的魅力,宛如巨大的精神黑洞,吞噬一切意义的星球,而又在其自身的演变中积蓄着巨大的能量,这种能量在未来的世纪随时可能爆炸,又演变成种种星球,布置美丽的意义宇宙。在尼采对虚无主义阐释的文字中,这一段具有总纲的意义。

虚无主义是尼采观察世界的最深刻的心理背景,在这一广阔的思想背景下,尼采对欧洲传统进行价值了清算,核心是对基督教及其道德的批判,以及科学理性文明的批判。更令人惊奇的是,他同时也运用了这一概念批判了自己的核心哲学观念——权力意志。虚无主义对尼采具有本体论的意义。

一、基督教批判

作为人类精神探索最高形式的哲学和宗教,其创始人直面存在,在神秘的顿悟中直觉宇宙真理,佛陀如此,老庄如此,赫拉克利特和克尔凯郭尔如此,耶稣也如此。然而由于这些思想的纯形而上特质,它的传达就成为一个问题。我们几乎可以在所有的宗教和哲学大师那里都能遇到“语言的困境”这一难题,因而象征、隐喻、神话、寓言等这些非直接表达的语言形式就显得尤其重要,事实上也在各种宗教和哲学思想的传达上得到广泛的应用;相应地,对这些语言形式的解密也几乎是一个同样重要的问题,虚无主义的出现很大程度上与对这些语言的妄加解说有关。这大半又由于以理性的头脑去阐释直觉的智慧的结果。

比如基督教就是这样的。尼采对基督教的攻击不遗余力,但我们不可误会,以为基督教在尼采那儿一无是处。事实上,尼采曾不止一次地称赞原始基督教是伟大的虚无主义运动。尼采攻击的主要是基督教在后来的发展,按照他的说法,即后来者对基督教的篡改和曲解。比如,耶稣的信仰是关于天国的福音,这一信仰内在的含义是什么?从何而来?按照尼采的解释,“上帝之国……不是一种在某一天突然降临的东西……而是‘个人观念的转变’,是一种随时都会来临而在任何时候都不存在的东西……”[1](170)“《圣经》的作者是一位伟大的象征主义者……他只看见、只承认内心的事实,而将其余的事物(即一切自然、历史与政治事件)视作寓言的符号与场所,视作非现实的和‘不真实的世界’……”[1](170),因为“耶稣单刀直入人的内心状态,开拓人类心中的‘天国’”[1](172),也就是说,这一信仰本身是一个隐喻、一个谜。它只是由于耶稣觉悟到宇宙的真理后形成的观念,但这一观念须通过象征的手段才能间接传达出来,但后来者却把作为象征的材料当做历史事实,虚无主义因而产生。

耶稣之死这一重大事件的意义同样如此。耶稣在临死前对与他钉在一起的十字架上的强盗说:不要抵抗,宽恕他人,应该为迫害和杀死我们的人祈祷,这样你就拥有了灵魂的安宁,你就升上了天堂。耶稣的本意是以自己之死为世人树立一个抛弃一切怨恨的榜样,他以自己的死亡的实践检验自己的学说。这在那些相信一切皆有理性和意义的门徒那里是不可思议的,他们认为那是谋杀,因而心中充满复仇情绪。还有审判和对弥赛亚的期待(这一切恰好是他们的创始人所反对的)同样虚无。在理性上陷于绝境的门徒甚至对耶稣之死作出如下的回答:“上帝让他的爱子做了牺牲品,为的是宽恕人类的罪恶。”使徒保罗甚至继续推理:“如果基督没有从死人堆中复活,那么我们的信仰就是虚妄的。”这样,关于“审判与再次降临”的学说、关于“死作为祭品”的学说、关于“复活”的学说、关于“个人不朽”的学说等等一套价值虚无的学说在耶稣死后建立起来了。耶稣的“继承人”用他们的理性之网编造出的这些教义远离了原始基督教的实践和内心体验,成为没有意义的杜撰。

尼采进一步分析了基督教发展成为虚无主义的原因。基督教的社会基础是下层人民(这与佛教迥异:佛教的基础是上层种姓),是被社会遗弃的成分,“声名狼藉的歹徒、罪犯与社会渣滓,诸如‘罪人’、‘税吏’、‘娼妓’和愚民”[1](101),其动力是民众的怨愤、人民起义与被虐者的反抗。[1](102)基督教就是利用了下层人民的不满来攻击社会,在其发展过程中吸收了古代的颓废派及其近支。基督教保护弱者,维护一切衰弱的事物;利用强者的虚荣和疲惫;仇视、阻碍强者的发展,否定生命本能。它通过严格的教义约束群众,打击异教和不信神者,拒绝被质疑,空谈信仰。基督教的后继者不但没有继承原始基督教伟大的实践和虚无主义的清洗作用的传统,反而在其虚妄的阐释中篡改了原始基督教。“保罗大张旗鼓地重建了耶稣毕生所反对的一切”[1](118),“基督徒从未遵循耶稣的训诫而行动”[1](103),“许多人都不明白教会不仅对基督教进行了嘲讽,而且还对基督教进行了一场有组织的战争”[1](114)。

基督教本质上是一次伟大的象征主义运动。因而,正如我们不能把亚当被逐出伊甸园当作一个历史事实,我们也只能用象征或艺术的态度去看待那些传说中的神奇的事件。“同样人子耶稣也不是历史上某个具体的人,而是一个‘永恒的事实’与一个处于时间之外的心理象征”[1](170),“圣父与圣子:后者所表达的是尘世万物进入神化状态,前者亦是如此……”[1](171),它们只是一个个内心事实,是无名之谜,是出于语言表达的严重局限而采用的曲折手段。这些活生生的事件一旦落入历史编篡者或理性主义者之手,即丧失活性,成为虚假的“历史事实”。基督教在后世的发展离开了它的根,离开了它高贵的形而上学源泉,因而,它不可避免滑向虚无。

二、科学理性批判

尼采的哲学著作充满了直观的智慧,而在其《哲学与真理——尼采1872—1876年笔记选》《尼采遗稿选》《权力意志》等著作中从认知的角度检视真理、理性、个体、思维、客观、事实等概念,又表现出理性色彩和科学精神。

尼采考察的核心是“认识”这一人类活动的本质,认识涉及主体、客体、真实的世界、真理、存在、世界的自在性、上帝等等,认识所依据的是客观性、规律等。这些概念,按照尼采的观点,都是错误的,亦或是不存在的。

尼采抓住的核心问题是,人和世界究竟是一种什么关系?意识是世界的一面镜子吗?意识之镜原原本本反映了世界吗?意识不仅能反映表象的世界还能反映世界的内在规律吗?尼采认为,这完全是人的臆想。人对世界的认识是神经刺激的结果,“词是神经刺激的声音摹本,从神经刺激进一步推论到我们之外的一个世界,这就已经是充足根据律的误用和滥用了。”[2](103)因而所谓“世界”,只是我们思维推论的结果,语言创造者命名的也只是人和世界的一种关系,而非事物本身,这里起作用的是一种隐喻或转喻。况且,就“认识”到的对象而言,人并没有“认识”到他所接触的全部现象,而只是其中的一部分,或某个事物的局部。换言之,人是有选择性地认识事物的,某些事物或事物的某些方面经过了他的意识的强化和修饰。因而就我们对世界的认识而言,世界只不过是我们的神经活动而已。我们在这儿听到康德的声音:在认识之前已有认识。认识“客观世界”是不可能的。

这样,我们所认识到的事物的标准完全取决于意识的功利性,“事物本来就具有某种性质,这是教条主义的观点。”[2](57)当我们在说事物的性质时,我们说的实际是我们意识本身的活动,进而推之规律,那也是出于人类虚荣心的想象,因为规律,“最终都是与我们带给事物的那些性质相吻合的”[2](120)。没有客观规律,“自然规律:仅仅是彼此之间和与人之间的关系而已。人是事物固定不变的尺度”[2](119−120)。“自然只会被理解成最高程度的主观创造性”[2](110)。“说穿了,任何自然规律其实都只是一堆拟人关系。”[2](87)在尼采看来,不以自我意志为转移的“真理”,恰好是人类意志的结果。

什么是意识的功利性?那即是所谓的幸福主义,它决定了意识活动。因而一切冲动都只有在有利于幸福这个原则下才能进行,冲动的力量只是来源于意识的目的自身,绝不可能是外在于意识的任何事物,比如真理。“一切冲动都与快乐和痛苦有关,对于真理的冲动是不可能的”[2](121)。“纯粹真理本身仍然是没有基础的,所谓指向它的冲动只不过是一种改头换面的幸福主义冲动”[2](119)。“只有真理信仰冲动,纯粹知识没有冲动。”“如果没有真理,那将更好些”[2](122)。在这些看似过激的语言中包含了透彻的论述。

尼采还深入考察了“认识”的心理学原理。一切认识都是根据某个标准进行度量的过程,这个标准最初是意识本身,后来,已经被认识的事物成了认识其他事物的标准。认识的标准或远或近都来源于意识本身。“事物究竟是什么?我们只能根据它旁边的判断主体来确定”[2](56)。人们希望认识物自体,但只能认识他所认识的这个世界,因为“绝对的无条件的认识就是没有认识的认识。”[2](61)“不可界定的绝对事态”[2](64)。自在的世界在哪里呢?上帝在哪里呢?

那么,主客体之间的关系究竟是什么?客体和主体之间根本不存在是什么因果关系、正确与否和表达问题。“我们无法象事物所是那样思想事物,因为我们根本不能思想它们”[2](64)。这里只存在一种“美学关系——启发性的转移、向一种陌生语言的断断续续的翻译,事实本身并不‘显现’于经验领域。”我们在这儿仿佛看到了尼采艺术形而上学的科学原理。

通过最严格的理性考察,尼采否定了传统科学理性文明所赖以存在的核心概念:客观性、真理、自在等。鼓吹直觉主义的尼采并不排斥科学的态度。但我们也可以看出,在尼采的逻辑推理中,直觉的启示如亮光不断闪现,如同夜行者的手电筒。这是一种神奇的文字,让我们朦朦胧胧地看到原始的智慧。正是通过这些最本能的智慧,尼采揭示了真理、自在、客观性等人类原本以为不言自明的哲学话语的虚无。

三、权力意志批判

权力意志是尼采的核心观念,恐怕也是最难理解的概念。尼采对于这一观念的表达采用了两种方法:直觉的诗意化的直接描述和大量的对比式的、否定式的理性反观。

在一则笔记中,尼采写道:

你们也知道我的‘世界’是什么吗?要叫我把它放在镜子里给你们看吗?这个世界是:一个力的怪物,无始无终,一个钢铁般坚实的力,它不变大,不变小,不消耗自身,而只是改变面目;作为总体大小不变,它是没有支出,也没有损失的家计,但同样也无增长,无收入,它被‘虚无’所缠绕,就像被自己的界限所缠绕一样,不是任何模糊的东西,不是任何挥霍的东西,不是任何无限扩张的东西,而是置入有限空间的某种力,那种所谓‘空虚’的空间不是任何地方都有的,毋宁说,作为力无所不在,是力和力的嬉戏,同时是一和‘众’,在此处聚积,同时在彼处削减,就像翻腾和涨潮的大海,永恒变幻不息,永恒复归,以千万年为期的轮回,其形有潮有汐,由最简单到最复杂,由最静、最僵、最冷变成最炽热、最野蛮、最自相矛盾,然后又从充盈状态复归简单状态,从矛盾嬉戏回到和谐的快乐,在其轨道和年月的吻合中自我肯定,作为必然永恒回归的东西,作为生成的东西,不知更替、不知厌烦、不知疲倦,自我祝福——:这就是我的永恒自我创造、永恒自我毁灭的狄俄尼索斯世界,这个双料快乐的神秘世界,它就是我的善与恶的彼岸,没有目的,假如目的不在圆周运动的幸福中的话,没有意志,假如不是一个圆圈对自身有着善良的意志的话,——你们想给这个世界起个名字吗?你们想为它的所有谜团寻找答案吗?这不也是对你们这些最隐秘的人、最强壮的人、最无所畏惧的人、最子夜的人投射的一束灵光吗?——这是权力意志的世界——此外一切皆无!你们自身也就是权力意志——此外一切皆无![3](117)

这可以说是尼采对权力意志最集中的表达。他那种直感式的表述是理性无从把握的,充满神秘、焦虑和恐惧。直感的东西只有通过直感来把握,因此我们要对它进行理性的分析几乎不可能。我们必须将我们的诗性的直觉伸入其中,让悟性的灵智之光探照这种虚无的激情或冲动的虚无。如果我们在叔本华式的悲观的激情中让自己滚烫的欲望冷却,再来反观那种充斥世界的无所不在的冲动,再加上尼采式的可怕的强力和永恒轮回观念,我们庶可理解尼采的强力意志于万一。

鉴于读者对这一观念理解的困难,加上尼采善又善于用晓畅的科学性的语言来解说他的直觉的哲学观念,因而尼采又用了大量的笔记对这一观念加以解说。他的出发点是我们的经验世界(我们的认识最易从经验出发去猜测对象),最终通过对经验的种种否定而来暗示出他的表达对象。

尼采首先将意志与意欲分开。

我们一般认为,“我”有了什么愿望和设想(意欲),这会导致一个行动,前者是因后者为果。“否!”尼采在此一刀砍断我们的思维。他说,这只是一种现象,意欲本身并不导致行动,后来的行动也与意欲没有丝毫关系。意欲和行动之间并不存在因果关系,它们的地位是平等的,它们的产生有一个共同的原因:那即是在意欲和行动背后起支配作用的意志——那种世界最内在的冲动。假如没有意志冲动,无论我们的想法多么坚决,都不会导致一个行动;而且,如果没有意志冲动,意欲首先就是不可能的。我们在此联想到叔本华说过的一个例子:我们扔石块并不是我们的‘扔’这个动作使石子飞起来。假如石子没有‘飞’的意志,无论我们用多大的力也不能使石子飞。没有原因,没有结果,原因和结果是我们追加上去的。原因和结果只是浮在意志之流水上的木块。

假如这两个例子使我们对意志有懵懂的意识,我们此时可以甩开大步走进意志的殿堂。意志是什么呢?它是一种情绪,一种激情,它在命令(是权力意志而非叔本华的生命意志)。意志只是一种冲动,是冲动本身,它无名无象。但意志并不是运动,“意志是一种起支配作用的力,舍此一切运动无法想象。”[1](290)意志当然是运动最根本的原因(旧话重提:以手扔石块,“扔”不是石块“飞”的原因;同样,我们决定爬山,“决定”也不是“爬上山”的原因;普遍的意志才是“飞”和“爬”的根本原因)。但运动绝非意志本身,运动只是现象,是意识运作的结果。意志作为一种无所不在的力,其本身无任何目的可言。“每种力量在每一瞬间都有最终的结果。”[1](287)运动即是意识对这一结果的翻译:“运动是不存在的,将结果的世界移译成可见的世界导致了运动这个概念的产生。”[1](288)

我们又容易将意志等同于意识。尼采区别了这两个概念。意志正如我们以上所说是世界的根本冲动,也是决定人的一切外在活动和一切内在心理活动的根本力量。我们作为有身体和心理的人的所有复杂活动都取决于意志的冲动和意志的协调,“我们绝不会意识到有什么东西在指挥,更确切地说在照料和事先协调我们身体的各个功能之间的合作;我们也不会意识到精神是如何储存起来的。毫无疑问,存在着一个最高机构、一个起领导作用的委员会,在这个委员会里各种不同的主要欲望正在发号施令并行使它们的权力。”[1](68)但我们常把这个最高机构看成意识,事实上,意识是在我们同世界的交往中发展起来的,是“外界对我们的影响和必要的反应以及我们对外界的影响。”因而,意识只是意志活动的下属单位,“意识不是指挥者,而是指挥者的一个器官。”[1](68)

通过这样重重剥离,尼采向我们暗示了他的权力意志观念,那种支配世界、使得这个生生不息的世界成为可能而本身又无形无象的神秘怪物。尼采担心的是,世人可能会将他的这一观念理解为某种可以把握的形态,甚至发展成某种伦理学。因他反复告戒世人,权力意志没有任何形态,他的意志只是“无”:“根本就不存在意志,既没有自由意志,也没有非自由意志。”[3](97)“我们认为,意志只是一种假设。意志可能是真实的,也可能是不真实的。”[3](81)意志即虚无。

尼采将基督教文明、科学理性文明归于虚无主义——我称之为“批判的虚无主义”,而将自己的核心哲学观念“权力意志”也归于虚无主义——我称之为“理想的虚无主义”。尼采通过前者击碎了价值的谎言,而通过后者避免被击碎的危险。尼采是深刻的,他在一切价值探索的征途中都发现了那个森然隐现的精神黑洞。最狂妄的精神巨人在这个问题上一点也不狂妄,相反,而是极为明智地把自己引以为自豪的全部家当拱手让于虚无主义。正是这个虚无主义,它不需要被建设,却占据宇宙意义最豪华的宝座,并只愿接受人类最智慧头脑的顶礼膜拜。假如我们对尼采说:“虚无主义比你的‘超人’站得更高。”他那怀疑一切的目光定会平和下来,并说:“你理解我。”

至此,我们可以归纳虚无主义在尼采那儿的种种含义,这一含义可表现为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虚无主义指以往价值的无价值,这就是欧洲历史上的基督教文明、科学理性文明以及尼采本人的著名论断“上帝已死”和他所声讨的“柏拉图主义”。

第二,以往的价值消解后世界陷于虚无,这就是持续至今的“后形而上学”时代状况。

第三,虚无主义作为批判武器,亦即,尼采是在最彻底的虚无主义的意义上来观察以往的价值;而只有以最彻底的虚无主义为心理背景来观察以往的价值,才能真正判断哪些价值究竟有何价值。尼采不是用一种价值来否定另一种价值——那样尼采本人也会陷于虚无主义。

第四,迄今最高的价值也为虚无,这就是他的权力意志。

第五,呼唤虚无主义是为新价值让路。尼采并不止步于虚无主义,他用虚无主义击破价值谎言只是为新价值的创造扫清道路。尼采反复申明,未来的哲学需要新价值。“我身为一位哲学家,必须抓起一把槌子,把新的价值敲进世界之中。”[4](263)在《曙光》的最后一则格言里,尼采这样写到:“勇敢的鸟儿成群结队,飞向远方……我们的所有伟大的导师和祖先最终都在某个地方停了下来,精疲力竭,姿势可能既无威严也不优雅:这也将是你我之辈的下场!但是你或者我又算得了什么!其他的鸟儿将展翅飞向更远的地方!我们的这种信念和希望随着它们的翅膀上下翻飞,飞上了云端,飞向了远方;它超越于我们自己和我们自己的无力之上……”[5]正是在这里,我们了解到尼采的终极心理奥秘:权力意志的永不停歇地追问!对于尼采来说,这只鸟儿飞过的地方无疑是虚无主义,它即将到达的一切也必将会变为虚无主义。虚无主义不会容忍任何价值形态永远占据他的地盘。也许,此即狂人之狂的根本。

第六,尼采本人最终迷失于虚无主义。正如尼采自己所说,所有的伟人都不能躲过自己的疲惫,尼采本人也没有冲出他为自己设计的虚无主义。他曾经很冷静地说:“诚实的哲学家知道他所说的一切都是错误的。”尼采最终疯狂,可是,就在疯人院,他还写下他一生最后一部著作《我妹妹和我》,即使在这样的境况下,这部著作仍然充满洞见和智慧,而可读性甚至超过他以前的著作。在这部著作中他写到:“大自然拒斥观念,甚至拒斥最高贵的观念,赞同纯然的动物性存在:生命是大自然自身的目标,我所有的思想都是宇宙命运之风中的谷壳。”[4](60)尼采最终迷失于虚无主义。虚无主义这一概念是需要警惕的,尽管它的意义不容小觑。

[1]尼采.权力意志[M].桂林: 漓江出版社, 2000.

[2]尼采.哲学与真理——尼采 1872—1876年笔记选[M].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 1993.

[3]尼采.尼采遗稿选[M].上海: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05.

[4]尼采.我妹妹和我[M].北京: 文化艺术出版社, 2003.

[5]尼采.曙光[M].桂林: 漓江出版社, 2000: 336.

猜你喜欢

虚无主义尼采基督教
虚无与轮回:《悲痛往事》的尼采之维
历史虚无主义的新近演化态势与特征
“格言中的体系”——尼采的“反哲学”及其写作
基督教与葡萄文化——以《圣经》为中心的考察
杨岳赴苏北调研农村基督教工作
道德是否必需?——《海狼》对道德虚无主义的思考
举旗亮剑遏制和反对历史虚无主义
坚定道路自信 理直气壮 抵制历史虚无主义
不再羞于自己
试析多神教学者眼中的“叛教者”皇帝拜占庭皇帝朱利安研究系列论文之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