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冬

雅林

这个冬天来得早去得晚，气温偏低。北方塞外小城，很冷。然而明亮的阳光从父亲的窗户照进来，屋里暖融融的，阳台上花草青葱。

早晨，初升的太阳透过窗帘的缝隙，闪闪烁烁照在浅绿色墙围上。现在人们不大用墙围了。过去，一般人家床挨着墙摆放，睡觉时怕蹭到墙上的白粉，就用纸用布用漆做出各种各样的墙围。这么多年，每次回家来去匆匆，我竟一直没有认真打量过它。浅绿的油漆，上面压了窄窄的略带艺术气息的花边，虽然简单，但朴素干净，很是熨贴舒服。其实没注意是因为太熟悉。几十年前，自己每晚都与这样的墙围做伴，常常偷得睡前的片刻宁静，一个人面壁，回放电影里的画面，重温小说中的情节，悄悄阅读爸爸收藏的中外名著。关灯前后，睁一双疲劳倦乏却炯炯有神的眼睛，手指轻轻划过淡淡的绿色，仿佛看见海阔天空，好似漫步无边原野，不知做过多少天真纯净、不着边际的淡绿的梦。当年，爸爸是我的骄傲。他身材匀称面貌端正，一派谦虚谨慎的气质、潇洒帅气的样子。他工作认真，经常早出晚归，甚至抽调到外地的上级机关好多天回不了家。但是，只要他在，就有声情并茂风趣幽默的故事，就有取之不尽的小食品，就有层出不穷的新花样，就有喜气洋洋的快乐。即使有时候他要求和责罚我们十分严厉，我撅过嘴、抹过眼泪，也还是心甘情愿地接受他的道理。爸爸业余练习美术。我亲眼看到爸爸涂来改去的作品，巨幅地挂在了中国美术馆一面单独的墙上参展；我还一口气看完带着墨香的连环画小人书，那上面，爸爸用特殊的方式讲述了铁路爱心接力、抢救小生命的真实事迹；我开学的新书总是被爸爸有棱有角儿地包了素纸的书皮儿，再用美术字写上书名和我的名字。很多时候我守在一旁看爸爸怎样设计图案、比对颜色，穿着大背心儿，把精巧的图案描画在大衣柜、高低柜、小橱柜的玻璃门上，涂在床边的墙上。有时，为了让上夜班的妈妈第二天收获惊喜，爸爸挑灯夜战。后来搬了两次家，那些图案，那些当年的艺术作品始终不离不弃，一直陪伴着温暖的家。

吃早饭了。翠绿的葱丝，红红的蕃茄，黄黄的鸡蛋，细白透明的小面鱼儿，飘着油花的汤，真的好香。其实，昨夜爸爸和我们聊天到很晚，嘱咐他多睡会儿，他却早起，轻手轻脚做了一大锅我们爱吃的疙瘩汤。我本想说，有现成的牛奶点心，您别这么费事，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叠连声的好吃，好吃！爸爸笑眯眯道，好吃明天咱还做。我不再说话，想起前几年妈妈生病，爸爸细心照料，经常在寒冷的清早骑车穿过两道城门，买回妈妈爱吃的年糕、豆包。妈妈病重以后牙不好，爸爸想方设法把好吃的鼓捣碎了，或者亲口嚼一嚼，送进妈妈的嘴里。我想起爸爸一直孝顺老人，奶奶和姥爷九十高龄时都有一点儿糊涂，但对爸爸总也认得清楚，有什么心事都愿意向他诉说，有什么事情都想要他去做，爸爸一概耐心倾听，温和劝导，把事情应允下来努力去办好。我想起从小城到北京，爸爸十年通勤最终回到小城，对单位对领导对同志，他不曾有任何抱怨和意见，常常记起大家的好处。在每周来来往往的火车上，他结识了天南地北的朋友，积累了丰富的素材，写出了许多优秀的新闻稿和有趣的文章。

我抬起头来，忽然想认真地看看爸爸的眼睛。热气腾腾的桌边，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老爸不注意安全，不爱惜身体，总也让人惦记，写字画画经常废寝忘食，上老年大学还风雨无阻一次都不能耽误……爸爸穿了姐姐给定制的红毛衣，正笑眯眯地面对责备。爸爸笑眯眯的眼睛里有太多的东西：真诚，宽容，满足和淡定，不过这都不是最重要的，爱才是主角。他爱工作，爱生活，爱家人，对同事和朋友满怀真情。看着爸爸的眼睛，我想说，我知道在浮躁功利的人群中，你的谦恭友善不怕伤害，在平俗漫长的日子里，你用爱消化了自己的失落和寂寞。我懂你的爱，虽然有时候你似乎给予我很少，小学时你坚持让我自己梳辫子，不许别人帮忙；考上大学，你鼓励我一个人带了行李坐火车去报到；结婚生子，你要我自力更生安排好生活。可实际上，你却给予我那么多，所有的暑假我想去北京，你都答应；高中分文理班，老师请你到学校，反复说明理科大学多，我的综合成绩也不错，学理科有利于高考，要你说服我学理科，你认真回答，孩子有自己的爱好，还是尊重孩子的选择吧；大学最后一年，我恋爱了，你写来长信表示不赞成，可你特别强调最终还是由我慎重决定，自己做主。我感谢你的爱，生命有千万种姿态，只有经过爱的洗礼，我曾经的幼稚和朦胧的潜能才能化茧成蝶，展翅飞翔。

每次回来，父亲的墙上都有最近的画作，不大的书橱都有新书更换。我发现书橱里排列着许多带有史料、地方志色彩的书籍，翻开看看，原来《张家口文史》、《上谷文苑》、《憨厚正直宣化人》等，都收录了父亲的文稿。《张垣诗坛》是本诗集，其中有一首诗叫做《赠周振清老师》：“周老文章见报端，宝刀不腐写真言，勤学敬业思维广，驾驭体裁知识渊，面容慈祥又和善，待人热情心地宽，高尚品德令人敬，年画书报大家欢。”作者张金蛟，是父亲老年大学的同学，虽不认识，我却也感到熟悉和亲切。父亲在北京铁道报社退休，他以北京自豪，以铁路自豪，现在我知道，他的世界更大了，他融入了小城，他一定也以小城自豪。

我看见国画《醉里挑灯看剑》取代了此前的临摹作品，从房顶垂挂下来，是父亲去年岁末刚刚创作的。一位威武的老者穿着红袍席地而坐，在烛光下用心端详宝剑的锋芒，脚边是一个硕大光滑的酒葫芦，画面浓重、热烈、沉静、古朴。什么样的灵感、什么样的精神和心境让父亲创作了这幅画？记得多年前有一天，他对我说，真有点想不通，怎么我就成了七十岁的人了？当时我嘻嘻哈哈地回应，我还想不通呢，怎么我就变成四十岁的女人了！后来又有一天，他在北京和我们一起玩得开心，在车里对我的儿子说，你猜姥爷现在想什么？儿子猜了几遍没猜对，最后他慢慢地说，姥爷想着，如果再年轻几岁该有多好，三岁？两岁？哪怕是一岁也好啊！他语调平和，而我却心头一热，想说话却不知道说什么，禁不住泪流满面。现在很少听到父亲谈论年龄，更多的是新写的文章新作的画、原单位的支持帮助和相关活动、亲友的牵挂，以及老年大学写作班英语班绘画班，同学们的本领和趣事、老校长的鼓励，还有AA 制的定期聚会……

我走到阳台上，不知名的绿色植物叶片丰厚饱满，盆景小榕树绿得含蓄深沉，水仙亭亭玉立开了娇艳的花，两只金鱼在古色古香的盆里摇头摆尾、嬉戏追随，是父亲每天照看它们，父亲的眼睛里一定是满含笑意。我明白了，父亲的人生又经历了一次升华。生命的质量不取决于年龄。慈爱宽广的胸怀终于使父亲以积极的态度，理解、包容、顺应了大自然。人生有四季，每一个季节都可以有自己的精彩，一朝一夕、一花一树、一阵清风、一缕暖阳，都能令人感受勃勃的生机，都能焕发出新的力量。是不是自己也到了知天命的时节，心里竟暖暖的，有些感动。

这是一个特殊的冬季。专家说今冬冷得出奇，多地严寒，属二十八年一遇。很庆幸在这样寒冷的冬天，能够静下心来感受和领悟父亲带给我的温暖。我想，冬去春来的时候，一定陪父亲过八十岁生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