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羌笛远(外一篇)

2014-01-16董一佐

岁月 2014年1期

董一佐

风,吹自西北,吹过千古。

三月。春意初萌,春寒料峭。

在南凉故郡,这块因纷争而渴望安宁,因动荡而加速融合的苍凉之地,看雪山绵亘,黄土漫坡。

融入茫茫人海,走在川流不息的街市,如同穿行万古轮回的时光影壁。黄沙漫漫,我却不知,该在哪一段残垣上怀古;烽烟曳曳,我却不知,该从哪一页掀开纷乱的马蹄。

层云漠漠,光阴流逝指间,只是转眼便已沧海桑田。当羌笛远去,一座荒丘兀自颓于夕照。驼铃走入大漠,雁声嘹唳于历史苍茫的背脊。

北望是戈壁是敦煌,西进是吐蕃是两疆。曾是征衣捣就双眸瞭望的方向,曾是白发慈母手拿针线心怀牵挂的地方。昔日的唐蕃古道丝绸南路,今日的避暑胜地海藏咽喉。

大地在这里注入太多怆然的气息。不知道,那满街飘动的丝巾,是否系得住沉甸甸的兴废?天边一月如弓,是否扣得住时光飞逝的流矢?我是该悲悯于春闺的梦,还是该慨然于壮士的心?

一座城关,风沙中屹立千年。这里的铁骑太杂乱,这里的刀剑太冰寒。浓聚的离乱纷争,穿透了时空,仍依稀可听,边城角声的哀怨,戍楼箫鼓的悲鸣。

多少人,为了西戍边关,腰间带吴钩,翩翩渡垄头。多少人,为了报国壮志,万里赴戎机,乡关归路长。那英扬的神貌,那决然的身姿,早已一一定格成千古。

剑气横空的疆场,将士无暇顾念江淮柳丝长,长安杜宇飞;无力顾及塞上北风烈,河水冰马骨。可是,梅花吹落的月夜,他们也会在某个避风的垛口,望断长空的归雁,饮尽凄怨的乡愁。

徘徊于暮色中的城楼,当我俯身拾起一片青色的瓦砾,我知道可能拾起的是几个世纪的风雨;当我触摸到碑身漆黑的文字,我知道可能触到的是一颗颗颤抖过的灵魂。

在汽车的轮痕里,仔细辨认骆驼踏过的足印,在迎面走来的穆斯林女孩的粉袖里,追寻大汉时期的香尘。多少个轮回过去了,仍有人踏着高跟鞋,风沙中寻找边关旧梦。

这正是江南春水涨绿的三月啊,琵琶声所弹奏的,却依然透着唐时塞上月儿高的孤寒。曾经,多少思妇心如茧,多少征夫望月圆。一叶柳,足以牵动满树的乡情;一阕词,足以荡开满天的凄清。

岁岁年年,一样等枯了古井的水,一样等白了乌黑的鬓。岭上的山花谢了又开,他依然只是她的春帷梦里人。

一将功成万骨枯,兴亡百姓苦。无力抗争的宿命里,有多少卑微的生命,无声开落在纷乱的时空。他们眼睁睁看着誓言的晦暗消逝,只能约定在渺然的另一个时空,第一朵雪莲绽蕊的时刻,相候于杨柳堆烟的赤栏桥边。

原来,醉卧沙场,并不都是豪迈,还有无奈;鞭指河洛,也不只是慷慨,还有悲吟。万丈红尘里,谁为谁歌尽桃花,谁为谁守尽西风?谁会倾黄河之波入盏,谁终引高原之韵入弦?

是不是汉人就比胡人高贵?是不是胡人就比汉人顽强?是否丝竹比胡笳更为动听?是否现代比古代更为文明?在走过的几个千年里,是因纷争而散沙一片,还是因散沙一片而起纷争?一定要有主干和支干吗?一定要有比较和争斗吗?

人们喜欢民族个性的表达,但如果这种表达以生灵涂炭为代价,会有人宁愿舍弃这种张扬的个性;人们也喜欢大统一的秩序,但如果这种秩序以尊卑贵贱为前提,会有人宁愿不要这样的秩序。

漫步于街头,赏人,赏景。向不同种族、年龄、面孔的人问路,也有不同种族、年龄、面孔的人向自己问询风景,如同来自不同方向的两片云,蓦然相遇,擦肩而过,然后各奔东西。其间的缘分,只是几分钟,几句话,几个微笑,但也是有过美好的交集了,就像风和雨的匆匆邂逅。

三三两两披红袍的藏族男子,络绎不绝俏丽优雅的回民小妹,甚至还有高鼻梁蓝眼睛或黑头发黑皮肤的外国游人。他们和我们有着不一样的风俗,不一样的语言和容貌,却有着一样平等的人格与生命的诉求。广义上,我们都是主流,又都不是主流,都是附庸,又都不是附庸。

时间曾在这里,朝晖夕阴,旋南斡北,朝代的更迭频繁,顷刻之间就覆雨翻云。可无论是哪里,在历史的长河中,我们即便可以自主选择,每一部人生也只能选取其中一个小小的片段。或在原始村落里刀耕火织,或在朝堂田舍间忙碌悠闲,或在现代文明中纸醉金迷。

我想,历史雄浑苍茫的意义,不只是让后人在无尽的浩叹中,获得浑茫深邃的美感,也不只是让后人照鉴未来的旅程。当历史是现在时,本身应具有更高的意义。

极目白云深处,雪山堆叠无数。风,仍从西北吹来。千年之后,茶马古道上,又出现一个繁荣的市井。

寻古怀古,穿行于古城,借西风清饮,历史在这里酿造过的多坛美酒。

却不知,深埋于现代文明的心灵丝线,是否还能清晰记起,那吹彻寒夜的笛声,以及,那面纱下微风吹拂的婉容。

长安丽人

沙,从指尖滑落。今生,你又要以女子的名义与幽怀,见证那一场场烟花的落幕。

迤逦在历史深处的长安丽人,如此的云袖轻扬灿然绽放,仿佛是从现实走过的一席席华美的梦境。梦的帷幔徐徐拉合,而香袅的余韵仍在如蝶翩跹。

你翩翩而来。拨开丛丛莲蓬荡舟而至,在水岸一旁站成一株幽兰。你遗世独立,你美目顾盼,你倾城倾国。君王的凌厉傲岸,在你秋日湖水般的眼眸间顷刻沦陷。可是,为什么你偏偏姓李呢?偏偏姓大唐的李,李隆基的李?难道你辗转不息的轮回中,早就知道有一种挣扎不脱的宿命,早就知道长安城里还要有凄艳的故事上演?所以你在幽深的汉宫盛放如烟,所以你戛然而歇,为等待另一个千年的轮转?

可是,你说你不疲倦,你说等待的岁月如此孤寂,令人心有不甘,你说你明明知道有一种寒冷叫背叛,有一种结局叫零落,而你仍沉迷于那种星空荡漾的醉人感觉,刻骨铭心的记忆遮蔽了所有的伤痕所有的痛。心灵缠绕的藤藤蔓蔓,再次让你义无反顾地投入红尘滚滚。然后,你不再清醒。不再清醒的你,在朝朝暮暮的帝王面前,竟然奢望永远。

随着命运的起伏,你又有了一个别称,叫落雁。你的美艳与傲骨,令几千年来的女子们,因你而低首。你用你的睿智与勇气,开辟了深宫以外的新疆土。你用你的实际行动,缝补了女人容貌以外的另一层天。你的志气与才华,与你的美貌一样如天际星云,夺目璀璨。千年过去了,大漠的风沙仍在诉说你怀中琵琶的幽怨。塞外的草黄了又绿,人生得意与失意的纠葛还在上演。读不懂你的人说哀怨,读懂你的人说哀怨也说信念。昭君,请让西来的风告诉我,是否该追逐的追逐,是否该淡看的淡看?

不管谁是谁的开始,谁是谁的结束,另一个你也来了,即使流言似箭,至今仍箭箭穿心,你决不后悔你当初的选择。你是身着蝉羽的轻盈,迈着无声的脚步来到他面前的。从此,长安城的夜色开始在你飘扬的舞袖间旋转,整座城池都在惊叹你的美丽。谁说你败雨残云误汉王?当两心相映,当星海摇曳,你愿意为他白头,为他变成一颗祖母绿。你愿意成为河间的一花一草,在他的目光中芬芳。

后来你又有无数个名字,有一个极其显赫的叫则天。你浩阔的心胸与凌云的志向,令世俗的小女子难以触摸企及。迷离宫阙,寂寞心事唯有托付清风明月。昔日看朱成碧思绪纷纷,长长的相思路,是否苍老了一颗碧绿的心?等待的愁损,淡漠了晨昏,却化作九天翔羽的双翅。生前的曲折与辉煌,身后的安宁与寂寞,都倒映在你日角龙颜下莫测的心。残碑默默,独对斜阳。当阅尽人生如梦,一切喧嚣归于平静,你只细细聆听那个印在心灵深处的声音。天籁般的呼唤,让你毫无眷恋地抛下曾经征服的一切,微笑着重返最初的自己。

终于,你叫玉环。耗尽千年的等待,只为那相逢的瞬间。你长袖舒展,你惊鸿一瞥,大唐天子的魂魄开始深醉在你眼波的潋滟。那霓裳羽衣的曲调,怎样听都是一曲高山流水。那夜半的私语,每一句都像是与君相知的誓言。从此,天上地下,比翼连理。从此,山盟海誓,永不分离。或许是情天恨海的浪涛过于凶猛,深挚的情感销蚀了脆弱的时间之箭。美丽的神话,开始以绚丽,却收束于悲戚。东瀛长安苦相思,人间仙界永相望。一场炫目的烟花,复归静寂。长安的月掩入云纱,越见凄迷。

可是,时间的帘幕下,谁又在红叶题诗?谁又在破镜重圆?谁的彩笺在长安飘满?

卧看牵牛织女星的夜晚,深秋白发宫女的闲谈,你女人的名字上,分明叠加着两个大写的“宫怨”。

笙歌渐远,伏在岁月的风间,听你一声悠长的浩叹。

当繁华如水,当心事纷靡,你看潮风如信。当你泪落如莲,当你酒醒梦阑,还有没有勇气将坚硬的壳打碎,等待又一次轮回?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