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的光
2014-01-16周伟
周伟
小时候,奶奶教给我们一个信念:要有光,就有了光。后来,我知道,这是神说的。但在那个时候,奶奶实在是我们心目中的神。
早晨,吱呀一声,推开厚重的木门,乡村的第一缕光亮照进我们的生活。奶奶摸着我的小脑袋,对着这一天一地光的世界,说:生活一天天开始,人一寸寸长高,事理一点点明了。奶奶说,有光了,心里头每个角落就亮堂了,人才会有底,讲话做事、待人接物、立身处世就不会乱了方寸。
故乡的晨曦里,出发是宁静和美丽的事情,也是生命里每一天的最好展示。我们一群“细把戏”不紧不慢地赶着牛,牛追着晨曦,露珠晶莹剔透,在叶子上打着滚,调皮地眨着眼睛,我们走在绚丽动人的图画中。大人们好像蓄了一晚的力量,一个个眼睛放光,或擎着锄头,或扛着犁耙,或掮着禾桶,弄出一世界的声响,一脚一脚踏在厚实的土地上,走向广袤的田野深处。
奶奶这个时候总是早早地起了床,一脸的笑,端坐在荷塘边的木椅上,看清晨之光渐渐明亮,黑暗渐渐消退,大地上的万物正在苏醒。和从身边经过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个个打着招呼,奶奶总是乐呵呵地说,起得早啊,捡块宝哩!大伙就笑,有打哈哈的,也有笑着应和奶奶的:承奶奶贵言。现在想起来,奶奶的笑,有如晨曦的光,甚至还美,美得真实,美得简单,美得回味无穷。
乡村里总是有笑也有哭,有喜也有悲。我曾专门写过一篇《三娘的哭》,那哭至今还出现在我的梦里,令人揪心和悲恸。尽管乡村的哭是常有的事,哭也往往都是一时半会儿,很痛心,很悲苦,却还不至于心死无望。他们哭过之后,好像又积蓄了新的力量,再和天斗,和地搏,和艰难的生活抗衡。
哭过后,还会笑。太阳落了是月亮,月亮睡了又见光亮。冬天去了,春天总会来的。
在每个桃花夭夭的春天,我和奶奶还有一个小秘密。好多年了,仍旧藏在桃树上。一到春天,奶奶总要久久地摸我的头,边摸边自言自语:嗯,壮了。嗯,高了!然后,牵我到门前的桃树下,比划着。要我站直了,贴着我的头,拿把柴刀在树身上划一横。她一脸春光,呵呵笑着说:过了年,奶奶瘦一圈,树高一轮,伟宝又长一尺了。
奶奶划过的印记,一次比一次高,一次比一次更用心。每当这时候,奶奶总是笑,笑得很开心。笑过之后,也好几次有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伤。
有一天,恍惚间,我看见桃树幻化成奶奶。它,身上一刀一刀的伤痕,却仍旧笔直地立着,平静地伸展着枝条,遮风挡雨。树上那一刀一刀的印记,越来越清晰,令人战栗和悲伤。一棵桃树上的印记,记录着生命的年龄和悲喜,喻示着人生的成长和丰富。
生长如光,生命如树。我大了。桃树高了。奶奶老了。奶奶立在我的眼前,犹如一棵干枯的桃树。好在,春天的枯条总是忽地生气蓬勃。
奶奶关注桃树,关心我们的成长。奶奶说,“细把戏”一个个要趁着头上的那支光,往高里长,朝天上飞。我们一个个都往头上去摸,摸不着,问奶奶。奶奶说,额头的正中,热不热?有点热,就对了,那儿有灵光!大伙再摸,果真温热,仿佛灵光来了,飞回家,告诉爹娘,要上学。爹娘早听了奶奶的劝,正打算把娃儿们送去学堂,好早早地飞上枝头呢。
大队没有像样的教室,把一个好好的榨油坊改装了。那些年,大队用传统的手工木榨榨油。“嘿哟嘿哟”的榨油号子低沉有力、撩拨心弦,黄灿灿、清亮亮的香油扯线线般流个不停。尤其,那一股股浓郁醇香的油香,袅袅婷婷缠绕在村庄的上空,远近几里皆可闻到,那些年里润泽着我们饥饿的岁月和干瘦的村庄。
那一年,大队部是下了大力的,那些油光发亮厚厚的榨木和宽宽的木门,他们毫不心痛,拆下来做了我们上课用的黑板和课桌椅。课堂上,一个个白色的方块粉笔字,是我们眼前的一片光明。我们如饥似渴,上一堂课远远胜过吃一顿美味佳肴。然后,乘着梦想的翅膀翱翔在知识的海洋,我们感觉自己化成一只只冲上天空的鲲鹏。
白色的粉笔字成了我们的精神之光,指引着我们一路探秘,一路向前,一路长大。老师在讲台上讲:乡村只要有知识的光,孩子们的心灵就不会暗;乡村只要有孩子们的心灵之光,乡村就不会孤独。那时,我们不懂。我想,老师是懂的,奶奶是懂的,大人们是懂的。我们的乡村大地,也是深得其中三昧。
尽管在这样饥饿的年代,这般贫穷的山村,乡村的光也是知性的光,是延续不断的光,就像阳光、水和氧气,滋润着乡村大地。也是因了这光亮,乡村的夜才不会一路黑下去,忧郁之后又会呈现出美丽的光亮。
夜晚走山路,举一个火把,心里就会亮堂堂。奶奶站在进山的路口,把火把递给一个个认识不认识的过路人,高声地长长地大喊一声,给人壮胆,给人热情,给人力量。奶奶总是说,心里亮堂堂,你的夜就不会黑;心里亮堂堂,黑的世界也会渐渐白。乡里乡亲,熟人朋友,认识不认识的,走我们那儿的山路,都不怕。就是一下子见不到人,不要慌,进山路口的老树上总是预备有火把和柴火。冻了时,先烧点柴火暖暖身,再“哟嗬哟嗬”大喊一声胸有成竹地进山,黑暗中准会有人长长地答应一声。
难怪,好多年后,外乡人总还赞叹不已,说我们善塘村的人,真是善良、热情,有情有义。
善心如光,照亮人前行。情义无价,月下分外明。
月下的乡村,是最美的乡村。乡村月,是床前明月,是浆洗得干净清爽一地白白的大月光,是家家户户中秋团团圆圆的大月饼,是爱在恋人心口的甜月亮,是温暖的草垛上迷人的光亮,是清清的井水上金币的闪光,是雪白的原野上红红的棉袄里裹着的好姑娘,一团滚烫在脸上。
有月的夜晚,饭场上最是热闹,也最是正堂。饭场上纵论天下大事,辩明家庭事理,倘若哪家出了个忤逆的儿子、不孝的媳妇,必遭众人的唾骂和指责。倘若哪家的媳妇丢了大丑,往往在无月的夜晚跳水而去,怕羞了乡村,羞了明月。
“百善孝为先,万恶淫为源,常存仁孝心”。这些都是乡村亘古不变的信奉,尽管有些古老,有些封建,却总是能保住一方平安、宁静和美好。他们,上敬天,下敬地,中间敬父母师长。乡村总是有很多供养祖先的祠堂,祠堂一律修得高大堂皇。尊祖敬宗,和亲睦族,上对得起祖宗,下对得起子孙。哪怕是再穷的人也要捐款捐物,修祠堂续修族谱。邦国有史,地方有志,家族有谱,自古而然。所以,国盛修志,族旺修谱,于国于民,皆是财富。endprint
乡村的人总是怕伤了邻里和气,他们信奉着“报仇不如看仇”,少结怨,不树敌,化干戈为玉帛,和平相处。在乡村的阳光下,总是笼罩着一团和气。他们与动物相处,和善良的鸡鸭说着话,跟勤劳的老牛交换着眼神,把贪吃贪睡的猪养得白白胖胖。就连山上的飞禽走兽,也相安无事。我记得那些年,山上的野兔满地跑,鸟雀常常飞落在我们的肩上。
现在,想来,这是一种大爱和和谐。正是这样,孝善如光,正义如剑,仁慈如佛,乡村的美好才能长久地延续下去。奶奶说,乡村就是一棵参天大树,开枝散叶间,光亮层层叠叠,千百年来都是这样!
奶奶还总是教导我们,想想别人,再想想自己。奶奶说,你们饿吗,你们冻吗?不等我们回答,她说,想想那些“讨饭的”,再想想自己。奶奶问我们,该不该给他一碗米饭、一把柴火?我们尽管没有点头,却马上跑了出去,送到那些“讨饭的”手中的时候,我感受到了他们眼中透亮的光。温暖如光,瞬间融化了一世界的饥饿和寒冷。
下雪了,纷纷扬扬,天地雪亮,地上厚厚地铺了一床雪白的棉絮,无边无际。转眼,看不见阡陌田野,看不见山川河流,看不见草垛房屋,也看不见进山的路。路是人走出来的,再冰封的天也封不住村人的脚,再寒冻的天也冻不住一颗火热的心。不知是谁先迈脚去闯世界,雪白的大地上留下了两行脚印。不久,又一个人一脚一脚踏着这前行的脚印,上路。又有人,前赴后继,无数次踏着前行的脚印……有诗人问:谁可风雪与共?谁可苦寒同歌?我想,是铁骨梅花,更是我的父老乡亲、兄弟姐妹。
一串串脚印,深深浅浅、弯弯曲曲,长长地,通向远方。真的,如此清晰,如此鲜明,如此美丽,雪地上写下两行生命的格言。
村里的老人总是这样叮嘱孩子:踏着前行的脚印,走在乡村大地上,总不会跌倒,总不会迷路,总不会掉进陷阱……老人们还爱说:我们过的桥比你们走过的路还多,我们吃过的盐比你们吃过的饭还多。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年轻娃往往最初的一个个不服输,不信邪,真有过几次不轻不重的教训后,他们才会真懂,就会不声不响跟在老人的屁股后面。
懂了,这个时候也许是真懂了。懂得爹娘的真情目光,懂得老人的智慧眼光,读懂乡村的大爱阳光,读懂乡村的美好月光,年轻人才算真真长大了。然后,带着爹娘的目光、老人的眼光,沐浴乡村的阳光和月光,不管南来北往,不管海角天涯,不管夜有多黑,不管路有多难,总能够走向成功的彼岸,探询生命的真谛。
乡村的光,看得见,摸得着,有声响,有色彩,甚至还像人一样,有情感,有道义,有生命。
我记起一首歌有这么几句:“正道的光照在了大地上/把每个黑暗的地方全部都照亮/坦荡是光/像男儿的胸膛/有无穷的力量如此的坚强”。那令人振奋的旋律,让我无比动情,让我憧憬无限。
我猛然醒悟,这么些年,自己总是一次次回到故乡去,在故乡的土地上走走,在故乡的星空下仰望,在故乡的阳光中翻晒,在故乡的晨曦里看着生命出发……只有在这里,我才能自由畅快地呼吸乡村的光,然后能够“有无穷的力量如此的坚强”回到城市的夜的黑中去。
是啊——乡村的光,是我生长的光,是我的情感之光,是我的生命之光。我知道,我们的身躯、血液、骨骼都是土做的,我们的灵魂也是土做的,把光种在土里,风一吹,春光弥漫我们的村庄,千万次地生长,希望就在身旁。乡村啊大地,就是养育我们的地方,就是我们生生世世心灵栖息的天堂。
于是,我默默地念叨:要有光,就有了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