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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传》神异预言与中国古代史学传统

2014-01-16陈鸿超

古代文明 2014年1期
关键词:左传道德历史

陈鸿超

[作者陈鸿超(1987年—),清华大学历史系博士研究生,北京,100084]

一、历史的二元解释

在叙事结构上,占测理据是《左传》神异预言撰述的主线,反映为两类截然不同的书写倾向。

二是超越宗教的因果探究。神异化的历史解释固然是《左传》神异预言里最为显见的特点,但与此同时,《左传》并未彻底被这种思维所禁锢,在预言叙述中也会根据世俗的或现实的理据议论因果。这方面的表现可归结为两种情况。

1,将合理的阐释寓于与预言相关的历史叙事中。如襄公三十一年:

此处,北宫文子对当时身为令尹的楚公子围带有预言性的分析,并没有依赖神异思想。又如,《左传》在“昭公元年”条继续记载楚令尹的盛气凌人:

这类分析,主要是基于当时的政治历史经验,也未依赖神异思想。其后,到“昭公四年”的叙事中有:

通过记述上述历史事件与人物言论,《左传》以世俗政治经验的观点,描绘了一个“无威仪”、“不义而强”、“道以淫虐”、“汰而愎谏”的楚灵王,并没有借用神异现象进行历史叙述。

2,对神异思维的排斥。《左传》在叙述一些神异预言时,虽然借用了“神异”的现象,但却对“神异”联想加以排斥。例如僖公十六年的天象占:

通过周内史之口说出的“是阴阳之事,非吉凶所生也”、“吉凶由人”的言论,虽然表达出《左传》对泛神异思维的保留,但认为自然界阴阳之变未必一一与人事对应,人间吉凶祸福还在于人自己的作为。不仅如此,《左传》甚至曾怀疑“神灵”的力量。《左传》庄公三十二年如此载虢国发生的“神降”事件:

依“史嚚”所言,不修德政而过分迷信于神灵,只会自取灭亡,所以他提倡求神不如听民。经此解释,“神”大幅度去除了神秘性而与人相近。这一推论与我们现代思维已有相通处。

综上所述,神异化阐述是《左传》神异预言中最为直观的特性。借托一些神乎其神的记叙,《左传》笔下的历史进程受到天意的主宰。然而即使在此类记述中,理智的现实阐释仍有线索可寻,但长期受人忽视。可以说,《左传》神异预言的诠释话语蕴含极为复杂的思想纠结,它既依托于宗教语境又超越了宗教思维,以此形成了独特的叙史理路。

二、历史理解的多层构建

蕴含在《左传》神异预言里的对于天道人伦的历史思考,并非是抽象的概念探讨,而是借助具体史实的构建。这可举出以下三个方面的内容:

《左传》于此对“天”、“人”关系的描述包含两层认识,一是突出“天”命作为最高的意志不能有所违背,即楚子对“天将兴之,谁能废之”深信不疑,因而他认为“违天必有大咎”。二是分析重耳为何受此天命,不仅依据“唐叔之后,其后衰者”的神秘传言,更根据“晋公子广而俭,文而有礼。其从者肃而宽,忠而能力”的高尚品行。所以,《左传》神异预言里,天既神秘诡异,命不可违,让人心生敬畏,又通乎人情,合乎情理,依据道德而客观评判。

《左传》神异预言中的天人观基本上延续了周代的认知。不过,预言对于“天”的理解有所增益与发展,具体表现为对其道德内涵的延伸,天意评判的道德标准可细化到个人的具体品行。由此,周初以来的“道德”天观得到了进一步的完善与宣扬。

在《左传》看来,人的外在特征是其内心的真实表现,“豺狼之声”代表着“狼子野心”,因此记述叔向之母闻声便能认定此子性恶,预言他终将“丧羊舌氏”。然而新生儿尚未经世,恶从何来?叔向母言:“吾闻之:‘甚美必有甚恶。’”她坚信巫臣氏女正是如此,并以子灵之妻杀三夫和玄妻生伯封的历史告诫叔向勿娶此恶女。可见,神异预言中心性是可以遗传的,母“恶”促成所怀之子也为“恶”。但是,善恶并非只有这唯一来源,它是取自两方面,既承自先祖的德行,又源自后天的经历。后者之例如襄公二十年预言楚灵王将死:

子大叔归,复命。告子展曰:“楚子将死矣!不修其政德,而贪昧于诸侯,以逞其愿,欲久,得乎?《周易》有之,在复□之颐□,曰:‘迷复,凶。’其楚子之谓乎!欲复其愿,而弃其本,复归无所,是谓迷复,能无凶乎?君其往也,送葬而归,以快楚心。楚不几十年,未能恤诸侯也,吾乃休吾民矣。”

楚子“不修其政德”、“贪昧于诸侯,以逞其愿”的而恶行完全由后天的欲念所致,在《左传》善恶观念里,自然非天道所容,于此叙事交待中已然兆示其恶报的下场。

综合来看,“善恶”在《左传》绝大多数神异预言中均有所涉及。借助神异预言的形式,善恶相报的观念被巧妙地予以历史验证,从而将其塑造成道德真理传递给读者。

1.6 旺树养分回流引起萎蔫 根据调查,果实萎蔫的树普遍偏旺,立秋后甲口愈合养分回流萎蔫多。这是由于甲口愈合后,根系为了满足恢复生长,调运大量养分,果实营养不足引起萎蔫。

结合以上分析,“时”、“势”是影响预言预测极为重要的条件,是预言得以最终应验的背后推力。在《左传》眼中,历史的发展不是静止的,事物的量变会形成趋“势”,趋势随着“时”变最终将引发质变,因而“时”、“势”始终贯穿着历史的发展。

三、寓论于史的评价

通观《左传》,在“神异”预言中,借助人物的议论,辨析是非、臧否人物之史学旨趣得以充分体现,从评价对象来分,主要包括3个方面:

邾文公将民之利益放于君王之前,即便为此殒命也在所不惜。对此,《左传》用“知命”来评价他。虽区区两字,但实际涵盖了两层含义,一是对邾文公民本思想的肯定,二是对天命的无所质疑。

上举诸例中,不论是对国家的评论,对事件的评析,还是对人物的品评,均是《左传》宣扬崇德、尊礼、重民等价值观的体现。它将这些理念融于“神异”预言之中,从而形成了别具一格的道德说教方式。

四、预言叙史的成因与影响

作为独特的叙史方式,《左传》“神异”预言产生于特定的历史环境,源自于对历史认知的深化与“道德”信仰的重建,并以此最终形成了中国古代史学的一大传统。

首先,春秋战国时期,社会无论是在经济、政治、还是文化方面都发生重大转型。面对社会的剧烈动荡,原本农耕文化群体所习惯的安定生活被打破,任何人的命运都可能在历史瞬息的变化中沉浮不定,社会的心理随即陷入一种对前途未知的恐慌。古人受限于知识水平,注定无法用完全理性的眼光去分析这些历史的变化,因此他们更愿意转而从各类神异占测中去寻求精神上的信仰与慰藉。从近年来出土的大量卜筮、日书、术数类文献可以看出,神异占测在古人的生活中占有极为重要的地位。形成于此时的《左传》,受此共时环境与巫史传统的影响,于是在叙史中大量结合神异预言。但是,史官的上层地位与良好的教育背景让其拥有更加宽阔的眼界与更为理智的推理思维,从而可以在撰写神异预言中理性阐明历史发展的真实动因。此即形成了神异预言独特的历史二元解释,一方面宣扬宗教性思维,另一方面又对预言作出合理阐释。

从宏观角度上看,观念的重塑也存在着客观的推动力。历史的发展呈现一种规律,当人类文明发展到某个阶段对某一方面极力排斥与摒弃时,就会产生着一种不可抗拒的思想转向,从而出现一群文化精英竭力从各个角度去寻求它的复兴。这一复兴如同我们耳熟能详的14世纪开始的欧洲文艺复兴一样,并不是纯粹意义上的复古,而是在思古中寻求新的解答。就像儒家从礼教里的重拾周初的道德信仰,《左传》便利用原始遗留的宗教思维去重塑道德的权威。所以,在《左传》神异预言中,“善德者获得赐福,弃德者遭受天谴”的道德史观被披上宗教的外衣,它希望道德借此被大众所认可并重新确立它“放之四海而皆准,历时古今而不变”的神圣地位。

一是推动了道德教化的传扬,史书通过对神异事件的记载树立了道德的权威,使得贵族的统治权利受到了道德的制约,大众的生活受到了道德的规范。所以,历代修史、撰史,都十分看重道德教化功用,重视道德与神异的结合。因为宗教性道德具有的道德理念能被社会各个阶层广泛接受与实践,所以一定程度上也造成了整个中国古代社会的道德不需要强大的宗教政治也能具备长期的稳定性与延续性。

二是造成了史书神异内容的泛滥,后代史书每每论及重大的历史变故,尤其涉及王朝更替之事,则必言“灾异”、“天命”等神异观念。这些观念不仅影响人们的历史观,也直接影响了整个时代的史学创作风貌。如秦汉谶纬之风横行,人们事事都到经书、史书中寻找神异依据,若寻求不得,便自撰纬书谶史,牵强附会。在他们笔下,历史的发展与变革被蒙上了一层神异外衣,“天意”的作用被过分地夸大,从而背离了科学分析的理性精神,成为中国古代史学中的一大糟粕,常期受人诟病。

综上所述,神异预言是《左传》历史叙事中不可分离的重要部分,是中国史学发展过程中不可忽视的重要现象,它在特定的历史环境中形成并对中国古代史书的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最终成为了中国古代史学传统的一大突出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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