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异乡人(外一题)
2014-01-14左晨帆
左晨帆
凌晨四点,空空的街道。彭昊雄提着空酒瓶沿着街边苔藓的领地徐行着。作为一个马来西亚人,他已经离开家三年了,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求学,家里面没有给他任何的资助,完全靠他不停地打工。和他一起这样辛苦生活的还有一群来自世界各地的年轻人。他们是异乡人,可在他们自己看来,本地人和异乡人是一个城市的必要组成,所以无论你来自何方,只要你在这里,你就是城市的一部分。而昊雄的这部分似乎就是为了城市的黑暗而生。
回到空荡荡的租住屋中,昊雄会习惯地看看合租的日本女孩儿蔓蔓,他和蔓蔓在同一所大学上学,在学校的合租栏上相遇。今天,蔓蔓的房间还亮着灯,走进去一看,蔓蔓趴在床上把寒假打工挣来的3000元数了一遍又一遍,还是不够下一学期的学费。明天就是新学期缴费的日子。昊雄和蔓蔓一个寒假都在为了学费而奋斗,但是眼看这一切都成了无用的挣扎。“别数了,再数几遍也不会变多。大不了就先和学校欠着,等到存够了钱再交。”昊雄坐下来安慰地看着蔓蔓。“昊雄,咱们已经没机会了。大学四年只能有一次延迟缴费的机会。咱们已经在上学期用过了。”蔓蔓无助地把眼光从花花绿绿的钱中转到累得苍白的昊雄身上。“你别急,我明天去和学校说说,看能不能再给咱们一次机会。你先睡吧,明早餐馆的那份工是最后一天了,以后开学就不会这么累了。”“交不齐学费,我肯定还是要再找一个工作的。”蔓蔓不情愿地躺进了被子里。
时间向前只行了两个小时,空空的出租屋里就响起了一天奋斗的号角。蔓蔓赶着去服务的早餐馆工作。昊雄也起来整理寒假接下的小剧场整理资料的工作。完成工作,昊雄决定去学校向老师求求情。
无数次走进周老师的办公室。“昊雄你又来了,还是为了学费吧?我不是告诉你了嘛,规定是不能轻易改的。你最好自己去筹一些钱,学校这次不可能再给你机会的。”“老师,您也知道,我们留学生可以选择的工作比较少,而且又没有家庭的资助,真的在学费上很困难啊!”昊雄厚着脸皮坐在老师对面。“你不要解释了。其他留学生怎么都可以按时交?如果这次再交不上,就只能暂时休学了。”
海风沿着淡水河进入了城市的中心地带,昊雄默默地走在昨晚喝醉后走过的那条路。只是这时,苔藓已经收缩到了仅存的阴影处。手里的酒瓶不像昨晚那么空,这时是在向晚上工作的酒吧走,所以还有一段距离,酒是没有必要这么快就喝完的。自从独自出来上学,昊雄就将关于家庭的那扇门关上了,取而代之的可以说是对于酒的依赖。昊雄不会喝醉,酒只是帮助他更加坚强地面对生活的工具。“喂,那个外国佬,你欠的钱什么时候还啊!”酒吧老板站在门口远远看见昊雄就忍不住开口大骂。“老板,我们不是说好用工钱来抵借的钱吗?”“用工钱来抵那是你还在这里工作的时候,今天有几个客人投诉,说他们觉得酒吧出现外国侍应生很不舒服,所以你和蔓蔓都被解雇了。钱必须明天还上。否则,我和你们房东很熟的,我只要和他说一声,你们就只能睡马路了。”“老板,您就让我们干完这一个月吧。我们只要交了学费,就一定再找工作还清您的钱!”“我不管你们的问题。总之,当初就不应该招你们这些学生进来。麻烦事儿真是多。”昊雄看了穿着花衬衫的老板一眼,觉得没有说服他的希望,他连学校的老师都劝服不了,更不要说这个黑白通吃的酒吧老板了。正好,这时蔓蔓耷拉着眼睛出现在街角,昊雄只好拉起她向外走去。蔓蔓也许是太困了,都没有挣扎,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从早上的餐馆到中午的便利店再到下午的垃圾场分拣员,蔓蔓每天到了这时候都累得仅剩下一副皮囊了。
入夜了,淡水河边多了很多散步的人,旁边的绿地上也有小朋友在玩耍。昊雄和蔓蔓无目的地走着,整个寒假他们都在那家酒吧工作,原本最忙碌的时刻变得如此空闲,让他们一时不太习惯。风吹散了蔓蔓的长发。“昊雄,我们是真的走投无路了,要不休学吧?你回马来西亚,我回日本。”“不,我不会回去的。即便回去我也要拿着学位和钱回去,我绝不会让他们看不起!”昊雄激动地面对着金色的河面宣泄着自己压抑了一天的愤怒。“可是,我们真的没有任何办法了。休学后,签证很快就会到期,你如果不想走也必须在几周之内找到愿意担保你的工作。可我们连大学都没毕业,谁会聘用我们?”蔓蔓失望地坐在河边的草地上,看着眼前瘦弱的昊雄,他们并不是情人,可是对于彼此的依赖和关心甚至超过了许多情人。她并不喜欢昊雄这样的男生,也许是命运的锁链把他们两人捆得太紧了吧,所以蔓蔓有时会对昊雄产生淡淡的情爱。“我一定会找到工作,补齐咱俩剩下的学费。现在回去吧。明天就要开学了,即使没有选到课咱们也可以去旁听啊。”
深夜,从海边刮来的云制造了一场大暴雨,昊雄和蔓蔓背靠背坐在地板上。他们现在应该努力想想解决问题的办法,可是,昊雄的脑子一直处于放空状态,什么思绪也加入不进去。也许可以解释为,昊雄的潜意识已经为他做好了决定,此时他只用去执行就行,没有多想的必要。“快去睡吧。好不容易有一整晚睡觉的时间,要好好珍惜啊。说不定明天就真的要睡马路了。”昊雄推着蔓蔓进了她的房间。“昊雄,咱们还是走吧。”“别总说什么走不走的,你想认输吗?你想被人看不起吗?别有放弃的念头,明天会解决的。一觉醒来你会发现,命运没有抛弃我们,有时候看似难解的问题其实很容易解决。”昊雄默默地关上了蔓蔓的灯。
他知道她不会那么容易入睡,但他还是轻手轻脚地收拾行李,走进自己的房间,昊雄发现没有什么要带走的,因为,可能暂时不会有地方允许他放这些东西。所以他几乎没有装什么。最后,他走进厨房,打开冰箱,拿出了所有的啤酒。他希望蔓蔓以后不要喝酒了,因为没有烦恼就不需要借助酒精逃避,蔓蔓只要努力学习就好了。伴随着天边渗出的白光,昊雄喝掉了最后一口酒,他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拿起轻轻的行囊,晃晃悠悠地走了出去。他没有回头,因为没有什么值得留恋。当他决定离开的那一刻,这个房间就在努力消除昊雄曾经存在的印记。也许明早,蔓蔓只能通过桌子上昊雄留下来的钱来判断他已经走了。有了两个人的钱,蔓蔓就可以按时交上学费并且暂时不用外出打工,当然也不需要另一个始终处在宿醉状态的舍友。
隐隐看到些光线的昊雄,突然发现自己又要开始一段新的旅程。有的人会对此充满期待和希望,可是昊雄却厌倦了这一切。只不过是成为另一个吹着温暖海风的冰冷的城市的异乡人。
真正的故乡
空旷的站前广场,看着两位老人互相搀扶着消失在夜色里,我不禁向着他们的背影欠了欠身。
他们是上世纪60年代末响应号召来到西北偏远地区插队的上海知青。和许多知青不同的是,两位老人当年的一别却是长达半个世纪的思念。50年间,男孩儿已经银发满头,女孩儿也剪去了两条长长的辫子,直到现在连走路也必须倚靠对方。
腿脚还利索的时候,两个人就计划着要回沪看看,可是忙完了工作,好不容易从插队的农村调入了城市,又添上了抚养一双儿女的担子,一忙就将这两千公里的还乡之旅推了又推。好不容易,儿女都结婚生子,自己也光荣退休。两人看着自己迟缓的双腿决定回老家。我是从上海返回西北的火车上遇到他们的。
窗外绿色的田野换成了连片的昏黄沙地,两位老人并没有显出多少失落,而是好像摆脱了重负一样的轻松。“小伙子,你是不知道我们这次回上海受了多少‘气!所以,回到这荒山黄土间我们是无比轻松和高兴的。看来,我们老两口这辈子是离不开这片土地了。”坐在窗前的老人带着微微的笑容向我诉说了他们这次回家的“遭遇”。
一到上海,老人的哥哥来接他们。哥哥满嘴客套的公关语,让老人觉得,兄弟俩时隔50多年相见,似乎从手足变成了主客,哥哥一家才是上海真正的主人,而他们夫妻俩只不过是远房的亲戚来开市面、长见识罢了。回到家,老哥就一直“介绍”他在上海中心地段200多平米的房子,又说孩子们怎么有出息,出国的出国,经商的经商。两位老人当然是替哥哥一家高兴,虽然从没见过这些孩子,可是血缘是永远剪不断的。而哥哥的观念似乎已经淡化了兄弟俩的手足之情,不时敷衍地问及弟弟的情况,似乎只是为了衬托自己优越的生活。“孩子们都在西北那里工作吗?难道不想走出来吗?老弟啊,你们要多开导他们,不能让他们重蹈你们的覆辙啊!那个地方有什么好?让他们把工作辞掉到上海来,我让儿子给他们安排工作。老在那个穷山恶水的地方怎么会有出息?”哥哥摆出一副成功人士的架子不停地“指点”着弟弟。“多谢老哥这么关心他们。我们一大家子实在是在那里生活习惯了,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好。”
第二天,哥哥带着他们逛了上海。走在陆家嘴的水泥丛林中,老人不禁发出感叹:“哎呀,上海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我们都快认不出来了!”“那是那是,上海的发展哪里也比不了。你当年也真是傻,这么好的地方不回来,非要留在那里。现在看看,后悔了吧?你的这一个决定,不仅害了你自己,还连累孩子们。”“老哥,你这话就不对了。我们在祖国的西部一样为国家的繁荣做出了贡献。无论在哪里,贡献是等值的。”“嗨呀,你们是做了贡献,可是现在人人都看实际的,都顾着自己啦。我们就说你有几套房子,有多少资产,等你们照顾不了自己了,孩子们能保证给你们请最好的看护、能让你们得到最先进的医疗救助吗?没有这些,做一辈子贡献有什么用?”哥哥打定了要为弟弟好好上上“课”的主意。“也许是不行,可是我们并没有那么高的要求,再大的房子有什么用,我们老两口还是喜欢小房子,住着温馨,打扫起来也容易。我们并不指望别人,自己照顾好自己,等到动不了了,儿女们尽他们所能就好。最好的看护、最好的医疗,这些对于我们并没有那么重要。”正说着,哥哥的大儿子开着车来接他们,从车门里蹦蹦跳跳地跑出了小孙子:“爷爷,爸爸今天给我买了最新款的玩具,我在同学们面前可风光了!”“哈哈,这么好呵?我的孙子就是要在小朋友里出类拔萃。”
一天下来,几位老人都累坏了。晚上,哥哥的儿女们设宴款待远方的叔叔。席间,孩子们只顾聊着自己的事情,对叔叔的生活似乎根本不感兴趣。突然,小孙子的一个问题引来了一阵哄笑:“爸爸,那个爷爷生活的地方是不是小朋友都是骑骆驼上学啊,马路上是不是到处都是大石头?爷爷以前常说,那里天地都是黄色的,哪里都是一片沙漠。”话音一落,哥哥和他的孩子们都是捧腹大笑,而两位老人却是十分的尴尬,老人甚至听出了自己的亲哥哥在孩子们面前对于自己轻蔑的态度。听着满座的笑声,他对哥哥最后的一点手足之情也消失了。
接下来的几天,两位老人尽量避开了哥哥的邀请,而是选择自己走走看看。原本打算探访的几位老亲戚和街坊也都作罢。因为他们感受到的全部都是人与人之间的“金钱至上”,当下的亲情都变得难以为继,更不用说50年前的了。走在原本熟识的街头,他们难以找到属于年少时代的那份温暖。无论看到哪里,只有匆匆向前的人群,甚至连一个微笑都难以得到,人们只会看看这两个衣着朴素、有一点手足无措的老人,然后理所当然地认为又是一对乡下老人来开眼界。这座城市早已忘却了过去,而只是不停地向前、向前、向前。
十天的探亲之旅行将结束,哥哥执意要带弟弟夫妇去南京路上买一些特产品让他们拿回去送人。走到一家卖巧克力的店前,哥哥说:“买一些巧克力回去给孙子、孙女们尝尝吧。我们上海的巧克力都是国外直接进口的,口感绝对不一样。”推辞不下,大家只好走进了巧克力店,老人两口子觉得哥哥照顾他们也很辛苦,就打算也买一些巧克力送给哥哥的孙子。“你这个巧克力怎么卖?”“79。”营业员不耐烦地说。老人觉得价钱合适,就多挑了几块。可是,付钱的时候却发现这些巧克力足有1000元之多,老人马上问营业员,才知道原来是79元一两。老人觉得实在太贵,就决定取掉几块,可是营业员说:“明明刚才说明了价钱。你是不是故意找事儿啊?”老人听不下去就和营业员吵了起来。这时,哥哥立刻过来救场:“别吵了。对不起啊,我弟弟从外地来,估计没见过这么卖,你们别和他计较。不就是这么点巧克力嘛,我来付钱,谁会计较这点东西!”虽然哥哥的这一番话平息了争吵,但也重重地伤害到了兄弟之情。
第二天,两位老人完全和50年前判若两人,急着背上行囊,赶快逃离这个自己心心念念多年的故土。当火车载着悲伤和无奈重新回到寄居了50年的荒凉土地时,两位老人的心立刻就沉静下来。他们说,这一次回去没有收获什么,只是断了自己的念想,以后就可以踏踏实实、安安心心地在这个虽然狭小却温暖可人的小城里安度晚年了。
火车到达小城是傍晚时分,我帮着二老把行李提出了站。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渐渐没入夕阳,我似乎看到了50年前那个昂头、挺胸、英气勃发的少年和他身边风姿飒爽的女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