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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下午,我在旧居烧信

2014-01-13_

读者·原创版 2014年8期
关键词:旧居信纸信件

文 _ 荞 麦

那天下午,我在旧居烧信

文 _ 荞 麦

1999年的夏天,高三结束的暑假,我皮肤晒得黝黑,知了没完没了地叫,还有刺眼的阳光……但回想起来总有一种获得新生的快感:我终于告别了暗无天日的高中时光,可以悠闲地去读大学了。

我开始崭新旅途的第一项仪式,便是烧掉秘密抽屉里的所有信。宁静得没有一丝风的午后,我在屋子后面的树荫下挖了一个不大的坑,准备好了火柴。

那个时候在乡下,信是多么奇特的东西啊。初中时任何一封无意义的信都会让我兴奋很久,也会让老师们惊恐无比——信件!那时,寄给我们的信老师们都会先拆开看一遍。但这样的情形不会很多,因为几乎没有人会给我们写信,信简直是神圣的。

高一刚开学的时候,同宿舍的人都收到了初中同学的来信,我内心异常羡慕,却想不出有谁会寄信给我。结果我还是收到了信,别人递过来时我几乎不能相信这是真的。写信的人是初三时我们班的体育委员,我对他的印象就是早晨站在操场前面给全校领操,他的手臂伸得笔直,我不知道还有谁能把自己绷得那样直。

初中时我们一起出黑板报,他常笑眯眯地看着我,趁别人不注意时快速地在黑板上写上我的名字,又迅速擦掉。某天,他神秘兮兮地塞给我一张小纸条,我夹进课本中,不敢打开看。回家之后,在自己的房间里我才小心翼翼地把纸条从书里拿出来,紧张万分地摊开,纸条上写的是:防止近视的三条秘诀。

他写给我的信,字迹工整,内容乏味,而我回信给他的目的也只是为了保持这种通信行为,免得成为一个收不到信的可怜人。那是高一,每个人都在跟初中同学恋恋不舍地写信,但这并没有持续多久,当高中的新生活慢慢展开,大家很快变得与旧相识无话可说。有一天我回了最后一封信给他,敷衍说:“学业要紧,有缘再见,希望以后我们能上同一所大学。”我内心当然觉得这不可能。谁知道后来他真的跟我上了同一所大学,并且在我肌肉拉伤时送来两张信纸,正反两面都写满了字,内容是:肌肉拉伤后要注意的若干事项。

大概是高二的时候,有一天我的桌上忽然堆满了信。

原来是因为我投稿的一篇文章发表在了一本很多高中生都会订阅的作文杂志上,并附有我的通信地址。我被那么多信件震惊了,心潮澎湃地连夜给全国各地的人回信。第二天,更多的信堆在了我的桌子上。

连续几天之后,我已经不想再给任何人回信了,也不再拆开那些信,信多得变成了负担。

信件就这样失去了魔力,我一下子被陌生人的好意喂饱了。

把这些信烧掉没什么可惜的,扔进火里,一会儿就成了灰。我很认真地烧,每封信都拆开,先烧信封,再一张信纸一张信纸地烧掉。

最后烧到Z写给我的几封信。其实我们住在同一个城市,没有必要写信,但是,信件是一种古典的抒情方式。

Z陪伴我度过了高三最难熬的阶段。经过高三上学期漫长的炼狱般的生活之后,这个学期我们整个班级都弥漫着一种几近崩溃的情绪:快结束吧,随便怎么样。一度我已经处于放弃的状态:东游西逛,找各种事情消磨时间,对高考采取一种听天由命的态度。我迷恋一本关于游戏和漫画的杂志,就是在那上面,我读到了Z写的文章,署名后面竟然还留着电话。

在如犯人放风般的体育课上,我在两个女同学的怂恿下,跑到传达室给他打了电话。

愉快地闲聊之后,我们见了面,打了一次羽毛球。之后每个周末的下午,我们便会相约一起游荡,随便聊些什么。他说有一家店的面很好吃,只是很远。我们好像去吃过一次,想来宛如梦境——我们真的去那么远的地方吃过一碗面吗?

但我确实记得我们曾在微微春雨中跑去看油菜花,他还带了一副望远镜。结果雨越下越大,我们便站在屋檐下躲雨,看着春雨中的麦田。在回忆中,这一切像是一部悠长而没有结尾的日本电影。我不觉得那是恋爱,只觉得是读书读得快厌倦死了的叛逆行为。

有一天上晚自习的时候,隔壁班的一个男生递给我一封信,是Z写的。他写他在楼下的操场上,仰头看着这一排教室的灯光,想到我就在其中一间的灯下……

那是他写给我的第一封信,后来还有好几封类似的——情意绵绵又语焉不详。

我把他写给我的信都认真看了一遍,有些还读了第二遍,然后一咬牙,统统都扔进了火里。扔进去的瞬间,一种轻松和对自己足够决绝的赞许油然而生。

那个暑假,Z骑着自行车从市区出发,花了半天的时间,问了很多人,竟然找到了我乡下的家。快到的时候他给我打了一个电话,我匆匆跨上一辆自行车,在半路截住他。我们站在炙热的太阳底下,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他满头大汗,似乎有很多话想说,而我只是劝他回去。于是他无奈地站了一会儿,便掉头又骑着自行车踏上了漫长的归途。

那年我才18岁,今后我将收到更多的信,会有更多的人来爱我。当时我毫不怀疑新生活即将开始,我会去更远的地方,过一种不可想象的生活。

现在坐在这里写下这些的我,大学毕业已经11年,生活平平常常。

我想起那天午后,年少的自己趁大人们都不在,默默在树下埋头烧信,心怀着少年的冷酷和不切实际的幻想。当时的我并不知道,今后漫长的时间里,我也不过收到过寥寥几封信,并且也都遗失或者损毁了。我更加不知道,几年之后,人们很少再提笔写信,纸质的信件成了旧时印迹,鼠标轻轻一点就可以删除所有的电子邮件。

作家阿乙在一篇文章的最后写道:“有一天,我不识字的妈妈翻出来看见了——我很奇怪她怎么就知道这是情书的——她说:‘将这些烧了吧,免得以后女子看见不好。’我便将所有写给你的信烧了。烧的时候感叹号四溅,我感到痛惜,心想以后你要是回头找我,我如何提供这么多年还在爱你的证据啊。”

多年之前,被未来蛊惑的我没能想到这些:我们如何给未来的自己提供证据,证明你曾这样被爱过,或者爱过别人?

我什么都没有想,只是一封一封的,烧掉了。

图/沈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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