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面抿尖儿
2014-01-12玛雅绿
文 _ 玛雅绿
豆面抿尖儿
文 _ 玛雅绿
胃是一部无法格式化的电脑,它永远记得最早的食物味道和营养,也记录着人情世故和时间岁月。
我的家在山西中西部的一个小县城里,20世纪80年代,我们碗里的食物大都是母亲用不同种类、比例的粗细粮做成的各种面食。在经济宽裕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用她自己的方式在面盆里调配着一家六口人的食物,比如黄白相间的花卷儿就是玉米面与白面的交互,比如红黄相间的面条就是高粱面与豆面的相遇,比如深灰色与黄色绞成的窝窝头就是糜子面与玉米面的合作……
它们大多数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吃起来都没什么区别,但只有豆面做的一种面食,叫抿尖儿,它的味道在我的人生中几经转折,而且原因不详。
5岁的时候,每次一看到父母把一个类似铁皮搓衣板的东西架在开水大锅上时,我就开始撇嘴。我怀着就义一般的心情面对要下咽的豆面抿尖儿,它很扎喉咙,真的很扎。
我起先扭扭捏捏地敷衍,一碗豆面抿尖儿剩大半碗就撂下不吃了。那时父亲脾气差,有次被他揪回去教育,可是害怕得已经哭了的5岁小女孩儿哪儿还能吃得下饭,一紧张将剩下的半碗也打翻了。这下父亲更加恼火了,像老鹰抓小鸡似的抓着我的衣服,然后把我狠狠地撂在地上……这是父亲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对我使用暴力。
母亲见状抱我起来,问我为什么剩饭,我只记得自己哭哭啼啼解释:“抿尖儿扎喉咙,一吃就扎……”她听了之后竟然笑了,问哥哥姐姐有没有觉得扎喉咙,他们很茫然地回答:“没有啊,不扎啊。”母亲说:“看来就你挑食。”
此后每到豆面抿尖儿日,母亲就给我开小灶热个白面馒头吃。
于是,我与豆面抿尖儿从此互不相犯了。
日子一天天过,20世纪90年代,我家的经济开始宽裕起来,粗粮也渐渐地在餐桌上消失了,母亲再也不用费心计算粗细粮的搭配比例,给我开小灶也越来越少,因为已经用不着了。倒是怀旧的父母偶尔会给自己开小灶做豆面抿尖儿或玉米面窝窝头。
可是好景不长,1995年,我初二那年,不知从哪天起,饭桌上各种杂粮面食又开始卷土重来。13岁的姑娘有生以来第一次偷偷分析生活水平降低的原因:姐姐上大学了,哥哥中专毕业刚开始工作,我家盖房子借的钱还没还完,物价上涨了……对的,就是入不敷出!
意识到这点后,我从隐隐的不安变为默默的羞愧了。
北方的冬夜,妈妈的晚餐快好了,是一锅豆面混玉米面的稠糊糊,吃法也很原始,就是夹一筷子面泥再蘸蘸加了盐和大蒜泥的老陈醋,唯一的菜是腌了一冬天的酸菜。
围着炉子开饭了,父母都说好吃,说他们小时候就这样吃。我不作声,努力表现出味道还不错的样子,而还在上小学的弟弟就不认账了,说那团黄黄黏黏的面团像狗屎……
13岁的我竟然从没有与别人聊天分享谈论过这种食物。甚至我直到现在都叫不上它的名字,但我记得那味道。奇怪的是,从那天晚上开始,我竟然越来越喜爱吃杂粮面食了,甚至连面食宿敌—豆面抿尖儿,都可以顺利战胜了。
春天的北方总是尘土飞扬,中午放学我如往常一样一到家就先奔厨房,母亲正在准备做豆面抿尖儿的工具,父亲出差了,母亲喊我帮她抿面入锅。在灶台跟前看锅内的抿尖儿分外有意思,像在喷泉里嬉戏的小鱼儿。开饭了,我申请分了母亲的半碗抿尖儿,她还担心地说,要是不想吃倒在她碗里就好。结果是,我吃完了,而且并没有觉得扎喉咙……
于是长达8年的一口不食豆面抿尖儿的历史就这样莫名其妙结束了。虽然我并没有多爱吃,但至少我不讨厌它了。母亲再也不用给我热白面馒头了,开小灶的特权自然被收回了。
很快我也要上大学了。我在大学里无法得知家中到底吃些什么,他们给我的生活费尽量宽裕,相比家中的伙食,我的好太多了,至少我不用再吃粗粮了。可是我发现,杂志上、电视上开始报道粗粮如何有益健康,粗粮的价格一天比一天贵,送礼都送包装精美的五谷杂粮了。
直到我大学毕业工作后,家里才稍微宽裕一些了,但我回家的机会也随着工资收入的增加变得越来越少。当公司周围所有的餐厅我都吃到腻得抓狂时,我开始试着自己带饭,可是带了两次之后又觉得生活好凄惨:我如此努力地工作,为什么每天都要吃剩饭?
之后,我辞职了。这一次,我休息了两个月,每天,我都可以自在地坐在洒满日光的厨房餐桌边陪着父母吃饭。我的味觉记忆是母亲做饭的动力,我想吃大锅菜,我想吃豆角焖面,我想吃枣馍馍,我想吃面皮儿……他们买来越来越贵的粗粮,但还是怕我不爱吃,总是体贴地做点白面馒头或者蒸点米饭让我自由选择。但没过多久就发现,他们已经不用如此照顾我的旧习惯了。我看着玉米面发糕眼睛会发亮,我吃莜麦凉面狼吞虎咽,连不掺白面的豆面抿尖儿,我都吃得意犹未尽……这让他们诧异极了!
他们将其归于是我太想家的缘故。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胃是一部无法格式化的电脑,它永远记得它最早接触的食物味道和营养,不仅如此,它记录的人情世故和时间岁月也是无法格式化的。
是啊,多好吃啊,豆面抿尖儿!细细滑滑,小鱼儿似的,隐约的豆香和松软的口感,再配着西红柿鸡蛋卤子和两瓣儿大蒜就是顶尖的美味呀!
直到今年,我带回家见父母的那位一直在南方长大的男人竟然也同我一样在餐桌前咂嘴:“还真是,咱家最好吃的面食就是抿尖儿呀!”
是啊,多奇怪,从前最讨厌的食物怎么会在20多年后变成了心里最惦念的食物?有人能解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