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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姓名

2014-01-11毕飞宇刘程民

读者(乡土人文版) 2014年9期
关键词:养父毕飞宇流氓

文/毕飞宇 图/刘程民

父亲的姓名

文/毕飞宇 图/刘程民

不用避讳,我的父亲叫毕明。

和所有的孩子一样,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我以为父亲的名字就叫“爸爸”。突然有一天,我知道了,他不叫“爸爸”,他叫毕明。

长大之后我又知道了,父亲原来也不叫毕明。我见过他废弃了的私章,隶体朱文,他曾经是“陆承渊”。

为什么叫“陆承渊”呢?因为他的养父姓陆,他是“渊”字辈。“渊”字辈下面是“泉”字辈。从理论上说,我的姓名应该叫“陆某泉”。

在今天的兴化,有许多“陆某泉”,凡是叫“陆某泉”的,不是我的兄弟,就是我的姐妹。

但是父亲的养父很不幸。父亲的养父有一个弟弟,是一个流氓。这个流氓告发了自己的亲哥哥,因为他的亲哥哥把大米卖给了日本人。

父亲的养父是被一个“组织”处死的,罪名是“汉奸”。“组织”恰恰没有用“组织”应有的方式处死父亲的养父,而是选用了私家祠堂的方式,手段极为残酷。那个流氓弟弟失算了,他什么也没有得到。父亲养父的财产全充公了。

为了生计,父亲放弃了学业,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在沈阳军区空军机场做机要员。建立档案的时候,诚实的父亲说了实话。结果只能是这样:他被部队“劝退”,回到了兴化。

回到兴化的父亲得到了一个新的名字,那是“组织”的关怀:他成了“毕明”—含义来自《水浒传》中《林教头风雪山神庙》这一回里面的“逼上梁山,走向光明”。

但施耐庵远远称不上伟大,真正伟大的那个作家叫鲁迅。鲁迅把他的如椽大笔一直伸到了我家,就像《阿Q正传》所描绘的那样,陆承渊“不许革命”,陆承渊“不许姓赵”。

1971年还是1972年?反正是一个大年的初一,当年的陆承渊、现在的毕明正在看书,看得好好的,他突然哭了,事先没有任何预兆。对于一个孩子来说,父亲在大年初一这样失魂落魄,令我害怕极了,却多了一个心眼,偷偷地记住了那本书。那是一本鲁迅的书。

高中还没有毕业,我开始阅读鲁迅的书。我全明白了。

做作家需要运气,做读者也需要运气,不是吗?我的运气怎么就这么好呢?我想我比同年龄的孩子更能够理解鲁迅。

还是来说说我是怎么知道父亲叫“毕明”的吧。我能知道父亲叫“毕明”,必须感谢一个场景,这个场景是这样的:

我们一家人都在家里,墙外突然传来了许多急促的脚步声,然后我的家一下子拥挤了,站满了父亲和母亲的学生。他们带进来一股十分怪异和紧张的气氛。父亲和他们说了些什么,随后就跟着他们走了。

我的家一下子空了,只留下我一个人。我不知道那个时候自己是几岁,可能是三岁,也可能是四岁,这是我自己推算出来的。

后来我一个人出去了,意外地发现学校的操场上全是人。我站在外围,也挤不进去,就一个人晃悠去了。

就在我离开不久,口号声响起来了,很响,很整齐。

我记得我来到了一个天井的门口,门口坐着一位老太太,头发花白花白的。她坐在门槛上。

老太太突然问我:“你晓得毕明是哪一个啊?”我回答说:“不晓得。”老太太说:“毕明就是你爸爸。在喊呢,打倒毕明。”

从此我就记住了,爸爸叫毕明。

那天晚上,父亲一直坐在那里泡脚。一家人谁都不敢说话。

对了,也许我还要补充一个场景。1997年7月19日下午,我的儿子出生了。我在医院向别人借了一部手机,我要把儿子出生的好消息告诉他老人家。有一件事我是不能不和父亲商量的:我的儿子到底是姓陆还是姓毕?

父亲在电话的那头再也没有说话,我在等,我们父子俩就那么沉默了。后来我把借来的手机关了,我决定让我的孩子姓毕。其实我不想让孩子姓毕—我还好,我的儿子也还好,可我理解我的父亲,这个姓氏里头有他驱之不尽的屈辱。

(钟小康摘自新浪网毕飞宇的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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