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生命的舞蹈

覃天

从来没有一部舞蹈能够让我看得如此热泪盈眶、坐立不安。所有的过去、现在、不远的将来都浮现于台上。荒诞、滑稽、美丽、沉思、眼泪。有音乐，有安静，长时间的静默。这是他们的故事，也是我们的故事。

或许是因为周遭的事物使我们变得麻木，原本敏感的棱角被生活的洪流渐渐钝化，所以在剧场里，我们才会有那么大的反应。回家以后，我不厌其烦地在网上找寻那一首首歌，在音乐声中，完成对它的一次次回忆。

无言。开场就是寂静，一群人站在舞台上，白色的气球显得十分耀眼。气球从手中脱落，舞者都望向头顶，荒芜的苍白就在每个人的脸上、身体里。都市人的缩影，我们的梦、幻想和憧憬就像白色气球那样上升，融化在一个又一个街头，飘在空中，我们眼睁睁地望着它飘走。然后是荒诞的一幕，一个舞者通体仅穿着红色内裤，在卡门的音乐声中滑稽又喷薄而出。旋转，在地上翻滚。

舞台旁矗立着的没有叶子的树，像人的影子，茕茕孑立。

也许因为编舞者伍国柱先生是学戏剧的缘故，在换场方面，舞蹈也沾染了一丝喜剧的味道，灯光渐暗。音乐串联起整部舞蹈。

舞蹈里常常出现大段的静默，有时一名舞者就站在舞台的一隅，很多人迅速从她身边匆匆经过，舞步、动作都很夸张。若在一个人的房间，在黑暗中回想自己的一天，在我们身边经过的又有多少人，每一个细节，回头，经过我们身边而产生的轻微的风。这些我们无法用语言或者其他媒介来阐述的微小之事，都被云门的舞蹈表达得淋漓尽致。在如今这个用嘴主宰话语权的时代，身体的作用已经被我们忘得差不多了。为什么我们每天要说那么多话呢？我们讨好他人要用这张嘴，咒骂他人也要用这张嘴，谎言和真话靠的都是它，人本来的面目不可知晓。身体不只用来攻击、防护，也能记载我们形形色色的情感。如果你还能想起在某个光线还很强烈的童年下午，我们会哭、会高兴，用身体撒娇。它没有过时，街舞、杂技、雕塑还能看见身体的美丽。身体是生命的一部分，可以肮脏，也可以圣洁。云门的舞者萃取了那最美丽、最纯洁的部分。

直到现在，我还在听Angelo Branduardi的歌，回想那些舞蹈的细节。群舞，即使没有音乐，舞蹈的节奏也拿捏得那么好，整齐划一，但不是机械的动作，而是情感的自然流露。舞蹈变成了意识的延伸，跳起、落下，心跳加快或者是暂时的宁静。

歌曲开始慢慢进入高潮，从舞台左侧的一角开始不断地翻涌出阵阵黄叶，一直在不断地翻腾。那一刻，我的心灵已经沁到了不能再柔软和纯粹的时刻。对于我来说，“美丽”和“生命”不再是什么宏伟的叙事，它就是我眼前的这一幕—在这能看见生命的舞蹈，我看见了跳动的生命，舞者用精致、美丽的舞蹈诠释了生命。

通过反复动作的叠加，从而达成渐渐感动人的效果。动作在舞蹈里的重复反而带来了不可言说的美感与忧伤。马雅可夫斯基有一句诗：“生活的一粒最细小的微尘，比我将来和过去所做的一切都还要贵重。”愤怒、厌倦、无比繁杂的心绪，都可以通过重复的动作来表达。在《断章》里，我看见的是某种绝望，静静地宣泄，很巧妙，它没有把这种绝望叙述得很悲观，张弛有度。因为编舞者心中还留有一丝光亮—对生命的希冀。通过舞蹈，简简单单地和人说说话，不带色彩，不着浓墨，还原了舞台本来就应该有的那种质朴和感动。

气球的运用，无疑是这部舞蹈的亮点之一。在我看来，气球一定程度上寄托了我们每个人对自由、舒适世界的向往，飘在空中，舒缓而轻盈；气球的线头就在我们手中，我们每天牵着这个线头忙碌于自己的纷乱生活。我们可以决定，但失落、厌倦写在每个人的脸上。

干净、利落，70分钟的舞蹈，道尽人生四季，情感的波澜汹涌而来，只是隐藏在了背后。

3次谢幕，幕布升起又落下，掌声一直没有停。舞台背景出现了伍国柱先生的黑白相片。我想，在这里，肯定有很多人从舞蹈中攫取了属于自己的那一部分，慢慢消化吸收。没有人不渴望被了解、被爱，所有的人都期望自己的生命也像舞蹈那样。

最后，我靠近舞台。在那里，黄色的“树叶”铺成了金色的地毯—其实那不过是撕碎的薄牛皮纸而已。我请求工作人员帮我捡来一片，我把它放在手心。在跳起生命的舞蹈时，舞者们的脚也许就踩在这片“叶子”上。

坐地铁回家，我看见一对情侣在地铁口吻别；在车厢里，我看见一个聋哑女孩儿在打手语，玻璃的反光映射出她美丽的面庞。回想起刚刚的舞蹈，伍国柱先生，您想说的、想看见的，也一定是这种存在于每个人心中尚待被唤醒的爱。感谢您的舞蹈，它一定会在以后的日子里，常常带给我温暖与慰藉。

我摸了摸口袋里的“叶子”，我想，这样可以与舞者的生命更加贴近。

《断章》原名《Oculus》，拉丁文原意是“眼睛”，或指眼状窗孔，一如罗马万神殿大圆穹顶毫无遮盖的圆窗口。或许已故编舞家伍国柱先生是想说：在被层层束缚的生命里，也可以看得到天光，看得到希望。伍国柱曾写道：“我希望在《断章》里，舞动些希望，单纯地透过舞蹈，和人说说话。”台湾《PAR表演艺术》杂志评论伍国柱的《断章》“展现了编舞者掌握舞蹈剧场（Tanztheater）美学与精神的惊人成熟度……伍国柱用舞蹈剧场的语言说出了自己对生命深刻的体会”。而《新威斯特法伦报》评论其“描绘了人类自古以来为了幸福美满的崇高目标而奋斗的图像”。

云门舞集2

1973年创立的云门舞集，早年以“艺术与生活”展演活动行走台湾各地，让艺术在大众心中扎根。随着国际邀演的增加，1999年5月成立云门舞集2，以培养年轻编舞家与专业舞者及深入各乡镇小区及校园巡演为宗旨，接棒推动舞蹈艺术。十多年来，云门舞集2合作过的编舞家，包括罗曼菲、黎海宁、林怀民、古名伸、伍国柱、布拉瑞扬、郑宗龙、黄翊等。舞作风格迥异，充分展现舞团多元样貌及舞者的青春活力与能量。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