抒情传统论述溯源
2014-01-09张春田
张春田
自从一九七一年旅美学人陈世骧在美国发表《论中国抒情传统》,宣称“中国文学传统从整体而言就是一个抒情传统”以后,“抒情传统”论就日渐成为中国文学研究中一个颇具范式意义的论述架构,在港台和海外的中国古典文学研究中反响热烈,相关的研究著作和论文蔚为大观。近年来,一些学人尝试重新反思和激活此一论述体系的生产性价值,以因应今日世界中文学意义及文学研究意义的危机化现象,于是“抒情传统”论便在新的视野和问题意识之下,突破了原先主要限定于中国古典诗歌的范围,与全球化时代人们普遍关心的人文议题形成广泛的对话,同时焕发出崭新的活力。比如陈国球不但对这一论述的来龙去脉和历史语境做出了相当全面的梳理,为在广义的抒情视野中勘探中国现代性重绘了一幅地图,而且更孜孜以求寻绎“抒情传统”论本身出现和发展的因由及轨迹,以便为后设的立场提出“为什么我们说(再进而为什么有人说)中国文学是一个抒情传统”的问题。这就把知识生产背后的话语与权力、关怀与承担等复杂因素都带到聚光灯下,让我们看到“抒情传统”论不只是一种关于文类特征的本体性讨论,更是对二十世纪中国历史变动和文化转型的一种回应方式,是特定生存情境和心态的编码化,是知识分子精神史的一部分。如此,我们方可理解他为何要把穷数年之力写成的新著题名为《抒情中国论》。这是一本关于“抒情”,但更是关于“中国”的厚重之作。
在《抒情中国论》中,著者从对多个学者著作的梳理中,呈现出现代中国抒情论述的一条具体脉络。从周作人、闻一多、朱自清开启先声,到鲁迅、朱光潜、沈从文各有酝酿发展,再到宗白华、方东美的精深表述,最后在陈世骧、高友工那里,总其大成。著者对这一学术脉络的讨论,并不是单单截取若干词句,而是知人论世,在学者个人的生活史、学术取向与时代风云的互动中,展现学者关于抒情传统论述的各自风采。而讨论陈世骧、高友工和捷克汉学家普实克 (Jaroslav PrůŠek)这三位谈论抒情传统时被提及最多的学者时,陈国球也自出机杼,选择了新颖的叩问角度。他利用了大量新资料,展现出一个“抒情传统论述之前”的陈世骧,令我们了解到陈世骧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宣言并非凭空而起,相反,从他个人生命和学术史上说是水到渠成的发展。他显然赞成陈世骧曾经的老师艾克敦(Harold Acton)在回忆录中的追思:“陈世骧的学术其实寄寓了他当时对中国政局时势的关怀,以及离散在外而又心系故国文化之感情。”陈国球凸显了陈世骧考掘文史知识以外的意义。至于高友工的“抒情美典”的论述,陈国球提醒读者注意:高友工分析哲学的理论根底是他论述的基础;“抒情美典”是一个“假设的理想架构”,很大程度上是理论思辨的归纳和推衍;而且,“抒情美典”论如何与文化史和思想史关联,高友工实际上并没有解决。这几点精当的概括不仅彰显出陈国球对高友工理论架构的熟稔,而且也暗示了他个人对抒情传统论述是很有内在的反省力的。
作为“远方的声音”,普实克的中国文学研究也为陈国球所重视。陈国球强调普实克是在西方文学传统中孕育成长的学者,他相当敏锐地注意到了普实克“深受捷克布拉格语言学会所继承的学术传统的影响”,常常从结构系列的角度阅读文学;同时,普实克也“承接了十八世纪末捷克民族复兴运动以来的波希米亚浪漫精神”,特别是对“前卫”(avant-garde)文艺的倾心。这两方面的资源都影响到普实克对中国文学的发现和“发明”。陈国球认为,普实克所作的“抒情的”与“史诗的”中西对比,虽然看似陷入二元对立的窠臼,但其实在更细致(如对中国“新文学”)的研究和讨论中,他的态度其实更辩证。的确,普实克在发表于一九五七年的《现代中国文学的主观主义和个人主义》那篇名文中,曾指出帝制晚期的文学中因为主观与心理因素的渗入,形成了浓郁的抒情精神。他的观察是有启发性的。这样说,不仅是因为他在古典文学与现代文学之间的断裂处看到了隐藏的历史联系,从而提示出一种现代性的认识装置的存在:“现代文学”的规范化是建立在对此前文学的多样性的一种压抑的基础之上的。更重要的是,他在习见的政治与文学的二元关系之外,增加了第三项“情感”,由此原来的二维空间变成了三维的空间。意识到政治与情感,情感与文学的密切互动,才有可能超越对“政治”和“文学”的本质主义想象,形成更开放和机动性的理解。
抒情传统论述之兴盛,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众多在海外从事中国文学研究的学者的发挥。《抒情传统论》中,陈国球讨论了其中一些代表人物的论述,既包括蔡英俊、吕正惠、叶嘉莹、柯庆明、张淑香、萧驰等明显属于这一话语谱系的学者,以及近年来从“现代”出发、挪用抒情视野观察现代文学和艺术的黄锦树与王德威,也包括对这一传统提出异议的龚鹏程和开出新的通道的郑毓瑜,甚至还包括以审美主体的姿态领会中国文学的一个个“断片”的宇文所安。他如此后设地讨论这些“研究”,并不是为了建立一个有着封闭界限的系统并完成“命名”,而是想展示出抒情传统论述所具有的解释能量。陈国球甚至认为,从中国文学出发的、对于“抒情自我”的探索,“(其)追索的历程及其发见,实在可与泰勒(Charles Taylor)之考掘西方的‘自我’之根源作比照和对话”。“抒情”不仅牵涉传统与现代性的对话,也涉及多元的现代主体认同乃至多元现代性本身。
在我看来,《抒情中国论》并不是一本关于文学史或者文学批评史的著作,而是一本深具理论抱负的著作,那就是在现代性和历史性的视野中重新思考中国的抒情。在现代中国,抒情其实应该被视为一种结构性而非单纯心理意义的因素;应该被视为一种变化的话语实践,一种有具体物质性依托的行动。陈国球就像本雅明笔下那个“拾荒者”,在历史的废墟中,努力将零散的碎片打捞出来,重建历史沉默时的记忆。在这个意义上,这本书不仅探究了现代史上那些心系抒情的知识分子们的历史哲学,也传递出著者在这个悬而未决的全球化时刻对抒情、对“文学的力量”所抱持的信念(参见张晖:《文学的力量—陈国球教授访谈录》)。重要的,或许不是它在何种程度上改变了人们对中国文学历史图景的想象,而是它向我们提出了更多值得认真思考和对待的问题。
(《抒情中国论》,陈国球著,香港三联书店二零一三年版;The Lyrical and the Epic: Studies of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Lee Leo Ou-fan, ed., Bloomington: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80;《文学如何成为知识?:文学批评、文学研究与文学教育》,陈国球著,三联书店二零一三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