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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总商会的企业家自治范本

2014-01-09苏小和

中国经济报告 2014年1期
关键词:总商会企业家上海

苏小和

一般意义上,企业家按照多中心治理的秩序发展一段时间之后,必然产生某种意义上的企业家联合体,这一方面缘于市场的自发逻辑,一方面也是在一个大政府主义的制度背景下企业家对企业权利和影响力的必然反映。

黄金时代的上海总商会,就在这样的逻辑之中。

上海总商会起步很早,在晚清最后一波共和风潮中,尤其是在最后一波民间社会的自治诉求之中,一批行会性质的企业家联盟纷纷出现。这是1911年的事情。在上海,主要由宁波的商人牵头,一个以企业家为主要成员的行会得以成立,由宁波帮对这家民间的企业家组织进行管理,采取的同样是会员制,所有入会会员缴纳很高的会费。这就是上海总商会的基础,人数大约在300多名左右,都是上海一些重要的企业家。一开始,商会的管理层采取的也是董事会制度,董事主要由宁波帮协商任命。但是到了1918年,整个国家的势头在变,尤其是共和的气氛越来越浓,因此商会受到整个社会气氛的影响,开始转型为选举制。

早期的上海总商会有一些明显的特征。

比如,虽然话语权是在宁波帮的手里,但宁波的这些商人,主要由买办和本土企业家组成,而且由于买办长期和外国人打交道,因此,相比本土的商人,他们显得见多识广,知道企业家的地位和市场的逻辑。因此,早期的上海总商会关心的主要市场事务,还是当时的中国商人对外贸易市场的形势。在解决了贸易的技术问题之后,他们才开始关心真正意义上的近现代工业企业,开始投资于这些领域。

另外一个显著特征,是上海总商会的董事会成员都是一些元老性的会员,新旧的替换与淘汰不明显。很长一段时间之内,这家民间的商人联盟主要由王一亭、杨新之、祝兰舫等人管理,他们拥有一定意义的开放意识,但商业理念和管理方法,主要还是偏重于传统的商业模式。不过好处在于,这些从晚清过渡而来的商人,普遍能够适应一个时代企业环境和市场环境的转型,一方面不放弃他们在传统商业领域里的市场利益,另一方面又能直面新兴的现代工业,尤其是能够将传统的金融产业和新兴的工商业多样化产业整合在一起。企业家的这种瞻前顾后,逐渐适应市场变化的妥协能力,可谓溢于言表。

在上海总商会的组织之内,这样的过渡性质的企业家,为数众多。

比如浙江人王一亭。王是湖州人氏,在人们的印象中,他是民国时期大名鼎鼎的书画家,一度和吴昌硕齐名。在海派书画家群体中,王一亭是中坚人物,他对海派书画整体的发展,贡献至伟。吴昌硕当年在赠他的对联中曾写道:“风波即大道,尘土有至情。”但事实上,王一亭在企业家的建设上,也是当年上海滩上不可忽略的大人物,1923年他被选举为上海总商会会长。他的产业主要集中在电器、保险等领域,是真正意义上的实业家和金融家,与孙中山过从甚密,倾心共和,长期资助国民革命,还潜心修佛,是深孚众望的佛家居士,口碑极好。所以,王一亭是近现代以来少数几个有企业家才华,又有艺术家天分的杰出人才,无数人对他推崇备至。1938年病逝于上海,国民党政府为他举办了高规格的公葬。

比如上海人顾馨一,在他经商的开始一段时间,他是一个米商,一个蔬菜的供应商,他对这个非常传统的商业模式,实在是烂熟于心。不过时代在变,新兴的工业企业形态在扑面而来,于是他开始介入到与食品有关的工业产业之中。他的第一个投资的方向,是联手王一亭,投资立大面粉厂和申大面粉厂,效益不错,重要的是为自己的商业渠道提供了自己生产的产品。接着,他开始创办造船厂,参与到更具有工业经济特征的制造业之中。很多类似于顾馨一这样的企业家,都在沿着一条从传统向现代工业过渡的发展轨迹在运作,而且效果都不错。这些人的商业理念和市场视野,构成了上海总商会的总基调。

问题在于,这样的商业模式,更多的是迎合了传统的市场秩序,并没有将西方商业理念大面积引用。因此,变化在所难免。有趣的是,这种变化,不是来自于上海总商会的高层设计,不是宁波帮企业家的自我更新,而是一批更加年轻的企业家的加盟,为这个传统的商会组织带来了崭新的内部选举理念。

1918年是上海总商会真正意义上的选举之年。选举的结果,是三名有崭新商业价值观,同时在新兴产业经营的年轻企业家成为总商会的核心董事。三个人分别是,46岁的银行家宋汉章、42岁的纱厂企业家穆藕初、44岁的银行家傅筱庵。

值得重点介绍的,是傅筱庵。傅是浙江宁波镇海人,他起家于银行业,主张国家开放市场,企业家自由经营,抵制革命对市场和商业的冲击,曾经多次资助孙传芳等军阀阻止北伐军,在他看来,正是北伐军掀起的战争,使得正在转型的民国初年的市场充满了风险。后来他一度出任上海总商会的会长,希望通过商会的联合力量,为企业家的经营提供必要的制度性保障。傅筱庵具有极高的企业家才华,而且市场视野开阔,可惜他遭遇到了一个不确定性的时代。先是国民党的革命破坏了他的企业蓝图,接着是抗日战争爆发,他为了寻求企业经营的稳定环境,一度出任汪精卫政府上海市的副市长,1940年被戴笠的特务所杀,留下了一个汉奸的千古罪名。

但是在上海总商会的发展史上,傅筱庵、宋汉章和穆藕初这三位年轻企业家所推行的管理制度,是值得历史认真记载的。在他们的推动下,上海总商会在1920年完善了他们的选举制度。借助1919年五四运动的革新浪潮,商会的领导机构得到了全面的更新。大量的不到40岁的年轻人进入商会,再一次扩展了商会的市场视野。41岁的聂云台甚至被选举为商会会长,而他的前任,买办朱葆三先生已经是一名73岁的长者了。

新组建起来的上海总商会,可谓人才济济。比如新任总会会长聂云台,他的父亲聂缉椝,乃晚清重臣,历任上海道台、安徽巡抚、浙江巡抚,母亲曾纪芬,乃是曾国藩之女。聂云台在家排行老三,曾赴美留学,在基督教兄弟会受洗,成为基督徒。聂云台在纺织机械业,在中国早期的钢铁制造业方面,几乎无人企及。聂云台是一个有着清晰现代政治观念的企业家,1922年5月,他曾经以上海总商会会长名义,组织著名的“国是会议”,发表《国是会议宪法草案》,提出“中华民国是联省共和国”的主张。这份草案里,有着浓厚的联省自治的现代理念,是少数几份有现代民间自治精神的文献。同时,聂先生的才华也不让他人。晚年撰写《保富法》、《勤俭救国说》、《无线电学》、《托尔斯泰传》等著作,可谓兴趣广泛,影响巨大。尤其是那本小册子《保富法》,劝人散财布施,广做公益慈善之事,一度在《申报》上连载,可谓洛阳纸贵。

这个时候,著名的荣氏家族兄弟荣崇敬和荣德生也已经是上海总商会的核心理事。在当时的中国现代工业中,荣氏家族是现代面粉工业的代言人。而37岁的孙梅堂则是中国钟表工业的创始人,孙是浙江鄞县人,人称“钟表大王”。他旗下的分支机构仅在上海就有亨达利、时中、惠林登、太平洋、华盛顿等钟表行,另有三个发行所。到1925年,他在全国11个城市有分支机构25家,包括真正意义上的钟表制造厂,形成了一个生产和销售,进口和出口,品牌与渠道都略具规模的现代企业集团。

事实上,上海总商会的核心董事并不仅仅限于国内市场,还包括了当时的香港企业家。著名的南洋兄弟烟草公司的创办人,简氏兄弟之简照南和简玉阶,看到总商会的万千气象,决定把企业从香港搬迁到上海,在当时的商界,可谓轰动了全国。简氏兄弟是广东佛山人,拥有5个烟草工厂,一万多名产业工人,是真正的中国烟草大王。南洋兄弟一直都是中国烟草行业著名的品牌,这家公司发展最为火热的时间,正好与黄金时代同步,从1920年简氏兄弟加入上海总商会开始,一直到1927年,这一段经济市场自由的时间,公司的资本一度积累到2000万元,在当时当地,可谓富可敌国。可惜1927年之后,民国的官僚资本破坏了市场的自由秩序,南洋兄弟公司先是被宋子文收购,接着又在1951年被共产党公私合营,一家完全意义上的私人企业,终于被两个政府完全打垮。

冯少山的名字值得一提,因为他不仅是上海总商会的理事,而且是《上海总商会月报》的主编。冯少山向来政治观念激进,在总商会中属于年轻有为的实力派,因此到1927年,他一度当选上海总商会临时委员会执行委员,之后又选为总商会执行委员会主席委员、中华全国商会联合会主席。他长期反对蒋介石的政治制度,遭通缉,一度避居海外。通缉令取消后,回国继续反对国民党,曾与马叙伦、许广平、鲁迅等人发起组织中国民主促进会,出任理事和民进上海分会理事兼工商委员会主委,是一名比较标准的激进左倾领袖。

另外一个需要重点介绍的企业家,是虞洽卿。

虞洽卿是浙江宁波三北人,他的企业兴隆之后,上海人习惯叫他宁波虞洽卿或者三北虞洽卿,1924年当选为上海总商会的会长。事实上此前此后,虞洽卿都是事业卓著,名满中华。他少年贫苦,父亲在他5岁时过世,靠母亲缝缝补补,艰难度日。因此虞洽卿极为孝顺,节俭,诚实,且乐善好施,长期致力于穷人的教育与医疗等公益事业,这都是来自他的母亲的教诲。传说他第一次到上海的颜料行当学徒,正值大雨倾盆,少年虞洽卿把仅有的一双母亲缝制的鞋子提在手上,光着脚走进了老板的店铺里,让老板大为感动。而老板之所以情绪激动,乃是他前日晚上梦见财神冒着雨光着脚提着金元宝到了他的家中,虞洽卿的形象,让老板产生了丰富的联想,因此对虞洽卿分外照顾,视为己出。在接下来的年月里,虞洽卿的确没有让他的老板失望,他业务能力突出,吃苦耐劳,且非常热爱学习,业余时间向传教士学习英语,虽然只有三年私塾的文化基础,却很快说得一口伦敦腔的英文,给他日后的企业家生涯带来了极大的便利与商机。

自此之后,虞洽卿可谓一帆风顺。他先是成为整个黄金时代最耀眼的洋行买办,在鲁麟洋行、华俄道胜银行、荷兰银行出任高级管理人员,不仅拥有了丰富的金融管理经验,而且为荷兰银行等机构赚得了巨大的利润,以至于1929年2月,荷兰政府颁给他王室勋章,并赠王室保存了200多年的自鸣钟一座,轰动国际商界。接着开始自办银行,投资航运业,著名的四明银行正是他的企业,为当时国内金融业的翘楚。而他开办的宁绍、三北、鸿安3家轮船公司,经营上海至宁波、上海至汉口的航线,获得巨利,乃是当时国内民营航运企业之首。正是由于虞洽卿横跨金融企业和工业企业的产业优势,在他的任上,上海总商会的影响力得到了极大的扩展,在南京国民政府统治的10年时间内,他一度任上海特别市参议会参事、中央银行监事、国民政府全国经济委员会委员、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华董、上海公共租界纳税华人会主席,之后又以雄厚的财力,参与到抗日之中。由此,上海总商会作为一家黄金时代的民间非政府组织,其影响力可谓到了极致。

梳理上海总商会的制度变迁,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

第一层面的意义,是能够看清楚黄金时代一家民间自治组织的内部变迁的竞争历史。这种竞争并不是一种利益层面的竞争,而是观念层面的竞争,陈旧的思维方式和崭新的市场理念之间的竞争,现代化的企业家与近代化的企业家之间的竞争,当然,还有地区帮派之间的竞争。这正是市场自发秩序的表象,是一个国家、一个城市在走向深刻的现代化过程中必然出现的局面。因此,准确的表述上海总商会的发展竞争现象,应该定义为一种公共治理制度层面的竞争。正是竞争带来了繁荣,正是竞争让更加年轻的,更加有开放视野和自由精神的企业家走到了管理的前台。一部上海总商会的发展史,既是一部市场不断拓展的历史,也是一部民主选举的历史;既是一部开放的历史,也是一部社会不断改进的历史。不管在哪个意义上,上海总商会都是黄金时代中国的一个缩影,国家在不断开放,市场在不断活跃,民间自治社会在不断完善,企业家在不断成熟。这种成熟的方向是清晰的,即企业家在政治地位和经济方略方面不断摆脱政府的干涉和管制,力争让企业家成为市场的主体。

第二层面的意义,当然是建立在第一层面的基础上,即在一个不断开放不断自治的市场社会体系中,企业家开始大面积涌现,黄金时代的企业家群体得以形成。

在比较的意义上,晚清时期的企业家有两个明显的特点,第一是全面依附于政府体制,第二是企业家处在分散状态,没有社会自治组织意义上的企业家联盟。这意味着晚清企业家在中国社会向现代化转型的过程中,还没有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社会阶层,他们依附于体制,隐没在民间,因此没有自己的观念体系和影响力,不构成一种企业创新和社会转型的动力。但黄金时代的企业家,以上海总商会为例,人们会发现,第一,企业家已经开始真正脱离政府的束缚,成为市场的主体;第二,多数企业家成为社会自治组织的成员,企业家成为一个不可或缺的社会阶层,不仅社会和市场真正推崇企业家的地位,而且政府层面也在重大的经济事务上与企业家阶层形成紧密的合作,企业家成为黄金时代有政治影响力,社会影响力和市场影响力的重要社会阶层,这对于传统中国的士农工商秩序,几乎是一个彻底的扭转。

正是在这个意义,细数黄金时代的企业家,是一件激动人心的事情。虽然时间只有20多年,但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如此密集地出现一大批优秀的企业家,可谓星光灿烂,这正是市场开放的结果。我们反复强调一个常识,开放社会催生出优秀的企业家,优秀的企业家反过来又推动社会的进一步开放,黄金时代企业家的发展史,上海总商会的一部发展史,再一次证明了这一点。

第三重意义,就是上海总商会这样的民间自治组织对整个城市社会的影响力,改变了上海这座城市的思维方式。

一方面是士绅阶层的衰落,一方面是企业家阶层的鹊起,这样划时代的变化,首先冲击的是古老的官本位文化,是市场经济的力量,尤其是企业家的力量逐渐在城市社会中占据了真正意义上的统治地位。而且,这样的变化不是一种社会阶层的互相打压或者冲击,而是一种新旧资源的联合。通过企业家的市场行为,通过自治社会秩序的联盟,传统的社会精英、新兴的市场力量都被纳入到一个流动性的社会秩序之中,竞争成为核心的方法论,传统的力量渐渐演化成一种社会的稳定力量,进而带来市场的确定性,新兴的力量则带来一种直面市场的进取性格,这带来了更大的市场容量和交换速度。

重要的是,这些变化都不是政府和官员的事前设计,不是计划,而是依靠市场的自发逻辑。所以,白吉尔先生认为,这其中最有价值的精神,事实上是一种开放的精神,古老的中国在历经巨大的转型痛苦之后,正在吸纳开放的精神,走向自由市场,这才是黄金时代最为宝贵的资源价值,也是人们愿意将这一段历史发展时期命名为黄金时代的理由。

(作者为财经作家、独立财经评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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