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乙:我才忍受不了孤独
2014-01-07李洱
李洱
阿乙最近身体出现一些状况,住院、看病、吃药,配合采访一下午的他看起来已经很疲累。最近为了静养,他已经不写东西,只做些整理的工作,“但脑袋还是不停在转”,从2008年出版第一本小说集《灰故事》,到后来的《鸟,看见我了》、《寡人》、《下面,我该干些什么》、《模范青年》,就从没停过。他26岁不再做警察,32岁开始写作,现在36岁,阿乙的十年不平凡,短短几年的写作让一系列荣誉向他扑来。北岛说,“就我的阅读范围所及,阿乙是近年来最优秀的汉语小说家之一。他对写作有着对生命同样的忠诚和热情,就这一点而言,大多数成名作家应该感到脸红。”但是就是这种燃烧生命的写作方式,让阿乙现在也说不清是该为作品高兴,还是为透支健康为代价而后悔,这个时候的他,想了很多,也说了很多。
“有些爱是残忍的”
阿乙32岁才开始写作,比一般作家都晚,十年前,他还是个体育新闻编辑,当时“有个很好的领导”,阿乙每天就拼命干活,什么都不想,卖命一样。“起一个很无聊的标题都要五、六个小时”,读的很多书,也用在报纸文章的标题和编辑上面了。“就是人好,人家信任你,就得给人家好好干活。”后来领导走了,来了个新的,阿乙忽然发现没人用自己了,“空间就一下开阔了!”甚至开玩笑说,“简直都是被旧领导耽误了。”
其实他到现在都在想那位领导的好。26岁的时候阿乙从老家江西瑞昌逃出来,父母的无微不至在他看来就像一张大网。高中毕业,父亲给他报了警校,毕业后婚房都给装修好了,只要阿乙对任何一个女人有点希望,只要略做表示,哪怕出去逛一圈回家忍不住说,哎呀有个姑娘真漂亮,那么过几天父母就能安排他跟那个姑娘见面。“然后就谈了恋爱,到最后全靠那个女孩自己出了点问题,不太喜欢我,这样才拯救了我。”
他这样解释自由:沉浸在某个音乐或哀伤中,就躺在那儿,不被人打扰。但无奈的是,父母就是“莫名其妙让你振作的人”,在他精神上极端享受的时候,让他起来“锻炼一下身体”。阿乙不理解,也排斥那种人和人之间恐吓性的交流语调,比如“你看你不吃饭,以后身体坏了怎么办”,后来他就干脆就找自己的自由去了。
GRACE:这些年父母因为你成了作家骄傲么?出版的书会拿给父母看吗?
“以前就老觉得我没房没车子,不放心,现在还觉得蛮好的,有个这样的孩子还蛮……骄傲的。我的书我爸看一点,我妈不懂,但是也不发表什么意见,他们比较“谦卑”,对自己不懂的东西不太去评价。”
GRACE:以前那位领导和父母的关爱有什么区别?
“好有两种,比如你喜欢航海,你现在在二线城市,父母在检察院给你找工作,再给你找一个好的女婿,这一生是占有你的。另外一种好,是你想要去旅行去航海,他把一半的家产拿来支持你,让你去成就梦想。等你以后回来,你想过平稳的日子,他们也会帮你。所以我到累的时候也觉得家居生活挺好。”
我希望能被人记得
阿乙的作品没有太强烈的年代符号,有人说乍读起来像80年代的文学作品,他说“要是真突然把我空投在80年代,我现在就是一个巨大的人物,肯定是当时一批人之一。”他特别羡慕那个时代的文学向上的精神,文学受众非常广泛,“你说现在看文学和看微信、微博的人比,不是一个当量的。”
阿乙一直让自己对这种低质文化抵抗,充斥电视荧屏的《婆婆媳妇的战争》、《婚姻保卫战》、《抗日神话》让他很郁闷,“你要是随俗,两下就被人给拖死了。”现在的导演拍的这些东西,都让他没什么看电视的欲望,有线电视也不装,就守着几个体育频道看,“他们都是在试探大部分观众的需求,稍微有点智商收视率就下去了。”
对于现在比较火的东西,阿乙不关注也不觉得落伍,对此还发现了一个定律。他问我20年代的歌星能想起来几个,“周璇、蝴蝶、蓝萍,演戏的”,他例举了几个人,说:“你看他们当时是主流吧,现在就不是,五十年以后,你想一下姚晨、李冰冰,除非他们能有一段很奇怪的艳史。”然后,他语速放慢,神采飞扬地配了个对,“比如姚晨跟张学良有一段艳史,或者李冰冰和李莲英,同演一台戏,京剧,演绎了一段精神佳话,这样你才能找到他们的名字。”
GRACE:你觉得你的作品是主流还是边缘的?
“我连边缘都不是。”
GRACE:会鄙视这种稍纵即逝的光辉吗?
“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偏见说话,我这样的人永远都不会在聚光灯下,我永远都不会成为布拉德?彼特,所以我就鄙视他这种,我不能成为他。你如果采访演员,他们也会鄙视我们这些人。作家越孤独,影响力越大,你愿意这种逻辑在你身上体现吗?
有些画家,耗十年在一幅作品上,他才不管,输了就输了,我才忍受不了那种孤独。那时候的人,没微博也没什么活动和剪彩,就呆在那儿,凭着自己的自信完成作品,这种人才牛。”
我向往“上流社会”
阿乙从老家跑出来的时候,一心想要做于连,进入“上流社会”,但是有区别的是,这个上流社会,并不是什么权利的中心,而是自己看了一本书,能找到人说说话的地方而已。“姚明不可能天天弓着身子跟潘长江一起做游戏”, 可是在阿乙的视觉听觉所及的县城,“都被权利和钱殖民化了。‘啊,你有钱啊,你老婆是谁啊,你老婆工资多少……县城的居民拼的都是这个,或者‘你的房子是有门面的吗?门面在哪个地段啊?要不都是投资金子、理财的。”
“县城里唯一一个报刊亭都快坚持不下去了。”报亭算是县城几个有文化的地方之一,可卖的也都是《知音》、《读者》之类的杂志,“所以你就知道我在那个地方买东西有多么恐惧了,有时候连《父母必读》这种东西都会买。”他记得当时守报刊亭的高度近视的小伙子人不错,还会进一些他自己觉得不错的东西。第一次在报亭看到《南方体育》,阿乙惊呆了,“中国怎么还有这么好的东西,这么美,很震惊,觉得原来文字可以这么写,这么有趣,肆无忌惮。”他看的时候就想,以后要是能去《南方体育》上班就好了。endprint
GRACE:前段时间莫言获奖后,他的家乡高密一时间成焦点,随着知名度的提高,你想过给家乡带去一些实惠吗?
“我就想能埋在那里。”
GRACE:到北京,你觉得你想追求的东西得到满足了吗?
“自然而然就会认识一些人,可以一起说得上话的,每个人都是以人家的身份做担保来说出那个话,比如刚才那个摄影师,如果他来说摄影的事,就是以他的经验和学识来讲的,当他开口的时候就把你带到那个高的层次,他随便讲几句,你都会学到很多东西。”
除了死亡,没什么事能冲击到我
阿乙微博上更新过一段话,“病人长了四十六个耳朵。他甚至在听护士在大热天的呼吸,以分辨她对他的态度。是对一个还可以修补的人的态度,还是对一个无可救药的人的态度……”
因为生病,他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与濒死者的接触让他有了更多感触,“濒死的人很凶残,他心里很清楚,我要是死了什么都和我没关系了,有皈依的人有上帝、佛祖来接他,他们没有。”阿乙的小说里,死亡从不陌生,甚至是永恒的话题。以前做警察,阿乙也见过很多死亡个体。
在医院的一个多月里,阿乙心理变得脆弱了许多,“大部分要死的人母亲都先死了,没有一个母亲过来抚慰你,死了就一无所有了。”他说的很悲观,感慨中国大部分的人都没有皈依,死后会像垃圾一样,被从下水道冲走,他体察着有皈依的人的最后时刻,有些羡慕地说,他们有牧师,给他许诺一个天堂,“死的时候都很平静,带着一种上路的欲望,多像我以前在县城呆了太久,想去大城市。”
生病的味道很不好受。“就是被人打了一拳,然后没法处理的感觉。女的身体一般都好,男人怎么着都是没用的,除了男人把百分之八十的时间用在锻炼身体上,但是经常去健身房锻炼又成了草包,每天把身体弄这么好,事业上没什么钱。”
GRACE:生病对人的改变挺大的,朋友能感觉到吗?
“我不喜欢劳烦朋友,不喜欢聚的太多。以前总觉得吃饭不是活着的目的,但后来发现,活着就是在阳光下的一个状态,和朋友在一起,能吃好,本身就是一个乐事。你说你跟你最好的几个姐们儿,一起吃饭,一起逛街,这就是乐事,像我以前就老是把这种时间给剥夺了用在写作上,写了一身疲劳和疾病,到最后美好生活也没有了。其实人活着就是为了快活。”
做人别装
经过的路边有人摄影,“他们的摄影技术比郭美美差远了”,他开着玩笑说,“从郭美美每天发网上的自拍来看,大家会觉得某会还是一个很有品位的会,但是从摄影记者现场拍回来的图看,就没有一张能看出她的美来。摄影师拍的胸大是非常愚蠢的大,但她的自拍用光特别好,胸就会有一种柔和感,年轻、美、各种有料。”最后不甘心又补充道,“她发了自拍照,还要加一句,我不太上镜……她微博可好玩了。”
阿乙以前是做体育编辑的,却总觉得足球解说员是个有点“装”的行业,想了想又补充了句,“不过解说国际足球的贺炜,本身很专业,最起码每一个队员他不会认错。”有时候比赛到了情绪点,八、九十分钟的时候,大家都喜欢的一个队落后了,这个时候都有点失落,“就像一个病人,亲属都明白理论上的拯救已经没有希望了,剩下就是送这个亲人走,就这种感觉。”这时候贺炜总是冒出来几句话,比如“古时候,苏格拉底说过一句话……”,就可以把阿乙心中的感觉表达出来。
GRACE:你有嗅出伪装的天分?
“就是,那种嘴尖皮厚的。你看电视里很多记者,完全是文化民工,体育报道里最差的采访就是:‘比赛已经结束了,请问你对这场比赛有什么感想?或者‘比赛即将开始了,请问你有什么感想?我想体育明星最好的回答应该就是‘FUCK YOU。”
GRACE:还有“你如何展望你的下一步?”
“哈哈,对,体育明星就说,一场一场地打,打出好成绩,打出风格。这种东西对一般的粉丝来说有点用,因为明星拿给什么东西来他都要,但是对读者就不行了,一个优秀的记者采访李娜,几秒钟的时间,问题问的可能会犀利,但是关系依旧维持得很好。”
GRACE:看过你以前的一些采访,说不喜欢博尔赫斯,说他会卖弄一些小聪明。
“但是病了之后看又感觉好了很多,生病后就宽容了一点,还是觉得他老头挺真的。很多有偏见的事,接触了之后也觉得没什么了。让你发现他的不好也是他的伟大。”
GRACE:和时尚杂志对话与对一般媒体对话,会调整一下表达的内容和语汇方式吗?
“都无所谓,你去看我前段时间给个时尚杂志拍的照片,那叫一个恶心,把粉往脸上涂,我也挺配合的,我就想让他们赶快走,我好能洗掉。我对这些东西不太在乎,都是本能的回答,我觉得说错话也没事。我听着问题,要是想,要三思啊,这个不能说,那个不行的,像外交部一样,有什么意义,最后就是一个完全空洞标准化的一个人。”
GRACE:有的人会说一些高尚的话掩盖一些最基本的需求,你很坦白
“有钱多好,有钱就能保证和亲人生活在一起,不过没钱也行,租房也可以。这些东西也损害不了我,要是哪天身体好了,兄弟和我打赌裸奔一下,在公园里头,那我很可能就去干了,只要兄弟开心,大家喝酒喝多了。就算被拍到,一个大屁股,也没什么,这对我也没什么损害。你整个人生,过了很多年之后,留下的根本都不是这个屁股。”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