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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罗米修斯

2014-01-07寇挥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14年1期
关键词:羊粪窑洞峡谷

寇挥

1

平原。

山口。

峡谷。

峡谷中的峡谷。

城市是在平原上的一个中心地带,我穿过平原,经过上升的丘陵,从山口进入峡谷,再进入峡谷中的峡谷。这是一条小峡谷。它没有大峡谷宽阔,但它的深度与大峡谷是一样的。我就是沿着这样一条小峡谷,来到了一座小山村。

没有车通到这儿,我是步行来的。

一条被拦截起来的小河,膨胀了,经过半年甚至一年时间的蓄积,聚积了半河谷的水。由于下面有个地方泥土与石块凝结到了一起,形成了坝。这就是水坝,也叫水库。人工的。也有天然的。比如地震造成的山峰崩裂、倒塌。

这个村子就是在这样的一条小河的边上。

上了坝子,沿着左边的水边儿走。水边儿有一条路,这条路相对来说位置比较高,水一直不会把它淹没。但从山坡上冲下来的雨水、山洪什么的把路冲断了。断裂了的地方沉陷下去一个泥土的洞穴。这样的洞穴上连一块腐朽了的木板都没有架。山里太穷。路就那样断了。你从旁边绕过去。绕不过去,就只好走其他的路了。山上小路有很多条。你还可以绕到山坡上面的土塬上去。

我走在这样的小路上。

小路的北边是高高的土崖,下面是坍塌的窑。窑塌了,就像一个巨兽死了,趴下去,散了架子,烂掉了。还有一个墨李园。园子外面一圈儿酸枣枝生长成的篱笆。园子里面也有几孔破烂的窑。一个老头儿干枯了的身子挂在窑门上面。一根绳子勒住老头儿的脖子。一个老妇坐在门旁边的土地上,她靠在土墙上,僵硬了。

一块长长的麦田。麦田里的麦茬散发着新鲜的小麦气息。它闪着白光。我挑麦茬之间的空地儿走,以免脚趾戳伤了。麦秸扎进肉里,刺儿绒毛一样细,疼,很难把它拔出来。用针把肉挑得血肉模糊了,刺儿才会随着血肉一块儿出来。可怜的母亲把它用手指捻出来,说,你看,就是这么一个小尖针儿。那样细小柔软的尖刺,也只有母亲的手能够把它找到。母亲的心比它还要细小。只有爱才会那么细,那么小。

这块麦田广阔得很。有三百米宽,长可就像是可以一直延伸下去。土地的广阔,到了这儿,你就会有更深的感受。

我走到了地头儿了。

两丈高的悬崖下面是小河和小河边草丛中间的路。路是白的,光的,胆大的草摸索过来,尖头儿被踩碎了,烂了,发散出醉人的青草的浓郁气息。河水隐在深深泥沟下面,呜呜咽咽流淌。看不见水。水库里的水还非常地少,它只在坝的屁股那儿形成了塘子。如果在水库中间有了很厚很深的水,这儿就会看到水了。水就会不是流动的了,也就不发出哗哗啦啦声了。

草丛里有蛇。蛇到河边喝水。没有水的地方不会有蛇。

2

一口窑。

院子。

乒乓球案子。

水泥台面。

台子是用泥土板筑的。

两个孩子站在案子的两边,打乒乓球。

女孩。

一个男人站在案子中间,目光随着飞行的乒乓球转动。

泥土夯筑的乒乓球案子周围站满了学生。

老师的脖子下面挂着一把哨子。他把哨子拿起来,吹了一下。学生纷纷跑进窑洞里。院子里没有了学生,我也就显露出来了。老师看了看我。

“你是……咱们以前见过?”老师问。

“我也觉得挺熟悉的。”我说。

“你来过这里?”老师又问。

“我一定是来过这里。”

“梦里?”老师说。

我愣了一下。

“我要给学生们上课了。”老师看着我。

我心里想他是说他不能陪我了,但又一时决定不下来如何对待我。

“你同意的话,我也跟着一起听课?”我的眼光里一定有水。

“你是成年人了……不过,你想听课,我也欢迎。”

说完这句话,他脸上的表情轻松起来了。他为为我终于想出了一个解决的办法,心里放下了一个负担。

3

我想这个村子还没有电。我的意思是说还没有电线与电线杆一路把发电厂的电引到这个村子里来。

窑洞里十分黑暗,尤其是它的深处,你猛一进去,就像是掉进了幽深的古井。

窑洞只有一面是与外界相通的,光线也就只能从有门和窗的这一边进来。为了借用以这种方式进入窑洞的光线,教学用的木板就挂在窑洞的西边侧壁上。那里靠门,敞开的门把一大团光线吞吃进来。

我坐在最后一排。我坐的是一个低低的泥台,胸脯前面是个高高的、长长的泥台。这样的泥台总共有四爿,学生们分别坐在这样的泥台后面。前面三爿长长的泥台后都坐有孩子,惟独我坐的这最后一排没有一个学生。我就是因为看它没有一个人坐才坐到这儿的。

老师的声音在窑洞里响起来了。有回声。这种带回声的讲课声把讲课与听课这样的事业变得十分正式,显得庄重,有了神圣的意味。

我这才看仔细了。当作讲课黑板用的其实只是一个长长的木板。木板的边儿还是毛茬的,还带着木头被大锯锯开时的毛刺,粘有少许的树皮。树皮的颜色与木质的颜色形成明显的反差。

一根麻绳拴在木板两头的钉子上,麻绳挂在墙壁上的一个大铁钉上。三角形的稳定性在这里得到了朴素的贯彻。

老师从粉笔盒里捏出一支粉笔。这支粉笔是白色的,它被老师用食指、中指和大拇指夹住,手指上染上了粉笔灰儿。

“一年级的同学,今天上政治,把你们的政治课本拿出来。”

老师尽量克服地方话口音的普通话,还是带有浓重的地方话口音。说话的速度慢了,也就比较清晰了。再说了,都是本地孩子,没有人会听不懂的。

坐在第一排的孩子纷纷动作。他们弄出的声音很快就消失了。

“二年级和四年级的,你们先自习。”老师朝后面两排扫了一眼。

那么我是几年级的呢?我下意识地想。

老师在木板上写开了。木板摇晃起来,老师用左手把木板一端抓住,他一笔一划地继续写着。一个一个的白色大字显现出来。

4

一堂课得分别给三个年级上,这样的老师是世间少有的伟大人物。我想到这里时,眼泪汪汪。这是最了不起的人。是神。他在给二年级上的是算术,给四年级上的语文。他给三个年级把课上完了,看着坐在最后一排泥台上的我。

“你是几年级?”

我哑口无言。孩子们纷纷回过头看我。仿佛是这个时候他们才发现了我的存在。他们看着这样一个成人,一个与他们的老师一样的成年人坐在学生的位置上,觉得不能理解,他们心中的“为什么”需要解答。

“问你呢?怎不回答?”老师问。

“我……我……”

“同学们,你们说他是几年级。”

“三年级——”

异口同声。

窑洞里回荡的童声把古老的窑洞唤回到了它的童年。那应该是一百年前的某个明媚凉爽的清晨。

“你的记忆真差!同学们的记忆真好。你是三年级的。怎么,你没有带课本?怪不得你连你是几年级这样简单的问题都回答不出来哩。你是学生,竟然连课本都忘了带,你这个学是咋上的?”

我傻傻地看着老师。

“明天一定把课本带上,记住了?”老师的声音严厉了。

“问你呢!你聋了!”

“记住了。”我讷讷地说。

“记住了就好。现在我给三年级上课。”

5

这一课给我留下的印象一生都不会忘记了。我不得不思考老师所讲的贪官。不是人的问题,而是产生贪官的制度的问题。老师身处这样的深山,他除了把他的愤恨传授给孩子,没有任何改变这种现象的能力。

三个年级的孩子都走了。这个学校总共有十几个学生。一、二、四年级,缺三年级。我记得童年时,我家从一个叫董家梁的山村迁徙到了这样一个峡谷下面的村子。这个村子没有三年级,就只好跟着我的正在上五年级的三哥到塬上的小学去上。跑了一段时间,我实在跑不动了。年龄太小,到塬上去的坡特别大,光那面坡就有四五里长,上了塬还要穿越大片大片的田地,还要穿过多半个村子,方能到达处在一个地坑院下面的小学。我就留了一级,到沟下面的这个小学读开二年级了。没有想到的是,几十年后,我来到这样一个很像我童年时居住过的那个沟壑的峡谷里,见到了这样一个小学校,被这样一个老师暂时接纳为三年级的学生。孩子们放学回家了,我到哪儿去呢?

“你晚上就住在学校里吧。”老师说。

他一下子说到了我的心上。来到这样一个小山村,如果露宿在野地里,我会被蚊子折磨坏的。我知道像这样的峡谷海拔比较低,有河流,有湿地,不是还有大片大片的水聚积的水坝吗?蚊子滋生得特别旺盛。

“不会有影响吧?”我说。

老师瞪着我。

“你不是咱们的三年级学生嘛,能有啥影响呢。”

“我这就放心了。”我说。

“你不能放心……教室后面有些羊粪豆儿你要看好——不能丢了。”老师认真地说。

“羊粪豆儿!”我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6

黄昏似乎真的降临了。峡谷里的光线本来就不好。两边的山塬变得十分狰狞。一棵树变成了山峰。一群树形成的山头就会显得光滑柔软,仿佛水波一样,躺在上面,你会觉得那是世界上最绵软的床铺,或者你会有对于母性大爱的崇拜与渴望。

远处的景物隐到了暮霭里。黑暗似乎是从窑洞的底部生出,钻进来,弥漫了峡谷。老师走了。他是朝西边走的。西边的塬坡是黑的。当我回过头,看见东边明亮的塬坡时,我想夕阳藏在西边的塬坡背后,它在沉下去之前,还在努力地照耀着。我看不见它,但却能看见它跨越峡谷的光。

我走进窑洞。猛一下子,只有黑暗,什么都看不见了。适应了以后,那些泥土的台子和墙壁上的木板就像从水里那样浮现了出来。我看着木板上的那些白色粉笔字。老师的态度全体现在了这几个字里。我想起他消瘦的面容,他的不算肥大的黑色衣裳里裹着一副干瘦的骨架,骨架上没有多少肉。他的手指像是干枯了的柴枝,就是这样的手指捏住粉笔把他的绝望与愤怒写到了孩子们的心上。

我朝窑洞里头走。黑暗并不是什么实物,它随着眼睛的适应也就被眼睛消解掉了。穿透黑暗,你会看见那里面的物体。我看到了一个粪堆。尖尖的,高高的,像是粮食堆儿。那是由羊粪豆儿堆起来的。羊粪豆儿光滑的表面显得十分干净,真的像是粮食的颗粒。说它是巧克力豆儿,绝对可以骗过城里的孩子。可这个幽暗峡谷里的孩子们不会把它与咖啡豆儿相比较的,我估计他们从来没有见到过那样的食品,更没有吃过。

这就是老师特别交待了要看管好的东西。这种从山羊、绵羊屁股眼里撒散出来的粪豆,什么时候变成了宝贝?我不由得回想起了我的过去。放学了,孩子们并不能轻松地度过一个星期日。那时候的星期六不是休息日,是继续上学与劳役的日子。孩子们提上笼儿、筐儿到山坡上去,在小径上,在草丛里,把那些表面亮晶晶的粪豆儿一颗一颗捏起来,放进笼里、筐里。学校有明文规定,一个学生要上缴五十斤这样的羊粪。可怜的小手一颗一颗捏住,再一颗一颗拾起来,笼筐太大,好像它变成了无底的恶魔。

不堪回首。

我陷进沉思中。孩子们的命运没有改变。我正想着,看见老师来了。

“跟我吃饭去。”

我很感动。

“吃饭?”

7

老师的家也是一孔窑。

我观察了一下四周的情况。山塬。叫塬坡也行。塬上并不是山冈,而是平原。平原面积很小。沟壑很多。沟壑把平原切割成了小块儿。这个峡谷其实就是一条切割线。切割的工具是水。水经过几百万年的冲刷,就把切割线变成了巨大的山谷。这个村子的中间地带地处两条峡谷的汇合部,它膨胀起来了,形成了这个相当宽阔的盆地。而在盆地的中央部位却突出着一座三四丈高的土山。山顶是平的。在山下面挖掘出了这些洞子,有的住人,有的养牲口,有的就当作小学校使用了。盆地中间的这座土山与西边的塬坡有二三百米的距离,这样的距离就造成了几十亩平整的土地。地是可以用水浇灌的。这样的田地叫做水地。这个名字很有质感,会给你无穷的想象。小山的东边有一条小河。水坝里蓄积的水就是从这条小河流来的。一条小河——这样的描述不太准确,应该说它是一条汇合后的小河。在汇合之前,它是由两个峡谷里流淌下来的。从东南方向到西南方向的峡谷与正南正北方向的峡谷的交汇形成了现在这个峡谷。每个峡谷都有自己的名字。每条流水也有自己的名字。

老师引我走进了他家的窑洞。

“我熬了点苞谷糁子——没有菜。”老师的声音由大变小了。

“没有菜没有关系。”我说。

“我怕你吃不惯。”

“没事!”我说。

老师看我的眼光有些吃惊,我意识到自己说话的声音不太正常。我凭什么这么兴奋?声调为何不由自主地升高?

“我把灯点着吧。”老师像是征求我的意见,又像是自言自语。

“还有灯?”我的兴奋劲儿还没有过去。

“你真的把啥都忘了?”老师在批评我了。

“忘了?”我觉得老师的声调与话都含有深意,但我一时还不能领会。按他的意思我以前来过这儿,或者在这儿生活过,也许我就是在这个峡谷里度过的童年。

老师把灯点亮了。那是一盏小小的油灯儿。盛油的是个以前装过墨水的墨水瓶儿,一根捻子从麻钱中间的孔里穿过,一头盘在瓶底,一头探在麻钱孔上。这根捻子像是个活物,它不断地把油吸上来供给火焰。捻子吸了油就粗了、壮了,就从麻钱眼儿里掉不下去了。我知道这种麻钱还叫孔方兄。方孔就指的这样的眼儿。

火焰的味儿很香。

“用的不是煤油?”我问。

“煤油?那是什么油?”老师反问。

我心里很纳罕。老师是故意这样问,还是真的不知道这种专门用来点灯的油料?

“我小的时候,家家点灯用的都是那种油。塬上的供销店里卖。它散发出的是臭味,很刺鼻的、呛人的臭味。”

“我们这儿从来没有用过那种油。我们用的是炒菜用的菜油。”

“这不是代价太高了?”

“平时夜晚我们是不点灯的。”

那么老师是因为我才专门点灯的。我心里有些诧异。

“只有客人来了我们才点灯。客人很少来,也就很难有点灯的机会。”老师说话的口气好像是他终于有了花钱的理由而感到快乐。我想有了一盏油灯却不能使用,你心里一定会觉得难受。

菜油散发的香味微微在空气里颤抖着。光晕照亮了窑洞。一张硕大的土炕显现在光圈里。一个小炕桌放在炕上。老师把盛包谷糁子粥饭的白瓷碗放到炕桌上。还有一碟子咸菜。

“咱们吃吧。”老师说。老师脱掉鞋上了炕,坐在小炕桌的一边。

我站在地上,心里觉得稀奇。

“上来吧。”老师说。

我仿照老师的样子坐到了炕桌的另外一边。我把双腿盘起来,尽量使自己靠近炕桌。

“不知道你来,就吃些咸菜吧。”老师客气地说。

我犹豫了一下。

“咸菜也满好的,我挺喜欢吃的。”

“菜地里种的有菜,天太晚了,不好到地里去了。”

“地里种的有菜?”

“家家都有一小块儿菜地。”

我好像突然从梦里醒了过来。我想起我曾经到过老师所说的菜地。我还是个孩子,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大中午的,太阳光直了,热力猛,头招架不住,皮肤会被晒裂,我跑到了菜地里。木棍搭起来的架子上缠绕满了藤蔓。藤蔓缠结到一起,叶子繁密,植物茂盛的程度超出了一个少年的想象和梦境。缠绕在架子上的藤蔓上吊着一个一个的长瓜儿。我看那瓜不像是黄瓜,虽然长长的,与黄瓜有些像,但表皮上的高高条棱和突起的颗粒却是黄瓜所没有的。我没有迟疑摘下一个,就咬开了。苦极了!我的经验里没有过这么苦的瓜。当时我并不知道那是苦瓜。我把瓜扔了,还是把它拿走了,我已经记不得了……

8

我也不知道夜有多么深了。我似乎睡了一觉醒来了。我记得在老师家吃过夜饭后,他把我送回到了学校。是他把窑洞门的锁打开的。那是一种十分古老的挂锁,长长的横梁从锁眼里弹出来时,发出的金属声很大。那种声音很好听,音乐一般,声音长长地飘开,慢慢地消失。

这里没有油灯,借着夜光,老师在窑洞里东瞅西看,可他没有找到他想找的东西。

“我本来想给土台上铺几张报纸,可我这儿连报纸都没有。好几年了,没有人再把报纸送进这个峡谷。”

“是没有预订?”

“没有人来,想订也订不上。”

我叫老师走了,我叫他放心,我会想办法睡个好觉的。至于是什么办法,我当时没有想出来,而老师似乎并不想知道,他就那样走了。后来我想老师为何非要我睡在教室里呢?他自己住的窑洞增加我这样一个人,不会有什么问题。他为什么不叫我睡在那儿?这样的教室根本用不着看守,没有任何东西是值得盗窃的。老师说的窑后头的那堆羊粪豆儿,难道真有人会来偷窃?

教室里除了土台,没有可以安身的地方。墙上挂的当教学黑板用的木板尽管还没有我的身体宽,但把它卸下来铺到土台上,再把我自己的衣服脱下铺到木板上,倒是可以睡个安稳觉的。我看着那上面的粉笔字。老师是个非常温和的人,他对人如此和善,可他的内心却深藏着痛苦。我不清楚他的痛苦有多深。我想他的痛苦似乎比这个村子的深夜还要深。

我把木板从钉子上摘下来。我小心翼翼地把有字的一面放到下面,把它放到了土台上。

我看着木板,看着铺在木板上的衣服。我的上衣和裤子宛如变成了木板的衣服。这样一块木板穿上我的上衣和裤子,站立起来,与我说起话来,这种现象不是没有可能发生。如果真的发生了,那么这个世界就彻底改变了。我看着它们,脑子僵滞,一时弄不明白自己要干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我鼻孔里好像钻进了油灯火焰的香味,但我心里却十分明白那不是菜油燃烧的气味。我好像猝然茅塞顿开了,辨别出了那是羊粪的气味。羊粪散发出的确实不是一种臭味,但要说清那是一种什么味儿,寻找一个准确的词儿来表达这种气味,我是办不到的。

我一手拿起上衣,一手拿起裤子,我就这样左右两只手里拎着我的上衣和裤子,走向那散发着油烟味的地方。我看见了那堆羊粪。豆粒儿发着光,一颗一颗粪豆儿发出的光把窑洞照亮了。我心想怪不得连个用小墨水瓶儿制作的油灯都没有呢,原来根本就用不着。粪粒儿像繁星一样,闪闪烁烁。好像这儿是这个村子的宝藏宝库。老师把看管的任务交给了我这样一个陌生人,他不是过于疏忽了吗?我把裤腿儿打一个结,把粪豆儿往里装,直到把它装满。另外一个裤腿也装满了。这条裤子的两条裤腿鼓了,圆了,看起来像是个牲口背上的驮鞍了。我把它放到了一边,然后把上衣的两个袖子如法炮制一番。袖子过于矮小,装满了粪豆之后,实在说不上它像什么,没有一个合适的比喻,叫人心里很不好受。我突然觉得它倒像个怪物。确实是一个怪物。我把这个怪物搭到左肩上,把裤子搭到右肩上。我心里暗暗地觉得意外,怎么这么轻呢?世界上一定有这么轻的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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