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人都有他的位置
2014-01-02李九如
李九如:北京大学电影学博士后。非文艺青年,但是热爱诗歌与电影——它们让我们与这个世界的联系,更加紧密,而不是相反。
黑泽明的困境
热爱电影的文艺青年,恐怕没有人不知道安德烈·巴赞这位影响了新浪潮的电影理论家。而对于他的“完整电影”的观点,应该也不会陌生,他对于电影、对于世界,有着那种古典式的乐观和热情——他相信电影作为“现实的渐近线”的能力。
然而就在巴赞提出这一观点之后没几年,远在东方的黑泽明就以一部《罗生门》表达了他那带有浓厚日本色彩的绝望的不可知论。在这部电影中,每个人都从自己的利益和角度出发,去叙述一桩刚发生不久的并不复杂的罪行。由此,黑泽明展示了他对于人性的深刻绝望:人性的恶和自私,让真相和正义从根本上来说无从实现。当然,黑泽明在片尾给观众留了一个小小的“光明的尾巴”。罗生门外的雨停了之后,农夫面对弃婴泛起的爱心,让观众们对人性似乎又保留了些许的希望。但这个“光明的尾巴”,完全解决不了《罗生门》这部电影提出的问题。因为,就“人性”来说,偶然爆发的闪光点根本不足以遮盖其本质上的自私和恶。
与巴赞相比,黑泽明意识到所谓的真实,其实只是一种人为的建构,并由此陷入了深深的绝望。然而事实上,黑泽明其实又与巴赞共享着一种思维模式,那就是相信这个世界有所谓的本质真实。只是同时前者又觉得,这种真实,是人所达不到的。
科伦拜恩枪击事件
很多年之后,美国导演格斯·范·桑特根据真实发生的科伦拜恩校园枪击事件,拍摄了影片《大象》。我没有去考证片名与人们熟知的“盲人摸象”的故事是否有所关联,但这部电影似乎就是根据这个众所周知的故事结构全片的。如大家所知,盲人摸象的故事说的是,瞎子们从不同的角度去摸大象,因此有人说大象像一堵墙,有人说大象像一根绳子,等等。《大象》这部电影,为了最大限度地“还原”那次震惊美国的校园枪击事件,以最大的克制和谦卑,选取了事件中的凶手和几名受害者,进行冷静地跟拍和旁观。摄影机静静地跟在每一位人物的背后运动,从每一位人物的角度,带领观众去重温那次事件。最典型的例子是,同一个走廊的场景,摄影机分别从相遇的三个人背后拍摄了三次。正是以这样的方式,范·桑特为观众拼贴出了这个真实发生过的事件的“全貌”。
这部电影让人印象深刻的除了它那奇特的结构之外,就是它出奇冷静的态度。可以说这部电影与《罗生门》有相似之处,它们都在不同程度上从不同角度重复讲述同一件事情。但不同的是,《罗生门》充满了对于人性丑恶的震惊,而《大象》则根本不打算对“人性”有任何评论。
无独有偶,在美国影视界关心科伦拜恩枪击事件的,不止范·桑特一人。纪录片导演迈克尔·摩尔也以此为题材制作了一部反思美国枪支问题的纪录片《科伦拜恩的保龄》。不同于范·桑特的极端客观主义,摩尔的电影,作为一部纪录片,却充满了强烈的主观色彩。它从摩尔一贯的左倾观点出发,将科伦拜恩枪击事件的出现,解释为美国独特的政治经济体制的必然结果。与范·桑特的长镜头相比,摩尔大量使用各种蒙太奇,在快节奏的叙述中,将自己的观点,甚至是略带强制性地灌输给了观众。
每一个人都有他的位置
对此我们应该说什么?
有一点巴赞其实是正确的,人类都有追求完整与真实的愿望。问题在于怎样去追求。像巴赞说的那样,靠长镜头就能够解决了吗?显然这个想法过于简单了——长镜头也无法逃脱角度问题,把镜头对准哪里,决定了它所获得的视野,进而也许就决定了它的观点。黑泽明对此心知肚明,他深刻地了解每一个人都会从他所站立的位置去看待世界的道理,只不过他似乎对这个发现感到十分的沮丧。而问题在于,我们应不应该感到沮丧。
其实我看大可不必。坦然地接受“每一个人都有他的位置”这一事实,我倒觉得是我们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大前提。接受他人的存在,承认他人的利益,继而在此基础之上去与他人交往,难道不应该是这样的么?相反,沉浸于“他人即地狱”的“深刻”迷思,我们所能收获的,大概只有痛苦和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