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入分配结构调整有赖于社会力量重构
2013-12-31张慧鹏
张慧鹏
收入分配改革一直是社会各界关心和关注的焦点。自2004年中央启动收入分配改革调研以来,万众瞩目的收入分配改革总体方案一次次推迟出台,千呼万唤难出来。十八大召开期间,政府总理温家宝指出,本届政府剩余任期内要着力解决的首要任务就是抓紧研究制定收入分配制度改革方案。一时间,关于收入分配改革方案的话题进一步升温,社会公众再次以激动的心情报以热烈期待。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经济保持了持续快速增长,已经跃居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在经济奇迹的背后是贫富差距的迅速扩大,全社会基尼系数从改革开放初的0.28上升到2000年的0.412,突破“国际警戒线”,进入全球收入分配最不平等国家行列。此后国家统计局再未公布过基尼系数,但学者普遍认为基尼系数仍然在不断上升,目前已经超过0.5。其实无需专家学者使用复杂的模型和各种数据进行论证,普通社会老百姓在日常生活中已经对贫富分化的现实感同身受,对于社会不公正、分配不公平的不满情绪也一直都在积累着,成为结构性的不稳定因素。正因为如此,收入分配改革方案才如此备受期待。
市场和权力主导下的收入分配格局
收入分配问题本身十分复杂,我国收入分配差距扩大既有城乡和区域发展不平衡的因素,也有行业差异的因素,不同人从不同立场和角度出发,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本文按照国民收入分配原理,利用统计年鉴的权威数据,从政府、企业和劳动者三大主体分配格局出发考查收入分配结构失衡的状况及原因。
国民收入是指一个国家在一定时期(通常为一年)内物质资料生产部门的劳动者新创造的价值的总和。用当下通俗的话来讲就是蛋糕有多大的问题。国民收入要进行初次分配和再分配,也就是分蛋糕的问题。初次分配是在参与直接生产过程的各方面当事人之间进行的;再分配则是在初次分配的基础上在物质生产领域和非物质生产领域之间,在国民经济各部门之间、各部分人之间进行的。相对而言,初次分配是基础性的,对国民收入分配格局起着决定性作用,再分配是在初次分配结构上进行微调。
统计数据显示,1990-2009年,国民收入初次分配中劳动者报酬占全部收入的比重从53.42%下降到46.62%(2007年这一比重一度下降到39.74%的最低点),与此同时政府净税收所占比重从11.67%提高到15.2%,资本收入则从34.91%提高到38.18% (2007年最高达到45.45%)。
通过国家统计局公布的资金流量表(实物交易)这一工具,可以进一步分析国民收入通过二次分配后呈现的格局。数据显示,从1992年到2008年,企业最终所得所占比重从13.33%提高到21.6%,政府最终所得所占比重从18.96%提高到21.28%,与此同时,居民最终所得比重从67.71%下降到57.11%。
从以上数据分析可以看出,上世纪90年代以来我国收入分配结构失衡主要是由于初次分配中企业和政府所得过多,劳动者所得过少,二次分配并没有起到缩小收入差距的效果。简言之,我国收入分配结构失衡是权力和市场双重主导下的结果。
市场力量与收入分配结构失衡
生产与分配是一对矛盾,生产关系决定分配关系是政治经济学的基本原理。1990年代以来我国收入分配结构的变化首先要从生产关系的变革进行考查。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社会的生产关系发生了剧烈变革,以雇佣劳动为特征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先是在沿海经济特区小范围试验,随后逐渐向全国推广。1990年代以来国有企业大规模推行产权制度改革,建立“产权清晰”的现代企业制度,通过管理层收购等方式,原先的国有企业管理者转变成为企业的“老板”,原先作为企业主人的国企工人则成为雇佣工人,失去了参与企业管理的权利,企业和工人的关系成为对抗性的雇佣关系/劳资关系。随着国有企业改革进程的推进,私营经济已经占据经济总量的半壁江山以上,雇佣劳动关系已经成为主导性的劳动关系。当前我国城镇中80%以上的劳动人口在私营企业就业。国有企业在劳动用工形式上也发生了很大变化,合同工取代固定工,大量使用劳务派遣工取代正式员工,工作的稳定性降低,劳动力市场变动非常富有弹性。劳动力被作为一种商品或资源完全由市场供求关系进行调配。
与此同时,随着工业化和城市化进程不断推进,更由于城乡差距悬殊,大量农村剩余劳动力进城务工,目前规模已经达到2.5亿。城市化和工业化是世界历史趋势,发达国家都经历了这一过程,但我国的城市化和工业化是在非常短暂的时间内以非常剧烈的方式进行的,城市化和工业化过程并不足以吸纳数以亿计的劳动力大军,城市劳动力市场始终处于近乎无限供给状态。就业压力逼迫进入城市的农民工从事着苦累脏差的工作。劳动者在劳动力市场上激烈的竞争不断压低劳动力的价格,这是市场规律自发作用的结果。
卡尔·波兰尼认为,劳动者是有尊严的,因此劳动力不能被当做商品任由市场宰割,否则一定会激起工人的反抗。然而,现实似乎并没有波兰尼预想的那样乐观。中国新兴工人阶级无疑是世界上最为庞大的,数以亿计,然而却处于松散的无组织化状态。工人虽然在人数上远远超过其雇主,然而工人没有组织,在资本面前显得非常无力。在自由放任的劳动力市场上,工人之间的竞争使得他们的讨价还价能力微乎其微,没有和雇主抗衡的能力。劳动者之间的激烈竞争竟使得劳动条件和劳动强度可以突破道德甚至劳动者身体的底线。劳资之间力量对比严重失衡,是资本可以维持高强度剥削的重要基础,这也是劳动者报酬占比逐渐缩小的原因。在这种生产关系下,生产越是发展,劳资之间的力量对比就越悬殊,贫富差距也会越来越大。
市场力量扭曲分配结构还体现在大资本挤压中小企业生存空间,使底层群众的生计状况更加恶化。我国改革开放的过程客观上也同时是一个引入国外资本、培育壮大国内资本的过程。经过三十多年的积累,我国私营资本的力量已经非常强大,大资本凭借实力垄断资源和市场,挤压中小微型企业的生存空间。例如,沃尔玛、家乐福等大型超市,以及7-11、全家等大型连锁商店,凭借庞大的资本实力大举扩张,占领市场,所到之处小型超市、士多店、杂货店纷纷倒闭。由于资本在城市里聚集,不断推高地价房价,让普通人创业的门槛也随之变得高不可攀。虽然几乎每个工人都明白给“老板”“打工”是没有出路的,几乎每个工人都有自己创业的梦想,然而,面对越来越高的创业成本和低端市场的激烈竞争,当个小老板对于普通人越来越成为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
权力与收入分配失衡
权力是扭曲收入分配格局的另一个不可忽视的重要因素,而这又与中国正处于社会转型时期的特殊背景紧密相关。
计划经济时期,政府掌握着几乎全部的社会资源,通过再分配体制分配给个人。权力在资源分配过程中发挥着非常重要的作用,成为社会不平等的主要因素(一些左派人士痛感当前收入分配失衡之严重,贫富差距悬殊,因此对改革开放前的贫穷但平等的状况给予很高评价,这种今昔对比中包含着对过去的过度美化,笔者并不能认同这种极端化的态度)。但当时社会资源整体上非常有限,加上政治体制和社会意识形态使得底层群众对官僚阶层的制约力量较强,权力并不能直接转化为经济收入,至少不能肆无忌惮地以权谋私,社会成员收入分配差距相对较小,以至于被很多人称为平均主义大锅饭。随着经济体制的改革,市场经济体制确立,官僚阶层的权力并未受到很大削弱,由于中国一直缺少公民社会的传统,民众对官僚阶层的监督能力受到限制,官僚阶层将权力资源转化为经济资源的过程更加顺畅了,既得利益集团正是在改革的过程中逐渐形成,并一步步壮大起来的。正如清华大学社会学系孙立平教授指出的,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社会形成了一个不落空阶层,他们通过特权占有资源,然后又凭借资源扭曲改革进程,采用变通的方式进一步维护自己的既得利益,造成严重的社会不公正。经济学家王小鲁曾经有一份著名的研究报告《我国的灰色收入与居民收入差距》,在报告中作者推算我国2005年的城镇居民可支配收入中,有4.8万亿元属于隐性收入,主要发生在高收入阶层。这些隐性收入的大部分属于“灰色收入”。近年来,国内贪官级别之高、贪污赃款数额之巨大级屡创新高,不断挑战着人们的心理预期。经久不衰的公务员热则从另一个方面印证着权力带来的巨大诱惑。
除了特权阶层的贪欲之外,体制性权力对收入分配的扭曲更为严重。在以经济增长为主要政绩考核指标的体制下,下级政府官员为了政绩的需要纷纷以G D P 为纲,地方政府间为招商引资展开激烈竞争,亲资本倾向非常明显。仅以富士康为例,在富士康公司连续发生员工跳楼惨剧之后,公司加速内迁步伐,各地为争抢富士康展开了激烈竞争,多个省市纷纷推出极度夸张的优惠政策,省长市长亲自挂帅登门拜访,各级部门围着富士康推行一对一的保姆式服务,不但减免税收,零地价出让土地,还以超高的速度帮富士康建设工业园区,甚至以政府名义为富士康招工,解决富士康的用工荒。政府如此不遗余力为资本效劳,使原本就已经失衡的劳资力量对比进一步加剧。在地方政府的默许下,资本对劳工保持高强度的剥削和压榨,甚至超出法律界限,拖欠工资、强迫加班,劳工合法权益受到侵害。马克思指出,资本主义比封建主义先进的地方在于消除了人身依附关系,资本家和工人之间在形式上是平等的关系,资本家对剩余价值的剥削也至少掩盖着自由平等、等价交换的面纱。然而,当前中国社会资本在权力的支持下有恃无恐,强迫劳动、使用童工、拖欠工资等违背等价交换市场原则的现象大量存在,这种已经属于经济剥削之外的超经济剥削。
收入分配调整需要重构社会力量
收入分配结构失衡、贫富差距悬殊已经严重影响到我国经济发展和社会稳定,甚至可能进一步演化成为政治问题。改革收入分配体制已经成为社会各界广泛关注的焦点。然而,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且不说扭转现有格局,即便是遏制收入分配继续恶化的势头也并不容易。改革是利益的调整,涉及的是众多阶层、群体的切身利益,改革的过程也是各种社会力量角力的过程。正如上文所分析的,权力和资本的力量异常强大是导致收入分配失衡的主要原因,而权力和资本同时又左右着改革方案。收入分配改革总体方案历时8年难以出台,就是由于既得利益集团的反对。遗憾的是,至今中国社会中抗衡权力和资本的力量还相对微弱,在这种力量格局下不能指望一纸方案能够彻底解决问题。
清华大学社会学系沈原教授分别借用卡尔·马克思和卡尔·波兰尼的理论视角分析指出,当前中国面临着权力和资本的急剧扩张,两者相互倚靠、相互强化,而社会力量却十分孱弱,难以对权力和资本形成有效制约,因此,当前中国面临的首要任务就是重建社会,既要形成公民社会以抗衡权力,又要形成能动社会以抗衡资本。
近年来,主要得益于互联网技术的快速发展和日益普及,网络提供了言论空间,显示了巨大的潜力。通过网络,每个个体微弱的力量汇聚形成一股洪流,抵抗精英和特权阶层,成为推动改革的强大动力。在一系列事件中,虚拟空间的组织动员甚至演变成现实性的对抗冲突,冲击着既有体制。民众并非是不明真相的群众,即便是冲击政府机关的过激行为基本上也并没有政治企图,只是在表达自己压抑已久的对现状的不满,抗议权力对权利的侵犯,或是权力对资本的偏袒。正是底层群众的抗议,使得精英阶层不得不对既有利益格局进行调整,缓和社会矛盾。
总之,任何利益格局都是各种力量抗衡、妥协的结果,当前收入分配结构严重失衡实际上是社会力量结构失衡的结果,因此,调整收入分配结构必须重构社会力量,具体而言就是约束权力,节制资本,保护劳工。唯有如此,失衡的天平才能重新恢复平衡,社会才能长治久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