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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狗吃了的青春

2013-12-29

美文 2013年12期

初中一年级发校服的那天,我脑海里莫名地蹦出了四个大字“修成正果”。

终于,西工大附中不再仅仅代表那些难解的“牛吃草”奥数问题,不再仅仅是老师口中那所神一般的学校,不再仅仅是支撑我在个个奥数班里奔波的信念,不再仅仅出现于散发着刺鼻油墨味的奥数卷头上。它,终于,以金边红底的楷字,出现在我校服的左胸口,陪我的心脏一起跳动。

激动之余,我突然就忆起了,帮助我考上西工大附中的那些上奥数班的日子。那时,隐藏在各个城市角落的奥数班里,永远坐满了黑压压的人,空气总是显得有点缺氧,且总有着大家钟爱的“三无”小食品的辣呛味。教室的最后两三排,永远坐满了妈妈们,一边织着毛衣,一边叽叽喳喳,评论着各家的孩子,她们是恶梦一般记忆里不可少的点缀。而坐在前面的我们,忍着冷得有点不像话的天气,顾不得手已僵硬,只“唰唰唰”歪歪扭扭记下老师的板书。在老师讲课的间隙里,我感觉自己的脚趾一只只可怜地在袜子里蜷缩,感觉不到一丝丝温暖。那时的我们都有一种矛盾心情,希望教育局赶快来查封我们的奥数班,一面又盘算着同学们都报了三四个班,自己是不是该再多报一两个,能多一些无奈的保险。

穿上“沙沙”轻响的新校服,我觉得自己像穿上了一件战袍,豪情万丈。不由得,我就庆幸起自己战斗的胜利,这个战场上可是从来都不缺战士,幸存者才是真正的王者。于是我也更觉得自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可以生活在最爱的城市里,有父母每天早送晚接地呵护,还能在崇敬的中学里念书,过去学奥数的痛苦简直不值一提!最最重要的是,在西工大附中念书,离考上梦想的中央美院可是进了好大一步呢,我觉得就像一只脚已踏入央美的大门里一样稳妥,前路那是华丽丽的光明。

当天晚上,我在吃饭时问妈妈:“妈,我们大学的现任校长是谁啊?”妈妈一愣:“你说的是西北工业大学吗?”我答道:“不是!我说的是中央美院。”妈妈说:“人家大学和你有半毛钱关系没有?”我不服:“怎么没关系,我都考上西工大附中了,那不就跟考上央美一样嘛,不过是时间问题。你不要瞧不起我嘛,我现在正式宣布,中央美院就是我的大学!”父母都笑着摇摇头,不再搭理我。

不过央美还远,中学却是已在眼前了。或许是因为我心里真的很在乎这所学校吧,性格里爱显摆的一面,就狠狠地表现了出来。发完校服的第二天,老师说可以先不用穿,等学校统一通知再穿。我却连一天都等不了,恨不得即刻昭告全世界。衣服来不及洗就要上身,裤子过长也不肯拿到裁缝那里修剪,只在腰上挽几圈就算作罢。最后裤脚被踩在鞋下,磨破了边,我才肯乖乖脱下,让妈妈去收拾。

没过几天,学校又发了套一模一样的校服要我们换洗着穿。之后的好一段日子里,我的两身校服就那么你来我往地穿,从不离身,连无需穿校服的周末都不愿换。有次和妈妈在外面,碰到了她的朋友。阿姨一看我的衣服就问:“哟,丫头在西工大附中念书呢?”我点点头,她向妈妈表达羡慕:“你女儿真厉害,学习这么好!将来一定有出息。”妈妈赶紧摆手:“厉害什么呀,都是她自找苦吃。”

我心想,能不厉害吗?那可是西工大附中呀。

就在我心中的校服热愈演愈烈时,国庆假期到来了,人们照例是要回爷爷家和大伯姑妈几家团聚的。我弃妈妈从韩国带的新衣服于不顾,执意套上校服外套。妈妈气得说再也不给我这种不领情的小孩带衣服了。我却想,到了爷爷家,外套就得脱掉,别人不就看不见有着校名的新校服了嘛,所以赶紧拿出校牌别在里面毛衣上。站在楼梯口等电梯,爸爸认真地上下打量我,然后就笑了:“你还真烧包!”我高高扬起头,心想,烧包怎么了,想烧包也得有资本,我在奥数班受苦的时候,还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嘛。

原本爸爸每天下午接我回家时,我总习惯于叽叽喳喳说一整路。自从上了初中后,我的嘴也就几乎没离过西工大附中。

“爸爸!今天老师说我们学校在全国的排名是第二呢”。

“爸爸!同学说我们学校高中的一本率是百分之九十多呢,你说是不是真的?那我是不是上我们央美更没悬念啦?”

就这么优哉游哉地活在西工大附中的光环里,我开始视它为我前十三年生命里最大的光荣。填写个人信息时,我总是先一笔一画写下学校的名字,似乎那五个大字能震慑住纸上的一切,给我一个心安。见到的每一个人,我期盼他问我上的学校胜过他问我的姓名,有的人见面后,至始至终都没问,我就一直期盼着。有时碰到了明显才从奥数班放学出来的小学生,他们几乎是清一色地死盯着我的校服,我立刻读懂了他们眼中的羡慕嫉妒恨,因为我知道自己此时在他们心中就意味着西工大附中。

一直到初一年级结束,我都还没能做到淡然面对西工大附中就是我的学校,有时想到我已经来到这所过去多么憧憬的中学读书了,就有着后怕和庆幸。有时想到将来考上央美的情景,我心里直乐。

暑假里,我去姑妈家做客。已经上大学的表姐正对着琴谱弹吉他,还不时唱上两嗓子,生活很是小资,她说无法适应上了大学一下子那么轻闲,很羡慕作为初中生的我活得多充实,我很是气恼。我每天学到十一二点后都在拼命地希望能多写些文章,多画些素描,而他们有大把时间却只是任它闲着,用鲁迅先生的话说:“呜呼,无法可想了!”

在我吃午饭的那家小饭桌,奶奶的孙女圆圆回来过她的大学假期,而我们暑假还得补习呢。我实在不习惯她现在如此悠闲,记得她去年上高三时,每天急急忙忙回家,然后快速地吃饭,还要在间隙里背英文课文或物理公式。看她有些神经质的样子,那时才上初中的我们都提着口气不敢出声,到她顺利背完才替她舒口气。可现在,她原本很简单的短发头,烫了卷,染了色,耳朵上挂着大大的耳环,刷着浓浓的睫毛膏,吃饭中间手机响了,铃声是一个很性感的外国女人的歌声,她抓起电话,兴奋地聊着。饭后,我不敢午睡,趴在桌上写作业,她边听歌边捧着本印刷精美的外国小说在屋子里边读边转。白色的耳机软软地绕在她的毛衣上,阳光打在她的脸上,一切都显得那么柔和那么惬意。我真心羡慕她!我羡慕她的从容不迫,羡慕她上了大学后所有的一切。

那个初中一年级的整个暑假,所有见过的大学生的悠闲百态以及他们少得不像话的作业,每一天都刺激着不得不应付如山般暑期作业的我的神经。我一边无比憧憬中央美院的大门,一边暗下决心,等有一天我如愿成为一名大学生,也一定要戴上大大的耳环,边听音乐边看外国小说,这时也一定要有阳光照在我的脸上,我的手机铃声也一定要是一个性感的外国女人的歌声,一响起,我便要抓起来,臃懒地说:“你好,我是李曼瑞。”

初中二年级一开始,我和同学们都明显感到课业知识一下子变难了,再不是小学的学习方法能简单对付的。没过多久的期中考试,更是让所有人大吃一惊。全班同学的成绩都糟得有点不可思议,特别是我的数学,拿到成绩时,我还以为老师算错了总分,要不怎么低得那样可怜。

老师占了节体育课,给我们训话:“……你们以为考进西工大附中,就天下太平啦,那你们可放松得太早了。看见天桥对面的西工大高中没?那才该是你们的目标,只有考到那里去,你们梦想的名牌大学才是真得唾手可得。到了最后,全年级只有百分之六十的学生能考到高中,当初考来分数很高,中考时却和普通中学学生一样平庸的人,我见过太多了。所以,你们必须拿出当初学奥数的势头来,好好学!别掉以轻心!”

大家都沉默地垂着头,我侧过脸去看窗外,好多掉光叶子的枝干张牙舞爪地伸着,有点悲凉又有点可怕。

我缓不过劲来,原来考上初中不是一劳永逸的事情啊。

到底能不能在百分之六十的优秀里,我心里一点底都没有,想起前段时间我对考上央美的肯定和穿上校服的欣喜,觉得自己真是简单得可笑了。原来学奥数时的千辛万苦,只不过让我站在了一个很好的跳板上,能不能奋力一跃,跳到对面的高中去,还完全取决于我自己。对于现在的我而言,央美还是遥远得连门都没有呢。

隐隐地,我听到同桌下决心一样对他自己说:“革命尚未成功,同志还需努力。”

我微微叹息,原来又是一场恶战啊,看来失落的不止我一个。不过,我还是将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心想,恶战就恶战吧,为了梦想,我什么都不怕!

我承认自己勇气可嘉,但也更得承认偏科不是那么好整治的。独独一门数学,就能拉分拉到我在语文英语上的优势不值一提,于是,初中二年级剩下的全部日子,我都把它献给了数学。课外题一本本地做,家教一个个地请。几乎所有的脑细胞都死在了思考“如何提高数学”上,碰到崇拜的学哥学姐,我再没心情胡拉八扯,而是劈头盖脸地问:“你觉得怎样才能最快提高数学?”因为在考进来前我早就知道西工大附中是所理科学校,偏文科的我,却还是为了将来能考上最中意的大学而不管不顾,如今每次面对那些让我抠头瞪眼的数学题,我都会有点后悔。可是想想央美,我又劝说自己一切都值了,再说了,青春不充实点还叫青春吗?

可是分数就那么岿然不动。

而我在初中二年级的最后一次期末考试结束后,也终于意识到,偏科严重的自己,不论做多少努力,都只能完成我们学校所谓的基础题,那些难到出神入化的压轴题,是我永远无法达到的高度。就像白天永远不懂夜的黑,数学永远是文科生的痛。

初中三年级不急不缓地到来,我却完完全全不知道如何面对。越来越紧迫的中考,怕人的十次中考模拟,纹丝不动的数学成绩,还有我已经脆弱而麻木的心。

但我还是有一点欣慰的,因为我的内心终于变“强大”了。

发那些每天考一次的美其名曰为“大练习”的试卷时,我和同学们都能恶作剧般地,集体起立,张开双臂,仰天长啸:“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然后再像是被打回原形一样,集体坐下,认真答卷,把老师吓得搞不清楚所以然。那些每次模拟过后的排名,那些按排名来坐考场的方式,那些自尊轰然倒塌的感觉,我终于能在撕掉排名条的一瞬间,让它们灰飞烟灭。那些需要补课的周六,那些没有运动会的初中生活,那些从来放不满的假期,我终于能把它们只归于收藏过的一条笑话:西工大附中的暑假当寒假,寒假当五一,五一当周末,周末不放假。因为在央美这个梦想前,它们都不足以击垮我。

但我的同学们,他们了无痕迹的变化让我真正地难过了。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总有人,要在班里宣扬他昨夜玩了一夜的电脑,但你分明看到他的课外题做的满满的;总有人,说他回家写完作业就睡,但你分明看到他重重的黑眼圈,看到他上课哈欠连天,看他最后支撑不住,倒在桌上枕着胳膊睡,哈喇子流一课桌;总有一群人,在你小心翼翼地问他这次数学算不算难的时候,要哭天喊地地嚎,难爆了,我肯定挂(不及格),然后以九十多的高分亮瞎你的眼;我不知道曾经不厌其烦教我打三国杀的人哪儿去了,我不知道那些全班一起在自习课上飙歌的日子哪儿去了,我不知道篮球比赛时男生在场上挥汗如雨,女生在场边高声尖叫加油的青春哪儿去了。大家都在掩饰较量中过每一天,原来,排名,竞争,中考,可以把我们变成这样,虚荣而假装,敏感而早熟。

但一切终是得归于平静,我告诉自己,都是为了各自的梦想,青春就该是这样,为了梦想义无反顾。

忽一日,我翻看了周立波先生的经典语录。有这么一句:你不疯不闹不叛逆不追星不暗恋不表白不谈恋爱不约会不出去玩不喝酒不逛街不聚会不k歌不撒野因为你要学习要工作,请问你的青春被狗吃了吗?

我心中一震,像是被谁点了穴般一动不动。叛逆?表白?恋爱?他说的这些我确实都没做过,这样的青春就算被狗吃了吗?记起原来最不爱看文艺片里青春的关于,觉得什么翘课,什么喝酒,什么离家出走,都离我好遥远,也更不相信哪个学生会真的如此。可是,此刻,我忽然意识到,这个世界里有好多与我截然不同的人。

心里乱乱的,我便很早就睡下了,妈妈以为我不舒服,进来看我。我捏住她的手,没话找话,想起最近热播的电影《2012》问:“如果2012世界末日真的来了,你会不会很遗憾?”

“遗憾嘛,好像没有,我的梦想全都实现了,没什么遗憾啦。你别胡思乱想快点睡吧,什么乱七八糟的世界末日”。

我“嗯”了声,妈妈就出去了。看着木门带走房间里的最后一线光明,我突然好难过。如果世界末日真的来临,我会很遗憾,我一定会遗憾死的!我还没谈过恋爱,没和人亲吻过,没用过手机,没发过短信,没熬夜看过球赛,没骑过自行车,没出版过小说,没画过令人满意的画,没来得及长大带父母周游世界。妈妈当初为了自己的梦想,勇敢地辞职,做了她能做的一切。而我什么也没做过,这么多年,就一直坐在那里,学,学,学。每次看到《美文 青春写作》的90后作家介绍,我就心里不是滋味。我从不羡慕别人的才华,但看到别人都是自十三四岁起写作,而十三岁的我,作家梦的内容还模糊得没有形状。很早以前就想投稿试试,却居然找不出一点时间来收拾写过的文章,就那么拖了好久好久,久到我自己都有点绝望。

我呆呆盯着黑暗里没有星空的屋顶,眼泪顺着鼻翼蔓延开,我翻过身,它就全倾倒在枕巾里,湿湿暖暖的。第一次,我一点都不明白青春究竟是什么,也是第一次,我觉得我的青春是真的被狗吃了。

在寂静的夜里,我不知道我的同学们是否已经安睡,或是正挑灯夜战,也不知是不是有人像我一样在流泪,想着那狗吃过的青春。我越发可怜起自己和所有的同学,都还从没年少轻狂过呢。我知道目的地是未来更好走的前途,而西工大附中是一条艰辛快捷的独木桥,我在桥上,奋力厮杀,和天下所有的孩子一样,只有战场,没有归路。一不小心,就为了桥上更好地平衡,将青春拱手让人。我坐起身,隔着被子抱住自己瘦瘦的腿,有点不甘心,为数不多的青春,我到底还要不要放任它继续被狗吃。

我就这样有点迷茫的,在初三的日子里看着别人厮杀,自己苟活,心里也一直放不下那些被狗吃了的青春。

第六次中考模拟考结束的那天,我站在路口等爸爸接。扭头看见和附中只有一条马路之隔的西工大高中,就想起了一年前老师的训话。

有短发女生戴着眼镜,垂着头木木地走出来,我心中莫名地升起敬意,她学习得有多好,才能考上高中呀!不一会儿,又有拍着篮球的男生蜂拥而出,我更是惊讶,西工大高中里还有打篮球的人,还有在玩的人?再看看像鹅一样抻着脖子向校门看,找自己孩子的家长,我觉得他们真厉害,居然培养得出考上西工大高中的孩子。

隔着拥挤的人头,我看到高中的校门里,挂了整整一面墙的奖状,金光闪闪晃得人头晕。我看着看着,仿佛人群熙攘都不存在了,而我突然间就有点明白,到底什么是青春,什么是年少轻狂。远远的,爸爸的车冲我按了声喇叭。我一边奔过去,一边微笑着心想,冬日渐暖了,我也该好好为中考准备了。

现在,我是西工大高中的一名高一新生。还未分文理科的日子里,更难的理化生呼啸而至,我虽然应付地吃力,也知道将来必选文科,却也不想像许多人劝慰的那样,完全放弃理化生,有时候我觉得,真正的年少轻狂,该是为自己梦想的事放手一搏才对。

后来,我知道周立波先生的那句话还有一句答句:你疯你闹你叛逆你追星你暗恋你表白你谈恋爱你约会你出去玩你喝酒你逛街你聚会你k歌你撒野因为你不学习不工作,请问你的青春狗愿意吃吗?

我心想,哼,爱吃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