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从来不喧嚣
2013-12-29潘云贵
我们终日奔波于起点、终点之间,从幼年走向老年,褪去昼的白光与夜的黑暗,我们能在细胞死亡的路上看见什么?
不谙世事的孩子常常在洞察世界,用自己独特的目光和思维得到一些结论。结果,这些结论大都与世俗定义的客观标准相违背,所以不谙世事的孩子常是孤独的,如同角落里暗自生长的苔藓,带着绿色的哀愁攀缘成长的阶梯,也像小小的被人冷落的神。我也是其中一个,踩着时间的台阶,一步步走向未知的人生。有时在中途迷路了,面对前方无所适从,便像极了乞丐,时时刻刻都在乞求着有人会来回答我,路在哪里,怎么走。但往往只是风路过了我, 然后,一个答案也没留下。
有人说我很特别,有人说我很无聊,有人说我具有哲学家的大脑,有人说我是得了少年作家矫情症,为赋新词强说愁,病得不轻。其实不是这样的,我一直都在凭借内心的声音活在这个美好或邪恶的世界上。但对世事敏感,确实是我的弱点,它犹如一滴辣椒水洒到我身上,我就会起一身的小红疙瘩,这一度使我不快乐。
我也想让自己变得坚硬,拥有金刚不坏之身,或是让神经都长粗一点,触碰生活外壳时能失灵一些,但它们却日益纤细,致使我日渐敏感,恶性循环。
感觉自己注定会掉进一个漆黑的兔子洞,大声呐喊,也无人注意。
上个月独自蹲在街边捞金鱼,手气不佳,周旋半天只捞出一只小小的黑色的金鱼,就像从生活这本书上随意掉下的一个逗号。它无奈地吐泡泡,瞪圆眼睛瞧了我一眼,就别过脸去,甩了甩尾巴。我提着装满水的大塑料袋看着身边走过的小朋友,他们一个个提的都是装满鱼的袋子,快乐地蹦跳着,真的很像一群小鸟,一路洒落的水花就是他们留下的羽毛,在阳光下发光,银灿灿的,刻下来的笑容一般,却蜇伤了我。
我的房间里有一张方形的小桌子,桌子上摆着一个圆口的小鱼缸,鱼缸对面是一扇窗,窗外有一片南方的天空,经常下雨。我的世界是孤独的,而我的金鱼,在这样的环境里也开始了它生命里孤独的旅程。它不停地吃着我投放的鱼食,我不停地吃着房间里的孤独。
而我却不知道金鱼是世界上贪得无厌的动物,它总是不知道满足,无论给它多少食物,它都能下肚,最终胀肚而死,很像人类。
鱼死的那天,橘红色的火球照亮了黄昏,每一寸土地都在喧嚣中燃烧。宽阔的马路上开始挤满车辆,写字楼下影影绰绰,红绿灯交错亮着,有人叫嚷,有人跺脚,有人拿出手机读取微博上最新发生的事情,有人站在角落里表情沉默,路口的夜市摆了出来,路灯按时从高处放出光芒来。属于城市的另外一个部分,在愈发黑暗的时间里鲜活呈现。
而多少人会知道我的鱼死了,它翻着肚皮漂浮在满是面包屑的水面上,尾巴甩也不甩。狭小的玻璃缸里除了它就是一片没有波纹的水,平静得也如同死去了一样。而窗外,火球继续向四周延伸着橘色的光。白色的飞鸟三五成群疾速掠过,拍落的羽毛顺着风的方向飘往远处。看不见它们的时候,天就黑了。
南方的树在黑暗里部分彼此紧紧缠绕。一些在风中摇摆的枝叶像这棵树的,又像是那棵树的,孤儿一样难过。
我的鱼死于孤独。
我不知道一生会有多长,但唯一所能获知的是时间流走一秒就不会重新再来。人生太短,在这个意外频发的世界,人的寿命或许只是鱼的几倍,几十倍。
错过的事情没有时间再来一遍。
有后悔药吗?如果有,兔子就可以跑赢乌龟,乌鸦就不会被狐狸骗走肥肉,灰太狼也就不用在每一集的结尾都跟喜羊羊喊道:“我一定会回来的。”
那么,一切遗憾的事情都会变得完美,世上就会少掉很多责骂与埋怨、泪水和叹息。
但终究到现在,后悔药也没有被研发出来,整个世界只有哆啦A梦的口袋才是完美的。
从小就对药物反感,看见爸爸头痛时吃芬必得,妈妈感冒时吃阿司匹林,我就喜欢把那些白色的小盒子、小瓶子藏到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因此常常挨了大人们的批。
大部分人类都很懒惰,生病时,无论病症轻重,都喜欢借助药物来抵抗体内的病菌,而不是激发人体自身的抵抗力,于是医院每天都在添层,药房每天都在分蘖,药片、胶囊、制剂占据了世界的很多角落,瓜分了人生不同的阶段。
从出生到现在的二十岁,我很少生病,虽然我妈经常不让我这么说,我也不知道其中原因,只觉得大人们很奇葩,他们有一种多余的忧虑。生小病时大多数也只是窝在家里,我爸总会催我妈带我去医院看看,我妈会在精心打扮一番后再来问我究竟去不去医院,我摇头,她脸上很失望,于是直接过来拉我走。那是小时候的自己,无法和大人较量,被拖去医院后多是脱裤子打针。长大后,知道了一些方法可以对付某些小病,例如觉得自己有感冒迹象,可以到操场跑上一两圈然后回去冲个热水澡(千万别洗冷水,否则你就真的感冒了),或者去吃碗麻辣烫或者酸辣粉出出汗(当然如果你正值长痘期,就别吃了,免得吃完毁容),而我常做的是多喝开水,再服用一些维生素片。我也不知道这些方法是否科学,但是我亲眼看见身边的小伙伴们都是靠这些迅速恢复元气的。
我们的身体是一个神秘的宇宙,你永远也无法获知它的能量有多惊人,有多巨大。但是,如果有天它习惯了青霉素、头孢菌素、布洛芬、乌拉地尔……之后,你心里的这个宇宙就会愈发脆弱,萎缩,被分秒行进的时间摧毁。
发光的生命受控于微小的外物,逐渐失去生存的一种自信,人生的不确定性进一步加深。
你将认不出最初的自己,你将不再属于你自己。
世界其实一直都在善待我们,往往都是我们自己不懂得珍惜人类与生俱来的某种能力,不断在高速前行的时代列车上和慵懒的生活疲态中渐渐遗失,直至忘记。
小时候从没觉得老屋破。
那时我们一家人还住在观音路4号,门前是一片水泥地和菜田。水泥地上堆满了我爸从山上运回来的石料。我经常会趁大人们不注意的时候爬到石堆上看远处的天空。那时村里面都是砖瓦房,一眼就能看到很远的山峰,还有一些鸟群飞翔的身影,天空很干净,像块蓝色的大桌布,望不到边角。我有时不禁跳起来,挥动起双臂,想象自己是鸟,也长着一双冲向蓝天的翅膀,在风里快乐地大喊大叫着。结果大人们来了,把我揪了下来,只得乖乖进屋。
现在我们家已经搬到了池头路,新房子也从二层添至四层,但我时常还想念着观音路那座只有一层的小破房。
当二十岁的我重新站在老屋前,心塌了。在离开它的七年时间里,爸爸妈妈都不来打理,而我也没回来看望它。门前的水泥地都裂了,上面长出了和旁边的菜地一样多的杂草,而石堆都被人搬走了,天空被周围新建起的高楼惨烈围剿,只剩方形的一个口子。老屋像只井底的青蛙,又矮又小,蹲在角落里。但它比青蛙还可怜,因为它没有生命。
没有人住的房子如同没有心的人,在时间的推移下,迅速衰败倒塌,满目疮痍,千疮百孔。我们何曾关照过这样的死者?
人类常常以伟大、高尚、智慧、多情、感恩来标榜自己,其实在很多事情、很多细节中已经得到证明,人类是自私、冷漠、善忘的,总在喜新厌旧,总在追求更丰盈的物质享受,总在一步一步远离最初的自己、最初的家园。
老屋像个佝偻的老人躺在荒草堆里,更老了。
是否想过,有天我们若是这样被身边的亲人、朋友以及自己深爱的人忘记,那我们的心里又是怎样的一种滋味?
西蒙·凡·布伊在《因为爱》里写道:“那时,我突然明白了过来,原来我一直害怕的不是上帝、魔鬼或是死亡,而是,即便我们不再存在,万事万物却依然如常继续。”
生命在走,时间不回头。悄无声息中,我们长大,又日渐衰老。在通往人生尽头的长途上,慢慢变得残忍、冷酷,陌生得不被自己所认识。
世界究竟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出错了,改变了我们?
没有谁可以作出回答,只有看不见的风在吹,看不见的泪在流,看不见的我们一直在走。人间洪荒里,我们都是一群沉默的哑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