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歪脖岭

2013-12-29菊韵香

民间文学 2013年10期

陈大顺自当上卫生局长,他每天工作都很忙。这天下班,陈大顺扔下手里的工作,风风火火赶往单位附近的咖啡厅。原来,下班之前,女儿陈倩给他发了短信:“老爸,我想和你好好谈谈。来不来,你自己掂量着办!”

陈倩是陈大顺的掌上明珠,他和秀芬结婚晚,生孩子也晚,盼了好久才有这么个宝贝闺女。女儿长这么大,陈大顺花了不少心血,更何况,即将大学毕业的陈倩上个月告诉他和秀芬,毕业后准备和几个同学去边远的开远镇小学支教。陈大顺对开远镇不陌生,年轻的时候他曾在那里插队,开远镇到现在还是有名的贫困镇。

其实,陈大顺早就听说了,女儿想竞选村官,就这事已经和她那个神秘的男朋友合计了不止一天两天了。眼下,这么急着要见他这个局长老爹,该不是想走走关系吧?心下想着,陈大顺走进了咖啡厅。

陈倩早就到了,坐在临窗的一张桌前冲他招手。刚坐定,陈大顺便佯装生气地问:“小倩,你催命似的折腾老爸,到底有啥事?”陈倩做了个安静的手势,接着一本正经地说道:“在公共场合说话不能太大声,别动气。老爸,你先听我说。”

陈大顺直入主题:“甭和我客套,是不是想让我帮你?”

“老爸你真是聪明,一下子就说到点子上了。”陈倩性格开朗,爱说爱笑,从小到大就没见她犯过愁。陈大顺嗔怪地瞪了她一眼,刚想说你别指望老爸,能不能当上村官,要凭真本事去考,可陈倩接下来说的话却让他愣了神:“其实,你帮我就是帮你自己,我可不想看你和妈妈天天冷战!”

明摆着,女儿长大了,家里的事已经瞒不住她了。陈大顺暗暗叹口气,欲言又止。上个月,他出了趟差,在外地待了整整半个月。一回到家,妻子秀芬就和他较上了劲,非要他说明三件事。第一,工资卡上怎么少了一千块钱?这钱给谁了?第二,陈大顺后背上那几道指痕是谁挠的?千万别说是哥们挠的,哪有男人留那么长的指甲,鬼才信!第三件说来有些羞于启齿,都说小别胜新婚,陈大顺出差回来只在家里打了个转,又猴急地往单位跑。怎么,是看家里的黄脸婆不顺眼了?

也难怪秀芬会多心,最近这段时间,市里有几位领导纷纷落马,陈大顺也难保不出点什么差错。可是,秀芬说的这三件事,唉,陈大顺可真是一言难尽。即使面对自己最亲的闺女,也开不了这个口。闷头琢磨片刻,陈大顺神色凝重地看着女儿:“小倩,你相信爸爸吗?”

“相信。”陈倩的回答非常干脆,“老爸在我心里是最棒的,我从不认为你会做出对不起妈妈的事。”闻听此言,陈大顺禁不住心头一热,说:“你放心,我会和你妈说清楚的,但不是现在。说吧,你想让爸怎么帮你?”

“你和妈妈能像从前一样热热乎乎,就算帮我了,省得我去了开远支教还要担心你们——”

陈倩话未说完,陈大顺的手机响了。

一看来电显示,是司机小赵。这个时候小赵打电话干什么呢?电话一接通,小赵便说了一个糟糕的消息:刘副局长出车祸了,正在医院抢救。

“小倩,爸有急事,要马上走。请相信爸,爸做事绝不会愧对这儿。”陈大顺拍拍胸脯,起身奔出了咖啡厅。

第二天早晨,陈倩给陈大顺发了条短信,说她和同学已到车站,即将踏上支教之旅。由于工作太忙,连送送女儿的时间都抽不出,陈大顺顿觉愧疚不已。临近中午,他急匆匆回了家。一只脚刚踏进门,秀芬就冷着脸质问:“陈大局长,女儿去那么远的地方都不去送,看来你很忙啊。”

“秀芬,我,我——”

“别跟我解释,我不想听。”秀芬硬邦邦打断了陈大顺,“这个家,你有七八天没照面了吧?有本事,永远别进这个门!”

“你,你简直是不可理喻!”陈大顺冲进卧室翻出几件衣服,头也不回地走向门口,“刘局被车撞了,我要顶替他出差。我看这段时间咱们都好好想想,过去彼此间的信任到哪儿去了?”

秀芬一听,委屈得落下眼泪来:“信任?我也想信任你,可你背上的指甲痕是咋回事?你说啊。自从上次出差回来,你就处处躲着我,我就那么讨人厌?你走吧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看着秀芬落泪,陈大顺也很伤心。这些年,秀芬为了他,为了这个家不容易,可以说,没有秀芬,就没有如今的他。可是……呆立半晌,陈大顺闷声不响地将衣服装进包里,提着包走了。坐上了车,司机小赵看出陈大顺脸色不对,也不敢问什么,只能一踩油门上路了。陈大顺是正局长,本来这次出差该由刘副局长带队,可谁能想到刘局昨天出了车祸,伤得还挺重。刘局去不了,这次出差又不能推迟,其他几个副局长也都有任务在身。想到与其在家和妻子怄气,还不如重回歪脖岭,多为乡亲们办点实事。就这样,陈大顺主动接过了带队出差的任务。

这次出差和上次一样,目的地都是坐落在大山深处的歪脖岭。歪脖岭四面环山,偏僻闭塞,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山村,村民总共仅有二三百人。别看地方小,人口少,却是个令人头疼的重灾区。不久前,有人给卫生局发了一封长长的电子邮件。邮件除了标题“歪脖岭”三个字外,内容全是触目惊心的图片——低矮破旧的茅屋,骨瘦如柴的老人,空洞无神的眼睛,光秃秃的荒山野岭……不对,荒岭上有棵松树,孤零零的就那么一棵,枝干扭曲歪斜,半死不活。让陈大顺惊愕的不是歪脖树的古怪长相,而是有个瘦得皮包骨头的中年男子正往歪脖树上系绳子!

照片虽是抓拍的,但拍得很清楚,男子的眼神里分明充满了绝望。可以想见,他是要上吊。随后,陈大顺给发信人回了封电子邮件,请发信人详细说说歪脖岭的情况。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歪脖岭居然是个闻所未闻的艾滋病村!发信人还说,短短四五年,差不多有十个人两眼一闭,挂上了该死的歪脖树。

该死的不是歪脖树,而是当地某些人和部门的刻意隐瞒。向上级部门做完汇报,陈大顺迅速组织艾滋病防治处的工作人员赶赴歪脖岭。到了地儿一调查,这才得知一个可怕的事实:数年前,为了养家糊口,村民们盯上了一条生财捷径——私下卖血。结果钱没赚多少,灾难却找上了门,不少人感染了艾滋病。发现第一例感染者后,镇里不但不加紧防治,居然还要求歪脖岭上下把紧口风,严密封锁消息。而陈大顺之所以没把实情告诉妻子和女儿陈倩,是担心她们会极力反对——歪脖岭人对艾滋病认识不足,阻断措施不力,有一定危险性。

现在一切都顾不上了,就这样,陈大顺带领医疗队再次开进了大山。沿着崎岖不平的山路爬上歪脖岭,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忽听随行的工作人员失声惊叫:“陈局,快看,歪脖树那儿,有人要寻短见!”

寻声望去,只见一个矮矮的瘦女人已站上垫脚石,正将头往绳套里伸。

情形危急,救人要紧,陈大顺大喊着冲了过去:“停下,快停下。别犯傻啊——”

眨眼的工夫,陈大顺已跌跌撞撞奔到歪脖树下,张开双手抱向瘦女人的腰。眼瞅就要抱住,陈大顺却如触电般浑身一颤,手臂也僵在了半空。

“你走开,别管我,我不想活了。”完全能感觉得到,女人死意已决,眼里连半丝留恋都没有。陈大顺急急相劝:“你别,别,有啥难事我们能帮你。对了,你应该认识我,我叫陈大顺,是卫生局局长,前些日子在歪脖岭待过半个多月。这次我带来了最好的医生,就是要帮乡亲们解决问题的!而且国家有政策,家里困难的一切医疗费用全免。大姐,你要相信我。”

“你帮不了我,谁也帮不了我。我丈夫把病传给了我,我不想再传给闺女。我闺女念大学快毕业了,我要不死,她牵挂我,还会回这个鬼地方。不,不,我不能让她回来,不能……”

“你听我说,一般的接触是不会传染的——”

瘦女人痛苦地摇摇头,喃喃自语:“你不用骗我,这种病根本无药可救。十年前,我丈夫得了这种病,就是从这儿走的。闺女长大了,成人了,我也该找我丈夫去了。陈局长,乡亲们都知道你是个好人,好官,你就别再来了。你要是染上病,那可是乡亲们的罪过……”

说着,瘦女人凄然一笑,咬牙踩翻了垫脚石。这下,陈大顺彻底慌了神,再也顾不上多想,一把抱住瘦女人往上托。很快,医疗队员纷纷跑上前,七手八脚解开了打成死结的绳套。

好险!幸亏发现及时,救治及时,悲剧才没上演。陈大顺如释重负,站起身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让他没想到的是,这惊险的一幕恰恰被两个人收入了镜头。

这两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陈大顺的女儿陈倩和她的男朋友。

“老爸,你真棒,真了不起。”看到女儿喊叫着跑来,陈大顺当场呆住了:“你,你不是去开远镇了吗?怎么会在这儿?”

话刚一出口,陈大顺啥都想明白了:有其父必有其女。女儿和他一样,为了不让家人担心,就谎称去开远镇。其实,她和同学早就选定了歪脖岭小学作为支教点。她之所以做出这个决定,她的男朋友周凯“罪责难逃”。

瞄见陈大顺阴了脸,周凯难为情地挠挠头,支支吾吾:“叔叔,对不起,我、我劝过小倩,不让她来。我也犹豫过,该不该给你写那封信,可、可是歪脖岭是我的家乡,我不能看着它毁掉,我要救活它。叔叔,不管你能不能原谅我,我都要代替乡亲们跟你说声‘谢谢’,谢谢。”

闹了半天,给我发邮件的是你小子。陈大顺看一眼周凯,暗想:上了大学没忘本,品质还不错;长相嘛,也算帅气。不过,想做我未来的女婿,还需继续考验。这时,陈倩搂住陈大顺的胳膊,悄声问:“老爸,刚才那个阿姨要寻短见,你咋犹豫了?这可不像我老爸的风格。”

陈大顺面露苦笑,回手指指后背自我解嘲:“旧伤未好,要再添新伤,你老妈定会将我扫地出门。上次——”

“血液传染、母婴传染才会染上的。你是心理恐惧,对吧?”陈倩抢过话,满脸虔诚地说,“老爸是好人,好人自会有好报。”

没错,上次救下的也是个欲寻死的艾滋病患者,那人的手上有血,陈大顺担心感染,回到家哪敢和妻子亲密接触?好在三天后好消息传来了:经过一个多月的血样监测,完全排除感染的可能。与此同时,陈倩充当了和事佬,给老妈解释完前因后果,又发去了一张照片。

照片上,陈大顺站在歪脖树下,腰板却挺直如松,伟岸如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