傩神保佑
2013-12-29黄复彩
我们是被一阵击鼓之声吸引到这条小巷里的。
出于职业的敏感,让我知道这鼓声决非专业人士所为。起初以为是哪家店铺的电视机传出来的声音,似乎又不像。十一岁的女儿正在学巴士鼓,她说,爸爸,这不是巴士鼓。我说,是的,但它有巴士鼓的节奏,而且敲得很地道。也是出于好奇,循着那渐近激烈的鼓点,我们走进德艺堂。几乎是在跨进门的一瞬间,我立即认出了老头——打鼓佬姚炳琦。
这是一家坐落在小巷深处的体育文化用品商店,店内门可罗雀,生意萧条,这家百年老店眼看着就要随老城改造搬迁别处,对于生意,店家也是有一搭无一搭地在做着。
姚炳琦的面前摆放着四五只中式鼓,他在每只鼓上以不同的节奏敲击着,店堂里只有他一片有节奏的鼓击之声。他把耳朵贴在鼓上,仔细地听着那鼓敲击后的余音。等那声音稍稍停歇,又用食指和中指有节奏地弹击着鼓面,并伏下耳来,谛听那鼓面细微的震动声。他那样专注地听着,仿佛是在谛听从地心深处发来的神秘信息。只是,没有一只鼓令他满意。过了很久,他似乎准备放弃这种太过精细的挑选了,但他还是把目光投向货架上那最后一只中式鼓,他说,你把那一只给我搬下来。店员有些不耐烦了,说,你这老爹,到底要不要啊?姚炳琦说,我不要我吃饱了撑的?店员说,这么多鼓都不中你的意吗?老头瞅着架子上的那只鼓说,中意的也许就是那一只。店员皱着眉头,但还是把那最后一只中式鼓给老头搬下来。姚炳琦敲着,再敲着,神情渐渐地活泛开来。他退后几步,审视着那只中式鼓,像要最后再看一看这个他千挑万选的角色,接着,就像在人群中终于找到了自己今生的情人,一头扑到这只在外人看来没有半点儿特别的鼓上,继续开始他刚才的表演。他的鼓点时而疾如狂风,时而似远处传来的隆隆雷声,时而又如暴雨倾盆。我注意到,德艺堂门口开始聚集越来越多的人。在这个正月里,这个即将拆迁的小巷难得有顾客光顾,而德艺堂的鼓击之声却吸引了如此之多的顾客。店家也被老头的表演震慑了,仅有的三名店员全都集中到一个柜台上来,连同我十一岁的女儿,都一齐看着姚炳琦忘乎所以的表演。
终于,老头放弃了表演,他拍一拍手说,我要了,就这只。
店员把其余的几只鼓一只只搬回货架上。这种上下搬运的劳作让店员重新生起烦意,她们似乎根本不相信那最后一只中式鼓与前面的区别在哪里。姚炳琦说,这鼓在你这架子上是货物,是商品,在我手里就是不同成色的戏子,只有我才能掂量出好与坏来。老头的身上套着一件短大衣,里面是笔挺的深灰色西服,打着鲜红的领带,脚上穿着一双辨不清颜色的运动鞋。
“姚老……”直到这时,我才向老头走过去。
时光是折磨人的巨兽,将近二十年过去了,原本瘦细高挑的姚炳琦开始横向发展,那熟悉的总是带着自来笑的脸像是被水长久地浸泡过,浮胖得有些变形。但他仍是姚炳琦,一个总是快乐的,有着提供给人无尽笑料的姚炳琦。
姚炳琦看了看我,一把握住我的手,说,小魏啊……
二十多年前,老头是我同事。我们在一个乐池里,我吹小号,他作打鼓佬。应该说,他是本省专业剧团里最好的打鼓佬。那一年专业剧团重组改制,老头原本还不到退休的年龄,但他却主动辞职回家了。
艾之从日本回来了,老头说,回来有半个多月了。
我让女儿喊爷爷。女儿乖巧地叫了一声:爷爷。老头说,嗬,这是你女儿吗?真漂亮!像她的妈吧?
女儿说,不,人家都说我像爸爸。
老头笑了,整个德艺堂的人都笑了。
在这种笑声里,我显得有些尴尬,我知道这是因为老头突然提到了他女儿姚艾之,但我实在不明白这尴尬的理由。我指着那面鼓说,姚老您这是……
呵呵,我们傩戏会用的,傩戏。
老头把后面那两个字格外地放大了语气,他生怕在场的人没听说过傩戏。
店员显然不懂什么叫傩戏,她问她的同事说,傩戏是什么戏?店里没有人知道。老头开心地笑了,说,哈哈,不知道了吧,你们只知道黄梅戏,只知道京戏,还有倒七戏,庐剧,就是没听说过傩戏对吧。老头拿过柜台上一支笔,在一张纸上先写了一个人字,再写了一个难字。老头说,天底下,站立的人最难,难就不活了?当然不,越难越要活,要活出人味来,这就是傩。
姚炳琦适时地刹住车,他说,我这买鼓的钱都是村里人一点儿一点儿凑起来的,我当然要买一只最好的鼓你说是不是?还像当年一样,姚炳琦的声音有一种磁性的圆润,带有一种女性的柔软,时不时会伸出一只兰花指来。这是他当年作男旦时养成的习惯。
其实,老头与我还有另外一层特殊的关系,二十年前,我差一点儿就成了老头的上门女婿。
我把女儿送到家门口,让她独自回家,那天中午,我在望江楼请他吃了一餐中饭。在这个过程中,我几次想打听他女儿的消息,但却一直没好开口。
舞台上永远只有一个主角,这是一个既生瑜,何生亮的行当。在市黄一团,姚艾之和于飞兰几乎同时出道,都在不同的戏里演过第一主角。那一年省电视台拍《小乔初嫁》,于飞兰和姚艾之同时被挑上了,但临到分角色时,姚艾之却是B角。姚艾之什么也没说,第二天与剧组不辞而别。那正是戏曲电视剧疯狂的年代,那一阵子,省城的大街小巷里到处都是于飞兰带点儿沙哑的歌唱,人们说,严凤英又回来了。接下来找于飞兰拍电视剧的一拨又一拨。在市黄一团,在整个黄梅戏艺术界,于飞兰的扛鼎地位到了没人能够撼动的地步。姚艾之就这样一年一年地被冷落下来。她作为戏剧演员的本钱也就这样一点儿一点儿被时光打磨得失去了光泽。那一年,湖北黄梅戏剧院开始组建,希望我们这边能把最好的演员支持他们。据说,他们早就瞄上了姚艾之,湖北那边一发话,姚艾之立即就答应了。在那同时,摆在我面前的有两种选择,一是以我们早就公开的恋情,我可以随她一起去那边继续吹小号,另一个是我现在供职的媒体希望我去做摄影记者。我几乎未加考虑,就选择了后者。倒不是因为我对摄影的偏爱更胜于吹小号。我非常清楚,姚艾之所以投入我的怀抱,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的失意。她比谁都清楚,凤凰落毛不如鸡,我当然没有必要背上一个吃白饭的恶名。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姚艾之去了那边后,不到半年,即与一个丧偶的市级领导闪电结婚。于是,我也在最短的时间里与我现在的妻子结合了。然而不到一年时间,即传来姚艾之离婚的消息。后来又传说她去了日本。
我不知道姚炳琦是否知道我与他女儿的这一钵酱,在把老头送往车站途中,我说,过几天,我要去看看你们的傩戏。老头高兴起来,说,你早就应该去了,多好的傩戏,再不看就没有了啊。
我说,怎么就没有了呢?不是戏剧的活化石吗?其实,我明知道这话并非出于真心,但我还是随口把这句话说出来了。我说出后,就立即后悔了。所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但我在与我有着同样命运的打鼓佬姚炳琦面前,却说了一句再明显不过的违心话。戏剧面临着没落的命运,这是国人共知的事实,何况那种像古董一样被挖掘出不久的傩戏。好在老头似乎并没有在意我的这句话,他忽然警觉起来,说,你不是接到姚欣荣那狗日的邀请信,要去参加他的什么傩文化艺术节的吧?
我从老头的眼神中看出了什么,我不得不回避了这个话题,说,不,我要去看你的原汁原味的傩戏。
几天前,我的确接到一份邀请信,正月十三,傩戏之乡牛镇乡政府将举办首届傩文化艺术节。本来我并不想去参加那个“文化搭台,唱经济大戏”的活动,但现在,我改变主意了。我说,姚老您知道,我是搞摄影的,我希望能拍一组好照片。
姚炳琦随即开心地笑了,说,小魏你这就说对了,我的傩戏并不好看,但有一点可以保证,原汁原味。老头拉着我手说,你和比尔一样,你知道,比尔比中国人更懂傩戏。我问比尔是谁,他说是一个法国人。他说,比尔过几天要带他的全家从巴黎来看我们的傩戏,比尔说,他要把中国的傩戏艺术介绍到他们法国去。
我对比尔并不感兴趣,当然,我对傩戏也不感兴趣,我之所以作出这个决定,完全是因为要去看看从日本回来的姚艾之。二十年过去了,姚艾之仍然像影子一样在我的面前拂之不去。
老头儿被我的决定感动了,说,你不知道每年有多少人背着摄影包往我们那里跑,有个叫俞越的人,去年还出了一本傩戏摄影画册,你猜怎么着?红了,哈哈。
我一直把老头儿送到长途车站,临上车时,老头又说,你到牛镇乡,问一下缟溪三姚的傩戏会首姚炳琦,没有人不知道的。我说,我知道了,您老不管到哪里都是名人。老头开心地笑了,宽大的额头皱成一只老核桃。
正月十三,我踏上了前往缟溪三姚的乡村公路。这条路几年前我曾经走过。那时是因为接到一个关于汉皮纸厂污染水源的报道,我随同一名文字记者,一起前往采访的。后来我才知道,关于那个纸厂,背后的博弈相当复杂,但我们的图片和文字还是见报了,结果如何,不得而知。
那时候,这里只是一条沙土路,而现在,却铺了一条水泥路。只是,这条名为村村通的公路修得太窄,遇到错车,没有相当的驾驶技术,随时都有车毁人亡的危险。我小心地操纵着我的北京现代,但在一个三岔路口,我还是与一辆车发生了刮蹭。当我发现被我刮蹭的车时,我着实惊出一身冷汗来。那是一辆最新版的路虎越野,即使是在市区,这样的豪车也不多见,但这辆墨绿色的路虎越野就随随便便地停在一个乡村村口。听到刮蹭的声音,从村口小店里冲出一个中年男子,那男子看了看被刮蹭的地方,一脸的怒容,他冲着坐在北京现代驾驶室里发愣的我叫着,你他妈开的什么车?也就是在这时,我立即认出,这就是那年向我们投诉那家制造了这一带水流污染的汉皮纸厂的牛镇乡文化站长姚欣荣。
我走出驾驶室,与此同时,姚欣荣也认出了我。他的表情迅速发生了变化,向我伸出手来,说,是你呀,魏主任。
对不起,发生这样的事情。
没事,他说,我的车上的是全额保险。而且也不严重。倒是您的车……
我当然自认倒霉,我说,路太窄了。
是这样,村村通嘛,你知道的,层层压榨,层层揩油,到这条路上,还能怎样?
他递给我一支烟,然后我们就站在那里聊了起来。他说,我还没来得及感谢您呢,上次你们的报道到底还是起了作用。
那家纸厂……我说。
现在归我了,不过,我做了污水处理系统。
我忽然又想起关于那家纸厂背后的博弈,或许,这正是一开始姚欣荣向我们投诉的目的。我看着姚欣荣的那辆最新版的路虎越野,这是一辆真正的豪车,但外观上却一点儿也不起眼。一个文化站长,竟能开这样的豪车,我知道,这家伙不是一个简单的角色。
从村子里不时传来鞭炮炸响的声音,还在正月里,在这个山里,到处都能感受到浓浓的过年的气氛。这时,从另一条路上走过来几个农民,他们手里拿着镶有龙边的彩旗,扛着竹木制作的刀枪以及布扎的坐地马和高跷之类。他们好像要去一个地方,或者正从一个地方走来。阳光下的这些赶着参加艺术节的农民们让我有一种古老的沉醉感,我端起相机,想拍几幅照片。姚欣荣说,明天比这好看的多着呢。那几个农民同姚欣荣打着招呼,姚欣荣问那些农民,你们都准备好了吗?农民说,有什么好准备的,就那么回事吧。姚欣荣接过一把扎着彩条的布伞,伞旋转着,彩条散开来,成为一把很好看的飘动的龙伞。
姚欣荣说,你看,这样一改造,舞起来就好看多了吧。
好看是好看了,老头们意见可大了。
你别管他,姚欣荣说,依了那帮老古董,傩戏早就完了。
听说你把宋祖英都请来了,她唱一首歌给多少钱啊?
你管它什么英,反正这钱不归我出,艺术节也不是我姚欣荣的艺术节是不是?
农民们围着姚欣荣,七嘴八舌地说着,姚站长,听说今年又有几批外国佬要来参加艺术节?你的温泉宾馆刚刚开业,赶上了啊。
姚欣荣笑着,他把中华烟散到那些农民手里,说,别管他什么外国佬,该来的都会来,不想来的你八抬大轿他也不来。他又指着我说,你看,这位领导已经来了。
农民们围上来,他们说,领导给我们下拨点儿钱吧,挖掘传统文化不能空口说白话啊。前年文化局来人说要拨钱来,到现在也不见一根毛。
我赶紧说我并不是什么领导,我不过是一个傩戏的爱好者。农民们又说,光爱好顶屁用,要有实际行动啊。姚欣荣赶紧制止了他们,说,这位魏先生是有名的摄影记者,他一张照片强过十道圣旨,他的微博有三千万粉丝,三千万,这是个什么概念懂吧。
农民们笑着说,原来你是记者,记者每年都一批批地来,一批批地走,记者们把我们的傩戏都拍成照片卖了,我们的傩戏算是为你们这些记者演了。另一个农民甚至说了一句更为难听的话:记者先生想没想过这是侵犯我们的知识产权啊?
农民的直率让我下不得台来,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肩上的阿林巴斯。拍照是我的职业,也是我的爱好,我用这台相机的确拍过不少好照片,这些照片被送到一家家报社或是画报社,我甚至别出心裁,在我的一部小说中配上有着各种寓意的照片,这时,那些照片便也成了我的另一种小说语言,我心安理得地用这些照片换来的稿费请朋友喝酒,给自己的女人和孩子置办时装,可我从来没认真地想过知识产权的问题。
姚欣荣看出我的尴尬,他制止了那些农民。显然,农民们很听他的话。那个骑着坐地马的农民摸着姚欣荣的路虎越野说,姚站长,你也该换辆好车吧,原先我还看你开着辆奥的,怎么现在倒开起吉普来了?
农民们果然不认识这辆价值不菲的豪车,姚欣荣则笑着说,将就着吧,有辆车开就不错了,倒回二十年,我连自行车都骑不上。
农民们离去后,姚欣荣说,在外面打了几年工,这些农民越来越尖刻了,可到底还是脱不掉小农意识。我说,农民的概念也该改一改了。他说,是啊,赵本山也说他是农民,可他有几个亿的资产。
他提议我把车停在这家小店门口的空地上,然后坐他的车去缟溪三姚。坐在他的车上,我们一路聊着。姚欣荣果然是一个非同寻常的角色。现在,他的头衔虽然仍是牛镇乡文化站长,但他同时经营着这一带最大的一家汉皮纸厂以及刚刚开业的温泉宾馆,据说还有一家煤矿有他不小的股份。而且,这次的傩文化艺术节,名义上是乡里办的,可真正的策划者就是姚欣荣。他说,他手里捏着一个很大的项目,就等着这届艺术节的成功好借机上马。他说,这叫借鸡下蛋。我知道,这个嘴里叼着香烟,在这条乡村公路上漫不经心地开着路虎越野的家伙,他的野心大得很,他的路子也野得很。他开着这辆被人当作吉普的路虎越野,就像驾驭着这个时代一样得心应手。
先住下吧,泡个澡,好好睡一觉。
好的,我说,不过,我要先去看看令尊大人。
他把车开到一个村口,说,那好,老头儿最近同我有些过不去,我就不陪你去了。晚上听我的安排好吗?
怎么,父子俩还有什么过节吗?我说。
姚欣荣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但他终于还是说,几个老头很倔,他们不满意我对傩戏的改动和利用,说我是败家子,是拿傩戏做买卖。我们希望能把他们的傩戏稍加改动,以适宜艺术节这种形式,他们一下子就火了,简直拿他没办法。姚欣荣怕我有什么误解,接着又说,傩戏要适应现代的观众,不对它进行一番改造能行吗?京戏不都在改吗,何况一个古老的地方剧种。希望你能帮我做做老爷子的工作,他们可以跟我过不去,但不要跟时代过不去。
我想起那天姚炳琦骂姚欣荣的话,我知道,这对父子的矛盾远不是他说的这么简单,他们之间,一定有着更多的纠结。
我说我试试看吧,他不一定就听我的。但我从心里开始敬佩那个很倔的老人,这样的人已不很多了。
我说,听姚老说到一个叫比尔的法国人,他是一个汉文化专家吗?
姚欣荣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他只是笑笑说,我父亲一辈子都生活在戏里。难得他有这样的天真。
循着一阵零零落落的锣鼓声,我来到一处古旧的祠堂。我一眼就看到了姚炳琦,此刻,他正在教一群十三四岁的孩子练习傩戏中的高腔。孩子们嘻嘻哈哈地闹着,在祠堂里蹿来蹿去,老头一边哼着曲子,一边不时地呵骂着那些桀骜不驯的孩子们。
我实在看不出,眼前这个虚胖而臃肿的老头竟然曾经是红透半边天的名角。他是黄梅戏历史上最后一位男旦,也是一段黄梅戏历史的见证人。那时候,只要他到哪里演出,哪里就会因为他而发生一场或大或小的骚乱。女人爱他,男人也爱他。历史,真有一种惊人的改造人的能力吗?
看到我真的来了,老头笑着,快步迎向我,露出嘴里的豁牙,说,你是个说话算话的人,说来就来了。
孩子们见来了生人,便一齐围了上来,他们摸着我肩上的阿林巴斯相机,有说是照相的,有说是拍电视的。我把相机对准了他们,他们却又像一群马蜂哄地一下四散逃走了。
姚炳琦说,我还有最后一节没教完,你请稍等。我说你忙吧,我不急的。
说实话,我并不喜欢乡村祠堂,总给人一种沉闷而阴森的感觉。这也许是听多了关于祠堂的故事的缘故吧。这座祠堂规模很大,前后三进,中间是一眼天井,四周的回廊上摆放着戏剧用的刀枪叉戟以及“肃静”“回避”二牌,位于大门的上方有一座古戏楼,我注意到戏楼的正中摆着一只雕刻精细的龙亭,透过龙亭的窗孔,可以看到里面分层次摆放的各种傩戏的面具,生旦净末,样样都有。戏楼上悬挂着一块绣着龙凤的幕布,正中写着:人喜神欢。戏楼两旁的抱柱上写着对联:
把酒临风试问英雄安在
吹灯熄蜡须知古风犹存
那边的姚炳琦时而唱,时而吟,他卖力地做着戏剧动作,用当地话拉着长音说着戏剧道白,然而那些孩子们心不在焉,他们打闹着,在祠堂里追逐着疯跑着,他们把这场训练当作一堂可上可不上的音乐课。姚炳琦抓住了这个,又溜走了那个,他像一个力不从心的教师,面对着这批顽童,明知道这是一场无可奈何的努力,却仍然全力地支撑着。我只能站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这场一厢情愿的游戏。
训练终于结束,轰的一声,孩子们四散跑开。姚炳琦走到我身边说,让你久等了。他一屁股坐到石阶上,喘息着。
看着你训练这些孩子们,真让我感动。我说的是真心话。
没办法,打工的人多半都没有回来,只好临时训练这些孩子们。
我递给他一支烟。老头闻了闻,却把它夹在耳朵上。老头说:明天我要伴唱,我得保护好嗓子。我要让比尔听最好、最纯正的傩戏高腔,让这个喜欢傩戏的外国佬领略什么是真正的中国傩戏。听他一说,我只得也把手中的烟掐了。
接下来,我们相对无言地坐在戏楼下,祠堂里有一股阴冷而霉湿的气味,我们所坐的位置正对着祠堂门前的广场,一个乡村货郎摇着拨浪鼓走到这里,立刻就招引来一群女人和孩子,她们围在那里,与货郎叽叽喳喳地做着交易。恶作剧的孩子突然在人群里丢下一只炸鞭,引起一阵笑闹和骂声。附近谁家的电视里正在播放着一个激烈火爆的香港枪战片,隔着一道门墙,我们置身的祠堂冷清古僻,仿佛间隔着一个世纪。
姚炳琦不时地抬腕看一看表,自言自语地说,说好上午有两把灯笼伞要送来的,怎么到现在还没送来?我问:灯笼伞是一种傩戏道具吗?老头说不是,是这儿的一种生殖崇拜。
太阳从天井投射下来,在那些刻着图纹的青石板上一点儿一点儿地移动着,我们的话终于渐渐地多了起来。他开始向我叙述着傩戏的历史和傩戏的故事。他说,缟溪三姚的傩戏,已有上千年的历史。“文革”前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里的人不仅演傩,也演古装戏。演傩是对神衹的膜拜,演古装戏则是娱乐。戴上“脸子”,他们是傩神菩萨,是山民们心目中赖以皈依的神衹;取下“脸子”,他们是蔡鸣凤,是杨六郎,是苦涩的乡村生活的一剂调味品。在这里,凡与圣,只在那一尊“脸子”。“文革”中,傩戏再不能演了,“脸子”被当作“四旧”,一把火烧了,但他们又开始演起了样板戏。那时候,无论是《红灯记》还是《沙家浜》,凡能演的,全都演过。改革开放后,随着人们对经济的热衷,戏剧不吃香了,连专业的剧团也散伙了,更何况是他们这种乡间的草台班子,于是,在村里几位老人们的带动下,他们搬出了藏匿已久的戏服,重新雕刻了“脸子”,他们把傩神请进了祠堂。
从村道上走过的人一批又一批,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扛着被子,提着包裹,男人的后面跟着一个哭哭啼啼的小姑娘,男人的脸上似乎也在流着眼泪。一个老头追上来拉住小姑娘说,英子听话,你爸爸过几天就回来,你怎么不懂事理啊,他不去打工,你哪有钱去缴学费,哪有钱给你买酸奶喝?小姑娘甩开老头的手,哭得更凶了。
姚炳琦突然跳起来,冲着那男人叫着,成文,你真要走?
那个叫成文的男人说,老板来三次电话了,让我明天务必赶到上海。
姚炳琦的脸上露出谄媚的笑,他抓住成文的被子说,成文你不要走,你要是愿意,我把那座纸坊送你。你只要答应不把机器弄进来就行。
成文显然对老头所说的纸坊不屑,说,你还是把你家双林找回来吧,他比我能。
姚炳琦知道要抓住成文全没有指望,他冲着成文的父亲——那个瘪嘴的老头没有好气地说,瘪佬你把成文放走,明天朝社时古老钱你来舞吧,还有明天晚上的开台戏《关公刀》也都你来舞吧。瘪嘴佬说,我哪不想让他过了十五再走,没办法,成文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份工打。
成文抚着女儿的肩向村口走去,瘪嘴佬冲着姚炳琦气鼓鼓的背影说,你家双林不是连春节也没回来吗?有本事你把他从汕头拉回来。
回到祠堂,姚炳琦终于点着了耳朵上的那支烟,说,看到了吧,谁也不帮你,谁都在拆你的台。
我想把话题支开去,说,你老人家很有眼光,懂得从娃娃抓起。
老头拍着我的肩说,我告诉你,你现在来看傩戏正是时候,再过几年,你想看也看不到了。
我说,姚老你不要这样悲观,明天下午有十八支傩戏会集体亮相,那场面一定非常壮观吧。
老头不屑地看着我说,那是姚欣荣那个屌东西搞的文化外交,什么文化搭台,唱经贸大戏,那是拿傩戏当娼妓,拿老祖宗卖钱,好糊弄那些花花肠子的外地客户。
我想起姚欣荣让我劝说他父亲的事,说,姚站长想把傩戏作为一个产业来开发,不一定没道理啊。傩戏有很好的人文价值,但总得要有人来欣赏。
老头把抽了几口的烟掐灭了,说,这家伙野心大得很,他的心思不在傩戏上。
我笑着说,罗站长让我能做你的工作,希望你能参加他们的艺术节。
让我去为他抬轿子,休想。他挤垮了我的纸坊,现在又变着法子毁我的傩戏,我同他没完。老头气吼吼地说着,拿烟的手抖嗦着。
我说,我想去看看你的纸坊。我想,那或许又是一个好的题材。
姚炳琦咧开嘴笑着,一堆破烂,一座老古董。
我说我就喜欢看破烂,就喜欢看老古董。他说,对哟,那里面有残缺之美。
他把我带到祠堂附近的一处地方,就像我预想的那样,那是一座原始的手工造纸作坊,几间草屋,草屋外一条溪流,一方水榨在水流的冲击下轰隆轰隆地响着,不远处水池中沤发的纸浆发出刺鼻的臭味。我们走进了那间低矮的屋子,屋子里有一股灼热,一个穿得十分单薄的老头正把捞好的纸筋一张一张地贴到竖立的火坑上。老头比画着,向姚炳琦咿咿呀呀地叫着,他是一个聋哑人。姚炳琦与他打着哑语,交谈着什么。他在安慰着那个有些激愤的老人。
屋角堆着一摞已经切好的纸,我知道那些纸叫作汉皮纸,它有着宣纸的性能,所不同的是,它纸面微黄,带着一股古旧的颜色。我的朋友、著名书法家林先生新近出版了一部线装本《桃花源记》的草书字帖,那种装帧的精美让人爱不释手,用的就是这种纸,林先生所看重的,就是这种纸的那种古旧的颜色。我还记得很小的时候,我用它练过帖,已经很多年没见过这种纸了,除了林先生,现在的书法家们谁也不愿用这种纸。
姚炳琦带着我在他的手工作坊里穿进穿出,我感觉不仅是纸,包括这低矮的手工作坊,以及这个瘦筋筋的造纸老头,一切都散发出古旧的气息。我现在明白姚炳琦的小儿子双林以及刚才那个谎称老板三次电话召他去上海的成文为什么对这爿纸厂没兴趣的原因了,这样的手工工艺,一年能造多少汉皮纸,造出的汉皮纸又有多少人愿意买它?除了这个一把年纪的聋哑老头,如今谁还愿意守在这样的手工作坊里,来制作这些古旧的玩意儿?
聋哑老头抓住一张纸在我的面前抖动着,哇啦哇啦地说着什么,神情相当激愤。姚炳琦说,你明白他说什么了吗?他说,这么好的纸,为什么就没人来买它?古人说力透纸背,说的就是这种纸,你想现在的那些纸一沾上墨整个就透了,那能叫宣纸吗?
我们再次回到祠堂里,姚炳琦打开那些箱笼,把蟒袍玉带以及一件件绣着龙凤的大红戏衣抖出来,晾在戏楼一侧的竹竿上。他告诉我说,这些戏衣都是“文革”前制下的,“文革”时,他冒着坐牢的危险把这些戏衣藏在了一个地方,二十年后取出来,居然一件也没有霉坏,这不是傩神菩萨的感应吗?姚炳琦深情地抚摸着这些戏服,像是抚摸着他曾经有过的心爱的女人。
这个上午,我知道世界在发生着怎样的变化,有人根据玛雅人的预测,世界行将末日,末日阴影下的人们在以各种方式醉生梦死,而在这个山村里,一个老人却守着一方水榨,一箱笼不知从什么时候传下来的戏衣,为一个时代的消亡而叹息着。或许很多年后,当有人打开一页历史的时候,他们会发现一个曾被称作“傩”的东西,他们会惊叹说,啊,这就是我们的古人!
保住那座纸坊,会有用的,我说,至少它是历史。
那是牛镇乡最后一座手工纸坊了,一代一代传下来的手工工艺,眼看就要失传。老头又抚摸着那座装有傩面具的龙亭说,现在,我就只剩下这些傩戏了。不是说傩戏是古董吗?我情愿把这些古董再深埋在地底下,也不愿眼看着它们被人糟蹋。
我无法安慰这个老人,我忽然想起佛教中所说的“轮回”,人们正在高喊着振兴戏剧,但我知道越是高喊着要振兴的东西,越是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候。这或许就是一种轮回,谁也无法回避这种轮回所带来的恶果。
你不必安慰我,老头说,再精彩的戏剧也有收场的时候,我不是不明白这些道理,可人活着总得有个盼头,这就是我的盼头。
太阳从天井里照下来,照到那座古老的戏楼上,从村子里不时传来一阵又一阵鞭炮声,后天就是正月十五了,春节的浓烈在经过十多天的冷却后,眼看着又将出现一个新的高潮,这个衣食无忧的村子整个都处在节日的快乐和冲动之中。我知道,这一切都因为傩戏,这是一个以拥有傩戏而自豪的村子。
出于职业的习惯,我试图走进姚炳琦的身世。我说,姚老到底是出身在一个艺术之家,在您的身上,总有一股难以抹去的艺术气质。
老头指着那片天3JzJ+U01jUmciJ5/j510VQ==井说,你看到那块刻着图纹的青石板了吗,那就是我的诞生地。当时我在我母亲肚子里还不足八个月。老头的嘴里含着一口烟雾,他让那团烟雾久久地停留在嘴里,然后突然一口吐出,他指着那块被太阳照着的天井,向我诉说一个久远的故事。
那时候,女人唱戏被认为是伤风败俗,偏偏有一个女人因为爱情而走进了一个民间戏班。她是一个大家闺秀,她本来应该坐在绣楼上描花绣朵,等待着她的父母将一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当作最好的礼物送给她的,可她却走下了绣楼,走到那个她本不该去的地方,于是,她不仅成了这家民间戏班的名角,而且她还怀上了一个本不该降生的孩子。于是,厄运降临到了她的头上。我从一个资料上知道,她是这一带第一个女性黄梅戏演员。
可惜我没看到过她的演出,老头的声音喑哑着,我出生不久,她就死了。
对不起,我说,我不该提这件不愉快的事。
老头深深地吸了一口烟,他已经完全沉浸在往事之中,说,我真不愧是我母亲的儿子,我刚学会走路就喜欢往那座戏楼上跑,我八岁开始跟一个戏班子学唱花旦,很快就唱红了。奇怪的是,每次当我在那座戏楼上唱着的时候,我都看见一个女人站在戏楼下,她在看着我唱,那就是我母亲。这几十年里,我扮演了那么多角色,不是为了别人,正是为了我母亲。
老头深情地眺望着那座戏楼,他的眼里滚动着泪花,这一刻,我似乎真的看到有一个袅袅婷婷的女子掀开幕布迈着云步婀娜多姿地走了出来,她舞动着水袖,用傩戏的高腔清唱着,在那座戏楼上款款舞蹈。
一个干部模样的中年男子走进了祠堂,他穿着黑呢大衣,捧着不锈钢茶杯,手指上夹着香烟,姚炳琦冷冷地说,支书大人稀客,难得支书大人看我们来了。
支书有些尴尬,他看了看我,说,我刚从镇里开会回来,镇里说有一批客人可能要来看你的手工纸坊,让你做些准备。
支书把手伸向我说,这位是……
姚炳琦介绍说,市里的专家,专门下来看我的傩戏的。
支书握着我的手,接着又忙着掏烟,说,欢迎来缟溪三姚作客,欢迎对缟溪三姚的开放开发多提意见。
他不会烟,姚炳琦拦住了我说,支书不会是来诈降的吧,就那些破烂,也还有人来看吗?
支书说,这你就不懂了,你问问这位老师,现在的人,哪儿有破烂就往哪儿钻,哪儿有古董就往哪儿跑。这叫寻古访幽你懂吗?
那就让他们来吧,我没什么好准备的。老头说,支书找我就是为这事吗?
支书说,我不怕这位领导笑话我,刚才在镇上开会,我和村长被周书记批评得不轻呢。
你吃批评你活该,谁让你是支书呢。
支书向我苦笑着说,全镇十八支傩戏会都参加傩文化艺术节,唯独我们缟溪三姚缺席,我和村长这脸都挂不住了。
姚炳琦说,姚欣荣的纸厂为你在全镇争得鸡的屁第一,受了表扬你不说。吃了批评你就来诉苦,你这个支书好当啊。
支书说,二老爹,我求你了,明天务必要去艺术节上亮亮相。
姚炳琦说,要么让他们把艺术节拉到缟溪三姚来开。桃花仙姑是姚姓人的祖先,祖祖辈辈朝社朝的都是桃花洞,凭什么要把我们拉到那个广场上去呢,那还能叫朝社吗?
支书扯着嗓子说,不可能啊,交通住宿都不方便。
那就让他们别来吧。
这时,从村外传来一阵锁呐的吹奏声,夹杂着冲天的响铳。姚炳琦像换了个人似的兴奋起来,他跳起来说,我没空陪你们了,支书你替我陪陪魏先生,我要去接伞了。
老头拿起一挂鞭炮跑出门去,老头虚胖的身子跑起来飞快,这时,你完全想象不出他是一位年逾八旬的老头。支书摇了摇头说,这个老头,说不出来的倔,拿他没办法。魏先生方便还请替我做做姚老的工作,尽量让他明天到艺术节上亮亮相。
我说我尽力吧,他能听我的吗?支书凑近我说,你只要说明天比尔要来,他就一定高兴。前年比尔和省里的一批专家来缟溪三姚开了一个傩文化研讨会,老头就在那时被宠坏了。
鞭炮已经炸近了,剧烈的火药爆炸声打断了我与支书的谈话。一队人马敲着锣鼓,吹着锁呐走进了村巷,为首者果然举着一只灯笼伞,伞分三层,每一层上都悬挂着一些大红或水红的灯笼。我从来没见过这样别致这样新颖的灯笼伞,我打开相机,开始一张张拍照。我知道这些东西错过了就再难拍到。姚炳琦双手抖嗦着,用烟火点燃了那挂鞭炮,在鞭炮的烟雾里,那队人马进了祠堂。队伍中的一个老者穿着中山服,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老者的怀里抱着一个孩子,我知道,这一场热闹,是为这个孩子而铺排的了。
姚炳琦拍着老者怀里的孩子,说着恭喜的话,接着又向我介绍说,这是我妹夫,去年春上他抢了一只灯笼伞,下半年我这外甥就为他添了这个孙子。
老者握着我手,我作了自我介绍,老者说,我姓吴,牛镇乡的退休小学校长,魏先生要是想生儿子,明天朝社时就泼着命去抢一只灯笼。
我说,好的,那我明天一定要抢一把灯笼伞。
你要是第二年生了儿子,一定要送一把灯笼伞来哟。吴校长笑着,满脸的兴奋。他的笑声惊动了怀里的小孙子,孩子大声地哭起来,他把孩子交给他身后的儿子,那是一个穿着西服的年轻人,头上打着很亮的发胶。年轻人掏出烟来请在场的人抽,那些吹鼓手们仍站在那里,吴校长捣捣儿子,儿子会意,立即从怀里摸出早就准备好了的红包,一一散发给吹鼓手们,吹鼓手们欢欢喜喜地走了。吴老师又同支书握手,说全镇的傩戏,就数缟溪三姚的最有看头,这是支书领导的结果。说得支书一脸的尴尬。支书说,魏先生和大姑爷都在这里,我把话说明了,二老爹要是不支持我,明年你那个纸坊里的纸镇里怕没办法替你销了。
支书的话激怒了姚炳琦,老头动起火来,说,你这是威胁我吗?你替我销那点儿纸,你就吃了多少亏了吗?你把良心摸摸。
这回显得尴尬的是这位支书了,恰在这时,送走了儿子成文的瘪嘴佬带着孙女走进了祠堂,姚炳琦立刻把火气发到瘪嘴佬的头上来,连我都觉得他的火气发得毫无道理。瘪嘴佬说,炳琦你想想,成文前头的老婆离掉后,去年底才又结的婚,新婚甜似蜜,他想走吗?
小姑娘还在哭着,瘪嘴佬抚着孙女的头说,别哭了英子,你去给傩神菩萨磕三个头,让二老爹送你一只大红灯笼,年底让你这个妈给你生个小弟弟。
小英子真的趴到那尊龙亭前磕了三个头,姚炳琦从那把灯笼伞上剪下一只大红的灯笼递到小英子的手里,说,英子,等你这后妈替你生个小弟弟,你就有伴了,可到那时,你也就有好日子过了。
瘪嘴佬说,你跟她说这些,她懂什么?
你懂啊,姚炳琦说。
这你放心,我在一天,谁也不敢把英子怎么的。
你想孙子都想疯了,姚炳琦说,我说了,成文走后,家里的事就全靠你了,但有些事,你不能替成文全包了。姚炳琦说着,一脸的坏笑。
瘪佬看了看我,笑着说,老不正经,你以为天下人都是你?
姚炳琦也笑了,他赶紧把话题岔开,说,还有一把伞说好要送来的,我得在这里守着。
谁也不再理支书,支书在这里成了局外的人,他同我勉强地握了握手,走出了祠堂。
成文的女儿英子悄悄地走到我的身边,她提着灯笼,拉着我的手,让我给她拍一张照片,她说她要寄给自己的妈妈。她似乎已经忘了父亲离开家的忧伤,她的腮上挂着泪痕,脸上却全是明媚的欢笑。我帮她把腮上的泪痕擦去,整理着她的发辫,小姑娘指着我的相机说,你那里面有胶卷吗,我上过当的。我说你放心吧,我这相机不用胶卷,你看我像是骗你的人吗?我把小姑娘带到祠堂外的一处河滩上,我问她说,上午为什么没看到你在练习傩戏?小姑娘说:耶,你什么也不懂,哪有女伢唱傩戏的?我说我真的不懂,但我觉得像你这样好看的小姑娘要是能演个什么,一定有许多人来看。小姑娘很得意地笑着说,我会唱《谁料皇榜中状元》,是我妈妈教的,我爸爸不仅会唱黄梅戏,还会扮傩神菩萨。我问傩戏与黄梅戏有什么不同,小姑娘眨巴着眼睛答不上来了。
等我帮英子拍好照片回到祠堂里,姚炳琦和瘪嘴佬两个老头正在对练一种叫作“古老钱”的傩舞。瘪嘴佬送走了儿子,他自己只好旧艺重操。瘪嘴佬的手里舞的是一只铜锣大的古钱,姚炳琦手里舞的是一把龙伞,他们比划着,用那把龙伞一次次地刺向那古钱的方孔。那是一种古老的生殖崇拜,是阴与阳的组合,是天与地的交汇。他们不时停下来,回忆着疏忘了的动作,大口地喘着气。看着姚炳琦一次一次地把那把龙伞刺向瘪佬的古老钱,我不知怎么就想起了那个手握长矛,勇猛地刺向风车的西班牙人唐吉诃德。
我重新见到姚艾之时,她正在门口的院子里与几个妇女搓着麻将。她穿着大红的运动衣,脚上是一双雪白的耐克鞋,虽然是一些年纪差不多的妇女,但我一下子就能将她从那些妇女中区分开来。
姚炳琦老远叫着,艾之,你看谁来了?
姚艾之扭头看了看我,依然专注在她的牌局上。她的漠然令我吃惊。但我相信,我的到来,不可能不在她心里激起一些微澜。
姚老似乎有些尴尬,说,艾之,你怎么成天就是搓麻将,是不是在那边就没有麻将打?
艾之的手气才好呢,她把我们的钱都赢到她包里去了。一个女人叫着说。
姚炳琦说,你也把你新写的本子拿给人家魏先生看看吧。
姚艾之的注意力依然集中在她手中的牌上。另一个女人显然不希望有人打搅她们的牌局,说,为什么要给他看,他比我们爱芝高明吗?
姚艾之终于扭头看了看我,说,你先请坐,我把这一个头打掉。
姚炳琦给我泡着茶,说,艾之虽然生活在日本,但她心里就就只有中国的戏剧,当然是黄梅戏了。她写的《状元桥》去年参加了市里的汇演,得了奖,她接着又写了这个《桃花洞传奇》,市里看重得很。
我当然知道这些。《状元桥》还是《桃花洞》,我都曾关注过,不是因为别的,而是这两出戏的编剧是姚艾之,一个我曾经爱过的女人。
屋里的墙上挂着一幅姚艾之穿着和服与一群日本歌舞伎在一起的照片。另一方墙上挂着一柄青锋宝剑以及一只造型古怪的傩面具。这只傩面具有些类似于那一年我在深圳民俗村从一个布衣族傩面雕刻家手里买回来的那种,刀法虽然没有布衣族人的娴熟,但形象却比那一尊更生动,尤其是那一对肥胖的脸腮和肉头鼻子,的确给人极大的视觉冲击。到底是姚艾之啊。
那是我们艾之的玩意儿,姚炳琦注意到我对那件东西有些兴趣,又说,我们喝一口好吗,二十年了,难得你第一次上我家来。
我的确有些饿了,我说,好吧,我们喝一口。
老头朝屋里叫着,喂,来客了。
一个老女人从厨房里走出来,她向我打着招呼说,稀客,早饿了吧,不饿不回来。后一句,显然是对她老伴说的。
伯母,给你添麻烦了,我说。
不麻烦,哪年来看傩戏的人都是住在我家里,老头子喜欢得很。老女人说话时手一直在揉着胸部,她的面容也显出一副凝重和痛楚,这表情让人觉得她并不是一个好客的人,后来我知道这是我的误解。
姚炳琦说,胃还是不见好吗?
老女人说,我的胃哪天好过,你又管过我多少?
老女人进厨房张罗去了,姚炳琦悄悄地说,你别看老太婆现在老得像一棵干白菜,年轻时可是这一带的大美人,她演《鱼王会母》时,那种病西施的样子一下子就征服了我。
我差一点儿笑出声来,我想,这真是一个风流而又可爱的老头,我悄声说,伯母的病是因为你而得的吧。
姚炳琦笑了,他贴近我面前说,让你说对了,她知道我喜欢她的这种病西施相,所以就总是蹙着眉头,时间久了,就真落下胃痛的毛病了。
我想起一句“东施效颦”的成语,我没想到眼前这个老人就是用这样的方式博得了另一个老人的欢心。在相爱的人眼里,什么样的表情都是美的,而不论是戏剧的还是生活中的真实。
门口的女人们为了一张牌动起真来,女人们吵得不亦乐乎。姚炳琦叫着,艾之,你怎么对打牌那么有兴趣,你不是说要在临走前把那个本子拿出来吗?
老女人把早就热好的菜一样样端上来,说,你让她玩儿去吧,这不是在正月里吗?
我一说她你就护着,你老是这样。
你是她老子,你怎么说她都行,天下最难做的就是我这号的娘,老女人说着,撩起围裙揩了把眼泪。
老头打开了一瓶酒,说,小魏让你看笑话了,我这个家里三天两头有一台好戏呢。
我当然不便说什么,这是一个复杂的家庭,复杂的家庭关系,组成了这样一个复杂的家庭。在上海打工的双林是姚炳琦现在的妻子带过来的儿子,眼下正与父亲对着干的姚欣荣才是姚炳琦与他的前妻所生的儿子,而姚艾之既不是姚炳琦的骨血,也不是眼前这位老女人的亲生。
那一年,姚炳琦被派到一个公社业余剧团辅导样板戏。不久,剧团里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一名上海女知青突然怀孕了。这桩在当时被认为是“破坏上山下乡”的罪行引起有关方面的关注,多数人认为那个孽种的父亲是与女知青同在一个剧团里演郭建光的男一号。但是,后来被公安机关抓走的却是四十出头的剧团导演姚炳琦。这件事在那个业余剧团里成为一桩公案,有人说姚炳琦年轻时的确与不少女演员发生过两性关系,上海女知青肚里的种是他下的也不是没有可能。但也有人说姚炳琦是为了保住剧团里的那位男一号,不惜做替罪羊。是焉非焉,谁也无法确定。上海女知青不得不调到另一个公社,临走前她把生下的孩子送到姚炳琦家,姚炳琦的妻子就一直抚养着那个孩子。那个生于一九六九年的女孩就是姚艾之。直到几年之后,那个人到中年,仍不肯安分的青年演员因失恋而自杀身亡,人们才从他的遗书中得知事件的真相。但姚艾之到底还是做了姚炳琦的女儿。又有人说,姚炳琦把姚艾之抱到家里,是想她将来做自己的儿媳妇,但所有这一切,都只能是姚炳琦的一厢情愿,一旦走出了大山,姚艾之就再也不属于缟溪三姚。
几年后政策发生了变化,姚艾之的生母回到了上海,又过了几年,姚艾之的母亲移居日本,姚艾之也就开始来往于日本的神户与中国的牛镇乡之间了。
上午送来几把伞?老女人把一碗面条端到我面前,面条上压着一条鸡腿。
就妹夫一把伞。
啊,我吃不了这个,我说。
你别做礼,老女人说,这是供过傩神的鸡,吃了保你无病无灾升官发财。
这样我更吃不下了,我只得说我从来不吃鸡。她不再勉强,让我把鸡腿搁到另一只碗里。
不是说有三把吗?三把伞才好看。
至少会有两把吧。
老女人朝着我说,人不敬傩神菩萨,傩神菩萨也不敬人,你说这周围生的怎么都是女伢。
姚炳琦说,你老封建,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
你还不是想伞送得越多越好。给你圆场子,撑持热闹。
那是两回事。
过了一会儿,老女人说,欣荣上午回来了一趟,他说他帮你销三吨汉皮纸。
我稀罕他,老头一口干了一杯酒说,这个东西,整个叛徒甫志高一个,我把祖传的造纸工艺传给了他,结果他却另起炉灶,弄起了这爿纸厂,硬是挤垮了我的作坊,我把傩戏一套套地教给了他,他却偷梁换柱,把傩戏当作妓女贿赂那些花花肠子的外地客商。魏先生你说说看,天下有这样的儿子吗?
老头儿的话里有着对姚欣荣抑制不住的不满,我说,姚站长是一个很有头脑的人。
你看着吧,到头来他会弄得鸡飞蛋打的,老头儿说。
老女人护着老头带来的儿子,她不能不护着。她说,没见过你们这样的父子,见面就是生死冤家。
老女人揉着胸口,打开了那台电视,画面上出现的是春节联欢晚会的场面,宋祖英在唱《好日子》。老女人又调过去了,一直调到戏曲晚会,那是浙江小白花的越剧《五女拜寿》。
你把声音调小一些,老头儿同我干了一杯酒,说,你看到了吧,我这一家都只爱戏,老太婆最听不得许玉兰、袁雪芬,那是治她胸口痛的最好的药。
艾之原来也是在剧团里,老女人说。显然,她并不知道我与姚艾之曾是同事。
我们艾之生来也就是唱戏的料,那年县剧团到她们学校招生,一下子就看上了她,可惜时运不济,唉,不说也罢,老头叹口气说。
老女人说,去了日本,也还是唱戏,是教那里的华人唱戏。
是啊,她迷恋的还是戏剧。但是,我不高兴的就是她尽把她的戏往傩戏上套。
她又不用你祠堂里的脸子,她用她自己刻的傩面具,你管得了她?
我指着墙上的那只傩面具说,就是这个吗?
老头说是啊,她就喜欢鼓捣这些东西,有一屋子呢。姚炳琦把我带到一间屋里,在这间屋里,我看到了一个令人惊叹的世界。
这是一个人和鬼相杂的世界。在这间大约二十平米的房子里,到处都是成形的或将要成形的傩面具。墙上、桌上、地上,凡有空间的地方,都被各种傩面具堆满了。我惊叹于作者对鬼神世界的想象,面目狰狞,形容古怪,却总不脱人的模样。人的善良,兽的凶恶,往往集中在一件傩面具上,所以你很难说这是人还是鬼或是神。它不同于传统的傩面具,在这里所显现的个性色彩就在于这些似鬼似人的东西你很难用一个名目来对它们的角色进行明确的界定。我想,这就是姚艾之对整个人生的理解吧
雕得真不错,我说。我无法想象这些东西竟会是出自姚艾之之手。
你说怎么个不错,你不会是恭维她吧。
我当然知道老头希望我继续说下去,但我知道我无法向姚炳琦解释这些傩面具怎么个不错,一个现代青年的艺术世界里所装的东西是无法让这个坚守传统的老人理解的。
姚艾之终于结束了那场麻将游戏,她走进她的这间工作室,说,让你笑话了。
姚炳琦说,小魏正在夸奖你的杰作呢。
结束了那场马拉松游戏的姚艾之显得有些累,她打着哈欠说,你喜欢这些东西吗?
我说,我家里收藏着不少这样的傩面具呢。
她随手拿起一只傩面具递给我说,那就往你的收藏库里再添一件吧。
姚炳琦说,小魏你看过艾之的《状元桥》吗?
赞词不少,骂声也多,姚艾之说,可对于我,过眼烟云,如此尔尔。
那台戏的确在艺术界引起极大的争论。这是一台把各种戏曲形式组合在一起的戏,既有戏曲的表演程式,也有话剧的大段对白,更有舞剧的音乐效果。有人说它就是一个四不像,但所有的人都得承认,这台戏受到了观众尤其是年轻观众的喜爱。一些评论家说,能让年轻人喜爱上戏曲,那就是挽救戏曲的万能之药。
姚炳琦说,我就是看不得你让演员手里拿着个脸子,一会儿戴上,一会儿取下。
姚艾之笑了笑,我替姚艾之说,她所要的,就是那种奇幻的色彩和粗犷的舞台效果,我说得对吗,艾之?
远处传来鞭炮声和唢呐声,姚炳琦慌忙跑出屋子。我知道,第二把灯笼伞终于送来了。姚炳琦一直在心不在焉地等着这把伞的送来。
姚炳琦走后,我说,你父亲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他使我想起一个古典小说中的人物。
阿Q还是唐吉诃德?艾之笑着说,他一直就生活在我祖母的那个时代。
说起她的祖母,艾之从屋里捧出一本影集,指给我看一张泛黄的照片,那是一个穿着戏服的旧时的女子的上装照,让人意想不到的是,那女子手中拿着的,就是一只傩戏的面具。怪不得她要遭到地方势力的反对和鞭刑了。我想,姚艾之在《状元桥》里运用了傩面具,或许就是受到这张照片的启发吧。
我特别喜欢我祖母的这张上装照,这是一个为了戏剧而丢掉性命的女人。她说,戏剧最初是由宗教祭祀发展而来的,源于一种图腾崇拜,是不允许女人参加的。可你知道吗,缟溪三姚人的祖先就是一个女性。
这就是你《桃花洞传奇》的故事蓝本吗?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你看了就知道了。
姚艾之带我去的地方就是她的剧本《桃花洞传奇》的发源地,也是缟溪三姚人原始崇拜的图腾所在。
这是一个古老的溶洞,洞口留下一些鞭炮的碎屑和被人们踏踩出来的杂乱的脚迹。姚艾之一猫腰,就钻进了溶洞,我只得跟着她,我的手臂被一根藤刺划破了。洞里的光线有些幽暗,这幽暗的洞穴让人有一种想入非非的感觉。有一股湿润的暖气向我们涌来,过了很久,我的眼睛才适应了洞里的光线,姚艾之指着那些钟乳石说,看到了吧,这就是缟溪三姚的朝社大典。
在我的眼前,大自然呈现的是一个完全复制出来的人类世界。就在这狭长的山洞里,一处处流水,一树树桃花,还有一个个或男或女或老或少的人们,他们举着彩旗,舞着龙伞,排着长队,正在向一个地方进发。而这一切,都是千百年来大自然的造化所形成的钟乳石的世界。我惊叹于自然造化的能力,我惊叹于这些钟乳石所形成的朝社仪式。我也终于明白姚艾之把我带到这里来的目的了。而接受这支朝社大军神圣礼拜的,是一尊酷似少女的钟乳石,据说她就是缟溪三姚人的祖先,或者是他们的原始图腾:桃花仙姑。当地的传说认为,是因为她吃了一颗冬天里长出来的桃子,才有了身孕,而后才有了姚姓绵延不绝的子孙。
姚艾之把我带到这少女的面前,说,谁都不知道,她吃的到底是什么样的禁果。
编造这神话的人一定知道,我说,当然还有你知道。我说出这一句,连我自己都为这一刻的大胆而吃惊。好在姚艾之似乎并没十分注意到我的这句话,她在桃花仙子的座下点燃一把土香,认认真真地跪拜在这尊石笋的脚下,那种虔诚,完全不像是在做戏。
我们都是她的子孙,姚艾之说,“文革”期间红卫兵要砸烂这些钟乳石,姚姓一族从来都没有那么团结过,他们日夜守护在这个洞口,硬是把这桃花洞给保住了。据说是有了她,缟溪三姚才有了一代一代的吉祥平安。你相信这说法吗?
神话是人创造的,人就生活在这神话中,我说。
我知道你不相信,可我信。
你怎么知道我不信?
我们在洞里转了一圈,没有手电,不敢太往里走。我不太适应这洞里潮湿的空气,我提议我们可以回去了。出洞的时候,她从后面推着我,一副调皮顽童的样子。我跳出洞口,她却伸出手来让我拉她一把。我这样做了,她脚下一滑,顺势倒在我的怀里,我一把搂住她,她的身子出奇的软,我也就势吻了她递过来的唇,她的嘴唇湿湿的,热热的,这熟悉而陌生的气味让我整个身子热血沸腾,我似乎又找到了二十年前的那种感觉。但姚艾之却猛地推了我一把,说,这是很神圣的地方。
倒过来显得很尴尬的反而是我,我的嘴上留有她的唇香,我的脸火辣辣的,我想找些话来打破这要命的尴尬,然而我越是想找出什么话,越是无法找出任何一句话来。这种沉闷也许只是很短暂的一瞬间,但在我却是相当的漫长。
说点儿什么话好吗,干嘛这样,好像我们吵过架,她说。
你说吧,不是你带我来这地方的吗?
是为我来的吗?
是,也不全是。
那就不说了吧,一切都过去了。她叹了口气。我隐隐地感觉到,姚艾之内心深处一定有什么难以言说的困惑,我本能地预感到,她遇到什么事了。
似乎意识到我想说什么,她立即变换了话题,说,是我父亲请你来的吧?
我很喜欢老人家,他是一本不错的书。
是的,姚艾之说,我父亲一辈子似乎都生活在戏里面,他只相信戏剧里面的爱情。
这是他活得很快乐活得自在的理由吧。
在回村的路上,我们不时遇到一些男人和女人,人们和女人打着招呼,一个干部样的男人说,爱芝,明天你来抢灯笼吗?你可以再生个儿子的。
姚艾之咯咯地笑着,说,我已经有两个儿子了。
你怕什么,你把他带到日本生去。
嗨,我才不想去挤破头地抢那把伞呢。
我替你抢吧,不过说好了,生下的儿子跟我姓。
姚艾之知道上了那人的当,她不再理他。
听着姚艾之与这里的人们的对话,我感觉她还是属于这里,属于这周围的大山。我知道她喜欢那把灯笼伞,喜欢这乡村祭祀仪式,还有那些唢呐和鼓乐;她相信因果报应,喜欢那个给了她创作灵感的被人们当作图腾来崇拜的桃花洞,就像她的父辈和祖辈一样,她喜爱的,归根到底还是这里所蕴含着的丰富的戏剧情结。
一条牛从我们面前走过,牵牛的是一个痴呆人。痴呆人手里拿着一根竹竿,竹竿上挑着一条一米来长的花斑纹的死蛇。痴呆人每走一步,那条死蛇就左右摇摆一下。那条牛也像是在有意制造恶作剧,当走到我们身边时,突然就哗哗地拉下一堆屎来,艾之迅速地跳开去,嘴里骂着那条牛。路边一个端着海碗吃饭的老人说,艾之,你是生在大城市的命,你做什么要回来呢。艾之说,我怎么能不回来呢,这儿是我的家啊。
我们走过窄窄的街巷,我们在一个个男人和一个个女人的视线下走过,那些视线中透视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内容。
姚艾之说,你看到刚才那个放牛的白痴了吗,他就是那个阻止我祖母唱戏而在祠堂里下令鞭打我祖母的族长的孙子。族长的儿孙们没有一个活过四十岁的,这个白痴是活在世上最后一个子孙。
你相信因果报应吗?我说,你好像在《状元桥》中表达了这种理念。
你不相信吗?
信,也不全信,我说。
姚艾之的《状元桥》叙述的是一个凄婉哀绝的爱情故事。
故事发生在明朝,那座桥是皇帝为当地的一位状元青年守寡的母亲而建造,以表彰她的贞节。谁会想到,状元自己就是不贞的产物,状元的母亲早在婚前就将自己的身子交给了自己钟爱的人,她嫁过来不久,丈夫死了,于是她依然与她的情人保持着秘密的来往。这桩凄婉的爱情终于被人察觉,状元被皇帝以欺君之罪斩首,那对情人也撞死在这座表示他们贞节的状元桥上,桥从此塌了。
我看到这座桥时,它仍然从中间坍塌着,桥上挂着厚厚的藤蔓,成为一处残破的风景。这大大地满足了我的拍摄欲望。
一辆自行车从村道上走过,骑车的人就是年逾八旬的姚炳琦。看着他在那条坑坑洼洼的窄路上蹦蹦跳跳地骑行,我真怕他会随时倒到路边的河里。我叫了他一声,姚炳琦从车上跳下来,掉转车头又朝我推来。老头又穿上了我第一次遇到他那天所穿的西服,打着鲜红的领带,脚上却是一双擦得铮亮的皮鞋。
比尔来了,老头兴奋地说着,我这就去接他。
爸,你要小心,别摔了啊,姚艾之说。
姚炳琦凑在我的耳边极其神秘地说,比尔说要收购我的纸坊,他说我所有的纸,他全包了。
我疑惑地看着老头,不知道这个比尔是不是真实的,说不好又是老头人生戏剧中的一个虚拟的人物。现在看来,姚炳琦并不完全生活在戏剧里,他有时候也会从戏里跳出来,跳到极其现实的现代生活里。
知道我在拍桥,姚炳琦把自行车架在路边,指着那座桥说,都说这桥是被一对男女撞断的,你信不信?
当然信,我顺着他的意识说。
你应当信,老头儿肯定地说,窦娥喊一声冤,六月天就下起了鹅毛大雪,孟姜女哭夫,哭倒了万里长城,你要相信人和天是有感应的。老头儿诗一样的叙述打动了我,我说,姚老你真像一个诗人。
姚炳琦来劲了,他似乎忘记了要去接他的比尔,他挥舞着手臂,比划着兰花指,继续着他的叙述:
祖祖辈辈的山里人为了修复这座桥而付出了无数的代价。后来,人们听信了一个说书瞎子的话,决定拿一个无父无母的小哑巴祭这桥神。正当人们抬着那个孩子准备投进湍急的河流时,那个孩子突然大叫了一声:“妈呀!”族长说,无父无母的孩子也是娘生的,饶了他吧。从此,那个孩子不仅开口讲话,而且能唱得一口好歌。族长很喜欢他,族长还收养了他。这个孩子八岁时跟上一个戏班子学起了唱戏。时代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族长终于被人们押着走上了断头台,举枪结束族长性命的,却是这个当年被族长救下的小哑巴。谁也不知道,复仇的烈火一直在小哑巴的胸中燃烧着——二十多年前,小哑巴的母亲因为唱戏而被族长让人用鞭子活活打死在祠堂的天井里。小哑巴就诞生在祠堂里那块刻着图纹的青石板上。
姚炳琦在叙述着自己的故事,他叙述得那样平静,就像是在叙述一个古老的传说。
姚艾之说,爸,你不是要去接比尔吗,去迟了说不定就被别人接去了。姚艾之像哄孩子一样哄着她父亲。
姚炳琦终于从他的故事中走了出来,他看了看表,立刻又跳上了自行车。老头骑出好远了,仍然回头朝我叫着,比尔比中国人更懂傩戏,他说缟溪三姚的傩戏就像毕加索的绘画一样,是真正的艺术。
整个下午,我都是在村子里转悠着,我和村子里人随意地聊着天。我发觉姚炳琦在村子里真正是一个传奇人物,不管是老人还是妇女,但凡说到姚炳琦,就总有说不完的话题。
傍晚时分,我随着村里人一同去桃花洞附近的一处温泉洗澡。
山道上人声渐浓,来来去去的人们肩上搭着毛巾,由一个方向而来,向一个方向而去。人们看到我,知道是外来的,便有意无意地向我搭话。有人问我,是不是要来开发温泉的?开发后是不是要拦了闸子卖票呢?我说我不知道,我是来玩儿的,不是来开发的。我开发什么啊。他们不信,仍然追着我,问我有没有这样的道理,老祖宗留下的东西却要被别人来开发,自家人洗澡还要拿钱买票,不拿钱就不让洗。我说我真的不知道,我没听说过这事。我隐隐地意识到,这个平静的山里,一场不大不小的冲突将会不可避免。
远远的闻到一股淡淡的硫磺气味,有一股股热气冲这边而来。在温泉池的门口,我闻到一股呛鼻的阿摩尼亚的气味,一个半大的孩子就站在池子的隔间对着墙壁哗哗地小便。我有一丝犹豫,但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进去。眼前好一片热闹景象,弥漫的热气中,那些男人——老人或孩子——那些肉体,健壮的或瘦弱的,皆无遮无拦地挤插在那片大池子里。而那池水,早已被这些肉体搅弄得一片厚重黏稠。
我正痴痴地站在那里不知所以,蹲在我脚下水里的瘪嘴佬伸手拉了我一把,用他那关不住风的嘴说,下来吧,这水养人呢。我鼓一鼓勇气,终于脱下衣服。我坐在那池子里,感觉到一股股灼热的泉水正从地底下涌上来,它们擦着我的身体,不断涌入这片池水中来。我感受着这泉水的抚摸,同时感觉到一种难以言尽的快愉。再看我周围的人们,他们或半闭着双眼,慵慵地躺在池子里,感受着那难以言尽的欢愉,或就相互大声地说着话,争论着什么他们感兴趣的话题。孩子们则将整个的身体没在池子里,他们不顾大人们的呵骂,嬉戏扑腾,相互逗闹。这些被上苍赐福的人们啊,他们洗得那样欢快,那样幸福,好像在这个世界上只要有这眼温泉,就什么忧事愁事都抛在了九霄云外。
我问瘪嘴佬,你们天天都来洗吗?老头说,天天都来的,做累了,泡一泡,自然就有一夜好觉。老头又说,我们这里人不生疖子不生疮,就是因了这汤池的水啊。我说你们真有好福气。老头笑笑说,这是我们祖上修来的好福气。我问,所以你们不让外面的人来开发?老头儿警觉地看了看我说,祖宗们留下的东西,为什么要让外人来开发?
一堆胖胖的肉体靠近了我,他是姚炳琦。姚炳琦说,你初次泡,不能太久,就像酒一样,不习惯的,也能把人醉倒的。
我问他接到比尔没有,姚炳琦迟疑了许久才像孩子一样诉说着,姚欣荣这个狗杂种,硬是把所有的客人都拉到他的温泉宾馆里去了。我在寒风中等了一个多小时,好不容易等到那些客人出来,我才知道,比尔根本就没来中国。那帮东西,竟然这样作弄我。姚炳琦说这话时并没有一丝失望和懊恼,好像作弄他的不是“那帮屌东西”,也不是比尔,而是他自己。
我说,今晚你不去祠堂了吧?
不去了,他说,今晚几个会首要到我家议事,你有兴趣就请来参加,顺便请你吃一餐便饭。
直到现在,姚欣荣一直没有露面。我知道,他对我的热情,不过是他的某种外交手段,或者,他对外面来的人都一样的热情,包括那些农民。他没必要对我真的热情。当然,我也乐得与这些老人们在一起,我知道,随着这些老人的相继消逝,被上一代人坚守的某种精神也将渐渐远去。
姚炳琦的家里,他的老太婆正在灶间忙碌着,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肉香。过了一会儿,吴老师、瘪嘴佬以及其他几个村里的长辈先后走了进来。姚炳琦把堂屋的桌子拉开来,说,小魏,今晚请你吃野味。
吴校长说,麂子肉,也算不得什么稀罕,人家魏先生哪样没吃过。
有人说,村长还没有来,我们再等等他吧。
正说着,又进来一个披着黑呢大衣的人,大家说,村长来了,村长来了。于是就开了酒瓶,那是一瓶洋河蓝色经典,相互推让着,按照当地的习俗坐上各自的位置。
桌子上坐着一只很大的火锅,炭火正旺着,火锅里汤沸着,在浓浓的肉香弥漫下,屋子里热闹起来。村长对着我说,这一位是哪里的贵客?姚炳琦说,我倒忘了介绍,这是我儿子的朋友,省里来的专家,文章经常上《人民日报》《新华文摘》的,这位是我们的父母官,姚村长。没有好的招待,大家把酒喝好,把酒喝好。
村长握着我的手说,魏先生稀客,魏先生要对我们这里的发展多支持。
我惊叹这里的村干部说的话几乎都是从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我说我会的,村长又说,这一次我们村的傩戏没能参加镇里的艺术节,镇长把我和支书鼻子刮塌了,不过我没支书那么痛苦,我反正是要下了。
姚炳琦在他的杯子里倒着酒说,你痛苦什么,姚欣荣说好让你在他的厂里搞推销,这不比你当村长强十倍?
那也是啊,村长说,精神文明物质文明要同步啊,上面都是这样说的。
姚炳琦连忙把话支开,他说这麂子是他在山上捡来的,跟污染和毒药都没有关系。姚炳琦说,他那天上山原是去砍竹子的,不料却在一个坟洞里发现了这只小麂子。小麂子被什么东西咬伤了后腿,逃到这坟洞里却爬不出来。他把它抱回来,一开始并不忍心宰杀它,原指望养好伤再放回山上去,可这小东西伤势很重,眼看着就要死了,他就想,不如把它杀了。就这样,小东西做了我们的下酒菜。
吴校长说,炳琦你就不要发那些声明了,这麂子好像不属于国家保护动物,而且也不会有人讲你枉杀生命。一物压一物,小麂子注定是要被大东西咬伤的,它也注定要被人当野味吃掉的。你不看电视里说的,孔雀猴子都被人弄来吃了。
村长说,现在的人什么不吃?除了人自己了。
吴校长说,人吃人的故事我听得多了,说是明朝某一天一个姓施的人家来了客人,这姓施的人家实在拿不出什么好招待,就跑到地里对自己的老子说,大呀,家里来了客,怎么办呢。老父亲一下子就明白了,老父亲说,等我把这片地翻了你们再吃我行吗?
瘪嘴佬说,你那是说故事,民国二十八年大旱,这一带吃人的事多了。
村长端起的杯子伸向我说,魏先生难得到我们这里来,我敬魏先生一杯,希望魏先生今后多关心我们这里的经济建设。我说我不能喝酒,我只能意思意思。我说的是真话,自从我不幸在四十二岁那年荣膺“三高”后,医生警告我必须严格禁酒。
村长说,第一杯一定要干掉,否则你看不起我了。我只好把那杯酒干了。
酒喝到一半,姚欣荣来了。他手里提着两瓶五粮液以及另外的什么东西,大包小包。村长敲着筷子说,欣荣,坐下来一起喝两杯吧。
姚欣荣说,我是来接魏主任的,怎么,你在这儿吃开了?
姚炳琦将一杯酒举到我的面前,说,小魏,我们是老同事了,难得今天你来我们村里做客,我敬你一杯。
村长则将一杯满斟的酒送到姚欣荣面前说,欣荣,酒在杯中,话在酒中,等换了届,我就卖给你了。
你卖给我,我卖给谁呢?我们是风险共担,荣辱与共。说着,就干了那杯酒。接着他自斟了一杯,送到我面前,说,魏主任,抽个空,有些事,我想同你好好聊聊。
我知道姚欣荣还是要同我聊他的傩文化系列,我也知道姚欣荣的心思并不仅仅停留在那爿纸厂上,这是一个要在这一带大干一场的中年人。
姚炳琦对儿子始终不理不睬,姚欣荣只好和我有一句无一句的拉着什么。我说我今天想同这些老人们好好聊聊,晚上就不去他那儿了。他说,那好吧,明天下午是艺术节开幕式,整个艺术节要延续一个星期。但他又说,其实艺术节并没有多少值得看的东西,无非是营造傩文化的气氛,真正的大戏是在后面。
我说,是你的那个傩文化系列吗?
是的,那不仅仅是一个艺术设计,更是一个前景无限的产业。
姚欣荣一再提到他的傩文化系列,却始终不说它的究竟。他像是在卖关子,又像是在勾起我对他的兴趣。
我说,好的,等有空,我们好好聊一下你的傩文化系列好吗?
姚欣荣点了一支烟,说他想开发傩戏文化并不是凭空设想,他说二十一世纪是文化产业的大比拼,他说美国的文化产业早已超过了在这个世纪初发展起来的福特汽车产业,他说一个《泰坦尼克号》就让好莱坞赚了十六亿美元,说美国的一本《读者文摘》每年就创下了二十五万美元的利润。还有印度,这个被人称作小三的国家在世界赚得最多的钱是什么,是他们的宝来芜的大片。他说,我去过一趟印度,印度人在大街上撒尿,整个新德里看不到几间公厕,但宝莱芜的大片里却是美轮美奂,哈哈,据说印度所有的电影都是在瑞士拍的。
姚欣荣显然喝多了,他有些语无伦次,并且越扯越远。
有人说我策划这次艺术节是为了推销我的纸厂,姚欣荣笑了笑说,他们太小看我了。
我忽然想起在去温泉的路上人们追着我问的一句话,这真是一块好地方啊,有山有水,又有被称为戏剧活化石的傩戏,怪不得姚艾之对神户不感兴趣了。这兄妹俩各有企图,他们利用的都是傩戏,唯独他们的老父亲却坚守着传统,姚炳琦又怎么能理解他的一对儿女呢?
抽空和老父亲好好谈一谈,我说,现在,能像他一样,坚守一种精神的人越来越少了。
他所坚守的东西在现实世界里不堪一击。姚欣荣不屑地说。我知道我再也无法在这一对父子之间做任何沟通了,姚欣荣和他的父亲完全生活在两个不同的时代。
我把姚欣荣送到屋外,他点燃一支烟说,艾之的事,你知道了吗?
我一时吃惊,问,什么事,我不知道啊。
她没告诉你啊,那我就不说了。
其实,我在一开始接触姚艾之时,就看出她眼里的那一丝怅惘,姚欣荣的话,更激起我要对姚艾之那隐秘的内心一窥到底的欲望。
姚欣荣见我急迫的样子,这才说,艾之身患绝症,医生说,她最多只能再活半年。
姚欣荣走了,我独自站在那棵银杏树下,任屋外的寒风吹拂着我的衣襟,刀子一样划在我的脸上,直到这时,我才明白,姚艾之在我的内心究竟占有怎样的位置。
回到桌上,几个老人正在议论着姚欣荣的傩文化系列,看我进来,就都不说了。
欣荣是来请你去参加他们的傩文化艺术节的吧?村长说。
魏先生你要是向着我们就不要去他那里,瘪嘴佬说。
我有些尴尬,而且心不在焉,说,姚站长的傩文化系列现在还在试验阶段。
姚炳琦说,他试验他的,他与我们没有相干。来,我们喝酒,我们喝酒。
不知什么时候,姚艾之进来。姚艾之的后面跟着瘪嘴佬的孙女英子。
今天家里真热闹啊,姚艾之说。
姚炳琦说,艾之你帮你娘把楼上的瓜子拿下来炒了,会首们等一会儿要来议事,好让人喝茶。
艾之夸张地叫着,说,我一进门就支配我做事啊,真会照顾我。
姚炳琦打开姚欣荣带来的那瓶五粮液,吴校长说,不喝了,不喝了,再喝就多了。但姚炳琦已经把那瓶五粮液打开了,于是大家继续喝,继续说些东拉西扯的故事。酒喝到接近尾声,村长说他还有个会要开。村长一走,这里的气氛更活跃起来。他们说到山上的野兽这几年越来越多了,尤其是野猪,玉米不等成熟就被那坏东西糟蹋了,连茶叶它都一棵棵地给你拱掉,像是有意与人作对似的。打又不能打,受国家保护着。他们说一个水泥厂长的死,说他那天刚刚买了新车,不想车刚上路,突然就撞到路边一棵大树上,司机一丁点儿事也没有,他却头脑崩裂地死得要多惨有多惨。他们说村里的另一个纸厂的厂长姚根龙还有姚根龙的老婆都是逆子。那一年发山洪,半夜里白兵白甲地就从山上轰下来了,他和他老婆只顾往山上跑。跑到一半,他八岁的儿子想起奶奶还在后面的披屋里,说不好啊,奶奶还在披屋里呢。他老婆说,顾不得她了,等明天我给你奶奶制五绫三腰,让老人家体体面面地去那地方。他们又说到村头的那棵被人砍掉的老银杏树,说那是七十年代初,民兵营长硬是要砍这棵老银杏树,没人能阻得了他,于是就让他砍了。民兵营长拿这棵树做了他儿子的一房家具,新婚之夜,他儿子突然就口吐白沫,得马上风死了。
两瓶酒很快就喝干了,这时屋子里又到了许多人。姚艾之把炒熟的瓜子哗地一下倒在桌子上,说,魏子你多喝几杯,我们今晚最后一次联排,我得去看看。她说的是她操纵的一个业余剧团。
我想着这一家三口,都被傩戏牵址着,纠结着,却有着不同的内容。傩,真有那么巨大的魔力吗?
姚艾之离开了屋子,大家开始商议明天傩神大会的事。吴校长说,你们商量事吧,我还要去看我的姑老表。姚炳琦一把拉住他说,你虽然是外姓人,但你是姚家的女婿,我们没把你当外人。吴校长只好找个位置坐下来。吴校长的舅爷说,今年摊你们小房做,我就不参加了。瘪嘴佬一把拉住他说,你走我也走,傩戏一年不如一年,明年做不做还不一定呢。吴校长说,姐夫你这话我不爱听,明年怎么了,明年就不生儿子不嫁女了?一年一年地做下来,傩戏还会灭了?姚炳琦说,都坐下都坐下,做一年是一年,今天脱了鞋和袜,哪知明天穿不穿。吴校长又说,母舅你这话我更不爱听,你这是散布消极情绪。姚炳琦笑了,说,到底你是小学校长,当官的人,每一顶帽子都能压死人。
吴校长的舅爷说,那个比尔,每年都说要来,每年都是一个空。
瘪嘴佬说,比尔来了又怎么的,你还是你,他还是他。
毕竟吴校长是明白人,他说,人家来过一次,像也摄了,论文也做了,他还来干什么?你还真指望他再来呀。
他们开始商量着明天朝社的事情。第一项议程是朝社的准备:午时以起锣为号,姚姓一族需每户派一名长辈来为傩神菩萨朝圣护驾,谁要是没来,下半年修族谱时就删除其全家。第二项是朝社的安排:装扮傩神菩萨者二十四人,童子十八人;仪仗队中大旗二人,“肃静”“回避”牌各一人,掌伞二人,华盖三人,神伞一人,执彩旗童子三十二人(人不够时可酌情减)。另外是目莲鼓、大锣以及铙钹、小锣各一人。这时有人提出,因在外打工的青年人多数未回,傩神的装扮者只好拉那些孩子们临时充数,有些孩子个头太小,怕是那些戏服没法穿上身。最后采纳吴校长的建议,能穿则穿,不能穿者则只戴脸子,不穿戏衣。
最后又议到朝社结束后抢灯笼伞的事。瘪嘴佬说,去年某某家的媳妇为抢灯笼伞,硬是被人踩伤了腰,到现在还在吃药。要改革就都作改革,我提议对于一些近族的、新婚的、久婚不孕的,给予特殊对待,即在朝社前由会首赠送灯笼一只。这提议又让在场的人颇费了一番脑筋,最后还是姚炳琦作出总结,姚炳琦说,对于一些不便于抢灯笼的人,族里长辈可根据情况赠送灯笼,但老辈定的规矩还是不能破,抢灯笼,也是一种诚心,你有心就能抢到,你无心则不能,抢了几千年了,改了就不是中溪姚的傩神大会了。大家便无话可说。
有人提到,明天的开台戏是要舞关公刀的,是不是到上游的源头姚借几个人来舞,原因是村子里那几个舞大刀舞古老钱的年轻人正在上海的大马路边替人洗轿车,说是春节期间洗车一天能挣一两百元。
吴校长的舅爷说,大刀不舞不好,借人来舞更不好,让人笑话呢。瘪嘴佬说,你总不能把人从上海拖回中溪姚吧,有本事你给我配对,我俩来舞怎么样。吴校长的舅爷说,你将不到我的军,你以为我真老了吗,气急了我明天就舞给你看。大家发一声喊,说你俩现在就舞给人家魏先生看看,你俩舞得了,明天就不请源头姚的人。瘪嘴佬把棉衣一脱,操两根扁担,一根扔给吴校长的舅爷,大家拉开了桌子,于是,俩人就在屋子里气喘吁吁地舞了起来。他们比划着,你一刀划过来,我一刀劈过去,众人在一旁助着威,用嘴敲打着锣鼓点,围来了许多的人,大家都看起了热闹。
直舞得俩人大汗淋漓,这才罢了。瘪嘴佬说,老了,老了,看来真该入土了。
姚炳琦鼓励他说,你不老,你舞得一点不比那时候差。
瘪嘴佬抹着汗,穿上衣服,说,那时候一顿能吃三大碗,一脚能踢死一头野猪。
吴校长的舅爷说,你那时候唱得一口好山歌,你那老太婆不就是被你唱歌唱昏了头,一头钻到你裤裆里的吗?
我说,老爹会唱情歌吗?我这一说,门口看热闹的人就开始起哄说,他情歌唱得才叫好呢,瘪佬,唱一个给人家魏先生听吧。
瘪佬喝了口茶,说,好久不唱了,好久不唱了。
大家说,你哪就忘了呢,春天割油菜时还听你唱《十八岁妹子》的。
禁不住大家起哄,瘪嘴佬就真唱了起来:
小妹妹家住徽州城,
粽子店开在那城北门。
昨晚打门你不应,
今晚你该开了门。
…… ……
我鼓起掌来,说老爹唱得果然好啊,我要拿笔记下来。门口的人说瘪佬还有更好听的,你让他唱《十八岁妹子》。
瘪佬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接着又唱了起来:
你要来,你就来,
你不该推三拉四说连枷。
连枷打麦靠根棍,
你要快活靠我的怀。
门口的人又是一阵喊,靠我的怀,靠我的怀……
我想跟着这些山里人一起唱起来,最好还能跳起来,我感受到了这些山里人真正的快乐。
姚炳琦说,都疯了都疯了,明天要请傩下架,怎么就唱起这种歌来。于是大家这才想起来,明天是一个很神圣的日子,真是不该唱起这种歌来。
这天晚上,我住在姚炳琦家。
姚炳琦把我领到一间房里,说,我们倒腿好吗,我和我老伴分床有好几十年了,我不习惯听她的呼噜。
他出去了,过了一会儿,他提着裤子,哈欠连天地拿进一只尿桶,说,你夜里要不要起来?我年纪老了,一夜要起来五六回呢。我说你方便吧,我无所谓的。于是上床睡觉。姚炳琦头一搁上枕头,就立刻哼哈起来。他的喉咙间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像是一只出气不爽的风箱,我担心他随时会弊过气去。床头的尿桶发出一股刺鼻的尿臊味,薰得人不能呼吸。我想,这就是姚炳琦的生活,几十年了,姚炳琦就是这样过来的。他心安理得地喝着儿子姚欣荣送来的酒,却与姚欣荣誓不两立,他和自己的女人分床而睡,然而他很知足。像许多山里的老人一样,傩,就像是他们生命中的一道无形的咒符,牢牢地拴住了他们的人生。
这本来是个有月的夜晚,奇怪的是却没有月亮。窗外是一片黑暗,无边的浑沌包围着这片世界,也包围了我借居的这所房子。我的意识在这片浑沌中迷失着,我梦见了一片白兵白甲,它有着巨大的头颅,就像我在村头所看到的那株老银杏树,轰隆隆地向我涌来。我猛地睁开眼,窗外却是一片雪白,月光如水,在窗外不远的地方,一座山峰矗立在那里,它像是一只巨大的怪兽,千年如一地蛰伏在那里,奇妙地注视着这片世界。我知道它已经注视过很多年了,它仍然要永远地注视下去。
不知什么时候,一声震天的火铳声在村子的夜空中响起。姚炳琦一骨碌爬起来,我也紧跟着翻身而起。姚炳琦说,你还可以再睡一会儿,我们要做些准备,到时候我会来叫你的。
姚炳琦走了,我却再也无法入睡。我担心姚炳琦不会再来叫我,我不得不跟着起来。屋外出奇的寒冷,我打了个哆嗦,朦胧的月色中,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凭记忆朝祠堂的方向走去。
清冷的夜气中,几个老人在摇曳的烛光下正在为那些傩面开光净脸。这一次我总算真正看到了那些被当作“傩神菩萨”的脸子了。一共是二十四尊,生、旦、净、末,样样齐全。我知道这些傩面具是被这些山里人当作了神,当作了“菩萨”的。人创造了神,人又在神面前顶礼膜拜,你很难说这是人类的愚昧还是人类的进步。我又想起每年附近的寺庙里举行佛事活动,每到那时候,一整座寺庙人山人海,无以计数的人们拥进了寺庙,也涌进了一股浑沌的洪流。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尊图腾,只是图腾的样式不同罢了。
祠堂的门口响起三声响铳,接着是一挂一万响鞭炮。请傩的长辈们开始面对龙亭焚香礼拜。于是,傩面具被一尊尊请出了龙亭,他们用雪白的毛巾蘸着酒,仔细地揩擦着那些脸子。然后再按照傩神的尊卑依次摆放在一只巨大的团筛里。团筛前搭起了长长的供台,供台上摆放了二十四碗米饭,二十四杯白酒,等这一切就绪,天也就亮了。这时,祠堂的门口早已等候着上供的村民,八位长辈分列两旁,双手合掌,看童子在龙亭前舞起了龙伞。那是一顶用无数根彩色布条缝缀而成的,伞旋转着,那些布条便一根根飘舞着。老人们唱着:
伞儿圆圆,
诸神降临,
伞儿飘飘,
人喜神欢。
童子舞出了种种的姿态,舞出了种种的花样,老人们又唱:
伞儿舞得一片白,
一边日头一边月,
姚氏门前金风过,
官非口舌尽消灭。
门外的人们喝起彩来,童子舞得更加卖力,老人们又唱着:
伞儿舞得片片高,
四边风水尽来朝,
门前系了金丝鸟,
代代子孙着紫袍。
祠堂门口再次响起长长的鞭炮声,村民们把早就准备好的供品一一地摆放在龙亭前。
临近中午,起锣的信号终于响了,朝社活动开始。二十四尊傩神蟒袍玉带、姹紫嫣红,生、旦、净、末全都亮相。二十四面彩旗前导引路,“肃静”“回避”二牌紧随其后,再后面是五把大红灯笼伞,在唢呐和鼓乐的引导下,朝社的队伍向村口的社树进发。沿途0OkIpH5VElm4W980Pal03J4NPYavW7sP9lyuwz+Zt1Y=的人家纷纷在门口摆设香案,跪拜礼送,并梵烧稻草以示驱邪。你无法想象这里的人是怎样将那些“脸子”就当作至高无尚的神衹来加以崇拜的。据说那戴了“脸子”的人,哪怕他是一个孩子,这时的他便不再是一个凡人,他便是一尊神,一尊在中溪姚人看来不可冒犯的尊神。
姚炳琦穿着厚厚的棉袄走在傩神的后面,他神情庄重,步态沉稳,他的脸被激动、忙碌还有高血压充盈着,一片绯红。我看到他的眼里闪动着泪花,他的眼角有一层因睡眠不足而凝结的眼屎。他不时地呼喊着:
正月元宵鼓乐声,
缟溪河里放花灯,
姚姓六畜皆兴旺,
田肥五谷尽丰登。
姚炳琦每唱出一句赞词,人群就发出一声轰轰的“哦!”
沿着村巷、路桥,祭社的人群来到桃花洞前。又一声铳响,早就等候在那里的人们蜂拥上前,纷纷扑向那五只灯笼伞。人们欢呼着,叫喊着,一支支火铳带着叫响冲向天空,一挂挂长鞭交相炸响。一个老人被撞倒在地,他叫着什么,然而没有人顾得上他,人们的注意力只集中在那灯笼伞上,人们抢着,疯狂地叫喊着,这阵势突然让我想起了欧洲的奔牛节。那里的人们不也是这样疯狂着,不也是这样叫喊着吗?谁也不知道它最终的目的,谁也不明白自己的行为究竟有多少实际意义,人们只是呐喊着,疯狂着,这就是人啊。
临近中午,姚欣荣派人开着一辆越野车,带着我向乡政府的方向驶去。
牛镇乡政府附近的一个开发区工地上,早就搭建了一个高大的主席台,主席台左右侧的上空各腾空着一只硕大的气球,气球上悬挂的标语是:挖掘傩文化,造福牛镇乡!另一幅当然就是那个被各个地方都普通使用的口号了:文化搭台,经贸唱戏。我一直很纳闷,为什么把这句话说得那样直白?主席台的前排坐着一些专门从县里赶来的领导,还有几位看上去很有些艺术派头的人,那就是专家学者了吧。然而,他们似乎谁也不知道,他们全都是姚欣荣所导演的这台戏剧中的一个人物,他们按照姚欣荣的安排,演绎着一个古老与现代的戏剧,他们就像真正的演员一样,在舞台上表演着,满足着,却并不知道自己所演出的戏剧究竟是什么内容。
一支一支的傩戏队伍敲着锣鼓放着鞭炮走进会场,这些傩戏队伍的人一个个盛装在身,脸上一律都戴着各具特色的傩面具。有些傩戏会还组织了高架马和龙狮队,场面十分宏大,气氛十分热烈。这场面最适合拍电视或是摄影家们了。然而我却失去了先前的兴致,我在想着姚艾之,我不知道她现在究竟在哪里。我希望明天能把她带走,我的朋友、那位有着传奇色彩的金医生曾经以他奇特的医技,将很多濒临死亡的病人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我相信,他也一定能让姚艾之重生。我端着相机,胡乱地拍着。不知为什么,虽然满眼处都是形象各异的“脸子”,但那些脸子,却每一尊都只像一个人,那就是姚艾之。
镇领导在致辞中用很长的篇幅介绍了牛镇乡傩文化的历史以及一些当地的名胜古迹,他着重强调说:文化搭台,唱经济大戏,是我们镇党委制定的富民强镇的重要战略,所以,我们用了近一年的时间组织了这个傩文化艺术,请各级领导以及专家学者给予指导,希望国内外客商们踊跃到牛镇乡来投资开发。
接下来是文艺表演,姚欣荣的确花了大本钱,把一些被央视冷落的过气明星请了来。我不得不承认,姚欣荣的这些傩戏由于加入了不少现代的成分,可看性强多了,只是,这些傩戏失去了原始的粗犷,也失去了原始的本真。但我发现,那些企业大佬们以及那些所谓专家们,还是被这些光怪陆离的表演深深地吸引了。
入夜时分,我回到缟溪三姚的时候,缟溪三姚的傩戏《刘文龙》正演到一半。《刘文龙》说的是书生刘文龙进京赶考,得中状元,因忙于仕途,竟忘了家中的妻子。象征恶的吉婆趁机介入,刘文龙的妻子被人逼迫将另嫁他人,象征善的天公托梦于刘文龙,刘文龙衣锦还乡荣归故里,最后当然是一个大团圆的结局。
祠堂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硝烟气息,天井里堆积着厚厚的一层鞭炮的碎屑。我知道这里曾举行过一场更为隆重的仪式,然而仪式结束后,人们也就回家看电视去了。明星孙俐正以又一个宫女的形象走进千家万户。此刻,戏楼下除了三两个依偎着火桶打着瞌睡的老人,几乎没有一个观众。但我知道,与姚欣荣的傩文化系列不同,缟溪三姚的这台傩戏是并不需要有多少观众的。那是傩神菩萨一年一度的登台亮相,是护佑着这一方的傩神的一次尽情的舞蹈。
穿过摇曳的烛光我来到后台,姚炳琦背靠着戏楼的柱子,用他沙哑的嗓音进行伴唱。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我却从烛光的侧影中看到他脸上流淌的泪水。他已经老了,他只能用他老迈的嗓音在后台伴唱。其实,他微弱的嗓音并不能起到伴唱的作用,但是,他仍然忘情地唱着:
忆昔当初,洗马河边立誓盟,你去求功名,一旦抛弃我,枉读圣贤,夫未谙熟。哎呀,你呀,夫啊,真不念结发恩情,也须念高堂母亲,既读了孔圣诗书,须达得周公之礼,你如今如此所为,神灵何在,信义何存,夫啊……
他在为自己歌唱,在这样动情的歌唱中,他或许正看到他的母亲穿着戏衣,迈着碎步,一步一步向他走来。
黄复彩:男,安徽省安庆市人,生于1949年10月,资深媒体人,中国作协会员,九华山佛学院客座教授,《安徽佛教》《九华山佛教》副主编(责任)。先后出版长篇小说《红兜肚》、长篇历史小说《梁武帝》,中短篇小说集《魂离》《菩提烟魂》二部,散文集《心如明镜台》《一花一世界》《让自己的心明亮起来》《乌篷船》以及《佛的故事》《禅的故事》《皖山禅话》等。作品先后获得2007-2009安徽省社科奖文学类长篇小说一等奖以及全国报纸副刊作品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