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纳切克与卡米拉的“私信”(下)
2013-12-29庄加逊
从1924年开始,雅纳切克与卡米拉之间的亲密关系有了进一步的发展,原先刻意设置的障碍感已荡然无存……
卡米拉致雅纳切克,皮塞克,1924年7月25日
昨晚我梦见了你,醒来时连自己都不敢相信。我梦见我是你的妻子,你怎么看这件事?从哪里跑出这么傻气的事?当我跟妈妈说的时候,她大笑起来。她说我的头脑里满是些幼稚可笑的东西,我必须承认她是对的。……请你把这愚蠢的信烧掉。某些人一定认为我是个十六岁的姑娘,没有理智。
雅纳切克致卡米拉,布拉格,1924年10月14日 (应为10月15日)
我从未听过如此华丽漂亮的诠释,捷克四重奏那么棒地演释我的作品,不可思议!
连我自己都兴奋不已,距离我开始创作这部作品已经有一年了。在我的脑海中,有一个可怜的女子,令人痛苦的、被击败了的、憔悴而死的女子。就像是俄罗斯作家托尔斯泰在其作品《克莱采奏鸣曲》中描绘的那样。他们将于17日及下周一再次上演这部作品。很有可能,他们将带着它环游整个世界。
雅纳切克在布拉格的系列庆典音乐会继续着,其中规模最大的一场要数12月8日的音乐会,上演了雅纳切克的大型合唱及交响乐作品,甚至连马萨里克(Masaryk)总统也到场欣赏。唯有这一次,卡米拉才被作曲家说服,到布拉格参加这最后一场庆典音乐会。
卡米拉致雅纳切克,皮塞克,1924年12月13日
我现在回到我的老日子,你把我“拖出轨”的几个小时很美。音乐会就是火车上人们相互之间的推搡,不过到目前为止,你已经打败了所有的敌人。你站在那里,像一个胜利的拿破仑。不过你得当心,他们可不会把你从台上拉下来,带到“圣·卡米拉”小岛上来。这很有趣,是吧?我必须写信,再一次告诉你这场音乐会是多么的美,感谢你给我带来美丽的精神之旅,除了一件事。你不该开口,不过它已经发生了。
雅纳切克致卡米拉,布尔诺,1924年12月15日
我几乎没从你的上一封来信中认出卡米拉来!看来那个富丽堂皇的音乐厅确实对你起了不小的作用,那样的灯光,无与伦比的音响,是不是?
不要以为你说的这些会让我头晕目眩,我永远不会丢失自己的冷静和判断力。我可真想去卡米拉小岛,那是个什么样的小岛?漫不经心的、炙热的沙滩?
不过在小岛上,我不需要圣人卡米拉,我要现在这个爱讲闲话的饶舌卡米拉,时常穿插着小魔鬼姿态的卡米拉。在遥远的地方,我偷偷地凝视着那个卡米拉,充满活力的、兴致高涨的她。
我需要一次心跳,一次热血奔涌。噢,当无比沮丧的时刻来临,叫我如何创作。我可以想象现在的你也同样热血沸腾。
雅纳切克致卡米拉,布尔诺,1925年1月7日
对于我今天信末的签名方式,你一定会惊讶的!我从胡克瓦尔德回到布尔诺。途径一些车站,他们大叫着“《人民报》咯!《人民报》”。我买了一份,读过之后,它差点从手中滑落!“教育部长之类人士已确认,马萨里克大学哲学系(相当于在英语世界国家的“艺术系”)授予莱奥什·雅纳切克博士学位称号……
剩下的你可以在信的结尾知晓。
我现在满脑子都是这件事。
我将邀请你参加毕业授学位的庆典活动,在布尔诺。
那将是一次愉悦的褒奖。
我并不只创作音乐,我书写所有相关的事,真的,他们觉得同样具有价值的东西。
你的假期过得怎么样?可以肯定的是你一定在忙着其他的什么事情,以至于把我抛在脑后忘得一干二净。
你全心全意的,
莱奥什·雅纳切克博士
我自己第一次这么如此署名,因为我知道不会有其他人看到。
雅纳切克致卡米拉,布尔诺,1925年1月12日
你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也有诗情画意了起来!你不知道你的进步有多大,我把你的第一封信和最后一封信拿出来比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现在情况更好了,你有哲学系博士作为导师,将来会成长成什么样的人啊!只要是你,所有的指导都是免费的。
《小狐狸》5月18日将在布拉格上演,我很肯定你一定会到场。
我将像以往那样署名。相比较冠上长长的名头,我更愿意精简一些。
亲爱的快乐灵魂,好好保重自己!
你全心全意的,
莱奥什·雅纳切克
卡米拉致雅纳切克,皮塞克,1925年1月20日
缺席你在布尔诺的毕业典礼,我们其实是不想打扰您妻子的平静。
我们将把庆典留在皮塞克,等你下次来的时候。只要您愿意,您可以随自己喜欢署名。
对于我,你永远是来自卢哈乔维采的一个老朋友。当我回忆起这些的时候,我都会对自己微笑,我多么不愿意把这些告诉你。我不知道是否会有人比你更有耐心。想起来这已是一段久远的日子,一切都将慢慢褪色,而我们除了回忆以外将别无其他。
据雅纳切克夫人的回忆录,从参加毕业授学位典礼的前一天起,雅纳切克就开始长时间地持续性干咳。一周后,康复的作曲家才开始着手继续《马克罗普洛斯事件》的创作,并提笔给卡米拉写信。信中描绘了《马克罗普洛斯事件》的一些创作细节。
雅纳切克致卡米拉,布尔诺,1925年2月5日
我很快就康复了,重又是一个快乐的家伙,努力工作。我那个三百多岁美女的故事,已经临近尾声。
她已经因恐惧而变得冰冷。当她看见我们如此快乐,如此短暂地活着,她一点都不想多眷恋生命一天。我们期待一切,我们想让每件事都有所用处,我们的一生是如此短暂。
我的歌剧就这一部分内容是动人的。我想我将带着这种感动把它完成,在复活节以前写完。
现在你的住处是不是忙得天翻地覆?如果你忙不过来,你知道我很乐意帮忙。事实上,我愿意帮你做任何事。
雅纳切克一直坚信卡米拉将出席5月布拉格《狡猾的小狐狸》的首演,并安排着双方于布拉格的会面。不过当预定的日子到来,雅纳切克在车站等候卡米拉夫妇的时候,他只等来了卡米拉的丈夫,他很遗憾地告诉作曲家,卡米拉病了不能到场。在随后的信中,雅纳切克向卡米拉描述了首演的情况,他发现自己很难抑制苦涩的情绪,甚至拒绝了卡米拉的邀请。
雅纳切克致卡米拉,布尔诺,1925年5月21日
我现在算是明白了,你是那种家养的猫。倘若有人想把你从家中带走,就只能用麻布袋装着走,即便如此,这只猫依然会跑回家中。原本那个星期一我们可以好好地吃上一顿午餐,散会儿步,然后一起去听《小狐狸》。
……
说实话我期盼这次相聚已有好几个月,不过它并没有如设想般出现。有一件事情是可以确定的:你永远不会透过艺术去相信某人。这就好比用拳头击打鸭绒被,它们总是歪向一边。在这里,人们对任何事都报以掌声。当然,在音乐中唯有一个真理,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懂。每个人都只想着“他自己的”真理。
虽然卡米拉没有出席《小狐狸》在布拉格的首演,但她邀请雅纳切克到皮塞克家中做客。然而,作曲家断然据绝了这个盛情邀请,并列出了自己不能去的理由。雅纳切克并没有说真话,其实从后来的信件中,我们可以看出他拒绝邀请仅仅是因为某种愤怒的情绪,因为作曲家本人提到邀请卡米拉夫妇参加布拉格的首演并不仅仅是为了见她,更重要的是,雅纳切克希望卡米拉能够看到整个世界是如何重视自己,及自己的作品。
卡米拉致雅纳切克,皮塞克,1925年6月1日
我收到了您的来信,我真的是对您有一些不高兴,直到今天。因为我真心期盼着您和您太太的到访。我并没有什么其他企图,只是现在我总是自已一个人吃饭。
雅纳切克致卡米拉,卢哈乔维采,1925年6月3日
你的信在此地向我招手问候。这是一个好兆头。
不过你真是一个懂得“生气”的家伙,能持续生气好长一段时间,我根本就没有那本事。
至少你自己承认了,没有其他方面的原因。我会写信告诉兹登卡你所准备的一切。
不过你依然有过错,原本在布拉格,我可以瞬间医治好的病。
天啊,已经九年过去了!(实为八年——注)
这是真的吗?为什么时间不能停留下来,我要锁住时间。
噢,亲爱的卡米拉女士,那些是多么美丽的时光啊。
经过九年(同上——注)的时间,兹登卡和我终于相互和解。她现在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看待每件事情也不再带有忧郁悲观的情绪。
1917年,因为雅纳切克与戏剧女高音赫瓦托娃的绯闻,他与妻子兹登卡的关系面临崩溃的境地,甚至进行了“非正式离婚”——两人依然居住在一起,但各过各的,互不干涉。这里的“相互和解”指两人终于就此事达成了某种协议和共识。
雅纳切克致卡米拉,卢哈乔维采,1925年6月11日
你以为我就不备受折磨吗?不过我事先并不知道她(指兹登卡)读了你的其中一封来信。你在信中说,你明白我痛苦的感受,但却永远会为你的丈夫保持恰如其分的、令人尊敬的妻子的形象。
她对你并没有猜疑,不过你在精神上更靠近我的事实可能会令她觉得不太舒服。
然而,我仍想用美好的话语来谈论你,经常地谈论你。因为你值得拥有这一切!
这也是为什么我和兹登卡能在布拉格达成最后和解的原因!我们已经离婚了。我们的友谊,我朝你走去的灵魂,正如你所知道的,这种深入的情感。我需要它令我心满意足地、快乐地生活下去。因此,最终,我们总是能相互理解的。
事实上,雅纳切克至死都未有勇气与兹登卡解除婚约,而兹登卡也在雅纳切克过世后,坚持自己是他遗产名正言顺的第一继承人,并一再要求其他人对卡米拉的存在保持缄默。
雅纳切克致卡米拉,胡克瓦尔德,1925年7月15日
今天,是在此第一个称得上“美丽”的日子。我走了出去,走进了森林。我们在高高的山顶放了长凳。从那里放眼望去,多么难以形容的景色!阳光一整天都在我的村舍周围漫步,它从小灌木丛越过。今天的太阳是火红的,整个森林看起来好像着了火。有一天你应该来这里亲眼看看!
兹登卡写信告诉我说你邀请了她。她肯定也会反过来邀请你,这样我们就可以全部到这儿集合了。
八月的后半月我将出发到威尼斯,捷克四重奏将在那里演奏我的作品。那儿离你夏天居住的地方很近,到时我们可以过去找你。
白天,我工作;中午,我就等送信的邮差;下午,我守护我的森林。我在这里种上年轻的小树苗,不过有一群流氓总是驱赶山羊到森林里吃草木,这令我很生气!
我们在这里养了一只十分讨人喜欢的小猪。它在这里可谓应有尽有,它喝得到牛奶,吃着素菜包子,现在已经长成白乎乎、圆滚滚的胖娃娃了。
我在这里还算是能解闷,转移自己不好的情绪。在布尔诺,我几乎可以说是不知所措。
快快写信来。
十二天后,雅纳切克才终于收到卡米拉的回信。此时,他已经完成了《马克罗普洛斯事件》第二幕的修改。三天后,作曲家出乎意料地开始创作他的《童谣》(Nursery Rhymes),雅纳切克称其为“某种搞笑的东西”。一直到八月初,他才最终决定出发去威尼斯。
1928年1月至2月间,雅纳切克开始酝酿创作《第二弦乐四重奏》,他人生的最后一部室内乐,最初被题为“情书”,最后更名为“私信”。这是雅纳切克所有作品中最直接受卡米拉·斯托斯洛娃灵感而成的一部,是两人最忠贞的纪念。
雅纳切克致卡米拉,布尔诺,1928年2月1日
我亲爱的卡米拉,
我走到信箱,看见你的信躺在那儿。我高兴地大声叹了口气,还未打开你的来信就提笔给你写这封信。如果没有你,我的生活将是干枯的牧场。每走一步,我都会很肯定地说,花儿在这里盛开,花儿在那里盛开……不管被折断哪一支都令人忧伤。我现在就读你的信!我相信这是令我愉悦的一封信,只因为那是你写的信!
我把两封信都读了,真是太高兴了,我的卡米拉又回来了!我从信中认出了我的卡米拉!卡米拉,请一定写信。只要你简单地写上“我很好”,就令我快活,让我想着你。不写信的话,一切就会变得更糟。
一定告诉我真实情况,你有没有咳嗽,后背疼不疼,是不是有阵痛或者刺痛。等春天一来,你应该去温泉疗养区待上一阵。我很高兴你已经原谅了我。我深知我的信令你痛苦,但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现在起我开始写些高兴的事儿。我们的生活应该在这些信中,它们将被称为“情书”。
我想这个名字听起来很可爱。我们之间经历了那么多令人怜爱的曲折冒险,不是么?它们是我灵魂中的一丝火焰,伴随着最美妙的旋律,它们的火花将得以闪耀。
想想看,我已经在胡克瓦尔德完成了第一乐章。那是我初次见到你时的全部印象。
我现在正在进行第二乐章的创作。我想这一定会让卢哈乔维采闪耀起火焰。会有一件非常特别的乐器将一切贯穿起来,这件乐器的名字叫viola d’amore,抒情维奥尔。噢,我是多么期待啊!在有你的地方总是充满念想与思慕之情,那是我们的天堂!我很乐意这么做!你知道,我眼中的世界只有你,你对于我意味着一切,除了你的爱我对其他皆无所奢望。你知道吗?
当你来信说想要忘掉我们之间的一切美好往事,我是多么的悲伤。我对自己说,我的卡米拉怎么可以忘掉这一切?这可能吗?我想我们不可能忘记。我们已经在不可回头的天堂之地,我们只能更加亲近!请从中汲取力量吧,你将找到平静。所以,我亲爱的卡米拉,不要再让一切责备你的神经,支气管炎会令人心情糟糕透顶。一切都会过去的。
另外,不要为你自己的个性感到害羞。对于我而言,它是如此可爱,非常可爱。你是一个快乐的人,只是有时候会流泪。你周围的人恐怕都强硬厉害,而卡米拉却缺乏勇气,所以最好避免落入那些硬石头中间。
我亲爱的卡米拉,一定给我写信,即便是两三个词都能使我满足。
当你写道“我永远只属于你”之时,你向我开启了天堂之门。所以我们就此决定,站在这里永远不要想着回头。亲爱的命运将对我们仁慈,引领我们前行!
你永远的,
莱奥什
雅纳切克致卡米拉,布尔诺,1928年2月8日
我们来奏响这个愉悦的音符。我现在正在创作《情书》的第三乐章。它很美,你的肖像画逐渐在其中浮现而出,透明的,就像在薄雾里。可能会令人错当成一种对母爱的怀念之情。天色已晚,睡个好觉。
你永远的,
莱奥什
雅纳切克致卡米拉,布尔诺,1928年2月20日
我亲爱的卡米拉,
今天的信不会很长。几场音乐会之后,我又被拉去参加会议,现在提笔给你写信已是晚上十二点。
今天一整天都没有工作,应该说是工作后的休息阶段。在这里我总是像小提琴上绷得并不太紧的琴弦。周围的那些人我都不在乎,现在每个人都想极尽可能地吹捧我,事实上他们在这方面的能力不足,都很蹩脚。再说,这些又和我有什么关系!
天气又开始冷了,我捡了一些紫罗兰,扎成花束寄给你。那些紫罗兰低垂着头,你喜欢吗?
……
你星期天都做了些什么?
今天周一,我已经买了明天离开的车票。在这里的家中我感觉坐立不安。你明白这里并不是太温暖,不像我们的天堂那么暖和。这里我没有可以在乎的人,而现在的我需要爱!
因此我如此寂寞。
而你竟然认为我若是在布拉格就会为那里围绕着我的人所动?
不,一点也不!当你不在身边时,对我而言都一样。我一点也不在乎他们那些人。这好比在说同一个时刻没有你也就没有我一般。
噢,请驱散我的忧伤吧!我明天能收到你的信吗?
我像一头迷途的羔羊般来回走着,它咩咩地叫着,不像一头环顾四周、在高处翱翔的鹰般找到它的出路!我不再是我自己,我并不完全属于你!有一天,我一定向上仰望并找到出路!我多么想写一封快乐的信啊,可是我现在不能。你知道,经过疲惫的工作之后我实在写不了。我已经把作品更名为“私人信件”。
我不能把坏情绪传递给温柔仁慈的小傻瓜。
你现在正在睡觉吧,保重,我亲爱的卡米拉
你永远的,
莱奥什
雅纳切克致卡米拉,布尔诺,1928年3月8日
今天,我完成了四重奏《私信》的修订本,我们俩的“私信”。我对兹登卡说:“作品最终将呈现出无与伦比的美,你不得不承认卡米拉对我灵魂的重要影响,对我作品的重要影响!”哦,小灵魂,我们将在光芒中摇曳生姿。我们所做的一切都不会是徒劳。很难说,我在《私信》中放入了哪些故事和插曲,到处都是令人颤抖的情绪,我将所有感情都放置于作品之中。音乐仿佛把我和你带入空中,周围总是欢乐,我们渴望飞翔。正是在这样热烈的情绪中,《私信》诞生了。
创作它时,我的笔仿佛正燃烧着!多么流畅!多么不愿意停下来!
我恳求命运,恳求上帝,你我之间细小的瞬间都不该被淡忘。看着这些文字,眼泪不禁在打转。我如此地深爱着你,因爱你而格外快乐。
你永远的,
莱奥什
卡米拉致雅纳切克,皮塞克,1928年3月14日
亲爱的大师,
真不知道如果没有你的信,这么糟糕的天气该怎样度过?!我把你的信反反复复地读了好几遍,它们真好,即使我不愿意,我也不能不想着你。读着信,我想起很多我们过往的事。你曾说过认识我之前与之后的日子大不相同,那么我自己呢?我对生活从不有所期盼,只是没有爱与快乐的日子一天天过罢了。现在觉得似乎是上帝在试探我们,当他觉得我们值得获得这样的爱时必会给予我们。可能我这一辈子就只是在等待你的出现,我从未找到你这样给予我爱的男子。这么说恐怕周围的人都无法相信,别人对此一定是一笑而过,将信将疑的。但我必须说,你要是再年轻些,我们会更加亲近。我向你保证现在的生活十分快乐,我不会有更多的奢望,而对于你的一些歉疚,我总是心存感激。
雅纳切克致卡米拉,布尔诺,1928年4月13日
我亲爱的、心爱的卡米拉,
现在该正式地谈谈我最新的四重奏作品《私信》了。
今天,摩拉维亚四重奏的负责人对我说:“这是一部伟大的作品!”一周后他们将试奏给我听。首演计划在皮塞克。问题来了,谁来演奏?如果是捷克四重奏就再好不过了。这是一个享有国际声誉的室内乐,他们能将作品传遍整个世界。卡米拉,我的小灵魂,我真高兴你终于被卷入音乐之中。干杯吧,喝下属于你的庆功酒!
雅纳切克致卡米拉,布尔诺,1928年4月15日
心爱的卡米拉,
向你汇报些关于《私信》的情况。我希望把“你-我”共同的创作交给捷克四重奏,他们欣然接受了。关于首演,我有一个条件,第一场演出必须在皮塞克。
最近,布尔诺剧院正在上演一出有名的戏剧《大鼻子情圣》(Cyrano de Bergerac),说的是一男子长相丑陋,鼻子很长,唯一可取之处便是他善于用美丽的语言表达爱意,常常这爱意还是毫无希望的、无私的爱。他给某位女士写情书,美丽的情书,一日一封,有时甚至是一日两封,这故事令我想起了自己:男子带着浑身的伤用心记诵着写给“她”的情书,最美的情书,最终他对女子吐露燃烧的爱情,而后死去。我想到了我们俩的这些信,它们在布尔诺与皮塞克之间来来回回。该怎样形容我们之间的爱?它沸腾着,如烈酒。我不停地加温以至于爱都要满溢了出来。不,这是一座火山!你甚至不知道激情的出口来自哪里。来自你深邃的眼睛,你躯体的每一道曲线。喔,上帝的火焰永不会熄灭。
我好奇我的《私信》将创造出怎样的神奇。这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每一个音符都在诉说亲密的感情,诉说我们从相识到今日的每一次成长。音符背后站着你,强有力地存在着,爱着。你身体散发而出的清香,你滚烫的亲吻——不,应该也是我滚烫的亲吻。你柔软的唇,音符是我的吻,热情地渴望着你。
你永远的,
莱奥什
4月22日,雅纳切克抵达布拉格参加民歌会议,第二天一早便出发至皮塞克,与卡米拉度过了两日。
雅纳切克致卡米拉,布尔诺,1928年4月25日晚
亲爱的卡米卡(Kamilka),
你终于对我说出了你爱我!这三个字,我不知对你说过多少遍了,而你这一次远胜过我的千万次。我们那两天一起沿着皮塞克的街道散步,那些碰见我们的正统家伙一定在想:他们现在如此淡定地走在一起,他们一定是订婚了!
正好让他们想去,命运在恰当的时候会书写下我们的关系,我们只管往前走无需躲避。
雅纳切克致卡米拉,布尔诺,1928年5月18-19日
我亲爱的卡米拉,
摩拉维亚四重奏来我这演奏“我的-你的”作品!卡米拉,它美极了,奇特的、不受拘束的、充满灵感,超越所有的凡俗与条条框框!总而言之,我们将迎来一场胜利。这是我首部完全从感情经验中脱胎而出的作品。在此之前,我只从记忆中搜寻创作的可能,而这首“私信”却是在火焰中写成的。与之相比,以前的作品都只能被称为冒着热气的灰烬。作品将题献给你,你是它的起源,创作它给我带来从未有过的快乐。
我很高兴你同意一起去卢哈乔维采,随后再去胡克瓦尔德,我们就先这么定下来了。
你永远的,
莱奥什
卡米拉致雅纳切克,皮塞克,1928年6月2日
亲爱的大师,
我们刚从主治大夫那回来,腿脚都在不停地发抖。我的母亲确诊患了癌症,只剩下五到六个月的时间,一切都完了。下周一她将接受手术。我无法去卢哈乔维采了,如果我不再给你写信请别担忧,因为我正被悲伤笼罩着。
保重,
卡米拉
雅纳切克致卡米拉,布尔诺,1928年6月27日
我亲爱的卡米拉,
今天,摩拉维亚四重奏在家里把《私信》从头到尾演奏完了。他们充满激情,仿佛是他们自己在书写这些情书。
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你的母亲怎样了,是否还有些进展?
我似乎已经完成一生的作品了。很奇怪,似乎一切都在匆忙地奔向终点。我似乎再不会拿起我的笔了。
听着他们的演奏,不禁疑惑,这真是我写的吗?快乐的欢呼,还有摇篮曲之后忽然发出的恐惧的呼喊。得意洋洋的一场爱情宣言,哀求着,难以抑制的渴求。当你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是如此惊讶,似乎一股脑儿地掉进了井底,井水灌进我的嘴。混乱中,有一个高声的胜利之音在说:你已经找到了命中注定的女人!这真是一部从活生生的肉体中雕刻而出的作品,我想我再也写不出比这更深情、更深刻、更真实的音符了。所以我决定就此搁笔。
你永远的,
莱奥什
卡米拉致雅纳切克,皮塞克,1928年7月21日晚
亲爱的大师,
经过剧烈的痛苦与挣扎,我亲爱的母亲于7月17日去世。我不能再多写些什么,等周五或周六我们到布尔诺时再面谈。我非常需要平静,而只有在你的陪伴下才能找到平静。
亲切地问候你,
卡米拉
依照计划,卡米拉和丈夫及儿子于7月29日抵达布尔诺。雅纳切克亲自到火车站迎接。第二天中午,雅纳切克与卡米拉一家前往胡克瓦尔德。他随身带着歌剧《死屋手记》的第三幕,打算再顺一遍乐谱。临走时,他合上钢琴,自言自语道:“一切都准备好了,似乎再也不会回来。”
胡克瓦尔德的天气很好,雅纳切克每天都带母子俩去乡间散步,返回时总要在Micanik酒店落脚吃些点心。8月8日,雅纳切克第一次感到耳朵、喉咙的阵痛,所有人都催促他去医院接受治疗,但他有些不信邪,坚持等到病情恶化了再去。
关于雅纳切克临终前的故事,为人所熟知的版本是:卡米拉的儿子在森林里走失了,雅纳切克出去寻找,由于暴风雨染上了风寒,病情急转成肺炎。值得注意的是,不论是音乐学家Robert Smetana在雅纳切克死后发表的重要文章,还是最后服侍在侧的Krskova小姐的回忆都未曾提及此事,这只是雅纳切克的妻子兹登卡心中认定的一种“官方说法”而已。
8月10日,雅纳切克被确诊为肺炎,隔天晚上病情急转直下,呼吸十分困难,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但他拒绝注射强心剂。在镇静药的帮助下,雅纳切克于8月12日上午9点入睡,一小时后去世。卡米拉一直守在他的床边,人们把她错认为雅纳切克的亲人。8月15日,在布尔诺举行了雅纳切克的盛大葬礼,他的遗体被陈列在国家歌剧院,卡米拉并未出现。
依照雅纳切克夫人的指示,卡米拉变成一个不被人提及的“影子”,在此后关于作曲家的书中,她的名字被小心翼翼地略去了。1938年,卡米拉患癌症逝世,享年四十三岁,她的去世几乎无人知晓。同年,雅纳切克题献给卡米拉的四重奏《私信》印刷出版,但题辞被尽数抹去。时值纳粹侵占捷克斯洛伐克,与一位犹太人交往过密总是危险的,于是人们便不再提这位犹太女子的事。“避而不谈”的态度持续了近四十年,直到莫拉维亚博物馆拿到了这些私人信件,卡米拉的故事才渐渐浮出了水面。卡米拉死后,她的丈夫设法逃到瑞士,她的两个儿子与非犹太裔结婚并在战争中幸存,而她的其他亲人,包括父亲均葬身于纳粹集中营。
1928年,在去往胡克瓦尔德的旅途中,卡米拉随身带着一本纪念册。从1927年10月2日起,雅纳切克总会在这本纪念册上写下他们的相逢时光。纪念册里尽是美好的文字与雅纳切克随手记下的音乐灵感,包括他们在胡克瓦尔德充满温暖爱意的最后时光。8月10日,浑身滚烫的雅纳切克在晚间记下了他对卡米拉最后的感激。纪念册在纯粹的快乐中画上句点:
我,亲吻过你。
而你,正坐在我身边,我快乐且平静。
就这样,与天使共度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