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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2:不一样的人和鼠

2013-12-29冯秋子

延河 2013年9期

上 篇

天津解放以后,我父亲从继续南下的队伍中,留下来参加天津地方的建设。不久,他向组织提出,大城市的建设者很多,还有更需要人的地方,哪里艰苦,他请求,就让他去哪里。于是他来到绥远省,来到呼和浩特市。报到以后,骑马走了很久,把母亲接去,安顿了一个家。待了一些时间,觉得所在的还是城市,算不上艰苦的地方,按照理想的指引,他要求到内蒙古最苦寒的西伯利亚风口——乌兰察布草原、我出生的那个旗工作。离旗所在地两三里,有个小村庄,历史沿袭了一个唤做“府国县”的名字,父亲对母亲说:我们去的地方叫府国县,我去那里当县长。我母亲信以为真,她愿意跟着父亲走,“哪里需要哪里去,哪里就是我们的家”。来到旗里才知道是父亲和她开玩笑。简单收拾了一下住处,她跟着父亲翻过一片草坡地,去看真正的“府国县”。这个村庄,只有寥落的十几户人家,家家没有炕席,没有声息,村人们跟来人笑一笑的力气和兴趣也没有。

但父亲充满信心,忘我地投入了工作。那些年,他随身携带双枪,骑着马,奔波在外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有多么辽阔的草原上。他对我们旗的农村、牧区的每条道路、沟壑,散布于近四千二百平方公里土地上的每个水井有多深,湖泊大小、水量多少,每户人家的粗细情况,适宜高寒地带种植的各种农作物的耕种期、生长期及收成,畜牧业的原始形态和再生性发展,每个聚居点的地理、历史、宗教、民族风俗,对山地、丘陵、荒漠化草原、半荒漠化草原的寸土和所能生长的植物群落,对历史的、现实的各种疑难案件和问题,了如指掌。

如果父亲下乡带走了一支手枪,我母亲就为怎么能妥善保管他的另一支手枪费尽心机。她有时把枪藏在枕头底下,有时藏在顶棚里,还藏过灶角那个储煤的小窑洞。许多白天和黑夜,残存的特务、土匪、反革命武装分子、“一贯道”组织、刑事犯罪分子、受蛊惑和蒙蔽的群众,在我们的房子前后转悠,敲窗、敲门,装神弄鬼,往门缝里塞纸条,往门上插刀子留言,说一些我父亲再不停手,他们就将如何如何的话。

我们兄妹在父母的不断移动中,在新旧社会交替的残酷斗争环境里,在饥寒下,在政治运动的风浪中,陆续出生了。

还有我奶奶,我父母也必须操心。奶奶每年领着我最小的姑姑,从老家来到我们家,住烦了回去,待一段日子再长途跋涉赶来。在老家,只允许种植玉米,她们以为内蒙古这边能够吃到白面。

那时候,这个地区最好的房子是寺院。满城荒草、土沙。农民、牧民和城市居民迫在眉睫的问题,是解决饥荒、恢复生产,保障生命、生产的安全。本地的和外来的干部齐心协力,“吃苦在先前享受在后”的概念,因排斥“享受”二字,也不曾建立。我们家和“额嬷”家合住一堂两屋,同出同入一个大门,进门往里走,在堂屋深处对开了两个门,两家人靠近得像是一家人,以致谁都能辨别清楚进出的脚步声是哪个人的。在这边屋里打了地窖的耗子,不想在这边屋待了,通过私开的渠道潜移到对面的屋子;溜达回来玩一玩时,耗子们拖着大儿大女,弄不清谁是孩子,谁是孩子们的父亲母亲。这边的婴儿哭声一起,那边的婴儿马上呼应,晨不歇钟,暮不收鼓,谁想哭号,天辽地阔,不识权威,不辨菽麦,随时随地放声嚎叫,吵醒了两个家庭中最暴躁的男主人,一个用蒙语,一个用汉语,倾泄大致相同的内容。他们的反应,有效地镇压了那组因饥饿或者恐惧而奏响的童声合唱。稍息片刻,小孩转眼遗忘了家里那位最可怕的人,照旧哀号,除了妈妈把奶喂到他或是她嘴里,除了把他或是她安顿到妈妈温暖的怀抱里,上帝和佛祖究竟有多厉害,这些事他们不懂得去管,也顾不上管。在他们那里,什么什么都是被怀疑的。

寂寞的日子,自有不甘寂寞的骚动。因而看不见大人小孩,谁会偃武修文。

我奶奶到来那天,我那位大哥,我奶奶的长孙,看见天黑了,这位叫做“奶奶”的人仍旧坐着不走,不期然而然,他问:“奶奶,这么晚了,你们为什么不回你们家?”我奶奶当时盘腿端坐在炕头上,听到小孙子问出这样的话,慢慢旋转到他的方向,像俯视一条蜿蜒的小溪,缓缓地、不动声色地、轻轻地说:“你问这个,什么意思?”小同志还没有深浅概念,一副初生牛犊迈步上路的呼呼姿势,他说:“我们要睡觉啦。”这两句话,我奶奶铭记了一辈子,不谅解。尽管我大哥说这话时两岁刚出一点点头,那时候对他来说,唯一揪心扯肺的事,是妈妈又生了一个小弟弟。他见妈妈给新出生的家伙喂奶,就往下扒拉那个小人儿。住在堂屋对面的额嬷过来,抱着小人儿亲他的脸蛋,用蒙语说他如何健壮、如何动人。我大哥狠狠地背转身,脸面冲南,对着玻璃,决绝地,不回头多看一眼屋里的人,而且他向额嬷预言:“他给你拉一身巴巴。”果真,小东西在额嬷身上撒了一泡尿水。

我奶奶认老话,究死理,她是这么说的:“三岁看小,十岁看老。”

她的孙子是婴幼儿,屁都不知道臭,可他竟然说出那样一句话,奶奶不生气是假的。此后,她不念长孙的好,不往耳朵里接收一条关于他的讯息。每年从“口里”奔赴“口外”住下,或者和我们一起住,或者住不远处租赁下的另一个房子,长达三个月、半年,没有抱过我大哥,更没有亲过他,不曾逗他玩儿一回。她的坚固执著,如我们旗西南方那座巍然不动的白音布朗山。我母亲有过一两回尴尬,但是一转脸就和煦如初了。她的性格与生俱来偕伴了一些自我化解的能力,保存事情的时候常呈现出有一搭没一搭,能记住一个动作,但不去记那个事情,而且往往把好玩儿的动作当做事情当。所以她自然而然消释了动作下面的事情,她对人的理解也因此具有了新的方向。这一上苍赐予她的特殊禀赋,帮助她在日后重重叠叠的艰苦岁月里存活下来,并获得了不少乐趣。几十年以后,她学我奶奶听了我大哥那句话以后反应出来的动作,学得惟妙惟肖:屁股堆儿呼地旋转一圈,往回收下巴,往出放下巴,是不屑岁月峥嵘,但能容天下可容之事的姿态。我们看了,觉得奶奶有板有眼,可是漂亮的女子耶。显然,这里面加进了她自己的理解。她对我奶奶,和我奶奶对她,磨练来、磨练去,说实话,感情是有的,只是不那么轻松罢了。

但母亲一如既往,把好吃的都给我奶奶、姑姑和我父亲,还把她父母亲赶了两辆勒勒车,驭载到我们旗的陪嫁绸缎、布匹,羊绒拉毛大衣、铺盖、刺绣衣物、枕具一类手工织品,都给她们做了、用了,剩下的让她们带回老家。我奶奶穿戴要样儿,姑姑们在她的影响下也喜好挓挲,怎么穿、怎么戴看起来赏心悦目。这确实让人欢欣鼓舞。

奶奶能说一点经史故事,喜欢坐观,喜欢发号施令,也喜欢行动。曾经有十来年,我父亲在外头打仗,与家里断绝了音信,她认定大儿子已经战死,便从心里放下了他,而不曾流泻一滴眼泪。也许这跟她没有给我父亲哺乳有关,她把我父亲寄养到奶妈家,没怎么关心过他成长的愿望和痛痒。也许是跟生活异常地艰险有关,父亲年岁尚小就出去当兵了。解放后,他骑一匹马回家探望,奶奶也未表现出特别的兴奋。好像儿子没死,那是他命大、造化大。既然没死,就该战罢归来,站立在她的面前,现在仅仅是归来了而已。

她的心性比一般的女人大,不幸丈夫患急症早逝,置她于举步维艰的地位。她年纪尚轻,就独自支撑着有六个儿女的家。她的发髻没有改成倒霉的寡妇模样,像从前那样,仍然梳理得纹丝不乱。人呢,坐定一个地方,腰板笔挺,衣服整洁得体,凌然地看着时间流动。这些方面,跟我父亲离开家时一样,只是母亲大人的眼睛里多加了岁月的含量。

父亲说:“母亲受苦了。”

奶奶说:“你懂得,懂得就不说了。”

父亲经风历雨,也算有些气度的人,吃多少苦,受多少罪,性情刚直,信念不改。但在我奶奶名下,听之任之。奶奶怎么着,他不怎么言说。这是我父亲一生少有的软弱和暧昧之处。直到我父亲老去、停止了生命,我才想到,他对他的母亲,用老话说,是个孝子。在他辞别自己的母亲、辗转于战火纷飞的岁月,他深刻地体会了母亲,所以他终生以沉默容纳、承担母亲,尤其是在那些困难时日。

上世纪五十年代,父亲在我们旗,工资比较高,他这样分配他的薪水:每月给他母亲寄四分之一,给我大哥、二哥买营养品花四分之一,四分之一交给母亲用于家庭生活开销,另一份每月不断邀集他的同事、下属去饭馆改善伙食,谁家遇到困难给一些支持。

后来我小姑姑告诉我,我奶奶一辈子最在意的人是她的长子、我的父亲。她说,每当我父亲下班或者下乡归来,奶奶立即停下正絮说的修理人的话。她不想让她的大儿子听到她说不好听的话。

奶奶来到我们家,睡在全家最隆重的地方,暖融融的炕头那块儿。

那时,房子后面是一个车马运输大队,靠我们的后墙垛了高高的莜麦秸、荞麦秸和小麦秸,这些粮草成了老鼠大部队理想的掩蔽场。运输大队的老鼠体积庞大,我母亲见到最长的一只老鼠,加上尾巴有一尺二长。而且老鼠的队伍日见壮大,把住房后墙的根基几乎掏空了。有一夜,父亲在房间里,用鼠夹子夹死六只巨大的老鼠,他把他们并排放在地上,继续去睡觉。可是早晨起来一看,六只死耗子不见了,踪影全无,原来是他们被生前的伙伴拉走吃掉了。活着的耗子,不光在房间的空地上跑,还在顶棚里喧闹,父亲又在报纸糊的顶棚上安放了一个鼠夹子,差不多每个黑夜夹死一只。但是任凭你动脑筋想办法把死耗子埋到哪里,活耗子们也能准确无误地找到他们死去的同胞兄弟和姐妹,抛出来吃掉。活耗子吃死耗子,在饥饿难耐的时代,在我们旗,已经成了司空见惯的事。

耗子跟人一样也喜爱炕头那个热烘烘的地方吗?有时候他们在顶棚里折腾的动作大了,砸烂报纸,失身坠落到我奶奶的身跟前、胸脯上。就是说,但凡耗子是从顶棚里往下掉,总是掉到我奶奶睡觉的热炕头那一片地方。奶奶这样的妇女,狼在她背后,跟随半天了,她只顾得看前头,没顾得狼来了、正在她背后的危险情形。狼站立起来,像一个人那样式的跟她去接近,将前爪搭在她的肩膀上,她这才感觉到身后发生了情况。这种时候,奶奶的不同彰显出来。她镇定若常,并不回头,笑说:“灰鬼,大娘老眼昏花的没看见你,你逗大娘耍了?”说着,向后伸出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肩膀那里,拍拍狼爪,又像握小孩的手那样摸摸它。狼不知是怎么想的,再没作探讨,收起长长的身段,四脚着地,往奶奶的侧后方走开了。待狼走出一段距离,奶奶转过身去,看着那只跟她近距离接触过的老狼,走远。没过几年日本人带着一路的恶名声开进她所在的县,她不躲避。说:“我待在我家,没祸害过他,他凭什么来我的地方杀我?”她跟打日本的人要一支长枪。只是她没机会成为一名打日本侵略军的女杰,五十多年过去,每说到日本鬼人残毒这一章节,她还会腾腾地往出蹿火。

是嘛,她咋会惧怕一只耗子。

她一抬手,只听啪的一声响,耗子连带那个置耗子于死地的专门的夹板子,通通被她扫到地上。

母亲对奶奶埋藏在身心里的那种英武豪义的气概,敬畏有加。奶奶在很多方面,确实是她的榜样。单就面对耗子时候,奶奶沉得住那口气儿,勇敢地一辟手,把它打翻在地,母亲就佩服得五体投地,很想学,学不来的。她心里的恐惧压过她的身高,不敢想象自己也能出得去手。

我母亲听到耗子呼呼的出气声,赶紧点灯。父亲跳下地,把耗子从夹板中取出来。尚存着一口幽闭气丝儿的耗子,不失时机地进行了最后一搏,跑到水缸后面。父亲取过火铲,以比耗子更加迅捷的动作,摁住了他的头,将他毙命于水缸脚跟处。

想象这一幕,有点惊心动魄。

我母亲说,饥荒的时候,人口特别少,不知道耗子为什么那么多。

母亲一生,经过很多事情,若让她说出,什么东西是她最害怕的,她会指是耗子。

母亲见过的耗子,有青鼬,黄耗子,尖脸耗子,黄鼠(大眼贼)。那些从山西移民到了内蒙古我们旗的农民,常吃黄鼠,他们信奉一种说法:天屙地补,鸽子肉黄鼠。每到秋季,流动作业在地里的农民,常常绕着裤腰别一圈黄鼠,嘀里嘟噜带回家,扒了黄鼠的皮,将赤光光的黄鼠放入油锅,炸成焦黄色以后当美餐食用。炸一锅黄鼠,能耗出一小盆油,这些油,成为日后这个家庭炒面烩菜时参加的油腥。到了年底,如果还能剩一点黄鼠油,老乡就用它炸几块年糕供一供祖宗。正月初五日,正午以前,把这些年糕分一部分送至村庄的十字路口,请看不见而无处不在的神灵捎带上这些东西,帮助他们送给他们祖宗的亡灵,剩留的一部分给他们家的小孩子吃。也有这样的时候,农民不扒黄鼠的皮,只把肠肚一开,揪出杂碎扔掉,往空肚子里填点调料,捆绑住黄鼠的肚子,填进灶火的嗓子眼,稍微烧一会儿就熟,很好吃。

母亲下乡,老乡给她做的派饭里,就滴了几朵这样的黄鼠油花花。母亲没敢下筷子,饿着肚子逃掉了。

不久,跟在两个哥哥后面,我出生了。父母有了一个姑娘,觉得很新鲜,尤其是我父亲,常抱起我,把我举过头顶。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任我爬墙上树上房溜冰骑马,从不呵斥,总是哈哈哈笑,我理解,是“再接再厉”。这不像他对我的两个哥哥,一概横眉冷对,很多时候他像一尊怒目金刚。但小孩们不拘谁拉了屎,父亲如果正在现场,就会出现更乱的情况。我母亲手忙脚乱去处理孩子们的麻烦事情,我父亲不仅不能给她搭把手,倒给她添乱,他一见他的孩子们这样,一准儿恶心得想吐,有一次没忍住那样做了。我母亲分出先后,一一料理好。

孩子们的大小事情,母亲一人挑起来,粗精不说,尽力照应到。父亲每一天,在这个家里发生作用。他提供养家的费用,提供这个家的原则、秩序和道理。我用了几十年时间,去想他之于这个家,之于家中每一个人的意义。差不多像我回想母亲的事情,那么费力地感受他。嗯,什么事也不能较真儿不是。那年月,哪家不都是这样。

当我降生到这个家时,街面上的副食品都消失了。父母买不到任何有营养的东西,像他们给老大、老二买奶粉、炼乳、鱼肝油和饼干那样,为我提供一丁点吧,没有。给我一勺白糖的可能也不存在。而且家里的基本伙食也没有保障了。我盯着母亲看,期待她带给我一点吃的东西。可母亲向我走来时,总是甩着两只空手。她的乳房里盛的是清汤寡水,她的巧手手一样能吃的东西也变不出来。不见天日的馈赠,噢噢噢,哭天抹泪也没用。我成了严重缺钙的小讨厌、倒霉蛋,徒有其表的“倒挂金钟”,我的指甲盖又薄又软,塌陷着种种末世凡尘的小坑。

我只知道来到家里的人很多,且老有人说我长得像我姑姑,称是“养女夺家姑”。其实把我和父亲家的人比有点牵强,明显地,差着距离呢。他们好看、耐看,有宽的额头,高的颧骨,挺拔的鼻梁,深而清澈的眼睛,还有一双大长腿、一副好身材,总之好看的方面不少,没有什么味道的东西,一样也没附着上去。我父亲的姐姐去年八十来岁因病去世时,轮廓仍旧动人,皮肤仍旧紧凑、柔和,风采不减。但是那时候,我不想知道被饿瘪的肚子这件大事以外的任何事情,不关心奶奶、姑姑,和我们旗的人气象、穿着一样、不一样这类事情。等我真正感觉到了好看的事物有怎样的意味时,“文化大革命”已经开始。我父母先后被监禁,关在不同的地方。小姑姑预感到内蒙古这边的人会吃苦头,特地从老家赶过来。她来有了大麻烦的内蒙古探望,竟穿着镶亮边的黑翻毛皮鞋。那天,她迈着女性化的小步伐,深蓝色纯毛薄料裤子一戳水搭至脚面,上穿浅蓝色的翻领短外套,戴一副乳白色的细框眼镜,皮鞋后跟靠上位置镶着白色的亮边。她一下汽车,背后跟了一串人追着看她。她站到我们家门口时,把我们兄妹四个吓得堵住门口,以为来了抓母亲的人。那时我父亲已经被抓走,母亲还在家住,不过天天出去参加学习班,回家时间一天比一天晚。那些天,从大街上不断传来高音喇叭的喊叫声,我们知道又游斗人了,父亲常弯腰折背、脖上挂着有罪的大牌子立在被游斗的卡车车斗里。我们借游斗父亲的时机,跟他见上一面。能见到父亲,证明他还活着。

小姑姑那次在我们旗住了四五十天。她多次出现在大街上,跟呼喊打倒我父亲的人辩论,她被人层层围观,像看一个西洋景。但她毫不示弱,只是在抵挡不住众声时露出微笑,降低声调去说话。众人为了听清她说的什么话,声音齐齐地低下来,而她仍面带微笑,继续陈述她的道理。我们对此佩服不已。在这个半农半牧地区,很有一些大无畏的女子,却少见如她这般既无畏、倜然,又能言善辩的女子。而且,她在最艰难的时刻,是笑着的,笑着面对。

谁知几天以后,小姑姑却不幸败aoL3tz21FkQgPFAVx9VCqGlPEfWyFs3I54rJagV78RM=倒,败给十来岁一孩子。她无可若何,愤然离开了我们旗。那孩子手握一把三寸半长的削铅笔用的“小脚老太太刀”,在一片大字报里,瞄准我父亲的漫画像切割,先剜眼睛,切耳朵、鼻子,后划脸、割脖子……小姑姑见状冲上前。小妹妹救大哥哥的做法,还有哪种比这种强一些呢?她来不及调动理智,将那个小孩子推了一把。小孩子摔倒了。事情就是这样。但是小孩的父亲是旗革命委员会的工人代表,在我们旗造反、武斗闯出不小的名望。街上的人说,这女子撞到“油锅”上了。本来想帮兄嫂,这下他们的日子却更加不好过了。家里的钱全部用于“医疗”和赔偿。她离开我们旗那天,我们三个小人儿送她到汽车站。小姑姑说,有人欺负你们,给我写信。说给我,啊?

事情没那么简单。

实际上,我们与外界的联系,不久就中断了。全国的人们都进入到各自的魔幻现场去了。

在老家,小姑姑这位女子,是一个小学校的语文教师、班主任,她在我们这里时,面貌和在老家没有二致。她那时候已经是大龄或者说是老龄姑娘,没有碰到合适的人她不凑合结婚,她有一些文化要求和主张。不知道是哪种力量,使她觉着自己尊贵,而那么多次政治运动的经历,为什么没能改动一些她的清高和孤傲呢。后来她成了寡妇,也不见任何衰朽迹象。她的走路姿势,几十年如一日,高昂着头,微抿着红润的唇线清晰的嘴,目不斜视道路两旁,坚持一种有节律的、稳定内敛的细密步伐,不像生长在内蒙古的我,长得虽酷似小姑姑,一步迈出去,却有她一倍的长度,在她看来,这是粗野的,不像女孩子的形状。她总是沉静而不加动摇地迈出小步,往前、往远,走自己的路。她的军人丈夫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因公殉职,她在部队的家属院里,把三个未成年的孩子拉扯到大学毕业,有的继续读硕士,有的参加了工作,他们离开她,离开老家,在东南西北扎下自己的根。

如今,她已是花甲之人,又一次赶来看望生命垂危的我的父亲。小姑姑仍然姿态万方,整洁而有品位,款款地站立和行走。清晨,这位有形的“老人家”早早起身,不惊动任何人,轻轻地在大院子里活动身体。她手持不知从哪里找出来的一把二尺长的扫帚,当作一方宝剑,在渐白、灵丽的光亮里,刚柔有致地推进一套中级女子长剑。

但她对自己的年龄守口如瓶。她对因年龄派生出来的生活序列仍然存有想法是一定的。这随便她。

她第一次来我们旗,是个十二岁的小姑娘。过了两年,我大哥对奶奶讲了那句不可饶恕的话的时候,她正好十四岁。那之前她和上面的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兄妹四人先后接受我父亲的资助,出门上学,通道知理。但她是我父亲他们家的小幺妹,有着通天入地的绝对权利。这时,年已十四的她,为了表达她生气了,听到我大哥憨傻憨傻的“狗屁话”,她没法满意,爬到房顶上嗵嗵乱跳,往烟囱里扔砖头,把正在房屋里面烧火做饭的我母亲吓了一大跳,赶紧撂下正推拉的风箱,放下怀里抱的二儿子、脊背上爬的大儿子,跑出去看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管怎么说,这家里的大小人们,都是些命硬的人。

我母亲的命运和我父亲的已经牢牢拴在一起。越往下过,越不可分割。我父亲不怎么评说家事,但是我母亲得一件一件应对,替我父亲、也代表作为女主人的她,去安顿这个家面临的大大小小的人和事。

我母亲真正作难的,是无米下锅。

前几年,奶奶她们一来,母亲便从粮站买回专为奶奶她们来而积攒了很久的口粮——一口袋莜面。曾经有过一次,她去取莜面做饭,布口袋的上半截面唿嗵一声跌下去,她细细地一察看,是耗子盗走了下边半袋子莜面,她的眼泪刷刷地流下来。看看耗子并没有爬到面口袋的上半截作过乱,她便小心翼翼把剩余的半袋子莜面抱上炕,像宝贝那样守护着,给我奶奶、姑姑和父亲,以及我们几个孩子吃了三四天。这之后,家里再没有整袋子的粮,全旗人民也都断了顿。粮食紧缺,小孩子都饿成了干枯形状,整天晃悠着羸弱的身体,哭声无能连贯,眼泪无力成行。但是父亲是国家干部,他不让母亲买高价粮,一点粮食都不能从自由市场买。他必须带头执行党的政策。

我奶奶和姑姑此次前来,表示要长期住下,让母亲在外面给她们重新租一处房子。实际上,她们也是无粮维持饥肠辘辘的日子,来逃荒避难的。两个家早晚的饭碗,实在没有东西可以捏合成食物了。“吃的好赖,问题不算大,顿顿接不住。”母亲说,她愁坏了。她能够忍饥挨饿,但上有老下有小,她无力阻挡他们一天天面黄肌瘦的趋向。白天在水库工地上参加义务劳动,想起一大家子人都空着肚子,一个个饿得不成体统,她就心急火燎;夜里,她睡不着觉,整夜坐卧不宁。她把不多的一点食物先给我奶奶、姑姑和我父亲吃,再给我们几个孩子吃,可我奶奶依然迅速地消瘦下去,模样像一个干透的、再也鼓动不起来的葡萄干。

于是,我母亲下决心瞒着父亲去剜黄耗子,就是去翻地,掏黄耗子洞里的粮食。

下 篇

能有一条救急的活路,这吸引了我母亲。水库工地的劳动刚告一段落,一口气没歇,她就开始了翻地行动。

我出生前后,旗里的农区社兴起了大修水库的热潮,干旱的大草滩上光见耗子不见水,干部群众拼命挖掘,预备有一天会流出来水,蓄满一大家伙。但是那一天,水库工地突然出现了一种跟耗子长得很相像的动物,体形比耗子略微大一点,人们称这种动物是“白鼠猫”。“白鼠猫”专吃耗子,但也喜欢在库堤上穿洞。那时,我母亲还没想过翻鼠洞的事,对黄耗子没有任何打算。她被树立成劳动模范,参加植树、打机井、兴修水利等等义务劳动,早晚还去城郊农业社帮助培育蔬菜。她是一个喜欢工作、喜欢倾听别人的人,话不多,连笑也不怎么出声,但是心里有使不完的力气。一个人待着,她有时会唱长长的动荡心肠的歌。我们从小看她劳动,听她哼唱,多多少少体会到一些她为什么会有比别人更长久的信心和韧性。而在她自己看来,除了这样子生活,还能够怎样生活?她的母亲没有告诉给她不为别人祈祷,不为别人做力所能及的事,不想着比她更不容易的人,自私自利那么生活。不能够。不可以那样子活着。所以,我母亲在炕上两个角落种了几根“铁树”(钉了铁钎),用粗麻绳、长布条,一头拴“铁树”,一头把孩子们一一拦腰拴起。她担心我大哥、我二哥碰面后会打架,就把我拴在他们两个中间。我们三个人只能在炕上这一点范围里活动,摔不到地下,也不会跑丢。她去水库工地,跟那些男同志们干一般重的苦力活儿。

看见前脚筑出的库堤,后脚就被“白鼠猫”损坏得伤痕累累,我母亲以为这跟她有关系,是她不小心酿造成的罪孽。她曾私下祈祷:“耗子这么多,人们更没有粮食吃了,怎么办呀?上苍啊,请您帮助虚弱的土地,帮助可怜的人们吧。”她认为上苍听到了她的祷告,于是降落下了她从没有见识过、专逼耗子的“白鼠猫”。

她的忧虑尚没有消除,水库工地的劳动告一段落了。迫于难为无米之炊,她来不及整理思绪,就是说无暇顾及心里的麻烦,包括她的疑虑,第二天一大早,把我们全都拴在“铁树”上,就出远门了。我们腰上绑着绳索,继续睡觉,做吃糖果的美梦,她走二三十、三四十里地,没几天就走出八九十里地,去荒野剜耗子洞了。

前年“五一”节,我赶回内蒙古看望父母,母亲对我讲,在她的内心深处,去剜地翻耗子的粮,是非常痛苦的,走在路上,腿肚子尽抽筋。好几次一面往前走,一面想返回去,停顿半天,又上路往前走了。人活到这种地步,真是难过,前也不是,后也不是。

她体会出,这个世界在一物降一物的种种过程里,降者和被降者,不管是哪一个,都要附带出一些破坏性。她觉得这也许有上苍自己的道理,就她个人的心理感受,明白了这一点以后,就失去了安静。人来到这个世界,到底应该怎么样生活,人的存活欲望应该停留在什么地方,破坏和建设的界线又在哪里。许多事情,是她怎么想,也想不出究竟的。她的思想和工作都很徒劳。她感觉这个世界是人应付不了的,人像一个细菌一样渺小,但比任何别的动物都更不可估量,人这个细菌会发展出好的东西,也有特别多赖的东西。真实的情况,她不好意思启口,感觉上,好的东西,在自己的日子里,常常无能为力,然后常会要发生变化,变得有点赖;赖的东西,生活得更自如一些,就那么赖下去,但是最终还是逃不出去,好和赖的结果,都是无能为力。

可是人对这个世界的破坏性,该怎么避免呢。

能够怎么样呢?说人“应该”,和说人“能够”,这中间有没有距离,有多少距离呢。她苦思冥想,想不出来所以然来。遂得出这样的结论:人活着,真是罪孽深重。

意识到罪孽,她不寒而栗。可是报纸上、广播里每天都在宣传“人定胜天”。她私自想到的那些事情,让她陷入重重的矛盾中。

但是现实生活里,还是耗子多于别的。不知道一种东西出奇地多出来了,意味着什么。母亲说,那几年,地面上净是耗子;在房檐那一截木头上快速蹿行的,净是黄鼠狼。人们捱熬的光景,不光是家里无粮油,农区村社里的人们养的鸡,也是一只都没能剩留下来,因为地处边防前哨,一切从战备需要出发,旗里已经彻底消灭了威慑黄鼠狼的狗,无狗即生黄鼠狼,黄鼠狼一跃替代了狗的历史性地位,大肆出击,但它有别于狗的目标和方向。黄鼠狼吃尽了旗里和下边村庄里所有的鸡,它们咬开鸡的一点皮肉,把鸡全身的血吸走,然后像丢弃石头子一样丢弃掉鸡的尸体,经常是把一窝鸡的血都吸干,鸡的死尸枯躯铺满鸡窝。然后,见到耗子们赶来清理战场——举行全鸡盛宴。黄鼠狼和耗子像是商量好了,各取所需,赶尽杀绝。

那是一段令人惊惶不宁的日子。母亲跟我学说旧事,但怎么也说不清楚那种恐惧对人的影响达到怎样的程度。说将近四十年前的老话,她的身体止不住地抽搐。

我听清楚了,她是带着饥饿和无法解决的恐慌,向野外走去,日行二三十里、五六十里,而后八九十里,去挖黄耗子洞里的粮食。

天遥遥,地惶惶,风吹草动无所依。

历时二十几天翻地的经历,是刻骨铭心的。

剜黄耗子的粮洞,她从刚开始的手脚哆嗦,心慌心跳像要窒息,到越剜越有兴趣,最后剜上瘾了。这一转变,所用不过七八天时间,却经过了“心都碎死了、人又活过来”这种艰难困苦的过程。

那些藏了粮食的鼠洞,在城的西方、南方,离城二十多里以外广阔的山地。

城北,是一片盐碱湖,周围的土壤终年潮湿,泛滥着惨白,无一只耗子在此安身。

母亲早出晚归,去城的西方、南方的山坡地。剜了十来天耗子洞,给自己家和奶奶她们都积攒了一些粮食以后,又剜了十来天,这以后剜出的粮食,她拿出一大半,送给别的困难人家。

跨过平展展的戈壁滩,母亲进入了丘陵地带,走不多久,前方就出现了散落的村庄。母亲很快就懂得了,鼠洞是开在粮田的“边外”。有一次,在离旗十八九里地,一个叫“坝底”的村子以北,母亲走到一条排水沟的坡坎,觉得脚痛,不能再往前行走了,她歇下来。那次是和一位副旗长的妻子以及那位副旗长一同前往的。他们夫妇俩继续向南走去,母亲滞留在村北的壕堑坎上。她缓了一口气,就在壕堑坎上动手挖,竟从一串鼠洞里挖出了一口袋莜麦。真是大旱望见云霓。于是欢欢喜喜地,从鼠口夺了粮,瘸着脚,往回背。

又有一回,是在西南方向、距我们旗二十里以外的“书记村”的低洼地里,剜了连在一起的三个鼠窖,从里面掏出半麻袋黄豆。那一天,她疲乏极了,走不动路,走一截,歇一口气,也不敢尽歇,碰不到一个高地,不敢放下背上的豆子。若在平地歇下,身体支撑不起袋子,因为豆子太沉,约有百十多斤,超出了她的体重。终于挣扎到家,是晚上九点多钟,暮色已经苍茫。孩子们的脸庞泪迹斑斑,像一张张图画,在过去的十几个小时里,眼泪描画过他们不顾一切“就是想哭”的小脸。此时,小孩子全都瘪着嘴巴,东倒西歪睡着了。拴在他们腰间的三根手指头粗细的麻绳,拧巴到一起,三个孩子挣扎的结果是挤压成一堆。

母亲歇了一夜,两条腿还没有停止颤抖。

至今,我母亲念念不忘耗子拉粮的情景。在她心里,留下母耗子受罪、公耗子享福的烙印。

母耗子先把麦子捆成一大抱,放在一边,自己仰面朝天躺倒,等着公耗子把麦捆搁到她的肚皮上。麦捆一上身,她即刻收拢四条腿,紧紧环抱麦捆,由公耗子咬住她的尾巴,向目的地开拔。公耗子如一位常年迈步河滩的纤夫,弯腰曲背,倒着身体拖拉母耗子,噌噌地向他的后方、母耗子的前方移动。此时的母耗子,以自己的身体,充当一辆平板车,却没有平板车能够支撑必不可少空隙的轱辘;她脊背着地,心甘情愿地以身顶车,由她的丈夫拖运那“车”粮。每只母耗子的后背,在紧张的转移、搬运秋食的日子里,全被摩擦得血糊淋漓,皮开肉绽,一根微细的鼠毛都不剩。

那些黄鼠背脊拖碾过的草地,草稞断裂,沙土浮沉,裸露出灰白的地皮,天长日久,再不生长一棵青草,跟人或者牲畜踩踏出来的土路那样。人在草地里站定,仔细一些的话,能看到埋伏于草丛里的半寸宽的鼠路,向着粮田“边外”的“边外”,纵横伸展。所有偷运秋粮的老鼠都是走自己的专线,这样细致光滑的鼠道,行走起来阻碍小,步伐自如流畅。哪只耗子磨出哪条路线,他就认准这条道,不论从哪个方向偷了粮,都拐到这条道的头上,然后,“一条路走到底,走到黑”,到自己的家。

母亲顺着小路跟到尽头,站下。耗子的粮仓和他们居住的家,就在附近。她照准一个地方,用铁棍子一扎,若下面虚土哄哄,就是鼠窖,就可以剜了。不过,耗子也很聪明,将洞设置得非常精巧。他们知道“窜洞”,在不易察觉的地方,通过一个小孔钻到另一个洞,由这个洞开始,才真正地去规划他们的营区。每个洞穴在设计上一律采取暗自相通、各自为政的战略布局。做好一个洞,屯满了粮食,这个洞就被隐蔽了,耗子夫妇随即堵塞它和下一个洞之间的细小通道,使这个洞的存在,看起来孤立而不动声色。新的洞囤积满仓以后,依次延展,以同样的方法遮盖,并继续开辟下一个洞。

每一对男女耗子组成的家庭,都选择积蓄单一的粮食作物,他们钻进粮田时眼不花、心不乱,不是见什么粮都把它拿进自己的洞里存储起来。看样子,耗子没有人那么不讲究,没有人那么贪婪。耗子执著地认准小麦或者认准黄豆,或者是别的哪一种粮食,在单一的方向里,孜孜不倦,开拓进取。而具体到开掘多少个粮洞,完全仰仗这个家庭的男女主人的心齐程度和力量大小而定。但不拘多少吧,每一孔确凿下来的洞穴,都与他们的居室暗中相连。无论这一对夫妻生育了多少儿女,家庭全体成员都集中在一个洞舍居住。那些安顿好的粮洞,都在他们的四周静悄悄地埋伏着、沉睡着。他们的呼噜,能传达到每一个粮洞、每一粒粮食之间,因为他们能判断出,周围那些安静的粮洞,返回了哪一些声音。

耗子的世界,也有贫富之别。穷耗子和富耗子,除了身体表征呈现肥和瘦的差别,贫者与富者,对于土地和生活的态度,也很悬殊。我母亲见识过的老鼠家庭,拥有最多“套房”的,是八间,一间用作居舍,其余七间用来屯粮,屯粮的七间房里,均是粮食满仓。更多的耗子夫妻选择开双洞,一洞屯粮,一洞居住。个别夫妻只开单洞,在那个孤零零的洞中苟且食宿。双洞规模有大有小,常见的有一尺半大。单洞略大,方圆二尺。但是单洞里存放的粮食非常有限,而且粮食没有脱皮,不作精细加工和处理。想必开单洞的男女耗子,除了心力不支,对于存活,似乎另有杂念,倘有乐趣,亦在别处——如有的人们“心思不在此地”?

找到富裕的鼠洞,大喜过望,伸进手去掏——怎么说呢,土改时候,穷人抢夺地主家的粮食,就是那样式的——麦穗砌垛得出乎意料地瓷实,手指伸不进去,麦稞揪不出来,纤纤麦草竟如密不透风的铁壁铜墙。不知老鼠是怎么安置的,颗粒紧凑,草稞之间的缝隙被减缩到了最低限度。母亲用了很长时间,揪出十来根麦穗,再想揪,揪不出来了。她摸到的是结结实实的一堵“粮食墙”,墙体方棱四角,“墙砖”之间摸不到粗糙的起伏,粮草一丁点、一丁点地,从小到大,堆叠成井然有序的墙垛。

令人惊奇的是,若从耗子洞里剜出了莜麦,便尽是未脱的莜麦穗子,并且带着麦芒;剜出小麦,虽然也是麦穗,但没有一根麦芒,全是光溜溜的实穗,“袭人极了”;剜出菜籽,不带任何皮草,“黄格楞楞的”,一粒是一粒,就像小米子;剜出荞麦,杂壳全无,尽是仁儿,“白沙沙的”,铺展满满一窝。

打开这些有规则的、分门别类的地洞,母亲不由得坐下来观赏。他们料理得实在是讲究,简直想象不出,人做活儿,哪一天能做到耗子一半的精细程度,那种气象一定大不相同。要不是家里的孩子们嗷嗷待食;我奶奶,唉,可怜的人,本来是心底有力气的老人家,现在终日软瘫在炕上,没力气多睁一下眼……母亲说,“我真是舍不得拿走一根麦穗、一颗麦粒。”

可她还是拿走了。

忙过运输,耗子腾出手脚,把精力放在小麦、莜麦洞里的麦穗上,嗑出一颗颗麦粒,将空壳脱到洞外,就像收割了庄稼,回过头来脱粒、打场,把小麦、莜麦处理得颗粒是颗粒,归属洞里;皮是皮,搁置洞外。绝大多数耗子冬贮,不做带皮收藏,它们精兵简政,让地洞最大限度地容纳精粮。和农民秋收粮食、牧民秋割牧草一样,老鼠秋贮粮稞,也是为了确保他们的家族能够安然度过严冬。老鼠比人更其不易的是,凡洞内之物,都循环使用,比如吃了粮食终会消化、排泄,他们把拉掉的废物,参杂着粮食再次使用,当作粮食吃进去;死了的耗子,也不浪费丝毫,不管死的是孩子,还是父母,活着的耗子把“最亲的亲人”补充到自己身上。这种严酷的生活律则,是在精心存够一冬的粮食,漫长的寒冬到来,耗子封闭了最后一个洞口之后,才一步一步深入地、毫不犹豫地遵守下来、进行下去的。

不过,当时我们旗,还有外面的一些地方,已经出现了像老鼠那样的生活情景,即人吃自己的排泄物;饿极了的活人,吃已经饿死的人。虽然只是局部现象,但毕竟出现了个别人,在自己的地方,循环地生存和死亡。

母亲不敢多想,也不敢多看。她剜了那八间套房中的七个粮洞,共取出百十来斤粮,都带走了。不知道耗子听见动静,看见她背走了他们的粮没有。

在西壕梁那一次,她剜粮时,没剜到粮,剜出了耗子。她没有些微准备,扑哧一下跑出一群小耗子,十分突然,她和小耗子都吓得不轻。他们个子小,但也算成年耗子了。这么多成年耗子同住,她没有见过。而旁边四个洞的粮食就是靠这些耗子拉回来的。他们的身体不大,那些拉粮的耗子其实不是特别大。她坐在鼠洞边上哭了半天。又可怜他们,又可怜家里头的孩子、老人,又委屈、害怕、羞惭,浑身发抖。

但是,双腿浮肿、面色苍白的母亲,顺着她的道路继续往下走。

她看不到别的选择、别的方向,她不想朝向别的方向,作别的选择,比如停下手不干。饥荒何年可以缓解,困扰何年能够了结,谁也不清楚。谁也说不上来。她祈祷了多次,但看不到情况有哪一样能够得到改变。

这期间,在我母亲和她的同伴定期举办的妇女们的学习班上,女人们流着眼泪,向她和别的组织者诉说自己的处境:“饿得不行啦,不能来识字学习,家里还有一群人像饿狼一样,张着嘴跟我要吃的,我拿不出吃的,赶明天他们就得吃我啦。”她们放下学习,迈过草地,再次去寻找村庄旁边的那些粮田的“边外”,那些耗子的粮洞。学习班不得不暂停下来。母亲放下办“学习班”的事,又向“边外”出发,日行五六十里、八九十里,继续翻地,或者有所收获,或者空手而归。与妇女们同去的,还有一些男子。

仅仅翻了七八天地,翻得耗子没有办法了,耗子就做沙坑。那些女人们、男人们一下手,发现下面是沙坑,耗子把沙蓬当作食粮,垛在洞里。见此情景,女人们说:“快给人家孩子盖住吧,冬天也好糊个口。”男子们说:“家伙们,精得比人不差。”

一旦有人动过了哪个粮洞,即使只是看了一眼,又用土照原样覆盖起来,耗子也不再需要这个洞了,不再需要那里面的粮食。也许是担心人在粮食里面下毒,也没准儿是天生烈性,或者二者兼而有之,作为对抗,放弃粮仓?不得而知。

最后,粮食被盗挖一空,确实没有可贮存的了,没有可吃的了,耗子就把沙蓬的籽窖进洞里。在即将来临的漫长冬季,他们退而求其次,预备好,这个冬天就吃这种“粗粮”。他们失去了麦子、豆子、菜籽一类细粮,细粮都被人盗掘光了。即使是沙蓬的籽这种“粗粮”,人们若是剜开了耗子的贮藏室,他们也毫不犹豫,像曾经决然地放弃细粮仓一样,毅然决然地放弃一窖窖的“粗粮”。

眼看进了十月,大雪一场紧跟一场落地,气温骤降。离着数九还远呢,气温已降至零下十几度。百般无奈中,耗子们纷纷选择了绝望之旅:上吊。

那一年,没少死掉耗子。

男男女女的人们惊慌失措,站在地里不敢迈步了。

等他们缓过神来,互相传呼:“快别剜了,剜得人家孩子都死完了。”

这是一九六二年秋末冬初。草地里长着分岔的蒿子秆,耗子踩着一块石头、一截木头,爬上了离地一尺高的蒿秆的分杈处,把头往蒿杈里一卡,一跃身,用两条后脚爪将头紧紧抱住,使劲抻自己的头,一直抻到断气为止。绝大部分耗子照搬这一种死法,攀登着蒿秆上去,解决自己,一死一大片。那个旗的南方、西方,上吊的老鼠,弯曲着身体,挂在一根根蒿草杈上,随风摇摆。没有了主动性的死鼠,和枯蒿秆一样,灰头土脸,遍布草场,场面蔚为壮观,可谓世间奇迹。

人们枯燥、乏力地罢手,虽然没有别的路可走,但是谁也不再去翻地了。

他们确实被上吊的耗子吓破了胆。

草地里的这幅悲壮情景,一直存在我母亲的记忆中。将近四十年后的二○○一年“五一”节,她对我讲起这段往事,神不守舍,身体打了几回激灵,前后左右地摇摆,并且长吁短叹不止。

她说上吊的耗子:“他们也是没办法。”

不过,也有一些耗子没有寻死。母亲说:“不是不想死,是死不了。百草枯,没法死,找不到上吊的东西,就剩下饿死一条路了。”

翻完耗子洞,四五年时间里,母亲每天夜里梦见耗子,总是密密麻麻的,哪儿哪儿都是,想抽身走掉,无处落脚,眼睁睁地看着天大亮了,不敢起身下地。那时候住的房子里,天亮了耗子还在地上扑噜扑噜地跑,跳上锅台,绕着锅台耍。锅台上什么吃的都没放,就安了一口锅,盖了一个锅盖儿,干巴巴的连点油腥味也闻不着,他们的兴趣仍旧特别大,永远耍不够似的。还瞪着眼睛看人,两只耗子排排坐,蹲在锅台上看人。有一回,我大哥捏住鼻子当猫叫了两声,耗子嗖的一声跑下锅台,急慌忙乱中,身体四面碰撞,一时间紧张得连耗子洞都找不着。竟有好几天,他们窝在洞里不出来。等他们再次现身,母亲对我大哥说:“你给妈妈叫唤两声。”我大哥便又当猫叫唤起来。他那时还小,母亲说:“停下,别叫了。”他不愿意停,停不住,只当是好玩儿的游戏,哪能踩得住刹车。没过几天,耗子对来自炕上的假猫的威力有了底,干脆不予理睬,他叫他的“狼来啦”,耗子们在此声响中,大步流星,穿堂而过。“狼”没来,谁能吓唬住他们呢。他们复又满世界冲击、跳跃。

“上苍呵……”我母亲只叫了个头,不说话了,将头深埋下去。

从此,面对耗子,她只有在心里忙乱着做祷告。

但是她再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关于耗子的噩梦再没有间断过。她有些措手不及,惶惶不可终日。尤其是我父亲下乡离开家的时候,耗子越发拉出大部队,满地演练。到我妹妹出生以后,我父亲还是经常下乡。母亲挨着我妹妹睡,一只耗子从我妹妹胳膊上跑过去,母亲就把我妹妹抱起来,点着灯,枯坐一夜。有的女人跟我母亲说,她的女娃娃的鼻子被耗子啃掉半块,有家人家男娃娃的小鸡鸡被吃净了。

有时候半夜我醒了,看见母亲抱着妹妹干坐,不但不解母亲的苦衷,还像我大哥曾经有过的妒忌那样,狭隘、自私地想:母亲这个人,不会抱我。再多一些耗子在房子里乱跑,她也不会把我抱起来。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发展到只抱妹妹。也许我小的时候,她抱过我,但想不起来她什么时候抱过我。我甚至想,问她我是怎么生出来的,她说我是山上的石头堆里变出来的。这回算是得到了验证。而我确信妹妹是母亲生的,生妹妹的时候,我被接生的大同老板板赶出门外,在外头听见了妹妹的动静,她从我母亲的肚子里跑出来。

夜里翻身,我压死了一只小耗子。听见自己尖厉的叫声,我爬起来看,谁挠我的痒痒?一只小耗子蠕动了几下身体,就在我睡过的地方僵死了。那幅破裂的图案惊醒了我的小美梦,我魂飞魄散,号啕大哭。母亲把我拉扯过去,安放在她的另一条腿上,和早已盘踞了母亲一条腿的妹妹面对面。半夜不睡,干坐着。坐着好,坐着吧。有母亲在,坐哪儿不一样呢。就是不一样。母亲抱我太少。她不知道我也害怕耗子。

心里的水平,早就塌陷了,但我生出力气,去制造了另一种伤人心怀的罪孽。我甚至想,耗子越多越好,耗子再多一点,上炕来,你们。

有一夜,声音像绞磨机一样响,母亲点着灯。昏暗的灯光下,照出一地耗子。不知他们从哪里搬运来那么多榨油用的蓖麻子和葵花子,一个个忙着嗑麻子、嗑瓜子,像农村好吃懒做的小媳妇那样,悠悠地练就了嘴上的功夫。他们嗑得灵妙轻巧,嗑出完整的壳,吃掉里面的仁。随着喀嚓声,轻飘飘的皮壳飞舞着小弧旋,落下,覆盖于地面,全套动作操作起来快捷、熟练,不是亲眼所见不敢信真。耗子这般全体奔赴、个个精修的景象,煞是惊艳、恐怖。

一时间,母亲产生了幻觉,以为这是她剜耗子洞穴的时候交过手、碰过面的草地里的耗子,是他们携带子孙,相约今夜,汇集到她的房子举行一种仪式。她年纪尚小时,见过百余名喇嘛席地而坐,在干冽的农历五月之夜,齐声唱诵祈雨长经。黑压压一片喇嘛,都是发声的源地,但每一个人心无旁骛,自心底升起相同的呜鸣,淙淙溪流汇合于一,形成千载难逢的壮观阵容,令黯然的天地顿生悲悯,召唤每一个人、每一个生灵的心和眼睛,从独自端坐的一小块地方,迈向远处,迎接来自雨水的锄理、洗荡。每一个人的心和眼睛都湿润了,他们世世代代与土地的命运共融共和,慈悲的上苍,全都知道。呵,感慨洒泪。

唉,千古流长。

耗子聚集在她的房子里,是以这种慈云密布的方式感荷土地,还是搬来他们的现实生活,让她看见,他们生生不息的命脉?她损伤过的耗子,也在其中吗?耗子是不是要永远跟随着她,走到她侍养的任何地方?

她后来,后来,想到唱一支歌。她母亲是给羊群唱歌来的。她僵硬地、缓慢地吟唱:

“请听好了,孩子们,我很想说对不住啦,我回去找你们就是为了说声对不住,我的罪孽说对不住的时候已经栽种于土地,可是我不能再翻地,我就把我的罪孽带在身上,我挖掘我的心灵……请听好了,孩子们……”

耗子吃着带油的仁儿,又听到她越来越宽松的歌,偶尔抬头互相看望一眼。他们并没有感到心满意足,感到宽解,如愿以偿地折回自己的地窖去睡觉,恰好相反,情况出乎意料地不同。不是她的歌声,就是食物强劲而飘逸的香味,使她的房子吸引了、或者说召唤来更多的耗子。

这件事发生之前,我奶奶和姑姑返回老家去了。回去后没多久,奶奶来信说她病了,母亲带领着我,汽车、火车交替着坐了两三天,去看奶奶。奶奶外屋的柜子里藏了很多银元,白天黑夜,柜子里的耗子不停歇地把银元扒拉得哗哗地响。奶奶说,柜子里有八九个大耗子,好几年了,吃住都在里头,她听惯了。大半辈子了,花不成银元,就听个银元响儿,见天能听见,觉着挺舒坦,也算没白活。耗子呢,算是个伴,若是哪一天听不见耗子的动静,倒闷得发慌呢。

迄今为止,我只回去过那一次。一想起父亲的老家,眼前就出现那个带响的柜子。

等回到我们旗,我姥姥坐着勒勒车走了二十几天,赶来看望我们。她虔信喇嘛教,认为我母亲触伤了土地和神灵,使老鼠一类小牲灵惨重地成为了牺牲。每天早晨,等我父亲上班走了以后,姥姥净完身,盘坐炕上,双手合十,念诵一种我们听不懂的经文。在那间容纳了几只皮箱、一个大水缸、一口中型铁锅,和几个人的小房子里,姥姥为我的母亲,为苦难的生活和生命,为罪恶的行为和灵魂,深切忏悔,虔诚祈祷。

不知是姥姥来了,日夜想念姥姥的母亲,心灵上有所依托,还是姥姥信仰的释迦牟尼佛祖真的愿意拯救和帮助人们的灵魂走上正途,从苦海里把我母亲这样孤立无援的人们拉上彼岸,母亲不再做和老鼠揪扯不清的梦了。

这种梦是不做了,却没见她活得轻松起来。

母亲翻了二十几天地,“四清”运动和“文化大革命”中,我父亲因为我母亲的这一“自救”行为,来回来去做检查。在“四不清”、“历史反革命分子”、“叛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等诸种词语以外,附带了一项,即“多吃、多占”。就这一项,就这个大问题缝隙里的小问题——不,问题并不小,“多吃、多占”的性质说多大有多大——反反复复写了多次的检查报告,通不过,过不了关。命令他“拿回去好好写”的人说:“占了耗子的粮,也不行。挨饿是没有办法的,饿死也是没有办法的。既然全国人民都没办法,党中央和毛主席也没办法,你老婆怎能有办法……”让他检查、交代问题的根源。

那些收上去的纸里,没有写字。

父亲说,没有可交代的,要检查的倒是有。

对父亲来说,这是又一种非常规的经历。也许是他面对了母亲,面对了众多在旷日持久的饥荒中破败流落的家庭,面对了老鼠绝决的集体自杀?总之人有些沉默。实在按捺不住,他爆发一回。抛开这件事,就他走过来的道路看,也许是他觉得没有多少话要讲。他的一生中有过工作方法上的失误。在我们长到半大不小的时候,他重新工作了以后,有一回,让我们几个人记住,他说他从始至终,恪守不拿公家一针一线的准则。他确实履行了对个人的最高和最低限的要求,也依照了一个理想主义者、一个生性浪漫的人,所能瞭望的方向,尽力去做了许多实际的工作。因此,他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末,走到二十一世纪初,走到生命终止,人是清爽的,也还算踏实。但是有些事,到老了想起,还是感到心绞神痛。比如有一次他下乡去到一个村庄,除了老弱病残走不出去,能迈步的人全部外出讨饭去了,他们的门窗用破烂东西插封起来,门楣上的横联留着“劳动光荣”的字样……看来在记忆中,他没有封存那些景象。他看见过很多岁月的痕迹,在心里保存了岁月的滋味。在最后的时间里,他对我母亲说了一些比较动感情的话,说我母亲——他叫她“老伴同志”,跟他在一起生活,受了很多苦,想到这些,他很难过、很抱歉,“对不起,请多多担待”。

责任编辑:阎 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