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答（组诗）

胡弦， 江苏铜山人。著有诗集《十年灯》和《阵雨》、散文集《菜蔬小语》。曾获《诗刊》“新世纪十佳青年诗人”称号。诗集《阵雨》获江苏省紫金山文学奖·诗歌奖、徐志摩诗歌奖；诗作获《芳草》第二届“汉语诗歌双年十佳”奖、闻一多诗歌奖、《作品》年度长诗金奖、《十月》年度诗歌奖等。散文入选多种年度选本及排行榜。

夕阳

已是孤独的晚景，

孤独的王在天边伫立，

——仿佛烈酒那荒谬的仇恨，它鬃毛披拂，体内

金色骨架泛着奇异的光。

低吼、嶙峋尊严，热爱过后晚霞般

散失的温度，渐渐黯淡的光华，开始领受暮色

那即将取消一切的宁静。

砧板上的鱼

……你全部的痛苦构成一条

砧板上的鱼：嘴

张了又张，呼喊在那里形成一个

喑哑黑洞，许多词急速旋转着

在其中消失。

叙述

长廊的阴影轻如呼吸；

当风试图把握，树枝把晃动给予。

没有风的时候，世界仍然是

难以确定的。阳光灿烂，空气中

残留着鸟儿飞过的痕迹。

上午十点，风在吹，

孔子课徒，埃及人建造金字塔。

风停了，阿基米德

在沙上画下又一道难题。

沙溪

这水中有光，有不断磨成

虚无的沙，以及

更多曾被忽略的东西：比如

微澜触摸世界时，那依赖

瞬间知觉传递的梦；比如

溪流深处，星群去而复返，携带的

与世间全然不同的宁静……

流逝已经席卷了一切——

哦，也许不。

许多年后你发现，你想要的，

在这里，仍在这里。

幽灵

十字路口是孤独的，

在人间，带着它孤独的天国。

每天都有一个深夜。

每个在深夜

走过十字路口的人，

都像天国里的最后一个人。

海边

海浪卷起，一层层……

心灵也曾这样不知疲倦，不停歇。

最美莫过夏日，

和在海边慢慢长大的一生。

在海滩上行走，预感像碎了的光线，

细沙无数却没有言辞。

安静时在礁石上小坐，

风暴反锁在镜子般的心底。

岁月如大海，空旷又荒芜，

浪花层层涌来，带着易碎的感伤。

最美莫过登上高高山岩，

望着晨雾，望着远方。

那是在记忆远去的大海，

曾携带过无法预测的未来。

细雨如丝

有些人离世了。

有些人正走在进香的路上。

有个乞丐在过街通道里拉二胡。

硬币也有镍质的灵魂但很少有人动用它。

细雨如丝。

人们在摸索自己想要的东西。

卷尾鸟的叫声停在空中，如同善念，如同

风吹之前，善念曾获得过适当的重量。

云杉整齐地排列向远方，

此刻，它们没有阴影。

表达

花朵体会幸福时，是静止的，

如果它心疼，则有轻微颤动。

玻璃里细长、弯曲的裂纹，

从不会对我们喋喋不休。

转眼即逝的闪电携带过

它自己也无法把握的哀愁。

大海

大海在燃烧，

以其海胆、鱼群、浑浊巨浪，磨损的

光的齿轮，

苍穹如晶体慢慢弯曲。

多少事物消逝，

海床如灰，痛苦依然大于欢乐。

沉船寂静，岛屿望着苦涩的海岸线……

燃烧：光阴继续焚毁，

无人认领的愤怒旷费日久。

溪谷记

我们谈起山峦的多重性，

谈起云雾混沌的立场。

谈到一条河时，河边的峰峦

忽然不见，它们

隐入雾中，佯装已经不在这世间。

某次进山，风雨交加，

我注意到，

—路行经的■、■、■，■、栎、槭……

都有不断变幻的脸。

密林曾在我们的谈话中起伏。

薇、蕨、磨圆的巨石

也同时在起伏，傍着

红叶那艳丽、弃绝的心。

但我喜欢的，

是这溪谷深处藏着的寂静，仿佛

永恒的沉默报答了

那在高处嵯峨、回环无尽的喧响。

如此寒冷

如此寒冷，万物孤单，

握手的人，

握不到对方已消失的体温。

如此寒冷，

早起的人将再次面对寂静。

声音缺少朗诵者，

墙壁与水杯缺少语言。

如此寒冷，

巨石是无人认领的命运，

埋人的风中，

埋下精神病人的雪花。

如此寒冷，

栅栏上的海鸥不能飞翔，

它还不曾消化掉

冰冷的铁替它储存的睡眠。

途中

暮色是地平线上晃动的钟摆，

乡村屋顶，如锈蚀的簧片一闪而过。

我想起在年代间穿越的光，想起

一支忘掉很久的老曲子。

在旷野粗糙的梦中，

鸟儿如纪念品，额头坚硬的山丘，

还未接受过任何命运。

夜晚已来临，

世界如一列隆隆奔驰的火车，微弱之爱，

是高悬天顶的一颗小星。

流星

落吧，朝那悲伤者心中

投下陨石，或者

什么也不给他，

把自己烧个干干净净。

落吧，朝宇宙深处。

混沌的命运里，

如果此时有人抬起头来，

就给他一道虚无的光。

耀眼的时刻一闪即逝，

然后又是无尽的黑暗，又是

和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

连危险也消失了，

我也不再期待，

连思念，痛苦，对甜蜜的憧憬

都消失了，

连颠簸流离的旅程也消失了。

连行星也已在轨道上睡去，

连恒星也只能在燃烧中排遣孤独。

哪有什么永恒，

只有燃烧过后疲倦的安宁，

只有那些懒得开口的星星

为免于被伤害，

隐身在另外的空间中。

等

等就是数竹叶，明知数不清，还在数，

用每一秒数一天，用每一天数未来。

等，一种虚拟的靠近，

以天涯为咫尺，远方为眼前。

等，是把自己拆成丿一丶丿一丶一丨一一■丶，

完整的是一个字，碎了的，是需要重新阐释的笔画。

等，一天中的十二个时辰，一年的十二个月，

岁月在轮回里的十二个属相。

等，一个西西弗斯般的工作，循环不已；

等，不但等一声呼唤，还要等那回声。

等：从古到今，不曾被简化过的繁体字。

等，你要有一颗古人拥有过的耐心。

责任编辑 林 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