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人犹在
2013-12-29天然金块
天然金块, 原名刘广宇,2005年大学毕业。曾有过四年边打工边旅游的时光,在此过程中于体力劳动中体悟人生,在山川美景里漫游疏狂。2009年回到老家沈阳,工作之余开始文学创作。
人生的每个阶段都会有不同的心情,一路走来,会不会还能找到当初的自己?
在二十五岁时,刘逍回到高中母校,偶然遇到了学生时代的哥们章俊,叙旧中,刘逍讲叙了高中时章俊不知道的一段往事,可问题是,他不知道的事情更多。
一、偶遇
天色阴沉,太阳仅是稍白的一点,几乎没有风,雪静静地落着,昨天下的雪还没来得及化,又盖上白白的一层。
又是一年里的第一场雪,刘逍又来到了这里,望着二楼的那扇窗子,站了很久。窗台上依旧能看到花盆和笔筒,摆放位置与去年一样,和前年也一样,盆里的花在四年前枯萎后,从此再无变化,一年年过去,只有窗子里的时间停滞着。
他很失望,转身离开,走出几步,又感到失落——这是每年都会有的失落,又让他萌生了上楼按门铃的想法,存着些许侥幸,结果多半一无所获,他心中苦笑。忽然,余光中仿佛前面转角处站着一个人,抬头看时,他惊讶地认出一张表情惊愕的脸。这张脸马上低下去,避开他的目光。来人双手翻兜,像是忘带了什么东西,转身匆匆地走了。“是章俊没错了。”他在心里说。
章俊,高中时无话不谈的同学,不出意外,应该是他一辈子的狐朋狗友,哪想到高中刚毕业就断了来往,电话打过去基本无人接听,而后对方干脆换了号码,现在想起来仍觉得莫名其妙。六七年不见,印象中章俊的轮廓已有些模糊,偶尔还会在荒诞的梦里突然出现,宛如刚才那种情形。“这小子啥时候开始懂穿戴了?”他心说,眼前浮现出刚才看到的双排扣纯棉风衣,突然遇到一个不愿见自己的同学,算是场小意外吧。
与往年一样,他的第二站是学校,那是一个画饼充饥的地方,没办法,人在失意时总需要找些宽慰的事。学校离这里很近,他由那个转角(刚才还站着人)拐出来,上了双行道,沿路经过三个路口,右边的胡同便是他高中的后墙——逃课墙(或称南门、南墙)。
他助跑两步,一脚踏出,墙头上雪很厚,双手居然没搭住,猛地里,只听后面一声断喝:“干什么呢!”他惊慌中想回头,只觉背后被人托住了。
“高中三年没见你跳过墙,这回可算开眼了。”章俊嬉皮笑脸地说,双手已穿进了大衣兜里。
“而且还没跳过去,开心了?跟踪我到这里,就为看这个?”他回应说。
“大家都是回学校走一走,转一转,也算我跟踪你?OUT了吧,现在跳墙改用这个了。”章俊说着向旁边一努嘴,只见胡同里深处有张破桌子。
“都用高科技了?比我们那会儿聪明多了。”他笑道。
“应该是变笨了,实在翻不过去才搬桌子垫脚,哪像我们那会儿,全凭硬功来去。”章俊将桌子拖到墙根,蹬着桌子扶上墙,回头招呼道:“上来啊。”轻巧地翻了过去。
“哎,你常来啊?我一年来一次,都会被你碰到,而且你居然还知道胡同里有这破玩意儿。”他说着,依葫芦画瓢。
这里并不是最容易跳的地方,好在中间有个二层自行车库,正好挡住了远处门卫室的视线,由此便成了跳墙的宝地,晚自习时是拥堵时段。他们贴着墙根向车库走去,耳边已隐隐能听到远处的朗读声。
“听说你毕业后留外地工作了,在一个足够远的地方,怎么突然间大老远地回来了?又不是逢年过节。”章俊在后面问。
“谁说不是过节?每年下第一场雪开始,雪停结束,初雪节,我一个人过。”他说。
“这是啥节?你自创的啊!节日内容就为回学校走走?还有跑人家社区里傻站着?像小偷踩点似的,看你那架势,至少有十年以上盗龄。”
“我倒是觉得你更可疑,而且像变了个人似的,说吧,衣服从哪家偷来的?你不是还在上学吗,能买得起这身行套?”
“打住,哥们我读研呢,虽说暂时没经济收入,好在一直有人接济。”
“吃软饭呗?亲口承认。”他开玩笑说,回头一瞥,章俊面露微笑地看着他,那张脸很陌生,笑容很诡异,似笑非笑好像那幅名画《蒙娜丽莎》,“真该把你扔博物馆去。”他随口说。
“又来了!你咋和以前一点儿没变呢?总说些不挨着的话,吃软饭为啥要去博物馆吃?”章俊皱眉道——这才是他所熟悉的表情。
自行车库与西墙间是个一米多宽的狭长小道,这里雪很深,两人一前一后,深一脚浅一脚的。
“哎,有‘老大’的消息吗?他还好吧?”他问。
章俊在后面深吸了口气说:“当年就回吉林老家了,我打过几回电话,每次都是他女儿代接的,说是行动自如。”
“老大”是他们的语文老师,受人爱戴的班主任,只是他们这届毕业后,情况有所不同,上课时被学生气得中风,从此告别了教师事业。
“那是病还没好利索吧……也许吐字不清,所以不方便接电话。”他猜测道。只听章俊在后面“嗯”了一声。两人出了小道,面前是门卫室和熟悉的北楼,已经能听到某位个性老师的讲课声,声音高亢。
他在手中握住一团雪,握实之后放在雪中滚雪球。
“别告诉我这也是初雪节的一部分。”章俊俯身抓雪。
“知道还不停手?说了是我一个人过的。”他滚出两大两小四个雪球,小的叠在大的上,在墙边堆出并排两个雪人,就近取材,在绿化带折了四根长短差不多的枯枝,做雪人的胳膊,枝桠相碰,好像拉着手似的,最后从兜里摸出几个鹅卵石来,大小差不多,圆的是眼睛,弯的是嘴,放上去雪人好像在笑。
他端详片刻,然后用食指在雪人前面的雪中写下四个字“一起长大”。
“喂,你这‘一起长大’是什么意思啊?”章俊问。
“无可奉告。”他笑道。
“不带这样的啊,尊重一下别人的好奇心行不。”章俊求道。
“好奇心?爱莫能助。”
“你不说算了,本来这雪人也勾起了我的某些回忆,记起了某个女生,这‘一起长大’也曾见过,本想和你研究一下,没想到你竟然说这种话,哎,心寒呀。”
“你见过?拜托,你的那些桃花回忆还是写成小段子吧,或者发个博客,别拿来和我的雪人产生联想好不好。”他不屑地道。
“‘一等奖还送美女?’你还记不记得这句话?”章俊脸色一沉。
“好像听过,高三那年的秋运会,某只猪对我说的。”他想起了那一天。
“你记得就好,那天你不是得了个百米冠军吗?上去领奖,我还以为你领了个笔记本回来(用久了会卷边的那种),没想到后面还跟来个美女,高一新生!穿着新版校服。她当着大伙的面,用指尖点你的后背,叫住你,然后你们就卿卿我我的,不知道说了什么。你还记不记得?当时我问你什么情况,是不是一等奖还送美女,你却各种敷衍。见你六神无主似的,我暂时放过了你。”章俊说。
他默然不语。
“关键是毕业后我见过她,就是这么巧,也来这里堆雪人,而且和你这两个一模一样。我当然就联想了,你当初那个‘一等奖’会不会和初雪节有关呢?”章俊接着说。
“你见过她堆雪人?”他急问。
“和你这两个一模一样。”章俊重复道。
“什么时候!哪一年?”他感到突然希望重燃,激动得脑门发胀。
“那你还没说‘一起长大’是什么意思呢?为什么你每次都写?”章俊一惊,意识到说漏嘴了,好在对方没留意。
“快说!别耍我了。”他手拍章俊的后背,本意是想表示安慰,只是有点儿用力过猛。
“行!你别激动。”章俊忙往后撤一步,与他拉开距离,“大一那年,就是‘老大’被气中风的第二天,小洪给我打电话,说要看‘老大’去,先到学校集合(我看是找那学生算账去了),当时你在外地,所以没找你。等我到那里时,已经晚了,咱班那几个活宝大闹一场,要揍气‘老大’的学生,通通被领到了校长室,影响很大,都封校了,我和几个后来的女生被挡在校门外。第一节下课时,趁着操场上人多,我从南墙翻进来,往北楼跑,校长室里一定很紧张,就在进楼之前,看到了你的‘一等奖’。”
“她在堆雪人?”
“嗯,他们在堆雪人。”
“还有别人?”
“我看到她和一个男生在一起,一人堆一个,后来男的写了四个字——‘一起长大’,她就像疯了似的抱那个男生,很突然地抱过来,让人一点儿准备都没有。”
“抱你呀!说得好像抱你似的!”他心里一酸,打断章俊,“他就算写了,他也不可能懂那四个字的意思。”
“听着很幼稚,‘一起长大’,就像是小孩子的约定,不知为什么让她那么大反应,突然去……”为了避免继续刺激他,章俊决定不再说“抱”字。
“那是五年前的事吧?”他泄气了。
“嗯。”
“我早该想到的,这些年了,她也有自己的生活,一定也经历了很多事,也许她有男朋友了,也许她已经结婚了!”他笑起来。他确实早该想到,只是一直不愿想罢了。
尽管声音很像,但章俊不敢肯定他那表情是在笑。
二、一百米和二百米
“喂,同学,干嘛呢?”门卫终于出来询问了。
在堆雪人时,隔着玻璃,刘逍和门卫审视的眼神已有过一次对视。
“体育课,下雪天改自习了,出来透透气。”章俊抢先答。
“请假了吗?”
“没有,马上回去。”章俊答道,心中暗想,要是说请假了,还得被问是哪班的,岂不是更麻烦?
章俊歪歪嘴,示意该走了。
“你这谎话张嘴就来啊。”刘逍小声说。
“我们已经被盯很久了,不然怎么说?他又不知道今天是初雪节。”章俊奚落道。
“你不会还在冒充学生,用学生卡坐公交车吧?”
“怎么了?我本来就是学生啊。”
“……”
两人又绕回了车库后面,刘逍用脚尖一块块地踩着脚下的雪,尽量以轻松、释怀的语气讲述了一段往事:
有些事不信缘分真不行,尤其在错过的时候,也许人的脚上真有条红线,迟早会把你拽向线的那一头,不管你愿不愿意。
这些年觉着自己变了不少,也许是与人相处多了点儿自私,考虑事情更加自我了吧。也认识了不少女孩,可真到了交往阶段,就会不自觉地多了些家庭、工作上的考量,有的女孩条件还真不错,最后却又不了了之,有时候问问自己为什么,较起真来,发现高中时的那个自己还没走远。高中时因为爱上一个人,曾有一段难忘的时光,爱得很简单、自然,好像飞虫对光的向往,毫无保留,只需稍稍靠近,就充满了幸福感。现在长大了,我再不会像这样爱上谁,更不会找到谁能这样爱我,好在那时的感觉在心里还找得到,没有跟青春痘一起消失,所以我每年都会来这里,在下第一场雪的时候。
第一次见到她就是在高三那场运动会。那天我赢了一百米之后没舍得走,陶醉在起跑线那里,看着一群高一新生互相喊名字、追逐、打闹,互相作弄,很喜欢这种欢乐的氛围,这种氛围对于我们快毕业的人来说太奢侈了,高考近了,教室里下课跟上课一样安静,压抑,可能是我那时还不适应高三吧。
耳边“砰”地一声枪响(我离开枪人太近了),加油声骤起,一排女生跑出来,很快就到了转弯处,她个子很高,但是落在最后一名,她很快,突然提速,一个接一个地超越前面的人,场边的鼓声急促得乱了节拍,她好像绊了一下,最终还是第一个冲过终点,我看得呆了,这应该是高一女生的二百米决赛。
她沿着跑道漫步,风在场中追逐旋转,一路上撩拨着她的头发,有人替她披上外衣,陪着她走上看台,那片看台是为老师准备的,就在主席台的后面,三三两两地坐着几个人,还有一些是等待领奖的学生。当她坐下时,在我和她之间扬起一股风沙,萧瑟得心里发冷,我不禁打了个寒噤,这才发觉,自己仍穿着比赛时的背心短裤,已在北方九月的秋风中站了很久,也盯了她很久。
我喜欢她的身影,自信,比赛后半程的奋起直追又显得很倔强,我想离近点儿看看她。
她独自坐在第三排,专注于场上的某场比赛,任凭人们在她身前走过,而我恰好是其中之一。当我从侧面看她时,在她棱角分明的脸上,在斜刘海下的眉眼间透着某种清秀,当我走到她的正面时,那清秀之中又有种孩子气的洒脱。我注视着这张脸,不禁怦然心动,一刻也不能将目光移开,直到她脸上现出异样的神情,我才尴尬地意识到自己挡住了她的视线……
她友好地一笑,令我很意外,仿佛认识我似的,对我说:“过来坐啊。”突然耳边“呜”的一声,一股恶意的冷风直灌入背心,向前推了我一把,也许这是今天最坏的风,而我却感到浑身畅爽。原来她误会我在找坐的地方,原来她身边就有个空着的垫子,一直看着她,我又哪会注意到?
“你二百米好快,嗯……尤其是后半程。”我坐下后的第一句话,使她又一次将脸和注意力都转向我。
“我就跑不了二百米,高一时也报过名,可能前一百米冲得太猛了,一到后面就没劲,好像汽车掉档,减速,腿发飘,后来就有阴影了,再没跑过二百米,但是我很佩服二百米高手。”我这几句话说得脸红心跳的,不过还算通顺。在运动上没女生强,目前为止,我只承认过这么一次,当时无论心里想什么都会从嘴里冒出来。
她盯着我看,好像在试着理解我脸上的什么东西。有时候突如其来的坦诚,要给对方一些时间去理解,果然,她笑了:“怪不得你一百米那么快呢,原来多跑一米都不行。”
“你看我的比赛了?”我问,她竟然看了我的比赛!
“看啦,你跑步的姿势特逗,弯着腰,脑袋向前倾,我觉得你从起跑开始就想撞终点线,还一直够不着。”她笑着说。
我看着她,尽量使自己保持一种最佳状态。她会不会觉得我眼睛很小?努力睁大一点;她会不会认为我个子不高呢?我不由得坐直身子。我好像从没有过和女生并肩坐得这么近,对视着聊天,她眉梢的眉毛一根根清晰可见,脸上的表情亲切、友善,令人感觉愉快而清新。
“你怎么了?”她打量着我。
“没怎么。”我连忙说。
“到我领奖了。”她站起身,随手握住披散着的头发的根部,在右手拇指与食指撑起的皮筋中扭了扭,两下便扎好了马尾。
我目送她走上主席台,马尾辫俏皮地一路甩着。当她接过奖品时,真想找个相机替她拍下来。可是,莫名其妙的一幕出现了,颁奖的体育王老师和她一起往我这边看,王老师(王振武)嘴里不知说了什么,她好像笑了,而王老师的表情颇有些意味深长。
她领了两本笔记本,低着头走回来,止步看台下。
“你的。”她抛过来一本笔记本,转身就走,“你忘了领奖了。”她回身一瞥,有些不悦,“老师说,看到你鬼鬼祟祟地转悠,广播里一直喊你去领奖,你都没反应,”她指了一下自己的耳朵,“你听不到吗?”
看来她并不打算听我回答,我望着她的背影,手里捧着她刚离手的笔记本(和去年的奖品一样),心念电转。难道王老师对她说,目击到我像贼似的在她附近转悠,光顾着看她了,连那么大的广播声喊我领奖都没听到?多了不敢想,有种崩溃的感觉。难怪她突然要去领奖,原来广播里一直有喊,却被我当成了耳边风。
砸了,砸了!我走回班级时,感觉手足无措,站着、坐着,不知做什么才好。被她最后的眼神伤到了,我心里很乱。是懊恼?后悔?还是可惜?不管是什么都无法排解。正彷徨间,感到有东西点我的后背,我急忙转身,果然是她!
“你不冷啊?穿这么少。”她说。
我口说不冷,却点点头。
她“哈哈”地笑出声来。
“哎,你有个百米第一,但是你羡慕二百米第一,那正好我有个二百米第一,嗯……我很喜欢看百米大赛,我也很想有个百米第一,不如我们交换奖品,不是很有意义吗?”她这几句话说得我傻了好几秒。
“我这本和你那本封面不一样的。”见我犹豫,她补充说。
“可是,里面有字。”我说,这种运动会我都参加两届了,不看也知道,笔记本的扉页上肯定会写上说明,哪一年,得了什么奖。
“不要紧,就要里面的字。”她打开手中那本看了看。
我笑了,“那好。”递上我的那本,她接过来,把她那本砸在我手里。
“那谢谢了?”她说。
“也谢谢你。”
“走了。”她感激地一笑。
应该说她的新校服太扎眼了,最后一幕吸引了咱们班上不少狼一样的目光,其中甚至还有隔壁班的李程。
就在运动会结束清理现场时,李程特意来找我,虽说和他算认识,但还没熟到见面打招呼的程度。这家伙平时车接车送,有好东西总喜欢拿出来炫耀,时常吹嘘自己迟早要找个明星当女朋友,可惜“御宇多年求不得”,高中这两年一直单身,单就“明星”两字来说,学校里确实没有。
他神秘兮兮地问我是否认识她,刚才她对我说了什么。老实说,我不太喜欢这种盘问的语气,只推说与她“不认识”,想走,没想到被他一把拉住,反而告诉了我一些事。
“她叫宋楠,你觉不觉得她很……不一样?”李程大眼不眨地盯着我,用一种神秘莫测的语气说,“高一三班的,坐在最后一排,平时很孤僻,不爱说话(不知为什么和你有说有笑的)。新生入学家长会唯独她的家长没到,只有一封写给老师的信,是以她妈妈的口吻写的,可是字迹却和她自己的相同。”
他的眼睛没眨一下,我看着已经很吃惊,听他一开口,又被他说的内容吸引了。
“我找人打听过,她初中是在二十一中念的。”李程接着说,“本来挺正常的一个小孩,爱玩、爱闹、学习很好,一到初二整个人都变了,正好在那一年,她父母离婚了,妈妈不要她,她爸呢,在外地好像做什么买卖,常年不回家,所以她基本上没人管,很危险的。”
“你最好离她远点,”李程的表情好像在为我担心,“刚开学那会儿,经常有社会上的不良少年在校门口堵她,都不像是很理性的人,不知道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高一的男生全歇菜了,没人敢追她。”
三、狂热的“感冒药”
那天之后,我陷入了无法自拔的烦恼中。上课时什么也听不进去,期盼着下课,终于下课了,又想把上课时听不进耳的知识补回来,拿起书,同一段落反复读了许多遍,每当读完第一句话时,心就飞到另一个地方去了。我想见到她。
我开始关心一个一直被忽视的问题——身高。我没她高,可能只差一点点,可是我已经十八岁了,不知往后还能不能长高,而她只有十六岁,还有很多时间长个儿,没准儿长到二十几岁也说不定。放学,我一到家就站到门旁边自测。听说跳高可以长个儿,晚饭过后,我就跳起来摸天花板,一直摸到很累很累。第二天起床,我第一时间站到门边,再测量一遍,看看昨天的成果。到了学校,我就摸篮筐、摸篮板、摸走廊棚顶的灯泡。
我一边想尽办法弥补身高上的差距,一边又在纠结是否应该马上忘掉她,那是一种对未来的恐惧,如果你认为一旦高考失败,这辈子一切都完蛋了,那你也会有同样恐惧。分心是高三的大忌,每一个成绩不好的学生,都有一个分心的故事,网吧、女孩、图书馆(有趣的课外读物),最好避而远之!我想起一位初中同学,一个擅长因式分解的哥们,他就在我心灵中还没有“羡慕嫉妒恨”的懵懂时期,追上了一个令人羡慕的女孩儿。俩人每天腻在一起,好的时候就像一个人似的,午饭一起吃,放学并肩回家。闹别扭了,女孩儿回避、委屈,趴在课桌上无声地哭,伤心过后又破涕为笑,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每天都在我眼前一幕幕地上演。最后呢,“祝英台”初中没毕业就被航空公司选去学空乘了,而“梁山伯”连高中都没上。这哥们证明了一点,初中生长得太帅不是什么好事儿,可像我这种相貌平平的高中生,整天做白日梦,又算什么?
我一直想做一件后悔的事,直到那天,机会终于来了。我在操场上和她走了个面对面,她一直看着我,张嘴好像要说话,此时,我果断地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好像眼前是一个不认识的人,与她擦肩而过。这事儿做起来一狠心就行,可回到教室后,果然,我后悔了,后悔没回头看看她的反应,我怕会令她不开心,但我也知道,这种担心纯属是自讨苦吃式的自作多情!别多想了,学业要紧,考上名牌大学后一定回来找她,要回我的笔记本,拿不出来就让她好看。
事实证明,忘掉她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景,打那以后,我能很容易在人群中找到她,课间时、放学时、在操场、在走廊、在远处,每天见到她,不免多看一会儿。她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开朗,很容易相处,可观察久了,还真像李程说的那样,她有点儿孤僻,不爱说话,偶尔也会和女伴聊天(一个叫“樱花草”的女孩,估计是外号吧),但大部分时间是一个人,要么看男生打篮球,要么一个人坐在足球场边的看台上,要么一个人在教室里看书。感到她孤单时,我会站在一个她察觉不到的地方,远远地陪她一会儿。
刚到十一月份,第一次模拟考试的成绩出来了,某些人发挥失常,我得了全班第一,仅以三分的优势。当时就有人酸溜溜地说,我靠死记硬背,靠语文和英语这种记忆型的科目拿分。但不管怎么说,我打破了“胖妞月”两年的统治,两年中,她一直是千年第一,而我们这几个苦闷的男生轮流老二。
下课铃一响,我马上攥着成绩单冲出教室,激动了,我要立刻见到她!告诉她,我又拿第一了!这次不是百米冠军,她想拿什么跟我换?这两天大风降温了,外头又阴又冷,我跑到操场上,到处都找不到她,无奈,心急,去她班,可是,座位空着(她坐在最后一排,没有同桌),连书包都没在,她没来上学。
第二天一早,我刻意地从高一三班的门口路过,见她趴在课桌上,头发遮着侧脸。验证了我昨天的猜测,她应该是感冒了,也许昨天还没完全好,今天就坚持来上课。一节课过后我再来看时,“樱花草”陪着她,还用手背探她额头的温度。我心生感激,生病的人难免心情很糟,这是她最需要有人陪的时候。
她趴了一上午都不见好,我想劝她回家休息,又不能亲自去说,今天毕竟不是得第一那天,缺了那种不管不顾的冲劲儿,但是至少我得做点儿事!中午放学后,我去药房买了盒感冒药,吃了包管快速退烧的那种,真不知道她吃的什么药,一直生病到现在,她最好马上回家休息,多喝开水。捎带手买几个包子填肚子,我便往回赶。
她还趴在桌子上,这次脸朝着教室的后门(就是我站的地方),眼睛被垂下的头发遮着,原来头发长的人白天睡觉是不需要戴眼罩的。我心中苦笑。这点儿上,教室里很多人还在吃午饭,不用问,她肯定没吃。我去操场遛了一圈,估计大多数人吃完饭了,瞄准教室里人最少的时候,我斗胆走进了高一三班,屏住呼吸,步伐非常轻。教室前面零星有几个人在看书,都是背对着我。我无声地来到她的桌子前,将感冒药轻轻地放在她手边,神不知鬼不觉地原路退了出去。
下午第一个课间休息,我再去时,她没在教室。“药见效了!”我心中暗喜,急急忙忙去操场,只见她站在楼前,神经兮兮地观察周围过往的人,照这么看下去,迟早会注意到不远处的我,我忙转过身,背对着她。
楼门口站着几个女生,刚才一直叽叽喳喳的,我没留意,其中一个是“樱花草”,她用手搔另一个女生的腋窝,逼问:“说!我家宋楠收到的匿名感冒药,是不是你们四班男生做的?你完了,身为四班第一美女,连自己班男生都看不住。”
“我们班男生才没那么无聊,玩儿暗恋,你还是在自己班里找吧。”另一个拼命躲着说。
“我家宋楠又没生病!因为不开心才趴了一上午,咱班都知道,怎么可能买感冒药给她?”
“不开心?她怎么了?”
“我哪知道啊,问她,她又不说。”
你家宋楠!你家宋楠!听到这里,我真想一把掐住“樱花草”的脖子!没生病,你用手背摸人家脑门儿干嘛?这回倒是我糗大了,必须马上逃离犯罪现场!进楼前我回头瞄一眼,宋楠若有所思地站在那儿……
下午第二节是语文,天色阴霾,闷而无风,“老大”悠扬地诵读《归去来兮辞》,催人欲睡,早有人倒头在耸立的课本后了。这却是我最精神的时刻,耳聪,目明,脑中清明一片,这两天大起大落的思绪在奇经八脉中有序运转,在一个小周天过后,一个主意打任督二脉中流出,让我感到既新鲜又刺激。为了今天的糗事不再重演,为了让我的关心更加有效率(而不是庸人自扰),为了解答“她为什么一整天不开心”这一疑难课题,我决定,抽出一点儿学习时间(放弃高三语文第六单元、高三数学第五章《平面向量和复数》的课前复习),以一系列行动,更加深入地了解她。
放学后,我早早地等在门口,待她出来后,暗中陪她回家。所谓“暗中陪”就是她和我一前一后,相距三十米开外,我在后面偷偷摸摸,她在前面浑然不觉。当然,你也可以将这说成是跟踪,或是尾随。一路上我很怕她突然回头,李程说的不良少年却没见到。让我知道谁欺负她,非打扁他不可。也有可能被对方打扁,大不了鼻青脸肿地被暴打一气,这都不叫事儿!
(她家离学校很近,过三个路口就是,在哪里,不用我说你也应该知道了吧?就是早上你遇到我的那里。)
我成功跟到她家,听到她开门时说了声:“奶奶。”应该是和屋里的人打招呼,门关上了,后面的话就没听到。我跟着上楼,将耳朵趴在她家门上听了听(我承认摆出这种造型很龌龊),隐约可以听到说话声,听不出说的是什么,无奈,只怪防盗门质量太好。我出了楼,正好看到她打开屋里的灯,到窗前拉上窗帘,多年以后回想起来,她那时应该想换衣服吧。
我立刻回学校,连晚饭都没吃,可怜中午也只是塞几个包子糊弄糊弄。高三年组还得留下来上晚自习,所以北教学楼整个三楼教室的灯全亮着,而二楼则一片漆黑。自习当然不是我回来的目的,我来到了二楼,走进黑暗的走廊。高一三班的前门和后门都关得严丝合缝,应该是锁了,好在两门中间有个气窗,是给走廊通风用的,我跳起来拉了一下,“卡啦”一声居然开了。窗子很宽,我扒着窗沿钻进教室,一来着急进去,二来又怕被人看到,所以过程比较尴尬,蹭了满身的墙白。
我摸黑找到她的桌子,打开预先准备好的手电筒含在嘴里,对于每天晚自习上到九点才回家的人,此乃必备之物。出手前,我心中默念,我将要做的事情是崇高的,我的行为是伟大的,成功催眠自己后,开始着手翻她的书桌。里面整齐地叠着很多书,语文、数学、物理、历史,几乎所有的高一教材都在这,看来她空手回到家一定很轻松。高一是我学习劲头儿最猛的一年,这是几本烂熟于胸的书,此时拿起她的来,仍看得津津有味,日后若能拿她的课本复习,一定事半功倍。
我只看她在书上写的批注,字很烂,但是我很喜欢,这恐怕就是爱屋及乌吧……最终还是没什么发现,倒是将高一的七门功课复习了一遍,仅限她写批注的部分。我把书按原样一本本放回去,一无所获,应该撤了,虽说很享受此时偷偷摸摸的感觉。正要关电筒时,想起课桌里面还有团废纸没看,取出来平摊开,上面写有一行字——
当你看到这张纸时我已经死了 床下饼干盒里有二万三千元留给二叔
我大吃一惊,忙用电筒照准了那行字再看一遍。好端端的为什么会死?这次最好搞清楚情况,不要杞人忧天。我翻过来倒过去地看,正反两面就这一句话。这是写给谁的?没有提及。纸应该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也许笔记本上还有更多内容,放学后会拿回家的笔记本,恐怕只有等她上学时才能看到。可是白天可以像现在这样泰然自若地进来吗?我灵光一闪,马上取出她的语文书,扉页上贴有课程表,明天周三,第四节课,看准了“体育”两字。我关掉手电,把那张纸重新团好放回去,开后门(从里面可以打开)迅速撤离。
高一上学期的体育是最先期末考的科目,算起来应该在这两周。拖到一月份再考,零下十几度玩滑冰还差不多。我不喜欢那张纸,尽管上面是她的笔迹,我想知道她出了什么事,有必要再次进入她班教室,就在人们都去上体育课的时候。
回到家当晚,我想一个问题,在她最不开心、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我要不要从阴影中走出来站到她身边?干脆向她表白?“我喜欢你,我想帮你,我想陪着你。”她需要我帮助吗?如果她拒绝了我呢?色彩缤纷的日子就会瞬间消失,土崩瓦解,代之以黑暗,那时我又将何去何从?如果说高考与向她表白,是两场重要的人生试练的话,我宁愿先高考,因为那会相对容易一些。可不管怎么说,先弄清楚在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特别重要。
第二天是个好天儿,第四节课时太阳升到了可恶的位置,让每扇窗户都透进阳光,我躲在阳光下,看着她们班的人列队走向南楼后的足球场。我上到二楼,上课铃早就响了,走廊里除了我还有些碍手碍脚的人在游荡,气氛肃静而紧张。高一三班的门并没有锁,而是虚掩着,看样子随时可能回来人,给我作案的时间并不多。迎面走来的人注视着我,我紧张地想给他一拳,擦肩走过后,我胆大包天地推门踏进高一三班。
我跑到她的课桌前,向天告解:神啊,请原谅我即将犯的过错吧。在自己都不会原谅自己的情况下,也只有祈求神的原谅了。我翻开她的书包,看到一本叫《简爱》的书(什么意思?简单的爱?)一部手机,一个淡绿色的笔袋,最下面是一本白色封皮的笔记本,就是它了!我贪婪地翻开它,那是一本日记!我感到心慌气短,手也跟着不听使唤,好像走廊里有人经过,好像已经回来人了,我闭上嘴,用鼻子深吸一口气。轻轻翻动,满眼都是她写的日记,可又没时间全看,日记的中间果然被撕掉了一页,后面全是空白页,前面那页就是最近的一篇日记——
11月7日,没有阳光的星期天
很久很久以前的今天,妈妈教我做水煮鱼,爸爸教我烧茄子。很久以前的今天,我第一次亲手做了一个蛋糕。今天是妈妈的生日,想起了以前一家人在一起开开心心的日子,想起了许多别人没有的玩具,想起了一些不会再有的心情。
我去了妈妈家,坐在客厅里,我随便到哪个陌生人家里都比坐在这里自在,起码会有人和我说话。那男人借口出去了,我恨他,还有那个小崽子,我从来没承认他是弟弟。他呆头呆脑地走近我,护着胸前的玩具。他哭了,因为胳膊上被我轻轻捏了一下。妈妈从厨房跑出来,他抬起胳膊指着我。
囡囡,你该走了。妈妈说,她掏出很多钱递给我,足够我一年不用再见她了,她以为我每次来只是为了向她要钱吗?
我什么也没做啊,我哭了说。
回去吧。
回哪去?爸爸也有小孩了!
他的事,我不在乎,不用告诉我。
那我呢?
你会长大,你会……
祝你生日快乐!——我以最冰冷的口气说。
我不想听下去,也不想再呆下去了,呆在这间人人都希望我快点儿离开的屋子里。我摔上了那颜色讨厌的铁门。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妈妈一定会很伤心,一定会后悔这样对我,这是多么快慰的事啊。
我会长大?和谁长大?
我走进网吧,立刻被地窖的味道包围着,看到浩,仿佛又闻到了他身上的烟臭味。为什么要来这种厌恶的地方见一个不喜欢的人?琳坐在他腿上,意料之中,小时候玩过家家,她就总被封为西宫娘娘。还有他那班兄弟,每个人都痴迷在屏幕里,我离开,没有人看到我。
……后面的日记实在没法看了,我马上要跳起来了,走廊里有声音,随时有人进来,可能已经快进来了,一旦被堵到教室里,碰巧再有人丢个手机啥的,我把自己扔黄河里也洗不清。不能再看了,再说也记不了那么多。我冲出高一三班的那一刻,立刻感到腿脚利索、浑身轻松,太刺激了,可要说回去再玩儿一把,那是无论如何也不敢了!我回到咱班,马上把看到的内容默写下来,留待以后慢慢研究。
那天以后,我粘上她了,早上接她上学,晚上陪她放学,照例保持三十米的距离,有时候我还走在她前面,反正知道她去哪。当她开门进屋时,没准我就站在二楼与三楼中间处,听她关门前的一声:“奶奶,我回来啦。”哎,多么甜的声音,多么好的兴致,哪有半点想死的样子?反倒是我整天为她提心吊胆的,就怕她趴桌子,要是再趴一天,我就崩溃了,总之,她开心就好。
那年的十一月底下雪了,第一场雪,没到中午操场上就起了几个大雪人,她也堆了一个雪人,很用心,为了在操场上陪她(混在体育课改成打雪仗的人中),铃响了我没回去上课,她回教室后,我突发奇想,在旁边堆了一个一模一样的雪人,当然,比她的雪人个子稍高一点儿。重要的是我在旁边还加了四个字——“一起长大”,这是我最想对她说的,她不孤单,有个人愿意陪着她一起长大。
下课后,她拉着“樱花草”火急火了地往雪人那里跑,还跟着几个围观的女生,几个人围着雪人品头论足一番,人人脸上都笑嘻嘻的。
“是不是‘感冒药’又出招了?”“樱花草”笑着说。
宋楠抿着嘴点点头。
“这‘一起长大’也是他写的?什么意思啊?想和你一起长大?”“樱花草”问。
旁边几声唏嘘。
“谁能帮我把他找出来。”宋楠说。
“行,没问题,包在我们身上,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樱花草”一拍胸脯。
“不许胡说,什么活啊死的,多不吉利。”宋楠嗔道。
“干什么,还不知道人家是谁呢,就开始为他担心了?”
我自自然然地从旁经过,慢慢走远,原来她们给我起了个外号,叫“感冒药”,心中有些小得意。不过,在我不愿意的情况下,想找我出来?做梦去吧。
我开始研究文学了,因为在她书包里发现的那本《简爱》。我去图书馆查每本书后面的借书卡(卡片上有借书者的名字),把她借过的书都记录下来,大多是名著小说,我挑出几本简单读了读,读一会儿罗伯切特先生,读一会儿伊丽莎白小姐,没深读,距高考只剩二十几个星期了,这么多她看过的书,还是高考后再恶补吧。
日子一天天过,每逢下雪她都会堆雪人,难道想引我上钩?我发现她换了座位,连续几周都坐到靠窗户那排,一转头就能看到雪人,我只好改变出洞的时间,选在送她回家后,趁着月黑风高,踏踏实实地堆个雪人,刺激的事最好还是少做。
寒假来临,看着黑板上的高考倒计时,我开始担心了,被前所未有的危机感笼罩着,满打满算也就剩四个月的复习时间,实在是耽误不起啊,我干脆下狠心一个寒假不见她,老老实实地在家复习。
大年三十那天,晚上八点,在往年正是和亲戚一起包饺子、看春晚的时候,我蹬着自行车去她家,人不在,她家的窗子黑漆漆的。我很诧异,既然她奶奶住在这里,没理由过年了连串门的人都不来啊,转念又一想,没准儿把老太太接到别处过年了,也属正常。那时万没想到,寒假前的那一天,是最后一次见到她。
开学后,过了一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她一直没有来,我急眼了,去问李程,他认识几个高一三的男生,都说宋楠开学后就没来上学,也没交代一声,听老师说是转学了,去南方她爸爸那儿。我舒了一口气,料想她也不会做傻事,毕竟身边一直我这个“感冒药”在啊,可她走得那么远,又让我无比失落。
我考上大学了,去了上海,也算南方吧,不知离她的南方有多远。一年难得回来一次,大二那年我自设初雪节,打那时起回不回来取决于天气预报,得知家里这边下第一场雪(如果雪太小则延后),我会立刻买火车票赶回来,当然,头一站就是去她家。我一直觉得她家屋子有人住,因为每次过去,窗子里的那盆花都是绿的,花是在大三那年凋谢的,其间我曾向她的邻居打听过,邻居说她奶奶去世后,她就搬走了。
和她终究还是错过了吧,我很清楚,如果高三下学期还像上学期那样,整天想着她,高考是肯定考不好的,也不会有这份工作。多亏这张学历和这份工作,现在有人会主动介绍女孩给我认识。见面以后,总会被问到一些工作和家庭的情况,诸多考量。我看出来了,就算是不喜欢的人,出于条件优越,也会变成喜欢;假如遇到很喜欢的人,因为条件差强人意,也会果断放弃。
我知道,我不会再像爱宋楠那样爱上谁了,也找不到一个女孩会那样爱我。我对宋楠的那种简单爱,是不属于长大后的人生时期呢?还是不属于这个物质时代呢?
四、灯火阑珊处
章俊聚精会神地听着,他越讲越投入,讲到最后,倒也觉得畅快了许多。两人不约而同地从“南门”翻出来,站在马路边,他有种聚会即将结束的感觉。
章俊看了眼手表,吃了一惊:“嗯?都这时候了,下午我还有重要的课要上呢。”
“既然下午有课,你大老远地到这来干嘛?”刘逍笑道。
“特意过来见你,不行啊?”
“我看你现在虚头八脑的,没一句真话,你说大一那年见过她,不会也是骗我吧?她早就转学了。”
“还不死心?人家都有男朋友了,我亲眼所见,转走了也可以回来看看啊。”章俊说,“你就没想过找她同学打听打听?”
“没毕业那会儿,李程专门托她们班男生问过‘樱花草’,连‘樱花草’都不知道她在哪。”
章俊看着他,笑着点点头说:“哎,我真得走了,以后再联系?你现在电话是多少?”
他取出一张名片递给章俊。
“厉害啊,兄弟。”章俊看着名片说,“走了啊,拜拜。”
“拜拜。”他说,他没有问章俊的电话,对方也没有给的意思。
他转身离开,没有再回头。
早就说要走的章俊并没有动,站在原地,目送着老同学,直到其离开视野。
雪似乎越下越慢,章俊跟着雪的感觉悠闲地走着,没有半点儿赶时间的样子,他重新看了眼那张名片,嘴角有些笑意,手轻轻一甩,名片切着空气飞出,插入远处的雪里。其实毕业后仍有来往的高中同学并不多,就这么一个知交,可往后也不能再来往了,为此,好几年前他就曾煞费苦心地换过一次手机号。
为什么不能来往呢?章俊一路南行,经过三个路口便到了刚才与刘逍相遇的地方——宋楠家楼下,他上到二楼,来到宋楠家门前,从裤兜里摸出一把钥匙,在锁眼里转了两圈,门开了。
哎,话说回来,高三那年下头场雪的那天,刘逍和宋楠,两个浪漫的人,在一个不起眼儿的地方脚前脚后堆了两个雪人,章俊看到了。当时他站在楼下,被楼上兜头泼了一暖壶盖温开水,抬头一看,只见小洪一脸坏笑地瞅着自己。章俊气急败坏地跑上楼,小洪踪迹不见,他在窗前俯看操场,没找到小洪,却意外地目睹了刘逍和宋楠堆雪人的全过程。他的座位就在窗前,歪着头一直看到上课,最终惹毛了物理老师。
老大出事的第二天,章俊来到学校,他真的看到宋楠和一个男生一起堆雪人吗?其实章俊只看到了一个雪人,孤零零的,他在旁边也堆了一个,顺手写下“一起长大”,他对这幼稚的四个字一直怀有嘲笑的态度,哪会想到“一起长大”竟然和“芝麻开门”有一拼!
章俊刚回过身就被人一把抱住,他忙要挣脱,却惊觉肩膀被一个女生的下颏枕着。放开他后,那女生上下打量着他,而他一眼便认出她是宋楠。
“想不想一起喝杯奶茶?”宋楠卖弄出一副俏皮的表情对他说。
章俊蒙了,手足无措。
“难道她一直不知道第二个雪人是谁弄的?现在误认为是我?”这是章俊在几天后的一个开心而激动的顿悟。
谁说她转学后就不会再回学校?谁说“初雪节”一直以来只有一个人过?
后来的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呢?
宋楠家是二居室,南北两个屋正对着,北屋是她奶奶的房间。章俊走进北屋,望着窗台上的那个花盆,心中好笑,有个傻小子竟然在楼下望了好几年。
每年下雪,章俊都过来这边,准知道刘逍会去学校堆两个雪人出来,可敌人能找到这里却在他的意料之外,结果被堵个正着。也多亏了这次偶然的相遇,让他从刘逍嘴里了解了整件事。一直以来,在宋楠的这间屋子里,他努力扮演着另一个雪人,哪想到背后还有这么多故事。如今整件事已然融会贯通,倒也消除了一直以来他心中的顾虑,踏实了许多。
天黑得分不清早晨还是中午,雪在窗外悠闲地落着,章俊推开了南屋的门,宋楠窝在被窝里。
章俊用手背在她额头上探了一下。
“干嘛?今天没课吗?”宋楠张开左眼,眯着右眼。
“看看你是发烧呢,还是不开心,免得我又错买了感冒药。”章俊若无其事地说。
她睁开双眼,目光锐利地盯着他,“好哇!还说你不是‘感冒药’?”她说着猛地坐起,双手环住他的脖子。
“是啊,楠大人,不开心的时候,请第一时间告诉我,看不到你的日记了,你的心思很难猜的。”
“你看过我的日记?”
“看过,”章俊点头说,“你高一那年趴在桌子上一整天,饭都不吃,我无意中听到‘樱花草’说你心情不好,我一时又很想知道你出了什么事,所以就铤而走险,在你上体育课时,溜进你们班,偷看了你的日记,于是乎,我就知道了,原来你需要有人陪你一起长大。”
宋楠盯着他看了半响,叫道:“你太可怕啦!到今天才告诉我?一会儿我就把所有的日记全烧掉。”她一把将他拉得摔在床上。
“千万不要!我只看过一页。”章俊急忙说,“我这辈子再也不看你的日记了,但是你得答应我,就算是芝麻绿豆的小事,只要你不开心,一定要告诉我。”
宋楠看着他点点头。
“那我现在就测试一下,今天是不是不开心?”章俊问。
宋楠点头。
“如实招来。”
“想奶奶了,过来住一晚。”宋楠说。
“这才乖嘛。”
“是不是又去堆雪人了?”她的嘴唇在他鼻尖上点了一下。
“哼,枉我年年都去堆,你连一次都没去看过。”章俊道。
“笨蛋,真正的雪人一直在我身边啊。”她向着他的嘴唇吻了上去。
责任编辑 郝万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