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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洛德尼茨基行吟诗歌艺术特色分析

2013-12-29于双雁

山花 2013年24期

行吟诗歌(авторская песня)是一种古老而奇特的艺术形式,融诗、乐和演唱为一体。行吟诗歌是俄罗斯诗歌史上的一朵奇葩,20世纪50年代初起源于俄罗斯的政治文化中心——莫斯科。自20世纪50年代中期,随着录音机的出现,这种新鲜的艺术形式开始逐渐扩大传播范围,并于20世纪60—70年代进入了繁荣时期。虽然出于政治等原因,从20世纪70年代下半期开始行吟诗歌艺术逐渐有点“降温”,但它却从未停止前进的脚步。20世纪80年代,行吟诗歌在俄罗斯逐渐又“热”了起来,不仅有许多行吟诗集出版,而且还有大量的行吟诗歌光碟发行。与此同时,行吟诗歌也引起了文论界和音乐界很多研究者们的重视。不少研究者开始关注俄罗斯行吟诗歌的发展历程,从不同角度总结它的特点,比如安宁斯基(Л. Аннинский)、古拉金(А. Кулагин)、斯卡别列夫(А. Скобелев)、沙乌洛夫(С. Шаулов)等学者都专门出版过书籍或者发表过学术文章,对行吟诗歌进行深入研究。

俄罗斯先后出现了许多著名的行吟诗人(бард),比如奥库扎瓦(Б. Окуджава) 、维索茨基(В. Высоцкий) 、卡里奇(А.Галич)等,他们都创作了许多优秀的、脍炙人口的行吟诗歌,为行吟诗歌艺术的发展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而亚历山大·戈洛德尼茨基(Александр Городницкий,1933— )无疑是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位。

戈洛德尼茨基的诗歌从题材上大体可分成两类:咏史怀古诗和即事感怀诗。但这两类诗歌实际上又是密不可分、浑然一体的,因为它们被同样的情感所笼罩。戈洛德尼茨基的作品中主要有两种感情起着支配作用,一种是爱——对祖国、对人类的热爱,另一种是忧——为祖国、为民族的命运而担忧。在创作中,他总是能以爱为经,以忧为纬,以自己的独特经历和俄罗斯历史中的事件、人物为题材,运用联想、回忆、思索等手段来构建自己的诗歌世界,从而使他的诗歌总是能够自如地游走于过去和现在之间,具有一种宏大悲壮的气势,夯实厚重的分量。

1.戈洛德尼茨基热爱历史,他的好友、俄罗斯最著名的历史学家爱伊·杰里曼称他为“细致而深刻的历史学家”[1]。他不仅熟悉历史,也善于运用历史,创作了大量的怀古咏史诗。综观他的这些“历史之诗”,我们会发现,18~19世纪的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成为他这些作品的主要题材。伊万雷帝、彼得一世、尼古拉一世、彼得三世、十二月党人、民粹者、普希金、卡拉姆辛等人物及其活动都进入了他的选题范围。在这些诗歌中,诗人要么抒发对沧桑变化的感慨,要么表明自己对一些政治、文化问题的看法,要么借古讽今,针砭时弊,但无论态度如何,“他的诗歌都是真实而真诚的,没有一个虚假的音符”[2],总是能够“深入到俄罗斯民族本质的东西,感受它的高度与深度,集中传达历史精神”[3]。

在《彼得一世纪念碑》(Памятник Петру 1, 1995)里,作者一反人们在讲述彼得大帝时的高昂的颂扬语气,而是采用了一种异常低沉、阴冷、凄凉的语调,将他描绘成一个“干瘦”、“秃顶”的沙皇,一个杀死儿子,“没有了花环和农奴”,“用失常的眼神望着群臣”的失去了昔日辉煌的统治者。彼得的俯视更造成一种空旷之感,增强了悲凉、茫然的心理感受。但描写彼得的孤苦凄凉并不是本诗的创作目的,这些只是制造并烘托出了一种悲怆的氛围,诗作的最后四行道出了诗人的真实想法:

他紧握椅子扶手,

坐在涅瓦河的上方,

人民苦难命运的

鲜活预言。

在这里,他借彼得大帝这一形象来与听者一道回忆俄罗斯充满血泪和苦难的历史,并且借助彼得眺望的眼神和静静流淌的涅瓦河之水来暗示如今俄罗斯民族面前的道路依然充满艰辛。诗人对俄罗斯民族和人民的忧患之意跃然而出。

在创作中,戈洛德尼茨基经常运用普希金这一历史人物形象。《普希金之家》(Пушкинский дом, 1987)也是反映俄罗斯民族苦难史的作品,字里行间充满着忧伤之情,忧患之意。诗中,诗人大胆运用想象手法,让普希金马不停蹄地穿梭于不同时空之间,用他的双眼来见证俄罗斯民族的苦难史。死后的普希金由于无家可归,想寻得一处安身之地,于是他驾着马车来到前世生活过的地方,可惜,眼前呈现的却是一幅满目疮痍的景象。他来到贵族学校公共寝室,发现这里破败的连天花板都没有了,他来到米哈依洛夫斯克,发现父亲在监视他,于是他又来到自己死前的住处,可是看到的却是被敌人毁坏掉的房子。没有令自己满意的地方,无奈之下他把自己的棺材绑在雪橇上继续寻找,而就在这时候他发现农民们将要烧毁他在米哈依洛夫斯克的房子,德国人将在他的坟墓上布雷。

诗人用普希金死后的命运劫数来历数俄罗斯民族所经受的动荡与苦难,借用他灵魂的奔波匆忙与寻找而不得的痛苦经历来刻记最近两个世纪俄罗斯历史与文化发展的曲折之路。诗人那种因爱而痛的感觉通过字里行间逐渐渗透出来。

戈洛德尼茨基因为爱而忧患,同时他也因爱而忧愤。“他的历史主题远不止致力于确立因果关系……不仅走进这个或者那个历史时期,并且把过去的现实和当今对历史发展的认知结合在一起。”[4]他总是能冷静地对历史和当下作认真思考,挖出其中的痼疾,并对它进行嘲讽痛斥。诗人希望通过这种方式能使听者和自己一起为民族的前景而思索,诊出一剂解救民族的良药。

《恰达耶夫》(Чаадаев,1987)是一首揭露政治的诗。在诗中作者先是提到了恰达耶夫消失的后代,接着又再现了他走向刑场的场景,诗的悲凉的气氛已经奠定,但这些只是这部作品的核心部分的引子而已。

内心感到寒冷,很难不去思考一下

这个神秘的人身上所隐藏的力量,

这个人使沙皇们害怕了一个多世纪,

首先是沙皇,然后是诸位领袖和总书记。

不论沙皇、领袖、总书记都是一种名称而已,在不同的历史时期,民族历史进程都是在集权政治集团的形形色色的面具的掩盖下进行的,不论以什么名义进行的革命或者政治变革都是统治者或者觊觎统治宝座的人的巧立名目,俄罗斯政治的历史进程呈现的是一种循环状态,今天的俄罗斯仍然没有逃离这个政治怪圈,民主、自由只不过是一种骗人的口号。

但作者的创作意图并没有就此完结,接下来的诗句更进一步强化了上面的主题并且赋予了该诗更多的感伤色彩:

在有关他的秘密档案中,打开记录本,

看着他的诗我们彼此低声说道,

我们应该把他的名字写到纸片上,

可是没有,没有能写下他的名字的纸片。

在这个诗段中诗人通过反衬的手法,进一步衬托出统治者的高压统治,集权专制。恰达耶夫这个传奇人物被统治者所封杀,将永不得见天日,他的先进的思想和政治主张就像他本人一样被统治者所埋葬。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个“没有了后代的人”最终还是被人民所遗忘。诗人在痛斥统治者的同时也为失去的民族宝贵遗产而痛心。

在创作中,戈洛德尼茨基还经常跨越时间的阻隔,将历史人物请进当今的时代,使他同自己和听众一起来观察当今的社会问题,《在米哈依洛夫斯克》(В Михайловском, 1992)就是这样一部作品。在这里出现了诗人之“我”与被发配的普希金面对面友好交谈,并邀请他一起看看今天的世道的场景:

我们该与你坐在一起,

打开电视机,

看看午夜的新闻

并轻声地讨论。

如今太可怕了,普希金,

在祖国的土地上。

让我们喝下这痛苦的酒——哎,酒杯呢?

这样我们心里才能痛快些。

至于具体讨论什么问题,诗人并没有明说,但恰恰是在最关键的结尾处的这种止住不说,给我们造成了一种强烈的压抑的感觉,使我们难得喘过气来,从而进一步凸显了“可怕”和“痛苦”的难以名状,诗人的忧愤之情由于这种模糊和不具体反而得到了进一步的增强。

2.戈洛德尼茨基丰富奇特的人生经历也为他的创作提供了丰富的素材,他的即事感怀诗往往由回忆、丢失、寻找三种形式中的之一种或者两种的结合的样式构成,诗里诗外都流露出绵绵的忧伤,而在忧伤之下我们却能清楚地听到诗人那颗盛满爱的心脏跳动的声音。

由于工作的需要,戈洛德尼茨基经常要到各地出差考察,需要经常离开故乡圣彼得堡(1924—1991年期间改名为列宁格勒)。然而,故乡却从未走出过他心灵的广场。正如他所说:“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情感,没有原因可解释……她就是你的母亲,你永远都不会把她抛弃。”[5]因此他创作了一些以圣彼得堡为题材的作品,表达对故乡的热爱之情。这样的诗歌很多。《列宁格勒之歌》(1981)就是这样的一部作品。

在诗中,过去的列宁格勒和如今的列宁格勒是差别巨大的两个世界,过去的列宁格勒是“俄罗斯的首都”,通往欧洲的窗口,有着无比的荣尚与辉煌,而如今的它却是一幅衰败之象,“台阶都成了灰色的了”,“街上是那么昏暗”,被尘土所覆盖。诗人通过荒芜与富丽的彼得堡的相加叠印表达了自己内心对故乡那种又爱又怜的复杂纠结的情感。

戈洛德尼茨基是一个犹太人,他的许多亲人在“二战”期间要么被枪毙,要么被烧死,要么被送进了奥斯维辛集中营。戈洛德尼茨基小时候也同样受到了表面上提倡民族平等实际上却推行反犹太主义的苏联政府的迫害,经常遭到其他人的辱骂和殴打。亲人的惨死和自身的不幸遭遇深深刺痛了他那颗敏感而善良的心,他明白,这些完全是源自于他和他们的民族出身,于是他先后创作了许多“犹太作品”。

在这些作品中,诗人在表达自己对犹太民族热爱之情的同时也有对犹太人、犹太民族的悲剧命运的思索。《寻找意第绪语》(В поисках идиш,2007)就是这样的一首诗。诗人来到白俄罗斯寻找自己亲人生活过的地方,可呈现在他眼前的却是“老爷爷”、“寡妇”、“秋天”、“飘落的树叶”、“不清澈的溪水”一幅幅凋敝衰败的景象。不仅如此,他还发现,作为犹太民族象征的意第绪语在这里与当地的德国方言杂糅在了一起,已经变得不再纯粹,成为一种奇怪的语言,因此他悲呼“语言死去了,民族也就死去了”,犹太民族在这里就要消失了。

但悲痛不是目的,思索才是旨归。诗人禁不住问道:“这群人为何那么顺从地走着”,“为什么犹太的上帝不能把自己的子民从子弹和毒气中解救出来?”这样的疑问句使我们在悲痛之余冷静深入地思考起来:为什么犹太人就要经受这样的苦难?

对于民族歧视问题,戈洛德尼茨基并没有进行直接而尖锐的碰击,不是他不敢,而是因为“诉诸武力”就不是他的行文风格。对于这个问题的意见,他在《俄罗斯的不幸者》(Пасынки России,1977)中提了出来。

《俄罗斯的不幸者》这首诗是以疑问的语气来谋篇布局的。在诗中诗人首先向著名建筑师卡尔洛·伊万内奇和杰出画家列维坦发问:

如果有人问,该如何回答,

你们谁是斯拉夫人?

接着诗人又列出了三个疑问句:

你们是谁,俄罗斯的不幸者,

外族的名字

把自己的鲜血和力量,

全部献给了俄罗斯?

突厥人,德国人或者是希腊人?

你们来自哪个国家?

整个作品表面上是由一系列的一般疑问句铺排构成,是诗人在与这些非斯拉夫人进行交流,但末尾两行诗整个改变了前面的一般疑问语气:

河流失去了名字,

当它们汇聚成海洋时。

诗的语气在此处发生了转变,诗人实际上是反问苏联政府和持有民族歧视观点的人:为何要持那种狭隘偏激的观点,为何不能站在全人类的高度,以一种“世界人类性”的眼光,将人类作为一个整体加以思索。

配乐也对诗情的传达起到了重要的促进作用。行吟诗人一般都选择常见的民谣吉他作为伴唱乐器,戈洛德尼茨基也是如此。在弹奏过程中,他以简单为旋律准则,但简单中却蕴含着沉静与深远。前面提到的《寻找意第绪》就是一个例子。这首诗的字里行间本身就流露出一种悲痛哀伤的情绪。为了进一步渲染这种气氛,诗人在演唱这部作品时,在悲伤的音乐中却插入了犹太人婚礼乐曲以及犹太民歌咚吧啦莱卡(Tум-балалайка),用欢乐、亲切的曲调与诗文本形成强烈的对照关系,不仅使悲剧气氛更浓,更能引起听众对渐行渐远,即将消失的同样有着灿烂文明的犹太民族的惋惜之情,从而达到了诗、乐相辅相成的艺术效果,制造出一个“激情的‘场’”[6],使听者能够触其景,感其声,入其情。

总而言之,戈洛德尼茨基的诗歌是忧伤、爱和思索的聚合体,他站在爱的支架上用忧郁的眼神来俯瞰历史、社会和人间万象,在寓情于景,夹叙夹议中显示出诗人悲天悯人的宏大情怀, “他的诗歌是上帝随和地送给人类的礼物”。戈洛德尼茨基通过艺术的不断转化——将无声艺术转化成有声艺术,传达自己的真情实感,继而又使这种有声艺术慢慢地转化成无声艺术,进驻到听者心目中,从而达到“物(人)”、“我”、“诗”合一的效果。

参考文献:

[1] Там же,С.143.

[ 2 ] [ 7 ]ГородницкийА.Перелетныеангелы,Свердловск:Старт,1991, С.1.

[3]Ничипоров И., Русская история в стихах ипеснях А. Городницкого, http://www.bestreferat.ru/referat-79655.html,[Z/OL] : (2007-03-04) ,[2012-06-30].

[4]Кобринский А. , " Время Городницкого" , ДружбаНародов, 2002, № 11, С.190.

[5]Городницкий А. , "Мы орды не боимся, посколькумы сами орда…" , Дети Ра, 2011, № 7, С.81.

[6]成慧芳.行吟诗人与诗歌精神[J].湖南社会科学,2004(4):28.

作者简介:

于双雁(1977— ),女,北京外国语大学俄语学院在读博士,西安外国语大学俄语系讲师;研究方向:俄罗斯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