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性的悖论
2013-12-29贺敏
作为启蒙运动后世界社会文化史的核心主题,现代性曾在个人主体意识的自觉、主体能力的发展以及现代民主与法制的建设等方面做出了巨大的贡献。然而随着工业文明的发展, 现代化导致了人类生活的非理性化,并构成了恒久困扰人类的“现代性悖论”。作为文化历史形态与想象的载体,乡土叙事成为20世纪的中国现代性表达的一个立足点。知识分子试图通过对乡土的文学想象来表达对中国社会的现代性思考。本文从现代历史进程与人的本质追求的冲突、现代革命伦理与自由人性的悖反、现代政治意志与生命伦理的悖逆三个方面试图阐述莫言小说蕴含的现代性悖论的文化内涵,并从民族精神的重建与“种的退化”的尴尬揭示作家建立新的、和谐的现代性秩序的尝试与反思。
20世纪的中国历史是一部追求现代性的历史。自鲁迅开始,以启蒙精神为代表的现代性诉求始终贯穿于文学的历史叙事之中。而乡土作为承载最繁复文化形态和历史想象的载体,成为现代性表达的一个立足点。20世纪初期,乡土历史叙事主要表现在对民众思想与精神的现代性启蒙,知识分子认为乡土中国落后的根本在于群众的愚昧与落后。然而,随着现代化不断推进,工业文明开始进入乡土,并强行推进乡土历史的现代性进程,自给自足的稳定乡土生活秩序被巨大的历史车轮所碾碎,于是,知识分子开始意识到现代性所包含的两面性。特别是新时期以来,乡土在现代化进程中的复杂性和艰难性得到了进一步显示。丁帆认为:“在新时期乡土历史叙事中,明显地表现出一种困惑两难的情结,这就是一方面对于旧文化的眷恋,表现出一种‘怀旧’的‘情结’;另一方面又对现代文明与文化进行追求,表现出一种‘喜新’的‘期待’。”面对这一困境,知识分子肩负起社会的责任,站在传统与现代、历史与现实的边界,将自己的个人体验与思考放大为整个社会和民族的历史,通过对乡土历史的重新阐示,参与当代文化与思想的对话。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就是其中的一员。依赖于“高密东北乡”独特景象的营造,莫言乡土小说的历史叙事成为他历史表达的支配性媒介。在其乡土作品中,作家依赖自己对人生的深刻洞察,通过对中国乡土民众的个人生活的隐秘的发掘,阐释了国家现代化进程与“人”的现代性发展之间的悖论,并试图用文学来寻求解决的方法。
现代历史进程与人的本质追求的冲突
在2004年的一场谈话中,莫言讲道:“从新中国成立到现在,又是五十多年,这五十多年的乡村生活,其实并没有得到深刻的表达,如果能把这五十多年写出来,肯定是了不起的,这五十多年发生了多少悲喜剧、荒诞剧啊!写出来,很可能成为经典。”莫言以一个知识分子的责任感和作家的文学敏感,发觉了这段历史所蕴含的社会符码和文化价值。从《红高粱》开始,沿着《丰乳肥臀》、《檀香刑》、《生死疲劳》到《蛙》,可以说,中国近代史在莫言的乡土小说叙述中完成了其发展进程。然而正如莫言自己所说:“在描写历史的悲剧时,我同时发现了历史的荒诞性和历史的寓言性。”在其乡土历史的叙事过程中,现代历史犹如一架疯狂的国家机器,在推进的同时,人的本性和对生命力的追求遭到了漠视与异化。正如卢梭在《社会契约论》中指出的:“人是生而自由的,但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
以宏大名义进行的历史运动首先带来的是对生命的摧残。《生死疲劳》处处体现了历史对人之命运的扭曲与异化。西门闹靠勤俭持家积累了一点家业,但仍保持着劳动人民的美德。他勤劳善良,接济佃户,善待长工,却因为地主的身份被推上历史的审判台,被自己帮助过的农民打死。小说用魔幻现实主义的手法,打通人间和地狱,让他进行了几次轮回,然而在每个时期,历史的暴力都仍然压制着他的人性。革命的化身洪泰岳曾经以政治权威代言人的身份对蓝脸进行整治。然而,几经转折,他却成为革命打压的对象,在“文化大革命”初期被批斗;到了田产承包期,由于过去虚妄历史理念对他精神的顽固桎梏,他完全迷失了自我,并最终在历史的戏谑中爆炸。历史的荒诞并未因时代的更替而改变,在历史和命运的交锋中,年轻一代也受到了历史的捉弄。西门金龙因为出身问题一直生活在历史的阴影中,为了摆脱污点改变命运,他不顾亲情,狂热地参加政治运动;他凭借着自己的努力想通过经济手腕来改变与提升自己。然而他的行为都因缺乏自主意识,而最终导致了自身的毁灭。面对历史的荒诞性,大家似乎都无能为力。
《檀香刑》在猫腔与火车两种声音的变奏中隐喻了历史进程与乡村淳朴人性的关系。作为一部“多种声音的奇怪的混合”,铁路、火车以及其响彻空间的轰鸣声,象征了现代历史进程强行突进的庞大势力,它虽然出现不多,时隐时现,但却一直没有消失过,它像一个影子让人时时感到它的强大与不可逆转;而猫腔则借喻了人生主体性的自由理想和状态,它是自然生活状态与原始生命秩序的象征。在西方殖民地的入侵下,现代历史通过工业文明的成果以机器武力破坏了乡土社会的生活形态和生命秩序,激起了以孙丙为代表乡民的挣扎与反抗,然而,来自乡土的生命形态对现代历史进程的抵抗最终失败,现代历史进程以无所忌惮和永不回头的气势,对猫腔艺术的演绎者进行了精神与肉体的双重折磨与扼杀。猫腔的声音在经历了最绚丽的挣扎后消失,而现代的历史车轮却一直在乡间的田野中呼啸着前行。
现代革命伦理与人的本能需求的悖反
现代历史的进程是与现代革命相伴随而行的。20世纪的中国就是一个风云激荡的革命的世纪。从“五四”运动到抗日战争,从国共内战到农村土改运动再到“文化大革命”,“革命”成了这段时间历史的主导。为达到预期的革命目的,革命者必须严格按照革命的原则与标准行事。然而在具体的实践过程中,革命原则与社会个体的本能需求往往会产生紧张的冲突,甚至背离个体需求,在这种情况下,革命伦理往往凭借着政治权威的不可违背性对个体的本能需求加以收编甚至是扼杀。
《丰乳肥臀》的叙事历经了20世纪中国社会发展的整个历史过程,从革命战争、生产革命到“文化大革命”再到改革开放。小说多处映射了现代革命伦理与人的本能需求的悖反。土改时期,贫农张德成在革命工作者的开导下,带头揭发地主司马库的恶行,然而,毫无革命意识和自主性的张德成把革命理解为自身欲望满足的途径。因而,在批斗会现场,他指责司马库,是因为司马库一个人娶了四个老婆,而导致同样身为男人,有性欲需求的他从未沾到女人。神圣、崇高的阶级革命理想,在张德成的性需求面前轰然倒塌。对于高密东北乡的光棍汉而言,舶来的、外加于乡民思想上的革命伦理与个体的情欲相比,后者的吸引力显然远远超越了前者。对于许仙“父债子还”这一传统思维逻辑,虽然县长鲁立人将其进行了革命逻辑的转换,“我们枪毙的其实不是孩子,我们枪毙的是一种反动落后的社会制度,枪毙的是两个符号”,但在乡民们看来,活生生的司马凤、司马凰,怎么也无法转化成反动落后的符号,在他们内心,生命的重量远远胜过那些空洞、苍白的革命话语。而鲁立人荒谬、扭曲的革命伦理逻辑也显示了现代革命伦理对人的生命权利的背离与剥夺。
现代政治意志与生命伦理的悖逆
法国学者米歇尔·福柯在1976年法兰西学院系列讲座中,曾指出:现代国家与君主制国家的重要区别就在于:君王只拥有对死亡的权力,即将人处死的权力,但不具备对“生命”的控制力;而现代社会的上层系统则不仅拥有对死亡的权力,还拥有对“生命”的掌控权,即通过对“出生率和死亡率”等过程的控制,实现对“生命”的干预。现代政治这种对生命的权力,即为“生命政治”。 从这个意义上看,“生命”这种最具自主性和独一性的东西,在现代社会早已被编织进现代性的发展序列,与“政治意志”深刻地联结在一起。《蛙》正是在这一意义上触碰了“生命政治”的议题。在具有高度整体性的现代国家机器中,“计划”变成了一个与政治勾连在一起的专属词汇,它象征着政治意志的强硬规约。而“计划生育”则是现代国家机器强硬地将“生命”纳入“政治”的掌控范围之内,使“生命”服务于“政治”目的。
“我母亲说:自古到今,生孩子是天经地义的事。”“母亲”的话代表了乡民社会对自然生育这一人类本能需求的尊重与推崇,它隐含了人类对生命的敬畏以及种族延续的努力。但在现代社会的“政治”面前,素朴的人类意识和生命伦理意识却显得如此微不足道。虽然民众通过对厉行计划生育政策姑姑的谩骂与恶咒表达着生命伦理对国家政治意志的无奈与绝望的抗议与反抗,但是,象征着“政治意识”的计划生育仍然借着国家机器的力量强行推进着。凭借着乡村社会国家机器(公安、武装部及民兵),姑姑领导下的“公社计划生育小组”制造了一系列的“血案”。在政治意志及其专政铁腕面前,蝌蚪的第一任妻子王仁美被强行流产,最终造成了一尸两命;“超生游击队”王胆在姑姑的穷追猛打下,因早产而死亡,国家政治意志在现实实施中的暴力性最终导致了悲剧的诞生。作为公社计划生育工作的领导者、组织者,同时也是实施者,姑姑以革命后代为傲,并以此时时鞭策自己,以强烈的政治自觉和激情,不顾一切地投身乡村计划生育的实践。在她脑海中,现行的计划生育就是革命事业的延续。在这样一种政治和革命意识的支配下,姑姑使出了浑身解数,甚至将邻里“连坐”、暴力逼迫等战争年代被施之于革命者的暴行用到了乡民群众身上,造成了一幕幕惨状。于是,代表着“国家政治意志”计划生育国策以及姑姑在社会组织基层的实践,遭遇到普通群众生命伦理本能意义上的质疑与谴责。小说反复书写着计划生育所造成的属性相同的死亡故事,无论是作家主观动机还是文本客观效果,均表现出对悲剧性的叙事强调,现代政治意志与生命伦理在此呈现出价值的分离与悖逆。
民族精神的重建与“种的退化”的尴尬
对于历史文明停滞、轮回甚至于倒退的真实原因的摸索与反思,促使人们一直努力复原历史文化的表象。伽达默尔指出,叙事也是一种教化的形式。莫言的乡土小说,从乡土文化外在粗犷的物象勾勒,到深层次生命意识的严肃解读,都蕴含了乡土中国人民在痛苦隐忍与理想召唤间的复杂体验,它们作为文化表象暗示了作者解读社会历史的潜在性与复杂性的文化符码。同时,莫言也用文学为我们呈现了他对建立新的、和谐的现代性秩序的尝试与反思。
《红高粱》的创作无疑表明了作者试图通过开掘民间文化所蕴含的生命自由野性来重建民族精神。小说开篇就表明主旨:是为了追慕“我”的祖辈们辉煌的历史。在小说中,祖辈的形象让整部作品充满了最原始的野性和生命力。“我奶奶”不畏礼教、有着非凡的机智和胆识,浑身充满着昂扬的生命力;“我爷爷”敢作敢为、敢爱敢恨、周身洋溢着男人最本能的欲望与血性;罗汉大爷惨遭剥皮零割,却“面无惧色,骂不绝口,至死方休”。他们都有着对生命的本能的热爱和对生命力尽情挥洒的欢畅,他们追求自由自在的生活方式,生命的自然的本真存在成了他们人生的最高意义。小说以浪漫的笔触描写了家族先辈们一颗颗浪漫不羁的心灵,抒发了作者对自由生命精神的理解和向往。
然而,莫言不无浪漫和夸张的叙事仍掩饰不了对活着的人的隐忧。莫言在《红高粱》的结尾写道:“这时,郁郁葱葱覆盖着高密东北乡黑色土地的也是杂种高粱了。我反复讴歌赞美的、红得像血海一样的红高粱已被革命的洪水冲击得荡然无存……杂种高粱好像永远都不会成熟,它们没有高粱挺拔的高秆……没有高粱辉煌的颜色,它们真正缺少的,是高粱的灵魂和风度。”然而“我被杂种高粱包围着”,成了一个“可怜的、孱弱的、猜忌的、偏执的、被毒酒迷幻了灵魂的孩子”。在民族发展与现代历史的进程中,“我们这些活着的不肖子孙”在自己的祖辈面前“相形见绌,在进步的同时,我真切地感到种的退化。”在莫言看来,人类历史在发展进步的同时,作为人的原始的“生命力”却在不断地退化,要回复到人类最本真的状态,只有“不惜一切努力去寻找那一株纯种的红高粱”。“生命力”的衰竭实际说明的是一个深刻的“文化批判”主题。莫言把现代文明搁在生命力的对面,揭示出随着现代文明的发展,生命力却在一步步走向萎缩和消亡,从而反映出现代人类所面临的一个普遍的生存困境和文化存亡问题。
结 语
当今的社会是一个文化转型加剧的时代,面对传统与现代、西方化与本土化的对冲,我们的首要任务就是确定自己的社会定位和文化身份。对现代性反思包括在现代性机体内部的自我质询与自我批判以及对现代性发展之路的探索与重建。莫言乡土小说是对中国乡土历史、人生状态的形象展现,也是莫言对建构新时期社会发展秩序的一次艺术实践,其隐喻在字里行间的文化主题,为当下和谐社会的建构提供了富有启发意义的思考视角,也引导我们进入了更深刻的文化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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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法)米歇尔·福柯.必须保卫社会[M].钱翰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229,238.
[10]文中小说引用均出自《莫言文集》.莫言.莫言文集[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
作者简介:
贺 敏(1980— ),女,汉族,湖南衡阳人,硕士,湖南女子学院艺术表演系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