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小说的感觉化叙述现象研究
2013-12-29郑鹏飞
莫言创作于20世纪80年代中期至90年代后期的小说中,大量运用感觉化叙述,引起了批评界的关注和评论。洪子诚指出:“莫言的小说,表现了开放自己感觉的那种感性化风格……在描述中……有大量的感官意象奔涌而来……”[1]张闳认为“对感官经验的大肆铺张,几乎成为莫言小说叙述风格的标志”。综观近年来的相关研究,文学“内部”的研究取向较多,从文化视野中对感觉化叙述的源流梳理较少。本文试图在20世纪中国文学的视野中观照感觉化叙述特征,并结合我国传统与“当代”文化语境,分析其文学“外部”价值。
感觉化叙述的文本分析
季红真认为,“莫言是一位敏于感觉而富于想象力的作家。”[2]莫言小说中常用感觉化叙述,即在文本叙述中编织进大量新颖、奇特、大胆、怪诞的直觉体验描写,营造出色彩斑斓的感觉世界,以其峰峦叠嶂式的“感官刺激性”,带给读者异样而强烈的阅读体验和冲击力,在《透明的红萝卜》中,以黑孩为视角,摹写了种种微妙、神奇的感官体验,最典型的莫过于“红萝卜”和“黄麻地”的景观、奇遇:
“他看到了一幅奇特美丽的图画:……泛着青蓝幽光的铁砧子上,有一个金色的红萝卜。红萝卜的……尾巴上的根根须须像金色的羊毛。红萝卜晶莹透明,玲珑剔透。透明的、金色的外壳里苞孕着活泼的银色液体。红萝卜……泛出一圈金色的光芒。光芒有长有短,长的如麦芒,短的如睫毛,全是金色……”[3]
这些感官体验叙述极富有乡土生活气息,又充满了朦胧的性暗示,寓意着这片大地上蕴藏着勃勃生机。而另一些作品却以瑰异、奇特的感官体验叙述暗示着小说主人公或矛盾、嘈杂或懵懂、绝望的心绪,如:
“他鸟瞰着梦湖,湖上开放着花朵般的白雾。他逐渐降低高度,感到雾气像水一样托住了他。他耳边清晰地传来雨点敲破湖面的声音、雨点撩逗芦苇的声音和鱼儿跃出水面的声音,嗅到了湖水的微腥和植物的清新气息……”[3](《球状闪电》)
这种动感的语势、丰沛的词汇和乡土气息的描绘,强调了感官的功能,突出感觉的审美价值,因此形成的“莫氏风格”的感官体验描写至今少人能出其右。
感觉化叙述的文学史梳理
作为现代主义艺术的一种形式,感觉化叙述的源头可上溯到“一战”后的欧洲。许多经历过战争煎熬的欧洲人发现自己的生活迥异于战前,在疲惫、狂躁、无序的工业都市中,心理、情感发生变异。法国作家保罗·穆杭注意到民众的变化并表现他们的现代体验,写成《不夜城》等书,被推为“新感觉主义的巨擘”(苏雪林语)。保罗·穆杭的写作影响了20世纪20年代日本“新感觉派”作家如横光利一、片冈铁兵、川端康成等人的创作。[4]而后者既影响了中国海派作家的创作,若干年后又启发了莫言。
1.昙花一现:现代文学史上的感觉化叙述现象
20世纪30年代,身居上海的“新感觉派”作家(以穆时英、刘呐鸥为主)承传了欧洲、日本现代感觉主义衣钵,同时借鉴新潮的电影艺术技法,自觉运用感觉化叙述方法,表现当时上海现代化、快节奏的都市景观。他们多以摩天楼、霓虹灯等现代元素为表现对象,揭示大都市繁华、复杂的生活,在艺术上将感觉外化,把人的主观感觉、印象融合到对客体的描写中,创作了具有强烈主观色彩的“新现实”小说。他们在表现潜意识、无意识、日常生活中的微妙或变态心理方面,颇具特色。他们感受着洋场社会快节奏的同时又难以排除一种梦魇似的压迫感和忧郁感。[5]
海派小说的感觉化叙述在推动现代主义发展的同时,还存在局限和不足:侧重于对都市生活的视觉效果呈现,表现领域与层次较单调,缺乏与本土文化传统的接壤,对当时的“白领”在文化碰撞中的复杂心理感受挖掘不足,过分追求声、光、色,给人的印象是类似追求“新、俗、浅”,因而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表层叙述,缺乏深度感[4],底色显得苍白。
2.“隐匿与复出”:当代文学视野中的感觉化叙述
在“当代”语境中,文学被强调为政治服务、表现工农兵生活,国家制定了诸多文学规范、“禁区”,对不合规范的题材及艺术手法予以清除。谢有顺的论述能够说明问题:
“在一个身体被全面专政的时代里,作家们都只好争着做没有身体的人,他们不敢有自己的眼睛看,不敢有自己的耳朵听,不敢有自己的大脑思考,不敢有自己跳动的心脏说话……写作成了‘传声筒’、‘留声机’,没有了自我,没有了真实的身体细节,一切都为以图解政治教条或统治者意志为使命。”[6]
感觉化叙述这一与“身体”关系密切、带有浓厚的小资产阶级颓废色彩的艺术手法,在现代本来就气若游丝,加上“极左”思潮对文学的干扰,在当代阶段长期处于萎缩凋零、销声匿迹的状态。直至20世纪80年代,文艺领域的思想观念逐步开化与解放。表现“人”的身体感官体验的感觉化叙述手法才渐渐苏醒,在一些文艺作品中“故态复萌”。但一开始的姿态仍是害羞、躲闪,必须围绕主旋律观念小试拳脚,如王蒙的《春之声》摹写了味觉、视觉、听觉、触觉等感官体验,目的是预告改革开放的“春天的故事”已拉开大幕。之后,感觉化叙述才真正风行,最有影响的,莫过于莫言等先锋作家的创作了。
莫言在80年代形成艺术个性,与川端康成的感觉气息浓厚的文风的影响密不可分。他初期的写作资源局限在传统现实主义内,多数作品亦步亦趋,缺乏独立品格。1984年冬天,莫言第一次接触川端康成的《雪国》,在对解读、揣测和领悟川端作品的艺术特征后,他逐步否定自己之前随大流的创作,摆脱现实主义僵硬教条的束缚,开始带入主观体验色彩,以丰富、细腻的感觉把握观照对象。他曾举例说明自己受川端作品的影响:“80年代……我从川端康成的《雪国》里读道:‘一只黑色壮硕的秋田狗,站在河边的一块踏石上舔着热水。’……我想,原来狗也可以堂而皇之地写进小说,原来连河里的热水与水边的踏石都可以成为小说的材料啊!我的小说《白狗秋千架》的第一句就是:‘高密东北乡原产白色温驯的大狗,流传数代之后,再也难见一匹纯种。’”[7]
可见,莫言的感觉化叙述,是继上海新感觉派作家之后,主要通过川端康成,受到了欧洲、日本感觉主义艺术的影响。与刘呐鸥、穆时英等海派作家相比,他用感觉化叙述较好地表现了“乡土中国”的人与事,连接了民族文化的地气,开创了自由不羁、五彩斑斓的想象力空间,更富有生命活力。
感觉化叙述的价值探讨
许多评论家、学者都认可莫言小说中的感觉化叙述,但多关注其艺术特点和审美价值。如果将其置入传统文化和当代文化语境中看,它有反抗压抑、唤醒身体、重返自由的价值。
感觉化叙述是采用内部视角,通过倾诉当事人的感官发现与体验,创造了色彩斑斓的感觉世界。在由“作者—作品—读者”构成的“文学公共空间”中,当莫言把他瑰异、奇特的直觉体验诉诸笔端时,当读者阅读这样的文本时,他们的感官体验也复苏、被调动了:在进入莫言建构的感觉世界时,其视觉、听觉、嗅觉以及味觉、触觉会跟着莫言的笔转,他们在或空灵或瑰丽或恐怖的感觉世界中,会产生同样的感官反应,体验到同样的情绪空间。莫言在显示自己的感觉世界时,使读者也身临其境。此时,包括读者感官在内的身体也在被感觉化叙述抚摸、唤醒。
莫言的作品一方面重构幼时受虐经历,形成了对压抑身体的传统文化语境的批判、反抗;另一方面,通过对饥饿及饮食的书写,形成了对当代压抑身体的时代文化语境的反思,从而将身体从种种压抑、遮蔽中唤醒、解放。
1.压抑身体的传统文化语境
虽然人的感官每天都发挥看、闻、听等功能,但从身体的文化政治学意义上看,人类的身体在很长历史中处于被遮蔽状态。西方哲学史上一直有着将人的身体与精神二分且二元对立的传统,精神以理性、真理的象征而自居,身体则处于次要甚至对立地位,被理性视为道德领域的罪恶、真理领域中的错觉和生产领域中的机器或工具。
我国传统的伦理道德实践也不同程度地存在重视道德理性、轻视或蔑视身体的价值取向,一些经典箴言、警句透露着明显的信息。如“舍生取义、杀身成仁”、“饿死事小、失节事大”、“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等,这些构成中国传统文化根基的观点将“理”、“义”等形而上的伦理观念与人的肉体对立,赋予身体次要甚至否定性的价值定位。这些观点在后世历代官方主导的解释、传播过程中,进一步走向极端,不可避免地形成了轻视、压抑身体的文化语境。而莫言故乡就紧邻孔孟文化的发祥地,他少年时的受虐经历在很大程度上与这种压抑身体的传统文化语境衍生出来的非理性观念关系密切。
2.压抑身体的“当代”文化语境
20世纪50—70年代,我国社会财富匮乏、资源短缺,为尽快实现工业化、赶超资本主义国家,国家实行了重工业(资本和资源密集型产业)优先发展战略,该战略决定了当时只能推行重积累、轻消费的国民经济政策。在抑制消费的制度安排下,人们犹如“苦行者社会”中的清教徒一样,过着节衣缩食的生活。与此同时,国家也形成了配套的“意义供给机制”,以“污名化”的策略来贬低、丑化人们(本该是正当的)对物质需求和享受的追求[8],将其贴上“贪图享受”、“追求资产阶级(或小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等负面价值的政治“标签”,使其遭受政治和社会歧视,小说《班主任》的部分细节就折射了这种宣传的威力[9]。
这种灌输禁欲主义消费观念的意义供给机制推动实现民族现代化的同时,对普通百姓正当的物质需求形成了遮蔽、压抑,人们衣食住行的基本消费欲得不到满足,也不敢公开表达满足身体需要的愿望,否则被视为大不敬乃至对国家有贰心。老百姓的身体及精神却直接承受了这种特殊时期的制度安排带来的痛苦与惶惑,小说《“漏斗户”主》中的李顺大的遭遇最能说明这一时代病征[10]。巧合的是,莫言在童年、少年时代遭受的饥饿、贫困,就是在这一时代背景下发生的。这种“既不要马吃草,又要马儿跑”的不正常现象是无法可持续的,它对作家身体的压抑必然会引起某种形式的反抗。
这样,莫言小说的感觉化叙述与传统文化语境和当代压抑身体的文化语境形成了一种反抗压抑的隐喻关系,他在小说中以狂放不羁的感觉化叙述,凸显身体的感觉功能,描写直觉体验,在当代文学的“公共空间”内,实现了对道德、理性、制度对身体压抑的反抗,使它们从被压制、被漠视、被遮蔽状态下解放出来,实现了感官解放、身体解放,开始向生命自由状态迈进。
因此,通过文本分析可知,莫言小说的感觉化叙述,属于现代主义表现艺术范畴,受到了欧洲、日本“新感觉派”作家创作文风的影响;与前代的海派作家相比,莫言的感觉化叙述因联通本土“地气”而更富有生命气息,这种气息集中体现在感觉化叙述内蕴的批判压抑的价值和对身体的唤醒、解放功能。
参考文献:
[1]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289.
[2]吴秀明.中国当代文学写真(全本)[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3]莫言.莫言文集(卷3):再爆炸[M].北京:作家出版社,1994.
[4]钱理群.中国现代文学30年[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306,311.
[5]雷达,赵学勇,程金城.中国现当代文学通史[M].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2006:325-327.
[6]谢有顺.文学身体学[A].汪民安.身体的文化政治学[C].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3.
[7]莫言.神秘的日本与我的文学历程[J].作家,2000(7):70-73.
[8]王宁.从节俭主义到消费主义转型的文化逻辑[J].兰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3):14-22.
[9]小说中提到,在一个“天热得像被扣在了蒸笼里”的某天,女孩子下课都去窗口透气,团支部书记谢惠敏还穿长袖衬衣,班主任张老师劝她带头穿短袖、裙子时,她不明白班主任在提倡什么作风;在她看来,穿小碎花的短袖衬衫、带褶子的短裙是沾染了“资产阶级作风”的表现.
[10]小说中叙述了陈奂生成为“漏斗户”主后,饥饿成为生活常态,性格也发生变化.他“越来越沉默了”,有时黄昏到友邻家去闲逛,往往是一言不发地坐到半夜;听到主人因同情而无奈的叹息,他离开时,“这时候,总给别人带来一种深沉的忧郁,像隔着关了的大门,还听得到夜空中传来他的饥肠辘辘声.”
作者简介:
郑鹏飞(1980— ),男,河南郏县人,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宁夏师范学院人文学院讲师,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教学工作,主要研究方向为现当代作家作品的细读及阅读接受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