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与生活的对抗
2013-12-29于晓利
引 言
玛琳娜·茨维塔耶娃(1892—1941)是俄罗斯白银时代诗坛一颗璀璨的明星,她不属于任何一个星系,却独在一隅。茨维塔耶娃锋利、跳跃、灵动的诗句,动人心魄,横溢斜出,有着对诗艺、诗歌精神的执着追求。她被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布罗茨基称为“20世纪最伟大的诗人”。“作为一位诗人而生”的茨维塔耶娃先后出版《黄昏纪念册》、《魔灯》、《摘自两本书》、《里程标》、《别离》、《天鹅营》、《手艺》等多部诗集。20年代是俄罗斯历史上最动荡的时期之一,茨维塔耶娃也不能摆脱时代加诸其身的困厄。贫困、孤独、流亡的国外生活中,诗人饱受精神和物质危机的折磨。“茨维塔耶娃的天才恰是在流亡中,在异国的真空中达到了最充分的发挥。”[1]现实的诸多痛苦和对理想王国的向往,日常生活与存在的矛盾贯穿诗人创作的始终,变为创作的法宝,成就了诗人最卓越的艺术作品。茨维塔耶娃创作21部长诗,尤其是20年代诗人创作巅峰时期的《山之诗》、《终结之诗》、《捕鼠者》、《阶梯之诗》、《房间的尝试》、《自大海》、《新年书简》和《空气之诗》成为抒情长诗中的经典。她的长诗创作中对悲剧性矛盾的自我揭示,对自由不羁心灵的释放,给俄罗斯诗歌带来前所未有的抒情深度和力度。1924年创作的《山之诗》和《终结之诗》,记录了茨维塔耶娃和康斯坦丁·罗泽维奇短暂却热烈的浪漫史,揭示了诗人现实之爱与理想之爱无法交汇的悲剧爱情观。这两部抒情长诗中所呈现的诗人爱情观与抒情诗一脉相承,或者说集中体现了抒情艺术世界的爱情主题,并且因其篇幅的优势,对诗人悲剧爱情观的揭示更加深刻。[2]
爱情长诗的体裁特征
抒情长诗体裁是茨维塔耶娃爱情长篇的书写手段,它的体裁特征显现了诗人爱情观表述的方式。20年代茨维塔耶娃的长诗创作达到顶峰,和早期描写爱情的抒情诗相比,茨维塔耶娃的爱情书写在长诗中得到了完美呈现,抒情长诗体裁让抒情主人公的情感从萌发到结束、从交汇到分离、从个人到世界的状态得以完整的体现,使得爱情描写的核心形象以众多隐喻的形式出现并被诗人不断地确定、解读,从而更深刻地表达了主题思想即诗人的悲剧爱情观。
诗人说道:“我已经疲于断裂,疲于被分成地狱审判官的若干块。每一本诗集都是分离与断裂,诗与诗之间是多马手指的伤口。而长诗与长诗间的空隙更小,伤口在渐渐愈合。”[3]因此,长诗成为诗人克服断裂的一个手段,成为创造艺术完整性的一种可能。抒情长诗体裁为诗人爱情书写中核心形象的发展提供了更广阔的空间,长诗诗学结构的完整性实现了形象发展的艺术可能性与无限性。茨维塔耶娃研究专家科尔金娜注意到“茨维塔耶娃长诗的一个特点,那就是在创作构思中存在着坚定的作者意志”,[4]诗人悲剧的爱情观是其爱情长诗创作的灵魂与激情源泉,诗人创作中所有灵感的火花都是悲剧心灵的思想碎片。在抒情长诗中,分散的情感组成了一个结构,这不是情感的抒情记录,而是情感材料的诗学构建。抒情主人公把情感材料包含在自身之中,溶解它,渗透它,从自己的内心深处吐露出与世界发生冲突时所激起的感受,形成抒情主人公心灵世界的情感来源。在爱情长诗中,抒情主人公用自己的心灵空间容纳了外部的现实世界,将现实世界置于内心之中,用主观意识来显现外部世界的现实性并加以主观的评价,心灵世界与外部现实世界的相互作用构成了长诗的情节发展。
20年代初期茨维塔耶娃的创作转向痛苦和矛盾根源的艺术认知和书写。极端性和不妥协性给现实生活中的茨维塔耶娃造成诸多痛苦,却成了她创作中的王牌,造就了诗人作品中梦境的无比清晰和认识世界的尖锐,这是那些标准的四平八稳的文学家所不可企及的。茨维塔耶娃的长诗《山之诗》和《终结之诗》是对尘世之爱与理想之爱的矛盾认知,强烈的个人化倾向成为存在命题表达的一种方式,鲜明具体的情绪更加明显,内心深处那种具体单一的情景在不断扩展。
尘世之爱与永恒之爱的背离
《山之诗》和《终结之诗》是茨维塔耶娃的巅峰之作。“山峰”是把《山之诗》和《终结之诗》联系在一起的核心形象。《山之诗》这一标题勾勒出茨维塔耶娃由大地向天空、由生活向存在的垂直诗歌世界。“山峰”是爱情的象征,它直冲云霄,是垂直方向的爱情形象,是通向理想精神王国之路,通过攀登,才能上升。长诗矛盾冲突的叙事性兼有浪漫主义的开头:《山之诗》是作者心理的自画像,建立在现实与理想的强烈对比之上,诗中有两个断面——水平方向和垂直方向。在诗人笔下,没有两个相爱的人互相扶持的登山,因为男主人公的爱情是水平方向的爱情,是尘世之爱,他内心羸弱,服从城市,厌倦高度,害了“高山”病。他无力跟上女主人公登山的步伐,他是爱情中的逃离者。而女主人公内心充满力量,渴望登高,她放弃了尘世间最宝贵的爱和爱人,选择了山峰,在攀登的路上她注定是个孤独的行者。两极间的差异却被不止一次地冲淡了,由于茨维塔耶娃情感的复调在发挥作用,内在辩证交织的情感,甚至在决裂的鸿沟处又变得不可分离,不可剥夺:“……我们彼此是心灵/今后……”“……我们彼此是影子/今后……”女主人公将男主人公升高到自身处,抬高,放大,让他看到上帝眼中的自己。男主人公获得了精神上的新生。女主人公说道:“给您希望,/唉,给你新生”。最后一次登山,是最后的尝试,最后的一线希望。在最后一次攀登中实现了男女主人公意外的最终汇合,在山上,水平线与垂直线相交融合了,决裂的痛苦带来了精神情感的暂时统一。通过死亡,通过下降,达到了瞬间绝对的爱情。在茨维塔耶娃笔下,尘世之爱与永恒之爱永远是背离的。
在《山之诗》中冲突本质的现实主义和诗歌呈现的浪漫主义得到矛盾的统一。山峰是心灵和家园的象征,是爱情的象征,激情的巅峰,是人类关系中的绝对。个人内心情绪最紧张的时刻是茨维塔耶娃长诗创作的源泉。逐渐地,抒情体验成了全部内容。诗中的矛盾冲突决定了结构的广阔性,而这种广阔性是通过个人与社会历史的相互关系来达到的。如果说《山之诗》完成了从抒情叙事长诗向抒情长诗的体裁转变,那么《终结之诗》则是一首完全意义上的抒情长诗。
在《终结之诗》中,茨维塔耶娃再次描写最后一次相见,记录下的是两颗心分离的时刻,揭示的是男主人公水平方向的爱(尘世之爱)与女主人公垂直方向的爱(从尘世超脱,走向永恒存在的精神追求)无法相融的悲剧。(“在我们的漂泊中/在渔夫的情谊中/起舞——不哭/在死亡的灰烬中/和歌声中藏匿/在漂泊的情谊中。”)诗人对于爱情的态度“不像凡间的女子”,她不属于尘世,诗人的天赋守护着她,她拥有“非此间漂泊的情谊”,宁愿放弃幸福做诗人,而不愿只有“空的,会逝去的爱情”。爱情易逝,爱人不会永恒,永恒的是世界,是不朽的创作,茨维塔耶娃悲剧的爱情观体现了诗歌与爱情的对立。“《山之诗》是一张男人的脸,一开始就很热情,很快就达到高音,而《终结之诗》则是已经爆发的女人的痛苦,滚滚的泪水,当我躺下时,我是我;当我起床时,我已不再是我!《山之诗》——是一座从另一座山上所看到的山。《终结之诗》——是我身上的一座山,我在它的下面。”[5]
从《山之诗》到《终结之诗》的路,是茨维塔耶娃从浪漫主义向戏剧性现实主义转变的道路,从再造的艺术能量向外部世界与内部世界相互依存状态过渡的道路,从注重浪漫主义腔调向日常具体事物确定性转变的道路。
个人情感中的世界呈现
寻找作为精神支柱的绝对爱情是贯穿《山之诗》和《终结之诗》中的重要主题。“城市”是感情减弱的象征,精神渐消的方式,使得“山峰”注定要遭受世界上悲剧性的孤独和山顶难以忍耐的孤寂,山顶和山下的生活之间是难以逾越的深渊。“城市”和敢于上升至“城市”上空的“山峰”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冲突正源于此,而从“山峰”上下来,像存在对日常生活的必然报复。诗人的力量经受了世俗价值体系的考验,这个价值体系在很大程度上是与永恒相对立的。
在这两部长诗中,我们看到抒情主人公对尘世生活与精神存在、水平之爱与垂直之爱矛盾的认识过程,也看到抒情主人公对矛盾的沉思,因而一切问题在“主观思想的王国”中得到了解决。正如别林斯基所说:“内在生活把外部事物化成了自己。”[6]彼得罗娃认为,抒情长诗是人和世界关系的某个时刻或某个视角。矛盾的起源是对尘世生活的厌弃和对理想王国的向往,对生活之爱的绝望和对理想之爱的祈盼,但是,矛盾已升华至“我和时代”、“我和世界”的范畴。
“存在主义的思维方式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20世纪初艺术世界的特点。反物质世界的思维方式,将宇宙纳入个人意识的轨道,产生了新的诗歌形式。”[7]在长诗《山之诗》和《终结之诗》中交织着两个社会团体,两个人类世界:心灵世界和物质世界。抒情主人公将整个世界融入自己,把世界纳入自身中。世界——就是我,我在世界中得以展现,世界反映在我之中。
从《山之诗》和《终结之诗》独特的体裁来看,这是哲学意义上的心理抒情长诗。诗人捕捉到了敏锐的时代精神气息,把握了时代所有的伦理道德风气,预见了新时代多样的风貌。长诗的核心命题在于:在重量和尺寸度量的世界,在有界限和次序的世界,用所有的激情与力量来表达精神生活是不可能的。诗人创作的基本理念是“自由自在的精神翱翔”、从父辈那里遗传给她的“自由的秘密”、个人自身的价值。
“激情是人表白的最后一次机会,就像天空对于风暴是唯一的机会”。茨维塔耶娃的爱情永远是致命的决斗,向世界挑战,与世界抗争,更经常与之决裂。她认为爱情是“界限的突破”,是对自身一切重压的越界。这两部长诗不只是关于爱情,还有对于生活的态度,关于对生活的要求。而爱情是读数上的一点,爱情的代价就是生命。茨维塔耶娃的全部创作都是对人类心灵的捍卫,是对“种族,平常感情与思想平庸”、“凡夫俗子的爱情”的战斗进攻。“山峰”是心灵的维度,是对所有庸俗之辈的诅咒。
这两首爱情长诗承继了19世纪俄罗斯浪漫主义长诗的传统。诗人对传统的继承在于:在最高级的层次上描绘爱情感受、超越平凡生活之上的崇高,认为理想高于现实。诗人对生活最高时刻的描写不是通过外部世界发生的事件,而是心灵和情感的状态。长诗的诗学构建是在抒情性不断加强的过程中实现的,情节的进展体现了抒情主人公情感的状态。长诗是封闭的抒情世界,“是在最大程度上确定的世界”(帕斯捷尔纳克语)。在茨维塔耶娃的这两首抒情长诗中,情节矛盾源于个人的爱情感受,却已升华到“我和时代”、“我和世界”关系的高度,私人化的爱情主题被高度社会化了;诗人的力量不断地与世俗价值体系相抗衡,道德伦理层面的内容达到了全人类高度的意义。
结 语
女诗人茨维塔耶娃因其优秀的抒情诗篇闻名于世,而其抒情长诗以作品核心形象发展的最大化和诗学结构的完整性实现了诗人抒情世界的集中体现。茨维塔耶娃精神上的炽热情感是其现实生活痛苦折射的光芒,《山之诗》和《终结之诗》是诗人内心爱情悲剧的一种呈现,是诗人精神之路一个阶段。诗人理想中的爱情在这个世界中注定是要灭亡的,悲剧性地注定是“非诗人中的诗人孤寂”。通过研究茨维塔耶娃抒情长诗《山之诗》和《终结之诗》,我们可以发现诗人抒情世界所表达的悲剧爱情观,进而揭示诗人诗歌创作的本质,解读诗人诗学世界的形成过程。尽管诗人在自己的时代备受压制、排挤,但是诗人超越了自己的时代,最终迎来了光明的结局:通过悲剧得到光明,获得智慧,心灵升华,融为和谐的“结局”!在她的诗歌中蕴含着和谐的个人与世界关系的新机制,这种新机制超越了传统机制,可以说是玛琳娜·茨维塔耶娃存在主义形而上的新诗歌意识在作品中的反映。
基金项目: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俄罗斯诗歌句法认知研究”(12BYY141)及河南大学校级项目“茨维塔耶娃抒情长诗主题的统一性研究”阶段性成果。
参考文献:
[1]丘利季娅·可夫斯卡娅.寒冰的篝火·同时代人回忆茨维塔耶娃[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78.
[2]黄玫.诗人的天空[J].俄罗斯文艺,2011(4):49.
[3]Цветаева М. Цветаева об исскустве. [M].Москва:Искусство, 1991:405.
[4]Коркина Е. Лирическая трилогия Цветаевой[J].Марина Цветаева 1892-1992. Норвичский симвозиум. Т.2.Нортфилл,1992:111.
[5]鲍·列·帕斯捷尔纳克,玛·伊·茨维塔耶娃,莱·马·里尔克.抒情诗的呼吸·一九二六年书信[M]. 刘文飞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114.
[6](俄)别林斯基.别林斯基选集(第3卷)[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0:4.
[7]Осипова Н. Поэмы Марины Цветаевой 1920-хгодов: Проблема художественного мифологизма[M].Киров,1997:3.
作者简介:
于晓利(1982— ),女,北京外国语大学在读博士;研究方向:俄罗斯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