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余怒论

2013-12-29赵卡

山花 2013年24期

差不多每一种伟大艺术的创作,都不是要迎合而是要反抗流行的时尚;差不多每一个伟大的艺术家,都不被公众所推选,反而被他们摒弃。

——格罗塞

阅读余怒并被震惊和放弃对余怒的阅读,似乎都发生在突然之间。今天是一个如瓦尔特·本雅明所一再指出的“机械复制”的时代,变化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显得心安理得,反倒是停滞与循规蹈矩令人生厌。

和米兰·昆德拉所说的小说精神的持续性有着根本的不同,现代汉语诗歌的写作一般都处于非持续性的突然之间,处于变化之中,处于完成的经验的“瞬间性”。关于小说,米兰·昆德拉指陈它“每一部作品都是对前面的作品的回答,每个作品都包含着以往的全部经验。”这个陈述肯定(至少在某一方面)符合小说写作的艺术特征。“互文性”理论自然而然就成为现在小说写作的理由之一。在某种程度上不妨说,小说的本文是一种持续不断沟通和交往的本文,同样是语言艺术,而现代汉诗却远离沟通与交往,它的本文倾向于逃避和拒绝,倾向于主体的直觉与想象。

“……而新颖总是胜过老调重弹。”(T·S·艾略特)在这里我们所说的现代汉语诗歌和传统的汉语诗歌必须有着表达的区别。传统的汉语诗歌,我把它姑且界定在北岛、芒克和食指们之前,非专业性质的。很显然,这种区别已不局限于语义、语感、结构的困难等,更重要的一点是在非共同的历史语境中剥离出语质并让语质自动呈现。语质的提出意味着现代汉语诗歌的当代性在那里,专业性在那里和内在品质的显现。在此,我想以诗人余怒的个案,集中阐释如下四种写作与批评的特征:对时尚的抵制、诗学想象力、怀疑精神和知识分子诗人身份。

我清楚这种努力肯定会遇到诸如智性和知识结构等困难,但面对余怒,我必须为之。

对时尚的抵制和诗学想象力

自行消解,它是非纳入人为因素的策略性的焦虑所致,必然指向喋喋不休的口语和虚张声势的概念化文字,两者分别代表了市民价值和国家意识形态中的官僚社会主义态度。这种消解的前提到来是不可避免的,它对中国五四以来的政治精神、集体声音、群众运动、革命和广场写作是一种自觉的、必要的抵制。

余怒的抵制,首先针对的是国家时尚。

国家时尚对于艺术来说是不道德的。只有质量低下、抹去个人声音和书写痕迹的东西才迎合读者。当然,这样的读者也是被强迫的,它和常见仪式上的演讲并无二致,受众别无选择地去倾听。迎合就是时尚的一种内容,其中的写作和阅读关系是一种虚假的沟通与交往,其价值从一开始就不复存在,真正的读者,我说他们拒绝介入这种时尚的阅读行为中。

余怒的抵制还针对宏伟叙事。

宏伟叙事对个人来说,是“不合法”的,它肯定不是一种自觉的书写行为,对个体声音的替代含有很大的勉强成分,这是一种非艺术的外力强加的误会。比如为庆典或节日的“即兴创作”,比如诗歌普及工作,都是整体和个人之间的误会。而负责的诗歌必然对它们形成自觉抵制,抵制的精神依据就是诗学想象力的持续,就是如西默斯·希尼所阐释的“诗学的虚构,对另一类世界的梦想,梦想也为政权和革命提供条件……区别在于,政权和革命去强迫社会实现他们的想象,而诗人总的来说比较关注去激发他们自己和他们的读者的感觉,唤起可能的或渴望的甚至想象出来的事物”,“这是想象力在抵制现实的压力。”

我一生都在

反对一个水泡

独裁者,阉人

音乐家,良医

情侣,鲜花贩子

我一生都在反对

一个水泡

——《苦海》

《苦海》直接传达出了余怒对媚俗的立场与态度,这种抵制极为明确、坚定,恰如希尼所说的“诗歌不应屈服于公众和外部世界的种种过分的要求,不应为取悦喧嚣而丧失自身的宁静,任何人想使它偏离这个中心,它就给予以纠正。”

再如《守夜人》,这是多年来我阅读到的最优秀的短章之一:

钟敲十二下,当,当

我在蚊帐里捕捉一只苍蝇

我不用双手

过程简单极了

我用理解和一声咒骂

我说:苍蝇,我说:血

我说:十二点三十分我取消你然后我像一滴药水

滴进睡眠

钟敲十三下,当

苍蝇的嗡鸣鸣:一对大耳环

仍在我的耳朵上晃来荡去

——《守夜人》

这首诗给人的震惊是无须赘言的,它是“对另一个世界的梦想”。“我用理解和一声咒骂”,解构的策略,仅此一句在“突然之间”照亮了全诗,并在诗中起到了平衡上下的作用。加西亚·马尔克斯曾说过:“是卡夫卡使我懂得了可以用另外的方法写作。”另外的方法之于《守夜人》就是“我用理解和一声咒骂”,正如米兰·昆德拉所指出的“越过真实性的疆界”,不是逃避现实,而是诗学想象力在起作用。

余怒曾经提交的几个规模庞大的诗歌文本《松驰》、《时光废墟》,尤其是《猛兽》,尽管相对而言不如他的短诗更具有阅读的价值,却也不失为结实的文本:写作立场由历史主体转向私人的经验,被表现的客体不再具有历史的连续性和完整性,本文面对当下的境遇写作,诗学叙事只限于生活过程和取消意义的碎片。必须强调的是,《猛兽》所承负的终极关怀是有意含混不清的,它不是本质书写,这一点余怒和他的安庆同乡海子截然相反,它是以一种有意放弃徐变的反本质主义书写。结构是能指的,而本文的意图却是解构的。

当然,在此我不妨补充一句:我向来对长诗写作保持怀疑,而且这种怀疑直指写作者的写作动机。

怀疑精神和知识分子诗人身份

怀疑精神,现代知识分子的思想素质,它的根据是知识结构和思辨能力,针对既存模式、秩序、规则和一成不变的体系化。

知识分子诗人身份,按照欧阳江河的提法,“我所说的知识分子诗人有两层意思,一是说明我们的写作已经带有工作的和专业的性质;二是说明我们的身份是典型的边缘人身份,不仅在社会阶层中,而且在知识分子阶层中我们也是边缘人,因为我们既不属于行业化的专家性的知识分子(specifil intellectual),也不属于普遍性的知识分子(universal intellectual)。”

欧阳江河关于知识分子的界定来自福柯的启示。福柯区分了两种知识分子:“左派”的也就是“普遍知识分子”,比如萨特凭其道德、理论修养和政治选择,以其有意识的,精心策划的形式,渴望成为世界的代言人,“二战”以来,这种“普遍知识分子”的时代也就随之结束。此外便是专注于“专门的”和“局部的”区域的“特殊知识分子”。不论哪一种类型的知识分子,权力永远追逐着他们,不再是因为他们所实施的一般话语,而是因为他们所支配的知识:正是在这一点上,知识分子才构成一种威胁。而知识分子诗人介于这两者之间或游离出这两者之外都将意味着其“合法性”并不受到保护。

阅读乔伊斯的《尤利西斯》、阅读纳波科夫的《洛丽塔》、阅读卡夫卡、阅读欧阳江河的诗,都会发现如米兰·昆德拉所发现的“道德判断被延期的境地。”米兰·昆德拉把这个惊人发现限于小说,显然不够,他的话同样适用于诗歌,适用于余怒,“将道德判断延期,这并非小说的不道德,而正是它的道德。这种道德与人类无法根除的行为相对立,这种行为便是:迫不及待地,不断地对所有人进行判断,先行判断并不求理解。”

我们再看余怒。

1.道德判断。余怒在诗中所表现出来的粗砺令人惊讶,这就是知识分子诗人身份的态度,有人可以轻易指证这和詹姆斯·乔伊斯在某些方面的相似,或是跟“莽汉”的嘴脸有共同之处,其实这种印象都是表面化的,是误读。作为当下的一名知识分子诗人,进入专业化表达,其写作至少在本文的道德判断上——自行中止:

我伸出十指,长短不一

毫无逻辑

——《谬论》

《谬论》的似是而非的语义传达我们暂且可以看作写作者的无聊,透过无聊可以窥见隐藏在主体背后的“厌恶”情绪,而“厌恶”在“突然之间”便转化为对人类孤独与淡漠本能的怀念。

再如《松驰》。《松驰》的本文事实是无意于对理想主义的试图阻碍,以日常生活的嘈杂和无序阻碍余怒简单的预言性质,恰恰促成了他的艺术话语的初始性得以保持对现实文化语境的各类生存/生活经验的独特感受:

走着运转着睡着了转运着无法入睡

运转着喘着粗气运转着看见无论何处身子一斜,眼睛一亮,无故撞车

生活方式的假定转换,“运转着”,多了一份饶舌,这就是固执,是重复,在这个语境中起到了加强性的作用,由此可以想到海德格尔一再不厌其烦的“存在”、“在”、“亲在”等,语义的清晰是确凿无疑的。很显然,道德判断的中止还是一种主体的精神方式:

一个私生子的曲线,绕

在无名指上

窗纱上的蚊子,见缝

插针,却不见血,从无奈到会意到两个人相互的麻醉

——《网》

2.色情话语。色情话语是精神受压抑的反应,是以被封闭为惩罚的结果,色情很自然会从话语关系上导入。福柯,这位性史的学者,他描述了在维多利亚资产阶段时代,性征被搬进住宅,只有在每个家庭的功利性的生育中心——父母的卧室,性征才被认可,否则,必将受到惩罚。让步的条件是:如果不能完全镇服非法的性征,那么性征至少要被包含、置于一个专门的封闭区域:妓院和疯人院。“我在守卫疯人院”(余怒)。只有在那里,妓女、嫖客、心理医生和歇斯底里病患者(S·马库斯称其为“另一种维多利亚人”)才能无所顾忌地道出越过这个封闭区域以外必须要受禁的一切。

可见“色情”是一种交往理想的生活和交往生活的理想。“理想受挫”,欧阳江河用了一个相当准确的词把握了色情的话语关系和知识分子诗人身份的生存状况。他说:“我是在政治话语、时代风尚和个人精神生活这样的前后关系中使用‘色情’这个词的,而且我不打算排除官方意识强加给这个词的道德上的诘难,我认为这种官方道德诘难与民俗对‘色情’主题的神秘向往混合在一起时,往往能产生出类似理想受挫的可怕激情。”

一张塑料脸,浸在晨曦

女性的润滑油里

——《女友》

密探用灯罩蒙面

一个女人把深夜烧了个窟窿

——《活动场所》

《女友》表征着怀念与追忆,还有一种不易觉察的摩擦的渴望,《活动场所》则暗示了观淫的动机和理想,两者的写作均出自压抑。

压抑确实自古以来便是权力、知识和色情三者的基本环节,那么想要摆脱压抑就必须付出惨重的代价:必须逾越法规,解除禁忌,放纵言谈,重新确认快感在现实中的地位,在权力机制/政治时尚中建立一种全新的系统。福柯指出,尽管弗洛伊德取得了一点儿研究上的进步,但他太谨小慎微了。我们不能期望只通过医疗实践和严密理论来达到预期的目的。弗洛伊德向正统妥协,他的心理分析起着规范的作用,因为诊察室完全使人联想起妓女的外室:一个允许压抑机器连续转运的安全阀。

重温透骨 逆时针嘀嘀嗒嗒 方向的

破碎性 片面性 中性 干裂者的冻

僵之冰 冗指 吸水布 世界的鼻子

环顾四周悄悄引渡

——《猛兽》

米兰·昆德拉在研究卡夫卡时指出:“传记作者并不了解自己妻子的隐秘的性生活,但他们相信了解司汤达或福克纳的这种生活。关于卡夫卡的这一生活,我只敢这样说:他的时代的色情生活(不是太自在)与我们的时代不大一样……”这个结论同样适用于余怒。

余怒的色情混合了许多诸如政治因素、道德范畴和美学关系的话语,来自直接的、想象力的狂欢,从那里还有可能产生一种类似于“无性的色情”的东西。和卡夫卡一样,余怒也“不是把性当作放荡圈中人(18世纪的做法)所设的游戏场地,而是作为每个个人的平常和基本的生活现实。”

知识分子诗人身份秉持的是怀疑精神,而真正哲学意义上的对存在发出诘问并对其真实性持怀疑态度(立场)的,小说方面可举出马原,现代汉诗方面可以指认欧阳江河。到余怒这里似乎做得更为彻底,以色情解构了政治和生活的关系。这里的解构我希望排除那种误读成分的推翻/颠覆一切既定的概念范畴、思想规范和价值准则,并试图创造出一套全新的东西,按陈晓明的说法,“解构理论试图揭示任何文学科学和话语科学的内在困难(不可能性)或可能性的限度,解构批评的专业工作不过是将文本内部意指作用的各种冲突力量仔细区别开来。”

语言问题

从语言关系上解决余怒的写作尽管准确,但未免简单,语义的不确定和对经验的放弃使余怒娴熟地玩弄着修辞游戏。这种游戏超过人们的阅读惯性和更倾向于自身的语言系统,它“禁止旁听”(罗兰·巴尔特),也如任洪渊所确认的是离弃文本的“本文”与抗拒语言结构的“词语自由”。

语言确是余怒的杀手锏,但不能简单地把他归于语言派(偏离单个主体,注重诗歌形式及把诗歌的焦点转移到作为文化的开放文本中的语言形式试验),他游离于流派写作之外并蔑视语言的媚俗。

1.语义。一个词语,包含着三个基本的要素:音、形、义。语音和词形是词语的显性结构,而语义则是词语的内在结构,它直接规定和显示这个词语所具有的价值。语义的约定俗成从社会的沟通和交往上看,它对现实世界的命名与规范是极其严格的,防止语义的偏离所造成的语义表达的混乱和模糊。

混沌,余怒一开始就追求的写作效果,所以余怒的写作恰恰是对语义的约定俗成性失去信任。疏离语义,它和经验的世界保持着鲜活的距离:

一个女人在钟楼里生孩子拼命用力

抖动着一身橡皮

——《浪漫游戏》

2.语感。杨黎的贡献,周伦佑的界定:“语感先于语义,语感高于语义,故而语感实指诗歌语言中的超语义成分。”语感放弃了意象,放弃了修辞学意义上的语法,放弃了词语转换:

你在干什么

我在守卫疯人院

你在干什么

我在守卫疯人院

你在干什么

我在守卫疯人院

我写诗,拔草,焚尸

数星星,化装,流泪

——《剧情》

3.语境。余怒和当下的写作/阅读保持着有效的距离,这种距离的持续性不是个人书写价值体系的预先规定,而是写作可能的转换,是结构调整,是措辞的努力,这种转换、调整、努力是从语境转换上加以考虑的。语境,穆瑞·克雷杰宣称“诗歌是一种结构严谨、强制、最终封闭式的前后关系”。欧阳江河说:“语境关注的是具体文本,当它与我们对自身处境和命运的关注结合在一起时,就能形成一种新的语言策略,为我们的诗歌写作带来新的可能和至关重要的活力。”“新的可能和至关重要的活力”,一个词的努力,在该语境中得到的支持。

4.语质。语质是语言的内在品位,它和一个写作者有着微妙的关系。一首诗得以完成,语质决定了其精妙还是粗糙,高贵还是下贱。“文革”话语的盛行,夹杂着封建的、专制的、官僚的大量成分,擦去了汉语的内在品质的光芒。现代汉诗的优秀写作者如西川、王家新、欧阳江河、孟浪等人的高贵、纯净的语言气质令人折服。余怒的语质,在表面上和上述诗人有着极大差异,但从内部观察、甄别,发现他以直指的方式让语质自动显现。

海德格尔说:“被纯粹地说出来的东西是诗。”纯粹性,首推欧阳江河,但余怒的诗的纯粹是另外一种被说出来的,它不是隐喻。我们对照以往的诗歌就会发现,在隐喻诗歌中,文化的进化成为怪圈,道德的、法律的、宗教的、政治的、时尚的东西参与文化(文明)的进化,所以于坚“拒绝隐喻”,剔除文化的干扰,而韩东索性“诗到语言为止”。余怒在这一点上可能是于坚或韩东的另一个梦或理想。

此外是解决“传统”问题。20世纪80年代的现代汉诗写作,说到底是用一种传统(西方的现代/后现代主义)反另一种传统——从写作的母题证实(和小说在某些方面一致):人的存在、世界的荒诞性、历史的偶然性揭示等,我说它仍是一种“意义”型的写作;90年代的汉诗写作,和调整自身有关,和追忆与怀念有关,是新保守主义——告别革命、远离政治、疏离主流、淡漠国家意识形态,是后现代主义理论语码规范下的写作。这也是“传统”,或者说是传统的一部分。到余怒这里,解决传统而不反传统,和一部分严肃的诗人一样,我指认余怒的智性要求余怒确认自身的知识结构来源于传统这一事实,就像王家新指认西川一样,所以反传统是徒劳的。当然,真正的传统能够进行自我促进。解决传统就是语言不对世界命名,不生成意义,它——只表达自身,专业性的表达,能指的本文。

我同你抓阄,赌一只苍蝇

赌去年未睡完的一觉

——《秃鹫》

转喻问题是另外一回事,来源于雅各布逊的“失语症”提法,“转喻指陈的是欲望的起源——通过能指和能指之间的组合连接,产生一种把这一过程延伸到未知领域的无限制的扩张感。”

一根牙签在秋天的最后晚上剔着

一个人在两条鱼的夹缝间走着

——《触觉》

余怒是中国当代诗坛的一个奇迹,这一点确凿无疑。但余怒的话题必须就此打住,我清楚余怒的诗具有极大的阅读的快感,这样的话题将留在我渴望写下来的《色情/政治:官僚社会主义的文化理想》一文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