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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与素描

2013-12-29陈武

山花 2013年24期

石疙瘩路永远是湿漉漉的,山里的湿气重,清晨,小镇还笼罩在白茫茫的水雾之中。隔着很远就听见声音,牛车声,毛驴打鸣声,还有山里人的说话声。听见声音却不见身影,有时声音越来越小——身影远去了,有时声音越来越近——逐渐地看见一个轮廓,接着看到了赶车人的身影,再靠前,方看见人的相貌。车上是山里出的一些果蔬或山货,正赶着往镇上的集市——去得早可以找个显眼的位置。清晨,镇上的人没几个,阳光还没有透进来,礼堂、供销社、酱醋厂、小学、文化站、镇政府、照相馆都还在浓重的雾气之中没有醒来,三三两两的赶集人弄出的声响特别突兀,好像成心要搅了别人的好梦。镇是个山镇,三面环山,东山、西山、凤凰山,镇就是个山坳。对着山喊一声,马上可以听见自己的回声。声音就在山坳间荡漾着,除了从天空中散去几乎没有出路。

镇还是一点点亮起来了,蹲在街边的人开始活泛起来。车上的东西已经卸下,码齐摆在脚边。有的掏出自家炕的饼子开始大口嚼起来,嚼一口饼子嚼一口咸菜。咸菜是整根的,刚从家中腌菜缸里捞出来。有的人或许已在家里吃过了,不慌不忙从怀里掏出一杆烟枪,在吊在烟枪的布兜里取出些烟丝塞在烟锅里,用火柴点上,很享受地嗒叭嗒叭抽起来。镇上的人开始多起来,买油果子的,买菜的,买柴火的,陆续从街道两边和更深处的巷子里走出来。挎着竹篮的一看就是买菜的。贴着斑驳的春联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年轻人拿着牙缸蹲在门口的石阶上刷牙,白色的泡沫流了一地。他一边刷牙,一边张望街市上熙熙攘攘的热闹。如果仔细凑上去瞅,那年轻人手里的牙缸竟是个老物件,起码是个清代的杯盏。

镇上的民居都是石头砌的,走进去会觉得幽暗,甚至有一股凉气。尽管各家的墙头上都爬满了凌霄花,令小院生动了不少,可是几百年下来的宅子,总有一股陈旧的气息挥之不去。家里的摆设都是古典的中式家具,堂屋都是条案、方桌、太师椅的格式,一看就是老辈人传下来的。正堂挂着“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字样的吉祥年画。正堂右边墙上端正地挂着祖先的画像。太阳出来的时候,家家都把盛着凌霄花的匾子从屋里端到院子里。凌霄花是一味中药,镇上一位开明人士从外地引入,除了自己种植,还广泛推广,免费将生出来的新枝芽送给乡里种植。在经济收入低下,生活普遍窘迫的小镇,凌霄花的收入足可以抵消几个孩子的学费,或者添两件衣裳。山里的雨水多,说下雨就下雨,尤其是夏天,天空卷着乌云的时候,各家各户就开始忙着把院中的凌霄花往家里拾掇了,花收得少的人家就几大匾子,端进屋便可,而花收得多的人家都把花晾在了石板地上——这就要和雨水赛跑了,一定要赶在雨落下来之前,把摊在院子里的凌霄花全部收到麻袋里。雨水洗去了小镇聚拢的一些燥热气,顿时,满世界都清凉起来。住在山脚下的人家有的去山涧洗衣服,有的去山涧捉鱼和石蟹。

雨水把整个镇子清洗了一遍,石路,石阶,石屋都亮亮的,滑滑的,石缝中许多知名和不知名的草叶疯狂地绿起来,太阳下,空气中升腾着草汁的气味。镇子主干道的两边是石头砌的排水道,山上冲下来的水此刻正源源不断地通过这个排水道,向远处一个河流奔去。隔着厚厚的石板,可以听见哗哗流淌的水声。这镇,古称凤凰城。

发 水

整个大院都泡在水里。此刻,活跃在大院四处的是行政科的身影。行政科全部人马都出动了,甚至做保卫的、烧锅炉的、花匠、木匠也出动了。行政科调动了一切可以调动的力量,投入到兵团大院紧急排水的任务当中。

平时大院里的道路已经完全看不见了,水深没过了膝盖,大家都凭着日常的记忆和经验蹚水而行。大院里所有的窨井盖都被掀了起来,可以看见水流快速地往下水道淌,并且在窨井的上方形成了一个旋涡。行政科的人拿着铁锨,有的拿着一段钢筋,需要疏通的地方赶紧疏通,需要清理的障碍物赶紧清理,为了安全起见,还在掀开的窨井处戳上一块警示牌,以防行人不小心掉了下去。

天空一直是暗黑的、阴郁的,雨下一会儿又停一会儿,夏天炫目的太阳光好像成了一件久远的事情,人们的身体、目光包括思想都泡在了水里。兵团大院绝大多数人家还住在平房里,幸好,一排排住人的平房都有一层高出地面的台阶,台阶上用砖头垒起一排,水暂时还进不了家里。不过,厨房就不行了,当时为了解决各家各户烧饭和用自来水问题,厨房是在平房前面后盖的,每家8个平方米的小厨房有一些临时建筑的意思,几乎没有门槛,水稍微高出地面就可以直接进到厨房里。因此,各家各户的排涝行动主要是围绕厨房进行的,一方面要在厨房门口用砖头垒出门槛,不让水漫进去,另一方面要把厨房里的水一瓢一瓢地舀出去。住的平房虽然水没有径直进去,但光滑的水泥地坪满是黑黑的泛潮的水渍。

空气中没有一处是干燥的,衣服在走廊里晾了几天还是湿的,家里已经迫切地感觉到,继续下去就要没有换洗的衣服了,父亲已经着手在煤炉上方支一个铁丝架子用来烤干衣服。暑假,由于外面在发水,大院里孩子都被关在家里,不许外出。这个城市的废黄河里,每年都有年轻人游泳淹死在里面,何况现在发水呢。

那天,平房的最西面陡然生起一阵喧哗和热闹。原来,为了防止大院西面的围墙受到外面水的挤迫而倒塌,于是在围墙的下边研了几个洞,抽掉几块砖,这样可以让水流过来,以减轻墙体的压力。幸运的是,靠着西面围墙的那户人家,竟然在围墙破洞的地方用竹篓子堵到了一条大鱼。刚才那阵喜悦的惊叫声由此而来。看到此景,我也很兴奋,赶紧丢下暑假作业,拿起家中的竹篮子,投入到捉鱼的行列。消息传得很快,大家一致分析,肯定是西面的“革命四队”的鱼塘漫了,鱼都跑了出来。许多天的沉闷终于迎来了大院的生机勃勃,兵团大院的孩子,还有不工作的家属,都紧急行动起来,在家门口的水里蹚来蹚去,眼睛睁得大大的,生怕让一条大鱼从自己身边溜走。

传达室

兵团大院的门口设有传达室,传达室的功能主要有两个,一个是门卫功能,另一个是叫电话或送电报。兵团一直没有设专门的保卫科,传达室由行政科分管。传达室是一个套间,里间是值班室,晚上值班人员可以在里面睡觉,外间既是一个通道又是一个房间,放着两张长条椅。一般人员出入都从这个房间走,而外来人员需要在这里登记才能进去,如果不能进去,就安排坐在长椅上等,传达室会通过内线打电话通知工作人员出来接待。传达室的门卫除了白天把好门,晚上还要出来巡查,阶级斗争不能放松。晚上,如果看见手电筒四处照来照去,不必惊讶,那是传达室的人晚上出来巡查了。传达室一度还养了一只大狼狗,工作人员配有电警棍,晚上巡查的时候会牵着狼狗,手持电警棍在大院里四处走动。特别是大院的角落处、围墙边更是巡查的重点。不仅在大院里面,工作人员还要走出大院,在大院的四周进行巡查,看是否有人企图翻墙进来,防患于未然。

传达室的对面是机要室,机要室主要是接收和下发各种类型、不同密级的文件。机要室像个小邮局,整天有大量邮件送进来又送出去。机要室管文件的姓董,大家都叫他小董。小董有一辆三轮摩托车,他经常开着三轮摩托车出去,一般都是到地委和行署机要局取文件和发文件。那时,苏北的冬天是很冷的,小董出门总是戴着军绿的棉帽,穿着军棉大衣,还在腿上绑上羊皮的护膝。小董的摩托车利用率很高,感觉有时摩托车还未停稳,又急急地驾车出去了。小董的摩托车有时就停在兵团大院的门口,这样他感觉出入要方便一些,省了大门一会儿开一会儿关。

传达室叫电话是工作,又不是工作。兵团机关有总机,多数办公室的电话上没有拨号的拨盘,要和谁通话就拿起电话跟总机的值班人员说,由总机来接转,要外线或者长途,都需要通过总机来接。一定级别的领导,或者重要部门的值班电话是有拨盘的,比如办公室,只要让总机接外线就可以了,自己拨号直接打。传达室叫电话基本都是私人电话,不管是哪家有找,都是打到传达室。传达室的电话就好似一个公共电话。兵团大院占地方圆有几十公顷,让传达室的同志叫个电话还是很辛苦的,靠得近一些的,工作人员几步走过去,住在大院深处的便要骑自行车。传达室的工作人员从来没有因此嫌烦,也没有因此“失职”过,好像这是他工作的合情合理的一部分。私人信件一般直接送到收发室,再由收发室分拣送到各部门,而电报是送到传达室,再由传达室的同志叫收报人来取。电报局的送报人就在传达室门口等着。这就是“叫电报”。叫电报是不分昼夜的,那时,一般没有特别紧急的事情都不会打电报,因此,如果是夜里被传达室的人喊:某某电报,心里都会一阵紧张,衣服还没穿,在床上就会应:哪里来的!如果是老家来的,一般不是老人病了就是故了。被叫电报,通常好事不多。

盖 房

传达室归行政科管。其实,在我们眼里,行政科是权力最大的一个科。其他如科教处、农业处、工业处、政治处、劳资处和我们的日常生活并不挂钩,接触最多的就是行政科。现在我们来看看行政科管的范围吧——驾驶班、洗澡堂、食堂、医务室、理发室、水房,还有所有木工、保洁工、锅炉工,都归行政科管,不仅如此,行政科还管分房子。很大程度上,大院里的孩子也归行政科管,弹弓打坏灯泡、足球踢破玻璃、爬墙头、撇树枝等,这些孩子们的自由活动都会被行政科的人限制,以至于大院里的孩子看见行政科科长刘江青就要躲。家长见孩子不听话,就会用“刘江青来了”吓唬他。

兵团的房子还是很紧张的,原因是很久不建新房了,但农场调上来的人越来越多。兵团的农场职工虽然是城镇户口,算是全民所有制的公家人,但实际生活环境和工作内容和农民没有什么区别。农场职工有当地农民,也有下放知青,他们中不管是谁,都希望能调到城里工作。兵团下面是有工厂企业的,清江棉纺织厂、清江合成纤维厂、清江制药厂、清江农机厂,都是规模不小的厂,都是兵团下属企业。虽说,那么多厂能吃下不少人,可是也不可能满足那么多农场职工想进城的愿望啊。这些厂不仅仅要满足兵团机关职工子女的就业需求,还要满足本厂职工子女的就业需求、解决厂区征地农民的就业需求和照顾地方有关部门的关系户。因此,看上去厂是不少,可也是人满为患。但总还是有很多人通过各种途径进到兵团的企业。20世纪80年代落实知识分子政策,不少有学历的知识分子则从农场直接调进兵团机关,当上了干部。中专、工农兵大学生,当时是很吃香的。另外,通过婚姻关系进城的也很多。兵团的权力确实很大,那时,即便是农村户口,只要找了兵团职工,不仅户口可以变成城镇户口,还可以在城里安排工作。于是,不少条件一般的达到婚龄的兵团职工子女,就会在父母亲或同事的安排下到下属农场找对象,通常农场嫁上来的比较多,嫁上来的姑娘看上去都很漂亮。按男方的学历、个头、长相,在兵团企业内部是找不到这样的。那时候,女方看重男方的个子比看长相都重要,可是,兵团却经常是出现男方娶的农场姑娘比自己个子还要高的局面。

兵团终于要盖房子了,20世纪70年代后期,兵团把大院东面的平房拆了,盖起了三层的楼房。当时,除了兵团首长独家独院的二层小楼,这批职工住房是第一批带独立卫生间和厨房的套房。房子都不大,在50~70平方米之间,根据家里的人口进行分配,当时,四口人家居多,五口之家也不少,三口之家非常罕见。盖这些楼房的时候,小半个兵团大院成了工地,我们也找到了玩的乐趣,黄沙、砖头、排水管、钢筋、铁丝,对我们来讲都能玩出花样来。我们在沙堆上玩“挖陷阱”游戏,我们把铁丝做成弹弓,我们还把木板担在水泥预制品的小水管上玩翘翘板。那天,“杨四子”玩翘翘板,跌下来,一根钢筋将腿划破,生生看见了里面的腿骨,吓得我们再也不敢这么玩了。

房子盖好了,虽然父亲在行政科工作,但还是没分到。住在平房的我非常羡慕能住楼房的,住楼房多好,家里就有自来水,晚上上厕所也不用外出,不用害怕了。数年之后,1981年,大院又在西面的后墙位置盖了两栋五层的楼房,在行政科的父亲相信科长“下次你是第一个”的承诺,可还是没有分到。为了改善平房的居住条件,兵团把每家门口的防震棚拆了,一家盖一间8平方米的小厨房,接进自来水。盖小厨房的时候,我十分兴奋,每天放学回来,关注的就是小厨房又盖了多少。虽然我一直在城市生活,可是自来水却是公用的,厕所也是公用的,一排平房有一个集中的洗漱、取水的自来水池,每家吃完饭,都是用一个搪瓷盆装上碗筷,丁零当啷地走到自来水池边去洗。平时日常用水,就用铁皮桶抬水回来,倒在吃饭房间的大水缸里,一般来说,两天肯定要去抬几桶水回来,把水缸装满。父母亲用扁担,前后各挑一个桶,而我则和妹妹两人抬一桶。小厨房盖好搬进去的那天,家里还进行了小小的庆祝——毛豆炒小公鸡,喝了啤酒。我从心里高兴:刷碗、洗衣服用水再也不用跑到外面去喽。

大治路

从北京路或引河路都可以走到大治路。我还是喜欢从北京路走,然后绕一圈,从引河路转回来。下楼,穿过大院主路的水杉树荫,我就出了大院。大院,小时候觉得特别的大,在里面转一圈就像是现在绕城一周。大院确实是一个丰富的存在,作为一个单位,20世纪80年代是它的黄金时期,食堂、澡堂、小卖部、医务室、理发室、驾驶班、水塔、招待所等,设施齐全,完全是一个可以单独过活的小社会。现在,水杉树已经长得很高很茂密了,大院也改了模样,许多计划经济时期的福利设施都不存在了,甚至拆了食堂、澡堂开发起了房地产。

大院的门牌是淮海西路228号,和我曾经的身份证地址一致。出大院右拐就是北京路。北京路是我昔日的上班之路,电台在工学院临时办公的时候,我天天骑车经北京路上班。一路上有一种树的花香我很熟悉,但叫不出它的名字。北京路是新修的路,双向四车道,还有专门的非机动车道。非机动车道也异常宽阔,我想怎么骑就怎么骑,上班,迎着风,十分惬意。

不过,我更喜欢走着去大治路。傍晚,饭后的散步没有一丝负担,走着,看着,若有所思,每个季节,空气都呈现出不同的温度和气息,不管是夏天还是冬天,春天或者秋天,我熟悉这种气息,迷恋这种气息——这是一个人在一个地方待久了才能够体会到的,它和土地有关,和气候有关,和一方水土一方人的生活方式及趣味有关。空气里除了氤氲着自然的气息,还夹杂着、挥发着浓重的人们生活的烟火气息。厨房中飘散出来的味道让我一下子就能判断出炒的是哪道菜。在这个颇具历史深度的城市,吃是其值得骄傲的文化,淮扬菜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十三香龙虾则是这一辈的创新。

大治路和北京路交叉,在这片方圆不大的地方,聚集了这个城市众多的大中专学校,工学院、农垦职大、食品学校、财经学校、电子学校等,在附近的粮食学校、教育学院等学校的学生也喜欢会聚到大治路。因为学校聚集,这里已是小吃的天地,小商品的乐园,书店当然更不可少。我去大治路,必去一家叫“三联”的书店。不过,这不是正宗的“三联书店”,而是两个下岗小青年开的书店。书店很小,十来个平方,但丰富的文学书籍很是吸引我。书店不仅和当下出版行情跟得紧,还可以托其代购,许多新华书店还没开卖的书,他们已经从南京的长三角图书批发市场进货,卖得红红火火。小吃是学生们的最爱,许多学生吃厌了食堂的饭菜,晚饭都会在小吃摊解决。此刻,平板车上的锅灶已经开启了火,一串串事先穿好的串子丢进了油锅里,“噼里啪啦”的炸响声立即在大治路上传导开来,路面上满是小吃的香味。五毛钱、一块钱,烫粉丝、炸串、烤肉串、小馄饨、煎饼,随便吃两样就可以吃饱,而且花钱很少。道路上人群熙熙攘攘,很显然,小吃摊的生意还是不错的。大治路的小吃生意真切地解决了许多下岗职工的生计,看他们围裙和套袖上的印字,就能够知道他们原来上班的工厂。

大治路的傍晚是热闹的,没有城管打扰的大治路繁杂中透着某种温馨。广播电视大楼就在大治路6号,此刻正在建设当中。不过,我不会往前走了,我会在大治路右拐弯往引河路走。引河路上我会走得稍快些,引河路上似乎缺少我对于某些逝去事物感念的氛围。好像,我已经从北京路的暮光中找到了岁月的安详,已经从大治路的喧嚣中找到了内心的平复——收获了这些,我成了一个背着黄昏满载而归的人。

浮 肿

浮肿像瘟疫一样漂浮在皖北的某个乡村。浮肿是挂在脸上的一掬不祥的云。大地上已见不到一片绿叶。那些树都被剥了皮,裸露出遒劲的枝干,像一个瘦骨嶙峋的老者的身板;那枝丫光秃秃地伸展着,像老者干枯的双手,无助地张开伸向天空。大地上更见不到猫和狗,甚至没有老鼠。荒凉的村庄,男人光着臂膀靠着土墙,女人衣衫褴褛地坐在门洞口的木槛上,孩童则光着脚和屁股偎在母亲的怀里。他们的脸呈现出异样的“胖”,散发着虚弱的而非饱满的光泽。他们的目光迟滞,好像已经没有力气把目光伸得更远。野菜和野草夭折在来不及生长的路上,它们在萌芽时已被连根茎挖起。四野望去,村庄一片苍黄,黄的大地,黄的土屋,黄的面孔。唯有太阳是闪光的,耀眼的,灼目的,它蒸腾着大地,像要把村庄的最后一点儿汁液也要吸取掉。人们已经不敢再抬头看那太阳,怕眼睛里的那一滴润泽也被它榨取干净。人们微张着嘴,他们有着对咀嚼的探寻和渴望,他们很久没有咀嚼了,他们似乎正在丧失这一功能。树叶、树皮、野菜、老鼠在干旱和饥饿来临的初期,他们就已经练习过了,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让他们维系咀嚼这一功能,他们把咽口水当成一种咀嚼,而现在口水也很少了。现在摆在他们面前的可以嚼得动的就是泥土,他们曾经试图尝尝,可是结果令他们失望。雨水和大片的粮食不止一次地成为眼前的幻象。望着村庄,他们浮肿的脸上露出了河沟一般干裂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