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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村庄

2013-12-29黄水成

山花 2013年24期

村庄很安静,我小时的那种热闹似已成前朝往事。那时小孩多,小鸡多,小狗小猪都很多。一出家门就会遇到玩伴,一小会儿我们就会凑成一小帮儿,玩什么游戏不都缺人手。我长大后当了兵,而在那些黄昏中的游戏里,我已经多少次地当了兵啊!

把村路走了大半,我还没有看到一个人。只在村口遇到一只褪毛的老横在路中央,它吃力地抬头,睁开满是眵目糊的狗眼看了我一下,随即又躺下了。它无力朝来人吠叫了——表达它的欢迎或拒绝。它老了,可能很快会死在村庄的某个角落,化成一抔尘土。我走过去,又回头看了老狗一眼。这个狗东西,老成这样还不肯离开它的岗位。想它年轻力壮时,天天把看守村庄作为己任,威风凛凛地在村口路中央那么一站,每一个进村的人都要经过它凌厉的双眼的严格检查——那是它的工作和事业。那坏蛋、那衣衫褴褛的、那鬼鬼祟祟的家伙就别想进村了。那是它的繁华盛世。现在,它没有强大的肺支持它吼叫,也似乎站不起来了,它就用自己衰败的身体往路中间一横,挡不住什么了,但老狗知道自己也尽力了。

留守村庄的多是老人与小孩。老人们聚在某家小店里,谈天说地,回忆过去,说一说出外的年轻人的发达和潦倒,懒散地打发时光;小孩们已经不喜欢在外面玩了,他们找到了比爬树抓鱼更好玩的游戏。他们聚在一起看动画片、打游戏。在虚拟和虚构的自然和人间里已经住下了。树上的果子和河里的鱼这些吸引我童年的好东西,已经没有能力吸引他们了。也有一部分孩子随父母进城了,像树苗被移栽他处,稚嫩的根须不知会遇到什么样的泥土、什么样质量的空气。

母亲不在家,但我知道母亲不会走远。她就在这个村庄里。哥哥姐姐我们都多次回来接她,接她到我们认为生活更好的城里去生活,但是母亲不走。她的理由很多,主要是两条:我走了,那些田谁种?我走了,这老屋就成耗子窝了。这是你们父亲的曾祖父盖的房子。那时候,咱们家是名门望族,这老房子好,我不爱住你们城里的鸽子窝。

在村子的西侧,由政府资助建起了新村,这让村庄呈现出两种颜色,高水位的是清一色砖红墙白钢筋水泥浇筑的现代房子,低水位是清一色黑灰色的老瓦房。可新房子也多是空房子,只有过年时主人才会回来住上几天,那时整个村庄又是一番热闹景象。老房子几乎不住人了,下游建了一个水电站,十几年前一次洪水,坍塌了大半旧房子,一座村庄的繁华日渐消失在昨日的烟尘中,只等野草来覆盖。到处都是疯长的野草,它们爬上瓦砾堆,爬上墙头。原来全村人看戏的大舞台没了踪影,昔日村庄最坚固的土楼坍塌大半,仅剩一扇摇摇欲坠的土墙:一切都坍塌了,荒芜了,到处都是腐朽的气息,一座村落正在死亡,野草是这里最后的主人。

比村庄更老的是母亲住的老房子,它可是我们大家族的老祖厝。青砖、灰瓦、石板屋,三开三进的大厝。要在那十几二十年前,它还算是气派的。据说它是父亲的曾祖父建的,曾辉煌一时,算起来应该是清朝中叶。这房子可不是平常的民宅,想想我们家也阔过呀。一代又一代的子孙从老屋迁出,一个又一个子孙远走高飞,这里是多少人的出生地啊!要是大家都回来,所有的在这座房子里出生的人都回来,包括灵魂,恐怕我连立足之地都没有。我的左侧就站着倒霉的爷爷(他先为国民政府工作,后又为共和国工作,他一直在为中国人工作,可是这样工作是不对的,爷爷就是因为曾为两个政府工作而付出了生命),我的右侧站着我的大伯,他也早早地死了,在动荡的年代他脆弱的神经给生生拽断了……如今老屋空荡荡的,只剩下母亲——这个家族最后的守望者。

新村有大哥和小弟的新房子,可是母亲不去,她离不开这座老祖厝,在这一片即将湮没在历史烟尘中的老村庄里,只剩下母亲一人住在这片空房子里。她熟悉这里的气息,每天她里里外外不停地收拾,把一座老房子摆布得井井有条。母亲说,房屋还得靠人住,不住人的房屋,没几年就会被虫蛀空,倒塌;被人遗弃的老房子,就像无人照料的孤寡老人,日子不可能长久。母亲说得对,这一片老房子中,只有我们家的老房子还相对完好,其他早已坍塌或摇摇欲坠了。可是我们放心不下,让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单独住在空荡荡的老房子中,日常是有隐在的危险的。比如一些突发的疾病,会得不到及时的救助。

母亲说我没事,你们都好好过,不用惦记我。该死的时候我就死了,不用抢救,你们把我埋进祖坟和你爸埋一块就行了。可我活一天就要在这老房子里住一天。你们要是有孝心就都拿出点儿钱,把这老房子好好修修。我和哥哥姐姐都答应修房子,可母亲走了以后,这座老房子就永远关门了,即使修葺一新,也再不会有人住进来。我们对修房子的承诺就拖延着。

闪过一个念头:没有战争,没有任何天灾浩劫,人走光了,村庄就死了。不是今日,就是明天。

没找到母亲,我漫无目的地在村庄到处走,在刚才那只老狗的前方,我看到一个颤巍巍的老人朝我张望,我认出他是我的一个远房伯父——忠伯,他两个儿子都非常有出息,毕业名牌大学,如今一个在广州,另一个在县城。父凭子贵,他在村里自然是受人尊敬的。让我记住他的不是他儿子罩在他头上的光环,而是他年轻时到邻省的大东镇赴圩的神勇表现,那还是解放前兵荒马乱时期,兵匪横行,那次他刚卖了两头猪仔,正准备回家,这时,十几个当地地痞流氓前来讹诈打劫,他和另一个同村伙伴两人都是武馆里练出来的,当时抽出那根和擀面仗一般粗的长扁担,两人当街和他们斗起来。他说,他们两根长扁担在他俩手里舞起来,扁担成了柔软的竹鞭,横扫那帮恶人。他说能舞动那般粗的长扁担,手上没几石的力气是不行的。我上前招呼他说:“伯,你干嘛不跟儿子去享福?”“享受不起哟!广州那鬼地方,撒泡尿就要一块钱,喝瓶水也要一块钱,眼睛一睁,处处要钱;想上街,街上一天到晚闹哄哄的,车比蚂蚁还密,住得比蜂窝还挤,走不了三步,拐两个弯,东西南北就分不清了,天天锁在二十五层半空中,跟挂在树上的鸟巢一样在晒干,那不是福,是遭罪知道吗?”看我要走开,忠伯又说了一句:“要是万一老在那边,连魂都爬不回来!”

忠伯的话让我潸然,让我看到一个将走向泥土的老人对现代都市的恐惧和无奈。他们的时代过去了,他无力与时间抗争,新东西新事物就像洪水猛兽一样,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人总有他的局限性,在他们身上时代的烙印尤其明显,如今在他身上找不出一丝当年那种英雄豪迈气概。

路过木叔家,看到他正在老伴的搀扶下走出家门,浑身上下抖个不停,看样子像得了严重的帕金森症,不由得心酸得紧。小时候他对我好,有次还把我放箩筐挑着走了几里地到山田里找我母亲。曾听人说他是进城干苦力落下的病根。记得他年轻时,饭量出奇地大,顿顿都能吃上二斤大米饭,当然他也有使不完的力气。有次半夜去偷伐杉木,他黑灯瞎火竟能把一根三四百斤的大杉木从山上扛回来,次日去剥皮时连自己都扶不动它,如今成了一个病歪歪的老人。木叔很激动地握紧我的手,使劲地摇晃着。我说木叔你干嘛不在城里把身子养好了再回来,他说:“好不了了,好不了了,不早点回来,到时可能就剩下一坛子灰回来……”

走开了,我看木叔双手还比划那个小坛子的样子,一阵秋风吹过心头,仿佛听见一片片落叶的声音。

我害怕再碰上什么熟人,我的心已经不能再酸了,快成一棵酸菜了,赶紧返回车上藏起来。这时,透过玻璃,我看到两个苍老的身影,从大路那边远远地走来,她们步履蹒跚摇摇晃晃,那是母亲和六婶。母亲年轻时得过一次严重的脚疾,后虽治愈了,却在右膝上永远留下一个杯子大的伤疤,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六婶天生跛脚,她们妯娌走在一起,我感到整个村庄都在摇晃!

我没有下车,远远看两位老人朝我走过来,一摇一晃地向我走来,一直走到家门口。她们怀里各抱着一捆大豆,那是母亲亲手种的大豆,她们妯娌一块去秋收,挑不动了,就一捆一捆地抱回来。母亲掏出腰间的钥匙准备开门,母亲的背影在斑驳的木门前显得那么矮小和疲倦,她的背早就驼了。母亲的身体越来越像每天时时刻刻都在向大地敬礼。现在,她在开门,开这扇几百年的我家老屋的门。所有老人的背影都令人心酸,我躲进车里仍没躲开母亲那令人心酸的背影。看母亲的正面还好,她要强惯了,在孩子面前她脸上总是强悍的,我和哥姐从小都怕她。可是,强悍的母亲的背影泄露了她的所有脆弱和无助。六婶一回头发现了我,母亲转过身,脸上绽放出一朵菊花儿……

那天,母亲留我陪她吃顿饭,我朝她点头,母亲特别高兴。母亲的建议提醒我,往日里回来,我极少留下来陪母亲qXHetQXS99UaSK/d8suvLQ3xq9EPPSXfbwba2fKVdWg=吃饭,总是陪她聊上一会儿,村前屋后转一圈就走了,这哪像回来看母亲,倒更像是回乡来怀旧,看了村庄还是那般老样子,便消了心头思乡的惆怅,像解了一身牵挂似的又回城了,从未想过陪老人吃顿饭,母亲也从未留住儿子匆匆的脚步。

那天,母亲还特地留住六婶一块吃饭,母亲高兴地在灶台前忙开了,她准备用大灶煮饭。大灶烧柴火煮的饭香。我走上前看,母亲已经很久没用大灶了,平日里她总用小泥炉炖点粥,随便清水煮些青菜对付着三餐。那天,母亲扎起腰帕,让六婶把灶堂火燃旺,锅碗瓢盆她准备好好洗涮一遍。母亲涮锅盖的声音特别动听,童年的我几乎每天清晨都是在这有节奏的洗涮声响中醒来。仿佛时光倒流,在这个老房子里,一个声响、一片残瓦、一只小虫,它们都有能耐把我搬运到过去,倏然进入我的童年。

从厅堂透过天井,我看到炊烟在老屋顶上袅袅升起,这是村庄最美的景致,那似乎是遥远的记忆。我跑出屋外,我要拍下这难得的景致。我站在即将湮没的村庄废墟上,唯有我们家升起了这一缕炊烟,显得那么刺眼,那么孤绝,像是坟头的一炷香,那么突然地飘起来。电、气、煤的时代,很多乡下早已是无烟的村庄了。但还有一些老母亲她们使不惯这些现代化的东西,偶尔会执拗地让炊烟飘过村庄的上空。而母亲更怕煤气把我结婚留下的那台彩电给熏坏了,她还坚持上山拾些干柴回来烧,在老屋檐下,整整齐齐地码满了母亲从山上拾回的干柴,她用柴刀一节节裁好码起来。

门前那眼古井早已被藤萝覆盖,那曾是我们半个村庄的水源地,现在却像隆起的一堆绿馒头。一整排的杂货间倒得干干净净,只剩下瓦砾烂泥一堆,还有三两架无人打扰的蜘蛛网,挂在秋风里。昔日光滑的石阶路,绿草没膝,这片过去村庄最密集的老房子,只剩下几角残存的屋脊映在溪边几丛绿竹边……

我不能看一个村庄就这样老去!我早已逃走。可是母亲不走,我的逃离是不彻底的。我是母亲的一部分,母亲现在也是我的一部分。我走了,母亲不走,等于我也没走。不然我为什么魂牵梦绕?为什么一次次地回来?

午后,母亲提醒我去看望五叔,五叔他还住在我童年的那个村庄里,那是一个更加偏僻的小山村。五叔病很久了,理应去看他。那里也是母亲的村庄,她的户口没迁回故居,还留在那个村。以前那个只有十余户人家的小山村景色极美,村后一片梯田,村前一湾小河,依山傍水,良田大片。当时有首童谣说我们村庄是:村后自来水,村前自来柴(发大水时捡大水柴),有吃不发愁。让这个村庄更加有名的是我们村会养人,当官的多,美女也多。那时,村庄虽不通大路,但一年四季人来人往,很是热闹。

一条新修的水泥路直通五叔的村庄。现在几乎所有的村庄都通大路了,只是大路通畅了,路上行人却少了,再也见不到童年小路上那三三两两的行人。大路冷冷清清。偶尔遇上几辆卡车,拉着满满的木材往城镇的木材加工厂而去。

路过白马石、寨子,这里集中了上千亩的耕地,这些都是当年农业学大寨时平整过的基本良田,这些良田很多都不种粮食了,有的改种蜜柚和其他经济作物,有的干脆荒在那里长草。这里的田野不是原来的田野,这百顷连片的田里我看不到一个劳作的身影。

一进村,村里只有老凤婆一人坐在操场上晒太阳。小时候,她是最闲不住的人,田间地头不断地忙碌,身体好得很,从未见她生过病,如今可能也病得厉害,身躯佝偻着。村前那口池塘不养鱼了,成了一畦死水。那一排草垛也旧了,加上几年没添新草了,旧草都烂成灰颜色了,像顶着一顶灰斗笠。这一排草垛远远望去,像是为村庄站岗的最后的稻草人;只是草垛下没有一头牛,这个村庄没有一头牛!不耕田了,还要牛干什么?

整个村庄除了老凤婆我没遇上其他人,村庄静得可怕,十家有八家房门紧闭,没有人间烟火熏燎的村庄,被风雨剥蚀得刺目的旧:大伯家屋脊上那快要脱落的灰瓦,悬在屋顶的残檐上;纪公家那扇风一吹就会唱歌的木门,哀哀地鸣着;老屋院前那段被风揭去瓦盖的围墙,像日渐消融的冰雪,一寸寸地向地面消融;生产队那一排牛圈早没了影子;连村头我们家的蘑菇房也没了踪迹……

我亲爱的五叔,这个昔日的种粮大户,分田到户,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以来,十里八乡的第一个年产万斤粮、上过报纸的光荣代表,春节过后还忙着播种,准备再种几亩地。孩子们出门了,他自己老了,种不了万斤粮了,但种它一两亩地,够人与牲口吃食于他根本不在话下。村里只剩下一些老人和两个上学的孩子,他一个人可以随意种上全村人的田,他挑村前屋后最近的田地耕种,他是村庄最后一个种田人。

曾听父亲说,五叔小时候赶上一场大饥荒,跟大人一块吃树皮、草根,还有粗糠,这些东西在一个幼小的孩子肚里结硬团,拉不出来,是奶奶拉他到河边用手指慢慢地把它抠出来,他才活了下来。挨过饥饿的人从来不仇恨田地,他们对粮食有着更为虔诚的感情。饥饿成了生命最深处的潜意识恐惧因子,他们这代人敬天地,畏鬼神,说到底,这是心灵深处对土地的最大虔诚。他家的仓廪不能没有剩粮,仓里没粮他心慌。五叔说,除非他动不了了,否则他就会种田种到底。五叔一语成谶,春节后不久就病瘫了。

听到我的声音,五婶搀扶着病歪歪的五叔起来,少有人来,连家中那茶盘都锈上一层厚厚的垢。五叔说,这十余户人家留在村里,大家聚一桌吃饭还坐不满,“都走了,都飞到城里了,只剩我们这些落翅的老鸹,留在家里等日子……”五叔说得激动又要流泪的样子。其实五叔也可以随孩子进城过日子,他也去广州儿子的家住过几天,但他受不了城里的味道,一进城就头晕,一回来就好了。

五叔的话让我想到,其实城市的繁荣加速了农村的萧条,那涌动的人群都是农民的背影,都是我的兄弟姐妹,他们背井离乡,他们是迁徙的候鸟,他们是离开土地的流浪者!他们是一些活着就被迫转世投生的可怜人。

从五叔家返回村庄又没碰上母亲,但我知道她一定在自家地里。她在惦记着地里的秋豆。

杨家峪是离村庄不远的一片田地,那里有我们家的三分地,在那里能找到母亲的春夏秋冬。母亲的四季只有村庄,只有田野,没有公园,没有星期天,她一年四季穿梭在田园与村庄之间,孩子们都长大后,这些就是母亲的全部。地里的每一颗粮食,每一片嫩绿的叶子都是母亲生命的另一种存在。果然,我在杨家峪田里找到了母亲。

我站在半坡上远远地看到,那一片金色的稻田里泛着波浪,成熟的稻穗开始泛黄,低低地垂向大地,成熟的种子都向大地伏首。山脚下的这片田野还有一小块我们家的地,母亲在这里种了些豆和四季瓜果蔬菜。我看到一个匍匐在地上的身影,她的身子紧紧贴着大地,慢慢地向前蠕行。母亲的脚不好,不能长时间蹲在地上,她干脆跪下,一棵一棵拔起成熟的豆秧。我小时候常见母亲匍匐在田梗上点豆,一手拿着镰刀,一手抓着一把豆种,向后爬行,每隔一步,镰刀挖开一个小坑,点上三两颗绿豆,待到水稻收割时,田埂上的绿豆也熟了。母亲她一辈子向大地下跪,求食,不放过一寸耕作的土地。母亲一辈子这样匍匐在大地上,跪在土地上恳求土地的恩赐,而沉默的大地每年都向母亲捧出了所有。母亲把自己的身子扑得很低、很低,低到能和土地交谈倾诉,低得像那串向大地伏首的成熟的稻穗!

母亲看见我,吃力地站起来,捶捶背,朝我开心地笑,笑得和小时候我送饭到田头给她吃一样灿烂。不同的是,小时候她的笑容像一朵春天的花,现在她像一颗经霜的果实。我蹲下来继续拔母亲没拔完的豆秧,母亲说:“不用帮,不用帮,你别弄脏你的手,你长大有出息,用笔写出一碗饭来吃,娘摸田泥摸一辈子,一天不摸它心不踏实,到这边来就是活动筋骨,日子才有动静。”说着她收拾着要回家。

我抬起头来,看到不远处那山脚下有堆新坟,母亲说那是桂花婶。以前生产队时,她和母亲常包揽晒稻谷,桂花婶高大,负责挑谷子,母亲比她矮小,负责摊晾谷子。她们肩上都背着刚满月的孩子,一个是我,另一个是桂花婶的儿子。母亲说,成熟的粮食有股清香,那香飘散开来人更是饿得慌。那时,她们天天面对生产队那山一样高的稻谷,却饿得肚皮敲铜锣,一阵阵地疼,那时想,只要三餐能喝上稠粥,就是天大的福。

一次,母亲看桂花婶背着她在一块石头上使劲地碾稻谷,然后大把大把地抓起往嘴里塞,两个腮帮鼓鼓的。母亲说她看到这情景,怕她噎着,不敢走上前去,就躲在老屋的拐角处装着没看见,但心慌的桂花婶还是发现躲在一旁的母亲,涨得满脸通红。她抓起一把刚去壳的稻谷就要往母亲嘴里塞,母亲没有拒绝,结果,两个哺乳期的母亲都被噎得泪流满面,一起抱头痛哭。

母亲认为桂花婶有福气,选了这好地方,她下辈子应该不会饿肚皮。母亲说,她百年后,也帮她选块这样的地方:有山有水,良田大片,能望见村庄的地方。

这一刻我突然明白,即使人走光了,村庄死了,母亲死了,这里还有一堆堆坟茔时时地磕绊你的脚步,让你永远离不开村庄。

和母亲一起回到老屋里,我发现母亲不知何时把自己一张放大后的相片,和父亲生前一张放大的照片并排挂在乌黑的屏风上,我知道这是母亲故意挂上去的,她在向儿女表白自己决心守在这里,守着父亲离去后的最后岁月。

望着屏风上的照片,我放弃带母亲进城的念想,我能带走母亲,但我带不走母亲的村庄,与其让她在陌生的城里生活,不如让她在熟悉的村庄慢慢老去,就像一只落翅的鸟,守着它最后的巢。

山村的夜黑得快。离开前,我特地沿村庄走一周,整个村庄没有喧腾的声音,空旷的夜,静得无边无际,只有我的脚步在寂寥地回响。我不知道,没了母亲的村庄,我是否还会回来?当整个村庄都化为尘土,当母亲化为尘土,当我想家的时候,我去往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