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透的樱桃
2013-12-29刘灵
前边是屋角,另一面栽了一棵樱桃,掉光了树叶。路面坑坑凹凹,积着小水塘。小光明用滑轮车在帮邻居三伯家转烤火煤。瞧见水塘他来了精神,眼里放着光。他加了点儿劲,把滑轮车推得飞快,一鼓作气连冲几个水塘,在屋角灵巧地一转弯,进了晒坝。三伯家是新盖的红砖平房,只是躲在一大片老房后面,路又窄,无论买煤收粮食都只能用马驮。黑黝黝的混合煤在烘房旁边已经堆成了小山。三伯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头上包着块分辨不出颜色的毛巾,正操着一把洋铲把煤归拢到屋檐下。小光明把车上装煤的竹筐翻转倒煤的时侯闻到了一股浓浓的酒味,知道是三伯一边铲煤一边偷着喝酒。幸亏三伯娘不在家,她正在村口岔路边替他们的儿子长修装马垛子,一边也帮着往小光明的筐里装煤。叉路口装煤那地方有两把洋铲,那把卷了边口、火棘树把的又滑润又重的就是光明家的。光明没事常折腾这些,手也巧,家里的镰刀把、锄把、扁担、千担、柴叉,他都弄得又结实又好用。他家没马。本来还养着一头小黄牯,去年春天,父亲老五上山放牛的时侯多喝了几口,醉得不省人事,黄牯去追赶一头发了情的稚牛,不小心掉进了望天洞。牛还是向邻村开小卖铺的大火炮家赊的,钱一直都没付清。大火炮的婆娘也已经上门讨要过三回,而在镇上赶场拦住谢老五的次数快数不清了。没钱就是没钱,又不是满山遍野的树叶,熬夜加班多搂些回来。钱到穷人手,要等穷人有,老五向来认账,有钱立马还。倒也数不清有多少个马上马下了,大火炮威胁要抬粮食,但是老五家根本收不到几口袋毛包谷,一半又让他换了包谷酒,拿他自己的话说,酒是命,命都是用酒泡着的,否则命也没了。养个儿子谢光明,生活可是一点儿都不光明,大半年包谷沙煮老南瓜,小半年尽吃洋芋。烧洋芋、煮洋芋、包谷沙烘洋芋,再怎么变花样连放个屁都是臭洋芋味。自打小光明记事,家里从没有杀过年猪。光明七岁那年,母亲跟个挖煤匠跑了,父亲老五就越发破罐子破摔。他爷俩都特别喜欢去寨上别家帮忙,借机改善生活。父亲上午也在三伯家帮忙,吃早饭的时侯喝醉了,满脸通红不说,连头皮都通红,走路怪地不平,说话舌头不听使唤,隔十分钟还学后山的野猪长声吆吆喊叫,如此一来,三伯的儿子长修只好打发五叔先回去睡觉。
谢光明才十六岁。这半年,他的个子蹿起好大一截,包谷沙煮南瓜把他催得十分壮实。他是圆圆的娃娃脸,常晒太阳,所以皮肤红黑,看起来比他的实际年龄大些儿。他眉如卧蚕,又浓又黑,黑得油亮。他的鼻梁挺直,鼻头很大,嘴唇不厚不薄,寨上的小媳妇常当面夸他的嘴唇性感。偶尔有人开玩笑说要亲他一口,弄得他脸红筋涨,慌忙逃走,躲到远处去笑。小光明笑起来露出一口雪白雪白的牙齿,有一颗并不显眼的小虎牙,长在他嘴里一点也不难看,甚至十分可爱。家族的兄弟们有时干脆直接喊他帅哥,姑娘们补充说,因为那颗好看的虎牙,谢光明不单是帅,还显得有几分酷。他发育得早,于是媳妇们又多了嚼舌根的料,从他的大鼻子议论开,转几道弯谈到他胯裆底下那东西,有道是鼻子大阳物也大。媳妇们笑开了,这个说张三瞧见过,那个说李四拿一盒方便面哄小光明去柴房摸过了,自然无论谁的话都当不得真,大小也只有谢光明自个儿才清楚。其实小光明只是个头儿大,老成少语,论性子依然是孩子。比方替三伯家转煤,他偏喜欢用滑轮车。推滑轮你倒老实地推,他不,他拼命冲,遇水塘也不让,故意溅起水花,灰白的一片,两边墙已经分不清眼目,连他自己,也弄得跟个挖煤匠差不多,只剩两个眼珠子是亮的。此刻,谢光明突然闻到一股臭气,真是奇臭无比。那晒坝里除了煤,牛圈门前还有两堆半牛屎,樱桃树下有一地马粪。那匹驮煤的大青马每一趟都在老地方翘起尾巴,挤几坨屎出来,紧接着又让滑轮车碾得一片狼藉。牛屎马粪都构不成奇臭的理由。另外一堆猪屎也不太臭。鸡屎鸭粪集中在屋檐下的风播旁边,火鸭们躲在风播底,两只鸡,一只芦花母鸡和另一只大红公鸡则飞到风播上面,通通在午休。还有一只芦花母鸡看不见,或者是跑到屋后,钻进了青菜地。不是扁毛畜牲屙的屎臭,肯定是长修的儿子刚屙了屎,小家伙,早晨就搞过一回好事,偏要屙在路中央,恰好是滑轮车转弯的地点。果然,滑轮上有,光明再看,自己满鞋都是,于是心里带气,暗骂道,也是个读不进书的家伙,他妈的,真是吃得多屙得多,不满四岁,已经成了沙锅肚。小家伙躲在厢房拉开一道门缝偷着乐呢。恰在这时候,谢光明听见了汽车喇叭声。他熟悉这声音。是支书家的儿子风其又回来了。
谢风其在外面是包工头。不逢年不过节,又不是他老爹生日,他回老家只有一件事,招工,找人架电线。大伙儿私底下觉得,架电线的活要说危险也危险,毕竟常在几十米的高空作业,但凡事小心就谈不上危险,俗话说小心驶得万年船。想找钱,哪有一点儿不冒风险的道理,走路树叶还要掉下来砸着脑袋。谢支书家的儿子,那没说的,本方一块土,沾亲带故,至少结工资没问题。听说谢风其在外面后台更硬,他舅舅是电力公司的大官。现在外出打工,是得多长个心眼儿,白干了半年活,老板狗屙屎一趟马拉松不见了人影,多少人泪眼汪汪也只好自认倒霉。工资低点儿不要紧,最主要是拿钱过硬,何况架电线给的工资不算低,中等的每天也给一百五到两百元,在建筑工地打小工才几十块钱。光明坐在滑轮车上发了阵呆,突然,他不想帮三伯家转煤了。长修的儿子屙的屎太臭,奇臭无比。他收拾了滑轮车,找树枝把车轮掏干净,在路坎撸一把冬青树叶揩干净解放鞋,用一只脚踏车板上,另一只脚在地下蹬,朝家去。转过堰塘遇见长修打马回来。长修问:
“光明,还要加把劲才转得完。你干什么去?”
谢光明懒得回答,低着头,一声不吭,蹭地的那条腿蹬得更快,只听见滑轮车辗过水泥路面“哗哗”的响声。一条黑狗从他前头蹿过,差一点儿撞上,他脑海里这才又有了比较清晰的画面。谢光明想,烧水洗个澡,换一双鞋,晚上到谢支书家去一趟。
在一家私营农场里,谢老板给工人租了一间鸡圈。附近没有能住得下百十号人的大房子,据说养鸡效益不好,这里三年没养鸡了,农场老板乐得收几个房租。说是鸡圈,倒也当真闻不到一点儿鸡屎味。只是潮湿,有股很浓很浓的霉烂气息。谢光明不在乎,这间大鸡圈虽然潮气重,至少比自己家的木板房暖和,而且不漏雨。不料长修哥也出来了,只是他不习惯,开头几夜他怎么都睡不着。谢长修原本是不打算来的,以前别人相约他也从不答应,原因在于他父亲,小光明也好几次听三伯亲口说过架电线这活有危险的话。三伯喝醉酒,甚至开口骂过:“想钱!想钱!你想钱,钱想你,迟早摔死一个。”每当这种情况,三伯娘会立马朝地下“呸呸呸”连吐三口,迭声骂他老不死的多嘴管闲事。其实他是在妒忌支书家。两家是还未出五服的堂兄弟。长修和风其是小学、中学的同学,一直玩得好。长修的老婆一直吵着要把三间平房升二楼,还差钱。过完年,她也不跟家里商量,丢下儿子,悄悄跟人跑福建打工,到那边打电话回来说等攒够升楼的钱才会回家。三伯一家正急得不行,以为媳妇被拐卖了,接到电话才松了口气,劝不住,全家一合计,为让媳妇早日还家,只好老人帮带孩子,长修也出来打工,攒钱可以快点儿。眼下唯一的儿子要去架电线,真是现世报,据说三伯还是想拦的,没拦住。
转煤那事过后,谢光明就一直没有去三伯家,在路上,大老远见到长修哥或是他家的其他人,自然而然地就躲了。他也并不恨这一家人,若要他找个理由,恐怕还当真弄不清楚。小光明只是感到自己有些委屈。那天在县城火车站碰头,他瞧着谢长修愣了一下,闹明白他也是打算参加架电线,不知怎么地,心里头的结一下子就解开了,也轻松了。长修哥还是老样子,说话爱夸张,喜欢咋咋呼呼。
鸡圈里睡的是大通铺。工人喊冷,谢老板用东风车拉一车谷草,铺厚厚一层,除了潮气,又有股浓烈的草香。大多数人只带一床被子,不带垫絮,嫌麻烦。于是小光明的被子用来垫,两人合盖长修十二斤重的被条。头一夜谢长修睡不着,眼睛睁得溜圆。他拼命找光明说话。谢光明想,长修哥,你一辈子也没同我说过如此多话呢。
“小光明,只怕你有半个月都没搭理过我了,也不去我家。是谁招惹你了。”
“我自个儿不想说。”谢光明有点儿犹豫。他又隐约恨起谢长修来,总这样得理不饶人,甚至没道理也常逼得人退无可退。“你不要问!”他语气生硬地说。
“那天转煤你中途就跑了,晚上喊也不来家吃饭。是我爸喝醉酒胡打乱说吧,你又不是不了解,人老话多。你用得着往心里去。”
“是你儿子!”
谢长修奇怪透了,儿子才四岁,这事跟他怎么扯得上关系。
“那小家伙你也和他计较?”
“你儿子屙了一堆屎。”
谢长修更加糊涂,显得可怜巴巴的样。光明快活极了,忽然发现长修哥其实人也算不错的,从前多半是误会他了,那就原谅他吧。小光明的眼皮沉得都快撑不开了,很快就听不见长修哥再继续唠叨的内容。他睡着了,甚至连梦都没做。谢长修却彻底失眠了。底下垫的谷草他不习惯,已经多年不睡谷草了,又硬又滑,总感觉悉悉嗦嗦响,像是有许多小虫子在里面爬,不论是谁翻个身蹬蹬腿,都会弄出一大片响声。更要命的是许多人打呼噜,高高低低,几十处响动汇集起来,仿佛一场杂乱无章的音乐会。他想起了在福建打工的老婆,是否也跟自己一样无法入睡,同样睁大眼睛瞪着天花板。他又想到留在家中的儿子,今夜会不会哭着闹着要找爸爸。想完人,他又接着想房子,升楼是应该的,只不过要考虑自家的经济状况。全寨没有修房子的占一半,自己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何况人比人气死人,老婆就是死要面子。谢长修内心深处,甚至有点儿恨这个自己曾经喜欢得不得了的女人,恨她不通商量,恨她薄情,毅然决然就丢下丈夫和儿子走了。他突然有些担心,人都说外面花花世界,她单独在外待久了,孤独不屑说,谁能保证不生变故?这种事他听得多了。他想打个电话,不等接通他忙又挂了,接通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想说的早就说过无数遍,说得满嘴血泡她也只当你吃了红苋菜水。谈恋爱时侯的山盟海誓都跑到哪儿去了呢?钱真的就如此重要?重要到连一点儿亲情都不顾。在家时,好几次父母催他打电话都使他心烦,不想打,没理由。他总想,是为了儿子才打的,儿子不能没有妈妈。福建和贵州有两三个小时的时差,想必老婆快要起床了。她也时常在电话里抱怨,老板太苛刻,上班时间甚至都不准接电话,每天起得很早睡得很晚,腰快累断了,等等。谢长修憋了半天,最后说,你他妈怨个屁,又没人赶你去。老婆愣了愣,也不是省油的灯,顶嘴说,怪我,嫁了个太有出息的男人。在电话里吵过后,两人的心情似乎都要好过些。只是一来二去,想打电话的冲动越来越少了,最糟的是,彼此都深深察觉到对方也是同样的心情。谢长修清楚地听见了远处传来的鸡叫。
大家住的地方离最近的村寨大约也有二十分钟路程,山里雾浓,看不见,但听得到隔空传来的任何响动。路很窄,爬坡上坎,有一段从一堵白岩下过,是顺绕山渠的沟帮走,一边是大沟。谢老板不停地提醒大家,走路小心,落脚看准,别掉岩下去。沟渠里有水,清晨气温太低,否则直接走水沟最安全。所幸这段路并不长,爬过很陡的一小片人造松树林到了半山腰,地势突然变得开阔,坡形舒缓许多,甚至有东一片西一块开垦出来然后又丢荒了的瘦土,土里长出稀落的扬树。扬花快要开放了。有一只野兔快速蹿过小路,钻进了枯萎的草笼。紧接着听见狗叫。有个扛火枪的青年猎人牵着他的下司狗从另一条岔路过来,站路边等他们/+FdexLQYVwcMPXo3w0ZVA==先过。他们看见了升到一半的那座铁塔。
谢光明摸出电子表来看时间,从住处到铁塔要走五十分钟。鸡圈旁边有个铁塔,标47号。升到一半的塔是49号,想来两座塔之间还有座48号,但是看不见。有人说就在这面坡背后另一座小山顶上。新来的辨不出东西南北。
“走到樱桃林就能瞧见48号塔了。”老工人说。
“还有一棵樱桃树?”谢光明觉得有点儿怪怪的。
“是好大一片樱桃林。”别人说,“还有一家人,土墙房。那家人姓任。49号塔就是立在任家的樱桃林里,我记得还砍了三十五棵树。任建军发了。”
“不过任建军家那几个姑娘倒的确长得漂亮。”有人插嘴说。
大家哄然大笑。有人骂:
“老鬼,你他妈奔四的人,替你儿子物色还差不多。看你是老牛想吃嫩草!老莲花白,任家那几个姑娘才多大?”
“有个大的,在城里读中学。”
“你见过几个?常看到的是那两个读小学的。”
“三个,好像有四个。”他朝地上吐了口痰。“他妈的老任真能整,躲到大山里,栽果树是假,种人才是真的。计生办的来,他婆娘跟人家躲猫猫。”
来到塔下,稍事休息就准备上塔。上之前,安全员小宋和谢老板都再三强调注意安全,高空作业,一定要系好腰皮带。新来的都由师傅带着上,一个负责一个,主要是帮着检查安全带,随时提个醒。谢长修和小光明同在49号塔,工作枯燥也很简单,就是用一把扳手拧紧间隔棒,假如打滑,用另外一把扳手卡住再拧,拧紧。师傅作个示范,交代几个要点,连傻子都能学会。千叮万嘱的,仍然还是安全问题,正如宣传画上所写的:安全为了生产,生产必须安全!或者是:安全是企业的生命!就连住地,鸡圈迎面砖墙上也用红油漆刷着一条标语:高高兴兴上班,平平安安下班!
两天后,谢光明和大伙一道,在返回住地的小路上见到了49号塔下那片樱桃林主人家在村上读小学的女孩。两个。天下起了小雨,打滑,所以老板叫提前下班。一长溜架线工行走在山道上。地上像踩瓦泥,稍不留神就摔跟斗。大部分人东倒西歪,没人穿雨衣,浑身里里外外湿透了。恰在这时侯,那两个女学生脱了外衣,顶在头顶,每个人的双手仿佛是伞的骨架,她们一路小跑,和架线工们擦肩而过。看样子,俩姐妹也摔了不少跤,满身上下敷着烂泥,倒像是两只从山林里突然跑出来的奇怪动物。脑袋上披着的衣服遮住了两人大部分面孔,只是和大家相互让路,侧身的时侯,冷风掀起了盖头的一角,才有人偶尔偷看到两只冷若冰霜的眼珠子,或者两人中的一位同样冰凉的腮帮。此刻,无论哪一方都十分狼狈,哪怕是相当熟悉的,也没人跟两姐妹打招呼。一时鸦雀无声,只能听见大家呼哧呼哧喘粗气的声音,鞋底踏烂泥弄出的响声和细雨洒落在常青小灌木树叶上面的沙沙声。谢光明跟姐妹俩擦肩而过的瞬间,他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雪花膏的香气。
雨水的气息很潮,很黏,他觉得脖子那一截仿佛缠了几圈线,简直快透不过气来。原来是肩上扛着的蛇皮口袋里固定的活动的大大小小六七把扳手,实在太沉了,他换了个姿势来扛。长长呼了一口气,他甚至都没有回过头去瞧那两个跳来跳去像野兔、现在早就走远了的女孩。只是在下山通过那段长着青苔的水渠时,谢光明偷偷想到,她俩只怕走进樱桃林了。接下来,不到一个月他就掌握了其中的门道,难怪总有几个跟小光明一般大的小伙不是头疼必须提前下班,就是肚子不舒服早上非得迟到,他懂其中的奥秘。特别在星期五,大女孩要从城里回来,好些人都提前请了假。听说有个小伙儿已经跑她的学校去找过了。谢光明偶尔听老工人讲,从前的确也有成功的例子,好女怕难缠,是有人从工地附近带走过姑娘,几个队都发生过,家里找也没用,报案派出所也头疼,说拐带你得拿出真凭实据,姑娘愿意,恋爱自由。但无论如何,谢光明不会去想那两个还读小学的孩子,太小,用别人的话粗野地说,连毛都没长,有意思吗?他回想起初来乍到的时侯,那个毛风细雨的下午4点多钟,那两个女孩和他擦肩而过,湿漉漉的潮气里闻到的一股雪花膏味。到底是哪一种牌子的雪花膏呢?真的,就那么肯定只是涂抹上去的一层香气,难道就不会是她们的体香。有一次休雨班,谢光明随大家去县城赶场。他为了证实一下自己的想法,趁他们上网的上网,汇钱的汇钱,多数人是买点儿日用品,也有人去喝酒,还有几个去那种地方找鸡,谢光明悄悄溜进一家卖化妆品的商店,折腾再三,也没找到相似的气味。
后来,当然还有过好几次同样的擦肩而过,甚至前后随行,有睛天也有雨天,但是他真的再也闻不到曾经闻过的气息。当初还在冬天,漫山遍野死气沉沉。转眼间,山沟里的扬花漫天飞舞,河沟两岸的柳条先是嫩黄,次日开出了翠绿的新叶。是谁在坡头看见了第一朵黄花?不料,东一团西一簇,水红的、紫色的、大红的、粉白的野花纷纷朝着太阳笑了。茨藜类植物和芭茅草争先恐后地从路两边的泥土里冒出来,一下子满眼的绿了。花的浓香,草的清香扑鼻而来。谢光明猜想,这也许是再也闻不到女孩体香的原因吧。或者,原来就根本没有那股香味,是自己的鼻子出了问题。读中学的大姐少有回家,假若撞上,自己定要求证一番的。胡思乱想中,49号塔底那一片樱桃林默默地苏醒了。
这天半夜,刮起了大风。次日是个艳阳天。天亮得早了。吃过早饭,出发的时侯,太阳已经悄悄地露出了半张脸。草叶上面的露珠闪烁着金灿灿小小的十字花。阳光宁静地洒在山坡和稀稀落落的高大乔木上。几只小鸟在路边的松树桠枝上欢欢喜喜扑腾,被打扰了,又飞到稍远的树上去。又碰到那个年轻猎人了,牵着他白毛的下司老狗,闪在路旁等大家过。他不停地提醒说,别走两边,当心他安的铁夹。熟悉的人还一个接一个地同他打招呼。大老远就瞧见了樱桃树林。
大家觉得格外刺眼。现在这地点照道理还远,本来看不见樱桃树,不料真看见了,大家感到奇怪。猛然省悟,是樱桃花开了。无边无际的白色,白里又透着一道淡淡的红晕,不仔细你真感觉不到。而那一抹红是需要用心才能够体察的。周围的山坡早已经绿了,樱桃林所处的位置比较特殊,风吹不到,气温相对低些,所以开花迟。前几日大家就私下算计,该开花了,不料总盼不来,渐渐失去兴趣。忽如一夜当真被春风吹开,漫天飞雪一般映入大伙儿眼帘,反倒透着几分虚假,不真实感。49号铁塔已经升到68米高度,爬到68米高处低头一瞧,哗,一片白得晃眼的海洋,突然就茂密了许多,厚实了许多,连那几间破败的土墙青瓦房也看不清了。风吹来,花海翻起了波浪。不知怎么,谢光明内心深处跃跃欲试,产生一股想飞翔的冲动,在空中自由地飞,张开双臂像奥运会上那些跳水英雄那样,在空中做着一连串的翻转动作,姿态美妙地插入水中,溅起一朵朵雪白的浪花。
谢光明忽然感到某种从来没有过的恐惧,整座铁墙仿佛都在春风中颤抖。他开始后悔爬到68米高处。好几次他拼命闭起眼睛,然后缓缓睁开,努力使自己心情慢慢平静。他不敢再低头去瞧那无边无际,汹涌翻滚的白色海洋,真的深不可测,充满妖气。谢长修站在他的斜上方,相距2米。塔上总共8人,都在用扳手拧间隔棒。他看见了长修哥屁股上沾着些东西,仿佛是草汁,也可能是汗斑,兴许是谁使坏,替他用油漆画的什么图案。那图案像个动物?看不出来。谢光明觉得倒像是个脱光屁股的女人在跳舞,你瞧那是瓜子型的脸蛋,细长的脖子细长的腰,手臂舒缓地舞弄着,腿抬起来了。再仔细瞧,那图案上的眼睛、鼻子和嘴都分辨得明明白白。长修哥不赌钱,喝酒也从不喝醉,但是他喜欢“捉麻雀”,输了喝水,在脸上贴纸条,或者用墨汁画花脸。光明想起他的长修哥被画乌龟的情景突然笑了,心情也豁然开朗。还是昨天晚上吧,谢长修心情不好,坐着抽闷烟。鸡圈里开了七八铺牌在炸金花。几个经济负担重的无事可干,想睡太吵也睡不着,只好拖长修打牌,老规矩,输的喝水和画花脸任选其一。喝水害怕起夜,谢长修被画上三只乌龟的时候到了睡觉的时间。
谢长修裤包里的手机响了起来。谢光明听得很清楚,手机的铃声很急促,响三声后,看见长修哥把扳手交到左手,用右手去掏手机,不料手机是装在左边的裤包里的。手机接着响了第四声。看到他的动作明显有些混乱。谢光明忽然感觉长修哥的身上少了点儿什么,一时想不起来。是腰间,的确少了样重要的东西。看见他的两条腿晃了几晃,手在他脑袋附近乱舞。摸着了钢架,但是没抓住,又摸着了一下。他的一条腿弯曲了,腰部下滑到钢架下面。“腰皮带!”谢光明猛然想起来了,他腰间没有系皮带。他嘴里咕哝了一句,连自己也听不清楚说些什么,嘴就那样张开成个O形,再也合不拢来,定格一般,僵硬了。看见长修哥已经掉到了自己的脚下。什么物件抢先飞了出去,是他的一只鞋,或是他手中的扳手。他好几次挥手狂抓,好几次差一点儿够着一根间隔棒,好几次摸着大角钢。谢光明出自本能地伸出右手,仿佛只差一点点就触摸到长修哥衣服的一角。他的衣服在风中翻卷起半边,在钢架什么地方挂了一下,一瞬间都能清楚地听见撕布的声音,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伸出的一只手一时半会儿僵硬得也不知怎么收回。只见谢长修越落越快,迅速变成一小团,开始还在横一根斜一根的钢架上撞来撞去,弹了几弹。仿佛一阵风吹来,他就彻底离开了钢架,像断线的风筝那样,斜斜地栽下去。花海白得刺眼,一抹红晕若隐若现。谢长修已经只是模模糊糊的一个黑影,被雪白翻滚的波涛一口吞没。但他瞬间化成了一朵妖艳无比的红花,在脚底怒放。耳边只有风的声音。他们突然听见一声清脆的枪响,是那个每天在附近山坡转悠的年轻猎人,开枪打中了一只鸟。鸟斜斜地栽了下去。谢光明彻底忘了自己是怎么从68米高的塔上回到地面的,以后也再记不起来。那一天的整个上午成为空白。偶尔,他会站在已经长出了黄绿色小樱桃、枝繁叶茂的樱桃树林里,仿佛置身水底,拼命憋住呼吸,实在憋不住了,才长长吐一口气。那地方收拾过了,再没有任何痕迹,抬头看看塔顶,自己仿佛从来都没有上去过。白云在空中像一群绵羊,被风驱赶着,悠闲自在地游荡。
谢光明确实也参加了为死者争取权益的斗争。在那些日子里,据说打工仔们从来没有像如今这样抱成一团。从老家还来了许多人,他也分不清谁是谁,反正一律都黑着面孔,声音嘶哑,一脸倦态,彼此很少说话。长修哥家里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个舅舅,戴副眼镜,听说还是个记者。谢光明不喜欢这个人,感觉他像一部电视剧里日本鬼子的翻译。平心而论,谢风其谢老板倒是从一开始就是站在死者家属一边的。不知谁是头,这里再没有了队长、班长、工长和普通工人的区别,通通是架线工,是愤怒的受害者。有人提议抬着尸体去县城,去市里,去省城游行。戴眼镜的“汉奸”跳到石台上,用喇叭筒喊:
“大家安静!请安静!我们要派出代表,跟公司领导谈判。”
“我们要一齐见市领导!”
此起彼伏的声音,现场一团糟。有人开来一辆面包车,大家七手八脚地把用白布裹得严严实实的尸体从殡仪馆抢出来,放进了车里。殡仪馆不开大门,用铁链把道路封死,几十个架线工就像平时人工拉线那样握住了,有人喊:“一、二、三,起!”三下五除二,铁链连同拴链子的水泥桩被掀翻了根,丢在路边,大门也被推倒了。白色面包车缓缓前行,百十个工人和老家来的亲戚手挽手紧随其后。政府和电力公司的人又劝又拦,但是没用。好几拨人甚至发生了肢体接触,政府一名女的在推拉中摔了一跤,跌破了眼镜,公司两名保安被人打了,一个眼睛青肿,被送去医院,另一个满脸鼻血,轻伤不下火线。所幸局面暂时尚未失控。突然开来好几车防暴武警,同样手挽着手,拦住通往市里的大路。大家推推搡搡,形成僵局。从半夜到天亮,又从天亮到中午,大家又饿又困。“汉奸”跑前跑后,跳上跳下,三番五次用喇叭筒喊话,吐字都已经含混不清了。
“各位亲戚、朋友,这样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我们的目的就是要引起更高层的领导重视,现在这个目的已经达到。我们一定要把握好谈判的时机!”
对方的条件是必须先把死者送回殡仪馆。政府的态度很明确,稳定压倒一切,要求有关方面慎重处理,一句话,局面不准失控,事态不准进一步扩大。拖的时间不能太长,处理要果断,先要安抚好家属。紧接着,公司甚至派人派车专门送来了水和饭菜。而且听说谢风其在电力公司当大官的舅舅也转变了态度,替死者说话。原本公司只答应赔了65万元,而家属要求100万元,最后双方妥协,最终赔89万元,全部额外费用由公司支付。于是,皆大欢喜。
事后谢光明一连睡了半个月,太困了。他回想起那几天吵吵嚷嚷的日子,多数人热血沸腾,自己呢,脑海里是一片空白,完全像个木偶。躺在床上,他想,长修哥不知是否愿意自己血肉模糊的尸体用白布裹了一层又一层,然后被大家当成道具搬来搬去。好在现在他的骨灰已经被三伯和三伯娘带回,据说已然安息在他小时侯时常放牛的后山,这是春天,想必他坟上的小草用不了多久就会返青,转眼生机盎然,世界复归宁静。长修哥再也用不着替家里升楼的事考虑了。而谢光明一直没有上班。他想到了谢长修的那个手机,想看看最后是谁打电话给长修。他去49号塔转过,找不到。许多人害怕,走了,另谋出路。谢光明走也可留也可,现在他把一切事情都看得很淡。若说走,以后到哪里去,他自己没想好,只有一件事十分肯定,反正绝不回家。不知不觉,樱桃们悄悄地圆了,也变大了,淡黄色,起了淡淡的一抹红,看上去很像小女孩的脸蛋儿。
有一天,谢光明肚子痛,睡到中午过后才起床。起床后他钻进临时伙房,找到剩饭冷菜,将就对付着吃了点儿。他本想看电视,结果停电。偏偏鸡圈里面除他之外没有别人,实在无聊。谢光明走出门,很快到了坡上。太阳开始西斜。
原本是再熟悉不过的山路。几天不见,杂草疯长,又厚又密。小灌木枝繁叶茂,与野葡萄、猕猴桃、土茯苓和鸡血藤之类藤本植物相互纠缠,难舍难分。偶尔点缀其间的一些高大乔木,紧挨旁边生长着大蓬见血飞或是妹娘刺。见血飞的藤盘根错节,每隔一尺间距,生着鹅蛋般大的瘤子,怪模怪样,东倒西歪。蜂糖罐开满了白花。芭茅草、白茅草和丝茅草高低错落,葱葱茏茏。各类蒿草:苦蒿、白蒿、艾叶,有毒的蛇包谷和耗子头草,在荒地里成片生长。本来已临近春耕大忙季节,可是几乎所有的壮劳力都外出打工,农村只剩些老弱病残,一大半田地丢荒数载,眼下丝毫见不到翻耕的迹象。蛇包谷妖艳的花蕾含苞待放,粉黄的花蕊外包裹着大半圈粉嘟嘟鸡血红的花瓣,仿佛能揉出一摊血来,对采蜜的野蜂或翩翩起舞的大小蝴蝶来说,那深深的喇叭口真像是一个陷阱。沟边开放着一簇簇紫色的蝴蝶花和大团大团不知名的黄花,黄花的臭味很浓,闻久让人头昏眼花。再朝上走,蕨类植物铺天盖地,每天都在和行人争抢这些山道。野桃花和苦李花已经谢掉,黄绿色的树叶早已盖满树冠。快打田了,绕山沟里时时刻刻流淌着满渠的清水,沟坎上面的青苔更厚了。阳光更暗,空气更阴了。还有一条菜花蛇躲到了沟坎下,正欲钻进一道石缝。一般人都宁肯绕两三公里大路,也不愿抄这条近道。有一窝五彩斑斓的野鸡被他惊扰了,在母亲的带领下扑腾着,“咯咯”叫唤着仓皇地逃向对门坡。瞧见那几株山杨梅的时侯,谢光明摸摸裤包里究竟带没带卫生纸。他想解手,于是钻进了草笼。
他先是听见两个人说话的声音。两个女孩。不用看,谢光明知道是樱桃林的两名小主人,放学回家。几天不见,想必她们家的樱桃已经熟了,踏进去时也可以随便摘些来尝鲜,路边果,江边桃,果农的规矩只许吃,管饱,但不准往家带。谢光明刚蹲下去,一切都还没有开始,突然又不想了。要命的是,他又闻到了那一股熟悉无比而又十分陌生的雪花膏味,而且越来越浓。她俩越走越近。他蜷缩成一团,像只刺猬那样,生怕别人看到自己的狼狈样。他一动不动,闭住呼吸。不料,姑娘们走到他面前却停了下来。
穿碎白花衬衣的那个对穿粉红色连衣裙的女孩说了句:
“我方便一下,你替我把风。”
后者“咯咯”笑起来,说:“大的小的,大的我走远点儿。臭死人!”
话音才落,忽然听见一声惨叫。接着仿佛是那个穿件碎白花衬衣的姑娘“呜呜”哭出声来。她被蛇咬伤了?谢光明不曾细想,一只手提着裤子猛地冲出去。
原来是任二姑娘的一只脚被猎人安的大铁夹夹住了,血直流。她坐在一丛草上。谢光明慌忙上前帮忙。他忘了裤子是用手提着的,手一放,裤子松松垮垮掉到了脚背上。姑娘正抬眼睛瞧他,实然大声号起来,越哭越伤心。男孩子愣在当地,动弹不得,脸红筋涨,一时不知该怎么办?穿连衣裙的小姑娘看见姐姐哭,再看看架线工,恍惚明白了些什么,也跟着哭了起来,乱成一团。谢光明听见身后噼噼叭叭的脚步声,能感觉到小路在震动。听得见猛然一声断喝,声音像天上打雷:
“小杂种,你想干啥!”
谢光明回过头去,看清楚是那个年轻的猎人,站在两丈开外的一块岩石上,正平端着他的那把火药枪。枪口闪着阴冷的光芒。他全身的血顿时涌上头顶,脑袋里“嗡”的一声。同时,沉闷的一声爆响划破了傍晚的空气。快倒地的刹那,谢光明心里在想,他的那条白色卷毛的追山狗到哪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