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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 祭

2013-12-29东巴夫

山花 2013年24期

满眼都是金黄色的稻子。站在打谷场上,就像站在一块礁石上,从丘陵上顺坡溜下来的风,吹动了低沉着脑袋的稻子,形成一股耀眼的浪波。小村庄洋溢着稻香和青草的气息。

七叔一脸喜悦,咬着旱烟袋,在田间踱来踱去。七叔走到自家田边,坐在田埂上,用手抚摸着稻穗,他触摸到了希望。这是一个丰收年啊!天不下雨,这几天就要开镰了。

太阳抖搂出全身的热量,拼命地射出灼人的光。庄稼汉戴着大斗笠,脖子上挂条湿毛巾,弯下了腰杆,欻欻欻地收割着。坐在山坡上,满耳朵尽是金亮的镰刀割断稻秆的声音。十年前的那场凶猛的蝗灾,败了阵的庄稼人日夜站在田边,眼睁睁地看着蝗虫祸害稻子,那啃噬声与这镰刀声是一样的。蝗虫噬咬着人们的五脏六腑,而这此起彼伏的镰声,叫他们心生欢喜。

稻子担回家,铺在打谷场上,牛拉着石磙轧,用连枷打,三四天就打好了。

七叔把稻谷收拢成堆,用撮箕撮堆尖的谷子,往两只蛇皮袋里装,一袋一百斤。两袋谷子二百斤,是按爷爷死的那年定下的家规,每年每个儿子给奶奶二百斤粮食,这是赡养奶奶的其中一项。七叔正往袋里装着,七婶从屋里跑出来,一把夺走七叔的撮箕,把装了小半袋的谷子倒出来,用撮箕贴着地面撮谷子,重新往袋里装。七叔急了,又从七婶手里抢了撮箕,从谷堆尖上撮谷子往袋里装。七婶把袋口卷下去,用手捧了谷子往谷堆上扔。七叔再装,七婶捧了再扔。

七叔换了个袋子,重新撮谷堆尖的稻子装袋,袋装满了,七婶过来夺袋,七叔不让,两条胳膊抱着袋子。七婶说:“你让开,谁让你撮谷堆尖上的谷子给你老娘,她一个人吃得完吗?”七叔说:“吃得完,吃不完,都得给,这是娘的粮啊,还能不给?”“我没说不给,我做媳妇的亏待她了?就这两百斤粮食,哪年少给了?”“是没少给,给就给好点儿的,谷堆底下的土块石粒多,不能给,要给给堆尖上的。”“给好的?歹的留给谁?我们辛辛苦苦种了一年,我们就该吃剩底下的?”七叔不为所动,就是不松手,七婶跑进屋里抓了把镰刀,“你到底松不松开?”“我不松。”七叔话音刚落,七婶一镰刀砍下去,七叔的胳膊上鲜血冒了出来,血流到袋子上,浸红了稻谷。七叔呼呼地喘着气,两眼瞪着七婶。七婶眼里的怒火瞬间熄了,飘过一丝惊慌,接着流露出沉沉哀伤,两肩一垮,眼里挤出了泪水,她扯下脖子上的湿毛巾,摁在七叔的胳膊上,血很快浸湿毛巾,往地上滴。七婶嘴一撇,哭道:“这日子过不下去呢!”

七叔挨了一镰刀,装上了谷堆尖上的粮食,照常给奶奶送去。

奶奶看见七叔缠着布条的胳膊,鞋尖上的血滴,紧皱着眉头,撇着苍白的嘴巴,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七儿啊,你这是何苦呢,为了我这老不死的遭罪,该天杀的啊!”奶奶抽噎起来,“你还送这些粮来做什么?我每天出去捡穗,早晚能捡到一年的口粮,我这张贱嘴吃不了多少。”

七叔的眼泪也下来了,“您活成了精怪,又不死,您不死,我迟早就得死。”七叔带着哭腔说。

“你爹不带我走啊,他把我一个人留下来,我遭罪,你们也跟着我遭罪,我有罪啊,我怎么不死啊,活成了老妖怪……”奶奶屈膝,两只老手拍打着大腿,脸朝着大门哭了起来;她的脸抽搐着,嘴巴大张着,泪水濡湿了皱纹,从皱缩的下巴往下滴,但没有正常的哭声,她哪里敢哭出声来,只是喉咙里咯出几个断续的叫人心如刀绞的“啊——啊——啊……”

“您有什么好哭的!好日子还在后头……”七叔说着,擦了一把眼泪,把两袋粮食移进仓屋放好。“您用木板压着袋口,用铁锅盖上,当心老鼠,下大雨这屋顶又漏雨,不要把稻子打湿了。”奶奶一脸浊泪地站在门口,点了两下头,“你不操心,我来弄。”

七叔抬头看了看墙上爷爷的遗像,转身出了门,快步离开了。

院里的两棵银杏树眼瞅着掉光了叶子,日头越来越短,悄悄打个盹,回过神来已是深秋季节。山岭上开满了野菊花,一簇簇生在山路两旁,或是山坳的水涧边,或是一片片地铺开在山坡上。枯草黄藤在风中纷纷倒伏,金黄色的散发着清香的野菊花缀满了山岭,星星点点,映得山谷亮敞敞的。

这是属于奶奶的季节。这满山满岭的野菊花,只等着奶奶去摘。奶奶背着竹篓,顺着阡陌交错的田埂进了山。她用手心抚摸着菊花瓣,是那样的轻柔,那样的惬意,眼前的灿烂景象让她有了片刻的宁静。奶奶在山坡上坐了一会儿,就开始干活了,她的手指干瘦却有劲,很快就捋完一大片菊花丛。她艰难地爬上连绵起伏的山坡,拄着竹竿下到山坳。就这样捋了一个星期的菊花,奶奶的两只手已被花粉染黄了。

捋菊花是奶奶在深秋季节最重要的农活。

这一天,奶奶吃了早饭照常进山捋菊花。出发前,奶奶往竹篓里放了几个果子,一碟花生米和一小壶酒。她要顺道去看看爷爷。

爷爷的坟地在菁山南面的一片枣树林里。枣树林里也是菊花烂漫,爷爷的坟头上簇生着野菊和风信子,荒草吞没了墓碑。奶奶拔掉坟上的枯草,在碑前搁了个盘,摆上果子,一碟花生米,倒了一杯酒。奶奶席地坐在墓碑旁,坐在菊花丛中,看着爷爷的坟堆,眼泪止不住流了出来。“好多天没来看你了。”奶奶端起酒杯,把酒洒在碑下。“这是今年新酿的谷酒,前些天托七儿打了这一壶,你尝尝。”“你生前啊,这酒害了你的命,在阴间,你要少喝一口,多活一年能多喝多少壶酒啊。你总不听我的,往死里灌,你借酒浇愁,为儿女操碎了心,如今怎样,你过去了,也算解脱了,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活不活死不死的,倒害死人喽。”

风像一只发了疯的白驹在枝丫间跳跃着飞掠而过,把奶奶脸上的泪水吹干了,眼下边现出一条通红的印迹。花白头发在风中乱舞,握住酒壶的手不停地颤抖。而后,奶奶一句话不说,就静静地坐在坟边,看见几片枣叶脱离枝干,胡乱地飘落到草丛中。

奶奶的孤独感和原罪心与日俱增。她不再喜欢往人堆里凑,只是离人群远远地依风伫立着,看着大家欢笑热闹;看见谁家的小娃娃,她也不再凑上前去抱一抱、摸摸娃娃的脸,她照看过十二个孙子,一个个从她手里学会走路,学会吃饭穿衣,被她牵进学堂的大门。可如今,她看见村里的奶娃娃,总是避得远远的,她说她年纪太大老得没样了,魂早就飞了,就是一具行尸走肉,哪还敢碰那些奶娃娃,她说不吉利;又说自己身上有股“老人味儿”,不敢凑大家太近,怕招人嫌弃。她若不上山去,就把大门紧闭着,独自默默地坐在院子里,等待着天渐渐转黑。她退缩到自己的黑暗角落,把与世界通连的那扇大门渐渐地关上了。

奶奶隔三差五上山去,她到爷爷的坟边去,还是坐在墓碑边的荒草里,两条胳膊搭在膝盖上,风从草尖儿上溜过,呼哧哧地响。她有时一言不发,只呆呆地坐一会儿,拍拍身上的尘土下山去;有时心里堵得慌,冲着爷爷的墓碑和光溜溜的山坡呜呜呜地哭一场,哭够了,一声不响地回到自己的牢笼中去。她坐在坟边喃喃自语:“他爹啊,你在那边看得清,你给我算算,我的阳寿还有多长……我在这边活受罪啊,死又死不了,你快点儿把我招过去吧,我去那边还是勤勤恳恳地伺候你……”

爷爷的坟墓,那片枣树林,成了奶奶那颗老心的慰藉之所。她拄着竹竿,一次次艰难地爬上山岭,那佝偻着的瘦弱矮小的身影,映着荒草连天和落日余晖,深深地刻在我的记忆里。

奶奶去世前的那三年,总是背着一个蛇皮袋走村串乡地拾荒。婶婶们说她,说她不愁吃喝不愁穿住,一大把年纪了,去拾荒,多招人笑话;叔叔们也说她,说她子孙满堂,都供养她孝敬她,她弯着腰到处捡废品,给子孙后代丢脸。奶奶不听劝,依然去拾荒。她拾荒的工具是一个铁耙子。七婶有一回悄悄地推开院门,在院子里找到了那个铁耙子,支在台阶上,啪地一脚踏成两截,扔到鸡笼旁。奶奶第二天在鸡笼边,找到断成了两截的铁耙子,她砍了两截尺把长的竹竿,用麻绳绑缚在断开的地方,照例收拾了蛇皮袋、水壶和几张菜饼子,出去拾荒去了。

叔婶见左右劝阻不住,就放任开了,说:“随她老去折腾,只要她舒舒坦坦的,别人怎么说我们不理会。”可后来事情有了变化,外村的人向村里人反映说:“你们村的孔婆婆是个偷儿,拾荒的时候顺手牵羊拿人东西。”刚开始大家不信,后来又有几个外村人向村里人告状,说“孔婆婆钩走了我家晒在院墙上的一双白球鞋”;说“孔婆婆收走了我家廊檐上的纸盒子”;说:“孔婆婆从晒场上拿走了我家一把铁铲子”。村里人把这些闲话悄悄地告诉了叔婶,叔婶的怨气就更深了,说不理会是不行的,于是他们决定派人轮流守着奶奶,或提一篮子花生让奶奶帮着剥,或背一筐红辣椒让奶奶剁细了撒上盐腌渍。七婶不让小儿放牛了,牵去让奶奶放,到了插秧割稻的季节,则让奶奶帮着烧饭洗衣裳。虽不是什么体力活,可奶奶手里不得闲了,她一点儿意见没有,也干得乐呵呵的。

我大学毕业那年的九月回到村庄。那天我背着行囊走进村庄,叔婶早在村口等候着,看见我,连忙跑过来卸下我的行李,婶婶拉着我的手,问我饿不饿,说他们已经做好饭了。我没看见奶奶。婶婶说先回家吃饭,我说我先去看看奶奶。

我走到院门前,看见院门关着,推了推,门上了闩。我喊道:“奶奶,奶奶……”没人应。我沿着墙脚一路喊着奶奶走到晒场,我看见大门锁着,廊檐上铺晒着野菊花,我把门推开一条缝,把头挤进去,一抬头就看见墙上爷爷的遗像。堂屋里空荡荡的,只有几件用了多年的桌椅和农具。

我的眼泪止不住往下掉,我想起少年时代,还没走到院门口就开始大声叫着爹爹奶奶,从院门口一直叫到打谷场上,我叫一声,爹爹奶奶就应一声,我一溜烟儿就跑到了大门口,爹爹开了院门,听见我的叫声已经到了打谷场,他们又沿着墙脚转到大门口。可今天,我像少年时代那样一路叫喊着奶奶,来到打谷场,却没有人应我,爷爷慈祥的目光注视着,却不答应我,奶奶不知到哪里去了。邻居老婶子听到叫声走出来,看见是我,一脸的惊喜,说:“山娃,你回来啦!”我点点头,说:“婶婶好!”

“你奶奶不在家,上山捋菊花去了。”

“在哪座山?啥时候出去的?”

“你不用去找,天快黑了,这会儿就该回来了。”

老婶子搬了把椅子让我坐,端了一盅子凉水让我喝。我坐在廊檐下,抓了把菊花凑到眼前,花瓣已经失去水分,但那金亮的色泽和沁人的香味没有消失。我的手心沾满黄色花粉,那清幽菊香冒上指尖,溢进了我的鼻孔。这是奶奶的气息。

奶奶黑瘦的身影忽然从屋旁闪出来,我喊了声奶奶,她抬头看见我,满脸欣喜,“咦呀,山娃,我山娃回来了!”我从她肩上接过竹篓,是一篓金灿灿的野菊花。奶奶拉着我的手坐在台阶上,“山娃,回来了,下学了呀!”我笑着点点头。“长高了哦,还是瘦,俊模样没变,成大小伙子了。”我笑了,握着奶奶的手,“上岭爬坡多累啊,您身子骨也不太好,以后还是少去。”“娃不担心,我还走得动,到处走走,心里舒坦。”“瞧我这记性,忘记开门了,山娃,这是钥匙,把门打开。”

屋内一切摆设都没变,还是那几样旧物件;院子里还是那几棵孤零零的树。

桌上倒扣着一个竹筛子,揭开,看见三碗菜:一碗萝卜咸菜,一碗煮熟的黄豆,一碗南瓜片。

奶奶倒了盆水让我洗脸,又从陶缸里舀了瓢水给我喝,我喝完递给她瓢,她舀了瓢水咕咕咕一饮而尽,看见我笑,奶奶也笑了,露出几颗黑黄的牙齿。

坐了一会儿,奶奶拉我进房间,她从枕头套内的棉絮里掏出一个黑色的布袋,我一眼就认出这是爷爷生前赶集时缠在腰带上的那个布袋,是用纳鞋底的白色粗线缝的,袋口一根深蓝色的长布条,是用来缠住布袋,绑缚在腰间的。奶奶悄声说:“这是我这些年攒的几个钱,被人偷了一回,大钱都被偷走了,就留下这几个小钱。”奶奶说着解开布条,打开布袋,从里面夹出一扎钱,都是零票子,大部分揉乱了,长了霉,最上面是一张一百元,下面是四张五十元,还有几张二十元是完整的。“你数数,看一共有多少钱,我自己也不清楚。”奶奶说,我接过钱,拿起那张唯一的百元钞一看,发现是假钞,是一张仿造得很低劣的假币,我说:“这张不对,这张是假的,奶奶。”

“是假钱?我不认得,这张红钱是前些天你七婶还给我的钱,她打麻将输了,向我要了两张五十,后来还了这张一百的。”奶奶说。

“七婶怎么干这种事?太不像话了。”我说,“我找她换回来。”

“算了算了,不做声,唉,不惹她。”奶奶眨了眨眼睛,沉着脸说,“假的就假的,我也不会用,你一说,她就跟你闹,闹完了再跟七儿闹,她不会消停的,不惹麻烦。”

“我去捡废品,他们不让我捡,我捡稻穗,他们也不让,我捋点野菊花,晒干了叫别人收去,赚几个钱,我为了什么?我就想为自己攒钱买一副棺材,我到死了不能没一副棺材啊!”

“奶奶,您才八十三,不说这样的话,现在的百岁老人多得很……”

“不,不赖活着,毛主席才活八十三呢,我不能久活着,给他们增加负担。死了一了百了,安逸些。你看你爹爹,有一副杉木棺材,你父亲给他立了墓碑,他多好啊,我不如他。”奶奶说着,把钱放进布包,缠好,塞进枕头内里。“原来的钱也是放在这个布包里,放在那个老木箱子里,外面还上了把铜锁,还是被别人打开了,把几个大钱拿完了,就剩下这几个钱,我看放在哪里都不安全,他们都能够找去,现在没得法,就塞进这枕头里面。也没大钱了,他们也看不上了。”

两天后,一个弥漫着白雾的清晨,七叔摇响了拖拉机,突突突地开到打谷场上。几个叔叔婶婶陆续从白雾中走出来,聚在打谷场上,他们商议过后决定这一天就去镇上给奶奶把棺材买回来,婶婶们说早些买回来让奶奶早安心,别总是担惊受怕,整天唠唠叨叨的。叔叔们不看她们,闷闷的一声不吭。七叔说刚好我今天要返城,让我坐拖拉机去镇上搭车。我提着行李包爬上了拖拉机。

奶奶打开院门走了出来,看见我站在车上手里提着行李,她说:“山娃,你今天就进城去?”我嗯了一声,奶奶垂下了眼帘,紧闭着嘴巴,她从茅房后边的稻草垛里扯了两把稻草,挽成一个草靶子,塞在我屁股底下,说:“铁板子僵寒,垫个草靶子暖和些。”

“奶奶,我走了!”拖拉机开动了,我对奶奶说,她转过身去,摆了一下手,接着抬起袖子擦拭眼睛。我的泪水顷刻流了出来,我赶紧转过身去,不让婶婶们看见,我不好去擦拭,就任凭泪水在晨风中流淌。

次年秋天,七叔打电话来说,奶奶身体垮了,瘦得皮包骨头,走不动路,只能躺在床上。又过了半个月,七叔的电话又打来了,说奶奶的病情加重了,意识模糊,说不出话来了。我们急忙坐车回去。

前屋的侧房里,窗户虚掩着,只露出一条缝,外面有太阳,但照不进屋子里来。婶婶在侧房的地上铺了一层稻草,草上垫了一张毯子,奶奶睡在上面,身上盖着一床红底黄花的旧棉被。我推开门,一缕暗光在奶奶脸上晃了一下,她睁开眼睛,看见了我,吃力地抬了一下手,使力说道:“山娃,你回来了……”她气息微弱,语气哀伤,“又让你们操心喽……”我坐在草铺上,紧紧地握着奶奶那双干枯坚硬的手,眼泪簌簌往外流,我用手背擦了一下,奶奶看着我的脸,说:“不哭,不哭……人总有这一天的,我这下好了,不用再受折磨了。”我伸手掖了掖被角,问她:“晚上睡着冷不冷?”奶奶点了点头,“冷。脚僵。”我手伸进被子里摸到了奶奶的脚,她穿着袜子,但还是冰凉的。婶婶家里没有暖水袋,我问有没有空的饮料瓶子,小堂妹说有,不一会儿给我找来三个饮料瓶子。我往瓶子里注满热水,扭紧瓶盖,把三个简易的“热水袋”塞进脚下的地毯下,奶奶动了动脚,触碰到了热水袋。过了一刻钟,我把手伸进去摸奶奶的脚,手里暖暖的,奶奶的脚已经暖和了。

我们在家照顾了几天,奶奶的身体竟奇迹般地缓过来了,她能一餐吃一碗米粥,能坐起身来,我把她抱到廊檐外晒太阳。小堂妹递给奶奶梳子,奶奶自己梳理头发。七叔见奶奶的身体渐渐恢复健康了,让我们回城去,不要耽误了工作,说家里有这些人照看着,让我们早晚放心。奶奶也让我回城去,让我不担心,说病重了再打电话让我回来。我知道她说的不是真心话,她哪里舍得让我离开。回城那天,奶奶不怎么说话,抓着我的手不放开,说好好工作,保重身体。

一个月后的一天清晨,我从梦中醒来,嗖地从床上弹起来,我告诉自己:我要回去看奶奶。我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我要回去看奶奶。不知道这股意念是从何而来,一股冲动的气在身体里突来撞去,我要马上搭车回村去看奶奶。可那天因为种种原因,我终于没有回去。

第二天凌晨四点,电话铃声把我惊醒,是父亲打来的,说,你奶奶走了,马上赶回来。

慌乱中,手机响了一声,我抓起手机,看见是一条短信息,是一个堂弟发来的,只有四个字——奶奶没了。我没了魂,软软地坐在床头,手指痉挛地跳动,心脏似乎被一团火在炙烤着。我于是相信,奶奶是真的没了。

七叔说他们夜里轮流看守着奶奶,长夜漫漫无聊,他们打了会儿麻将,散伙后去看奶奶,奶奶还在唉声叹气,稻草窸窸窣窣地响。他们太困了,白天还要干农活,他们就随便躺了一下。天麻麻亮,七叔起来上厕所,顺便推开门看奶奶,发现奶奶已经走了。

奶奶孤独地躺在那间幽暗的房间里,悄悄地离开了人世。六十五年前,她从河的下游村庄经人介绍,嫁到河的上游这个叫松林坡的小山村;六十五年前,这间房屋是她的婚房,里面摆放着高大的红床,贵气的衣柜,鎏铜的梳妆台,金银首饰俱全,小镜云鬓,花好月圆。她瘦小羸弱的身体在这间婚房生出了八个儿子。而如今,这间房屋是幺儿子的杂货间,用来堆放犁靶镰锹、秧马、水车等农具。屋子收拾干净后,媳妇用稻草打了个地铺,奶奶就躺在那里,屋子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都消失不见了,只有身上的那床红底黄花、画着牡丹图案和大红福字的旧棉被,陪伴着她走过了最后孤独冷寂的一夜。

一年后,我为奶奶写了篇墓志铭——她

生於公元一九二九年腊月二十三

卒於公元二零一一年正月初七

她来过

现在,她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