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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今

2013-12-29石舒清

十月 2013年2期

黑头头阿拉胡

外爷是一个皮匠。还很小的时候,就记得外爷不是在院子里用一个简陋的工具合皮绳,就是坐在窗前,就着透窗而入的阳光给人缝制皮衣。外爷住的屋子里总是有一股硝皮子的味道,有些呛鼻,但是待久一些就会适应的。从外爷的屋子里出来,和别的娃娃玩耍时,他们就会皱鼻子,好像从你身上闻到一种怪味似的,其实就是皮匠味。要是捉迷藏,你藏得再好,别人循着这股味道,一路也可以把你找到的。感到黑暗中那找你的娃娃不停地吸着鼻子,然后就伸出手来,把藏在暗中的你抓个正着。你去抓别人也不行,你在暗中摸索进来,人家可以根据你身上的味道悄悄地变化藏匿的地点。所以我和小舅舅我们几个,玩捉迷藏的游戏总是吃亏的。外爷姓马,都叫外爷马皮匠。木匠住的塌楼房,良医守的病婆娘,小时候就常听到这样的说法,年近半百才对这样的话深有领会。仅这两句话就够人们说一阵子的。可不正是这样。外爷虽说是个皮匠,自己和家里人却并没有穿过几件皮衣服的。好像正因为外爷是个皮匠,这才知道皮衣的贵重,不是任何人都可以穿的。外爷只是给别人做皮衣,自己挣几个手工钱。记得那时候常有人把皮子拿来让外爷给他们做衣服。也许我们年幼少见识的原因,觉得每一个远来的人都显得气派又神秘,他们坐在炕上吃饭喝茶的样子总像是在遵循和完成着一个重要的仪式。后来在电视上看到出访异国的使者时,会不期然地想起那些在我们少小时候,往来过外爷家的客人。有时候外爷会像打短工的人那样,到客户的家里去住下来给人家做皮活。有时候会一走几个月,听说是外爷做完一家的活被另一家又请去了,正因为这样,我们也听说了一些地方,是我们从来不曾听过的。其实离家最远也不过百里的,但是那时候却觉得外爷所去的地方遥不可及,和别的国度一样遥远且神秘的。记得外爷出远门回来,家里总是有一种特别的气息的,一连数日缭绕不散,好像原本熟悉的外爷,忽然间有了某种陌生感新鲜感似的。别的不说,只说小舅舅,小舅舅年纪和我相仿,比我还要小两岁的。原本像外爷打着的线团子那样黏着外爷,不离左右的,有时候外爷在做针线,他也会十分有把握地从炕的一端跑过来,坐在外爷的怀里,使外爷不能继续劳动。但外爷并不生气的,在忍耐中享受着什么的样子,然后就亲亲小舅舅的这里那里,嘴贴着小舅舅的额头亲昵地说,好了吗?如果小舅舅摇头,表示还没有好,外爷会再亲一番小舅舅的,直到小舅舅满意地离开,外爷才会继续他的针线活的。但远行回来的外爷却使得小舅舅有特别的情绪和举动了。听到外爷回来,小舅舅不管在哪里玩,都会很快跑回家里,但是在看到外爷的一瞬他却背过身去了,动着肩膀大口喘气,在害羞似的。外爷好像和他心有默契,半躺在炕上,用一种十分特别的眼神看着小舅舅,可以说只有看小舅舅时,外爷才有过那样子的眼神。外爷这样的眼神使得我们都很是羡慕小舅舅,觉得在这么多的人里,只有他是一个稀罕物,并因此高人一等了似的。好像人们都乐于看到在外爷面前害羞的小舅舅以及用那样特别的眼神看着小舅舅的外爷,好像大家都乐于被这样一份情谊所感染。有时候小舅舅忽然会转过脸来,给人看他汗津津的笑脸,有时候会使人意外,不知什么原因,小舅舅竟忽然间抹起眼泪来,这样的情况下,小舅舅就不容易向着外爷转过身来了,即使有人劝,小舅舅也不听的,倒似乎是越劝越犟。不论小舅舅如何作为,外爷都是那样的眼神看着小舅舅,对他的任何心绪和举动都能理解似的。梢后结大瓜。这是大人们说过的话,是说小舅舅的。说小舅舅是外爷这根枝上所结的最大的瓜。我们听到了,就叫小舅舅大瓜。大瓜大瓜大瓜,我这样叫着跑开去,就听见小舅舅在后面吆喝着一路追上来。不知对这样的叫法,小舅舅满意不满意。外爷当皮匠,虽说是挣得几个辛苦钱,然而也有不顺的时候,记得一次外爷就被公家抓去了。关在了县牢里。说来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就是给人做皮活搞副业了,但那时候这样的事情好像也是很要命的,就看怎么来定性了。记得外爷在县上关了前后有半个月左右,大舅舅天天去看外爷,带回一些消息来。我们那时候都感到家里已经发生了很大的事情,觉得人人都六神无主,热锅上的蚂蚁似的。要是把外爷判个无期徒刑我们有什么办法。要是把外爷枪毙了我们有什么办法。就那么点理由,就那么点罪过,不允许你搞副业,你搞了副业,那么就判你徒刑,就枪毙你,你有什么办法,什么办法也没有,公家咋判就咋受,没有谁觉得自己在这个事情上还能有点子作用的。那时候大家只是等大舅舅带回消息来,大舅一回来,家里人就围上去。大舅虽然显得疲惫,但也在我们眼里显出一种神秘神气的样子了。那时候大家觉得要救外爷,也只有靠大舅,至于怎么靠大舅,却又都茫然的。记得大舅把蒸好的馒头给外爷一次次送去。但外爷也只是关了半个月左右就给放回来了。听说外爷回来了,我们都欢呼着向大门那里跑去,就在门口碰到外爷,外爷绕过跑在前面的我,把紧随在我后面的小舅舅一下子抱起来,并举过自己的头顶,让小舅舅骑在他的脖子上。我仰头看着,觉得小舅舅的脸在阳光里看不清楚。

外爷除了当皮匠,间或还给人看病的。一些身上出来皮癣或疥疮的人,都愿意来寻外爷给他们看病。外爷看病的办法也没有什么神秘的,好像人人都可以学会的。不过是一碗清水。外爷先是念念有词,然后就含一口清水,向着病人的病处喷去。如此而已吧。外爷是我见过的疗法最简单最经济的人了。记得外爷看完了病时,病人并没有什么报酬给外爷,常见的情况是,病人只是躬身向外爷道出一个“色俩目”(问候语)而已,以此表示对他的感谢。还需要外爷同样躬身来领受这个“色俩目”。我现在想,越是在这样看似简单的往还中,越是会使人感到大的欣慰和满足吧。我想医生和病人的关系,只有这样子才好。还有一个情况是,哪家的人有了古怪的疾病,比如忽然哭笑无常,忽然昏不知人,忽然吓得缩成一团,谁家有类似这样的病人时,也会把外爷请去看看。这样的病人多系妇人女子。我们有时候也跟外爷去医病现场的。往往病人看见外爷时,都会吓得发抖起来,也有的病人会指着外爷痛骂,好像外爷的到来干扰了她的好事,侵犯了她的利益似的。并声明说不怕外爷,嘲笑着外爷的手段,说外爷的那点能耐,不要说她不放在眼里,连个碎娃娃的尿床病也看不好的。外爷不说什么,而是冷冷地看着她,像是在洞察着究竟什么在她身上似的,忽然就使个眼色,旁边的人即控制了病人,外爷从容地走上前去,在病人的额头或人中那里扎出血来便退到一边,要是出血黑紫,就能看出外爷的满意来。也有些人家,家里有着这一类病人,使阖家不得安宁,于是就请求外爷暂时在他们家里住几天。外爷也去的。我和小舅舅还跟过几次,当疯女人在隔墙的屋子里闹个不休时,外爷也只是照睡他的觉而已。这样子,病家请外爷来的目的又在哪里呢?

在我的印象里,外爷相对是一个比较寡言的人,外爷的颧骨很高,硬硬的,这使外爷显出不爱说话的样子来。但是我又分明记得我熟悉的一些民间故事都是从外爷那里听来的。在粗糙的木盆里洗皮子的时候,摇着简陋的纺车合绳子的时候,打毛线的时候,这样一些一个人难以完成的事情,外爷就会让我们参与其中,但在这样乍看有游戏的成分实则很枯燥的劳作中,我们的耐心实在是很有限的。也许是为了留住我们给他帮忙,外爷才给我们讲了不少的民间故事吧。民间故事,我们叫古今。外爷讲给我们的古今,多少年来我们也一直讲给别人听着,尤其母亲,好像总是忘了她曾经给我们屡屡讲过似的,总是不经意间就讲起来,讲完了不忘说一句,这是你外爷讲过的。也曾烦过。如此一些陈旧的故事,有什么可听的。然而等我活到外爷当时讲古今的年龄时,忽然觉得这些古今是那么的值得一讲,好像听过多少遍,待活到这个年龄时,才忽然听出其中的意思来。

在我们帮外爷做皮活的时候,外爷给我们讲过这样一个古今。

说是一个牧羊人,老实巴交,除了放羊,不会别的什么。但是他竟然向往死后能进天堂。他不知道通过怎样的修炼才能步入天堂之门,于是就去向雇主讨教。他的雇主是一个非常博学的阿訇,同时有着相当的家业,仅羊就有着近五百只,雇了牧羊人给他放着,牧羊人就向博学的阿訇讨教如何才能进天堂,除了放羊,就是问这个事,把阿訇问烦了,为了不让牧羊人再问,他就搪塞说,我教你一个进天堂的法子,你看你放的羊,有白头头的,有黑头头的,你一天记着念黑头头阿拉胡,白头头阿拉胡,这样子长念下去,你就能进天堂了。阿拉胡系阿拉伯语,真主的意思。牧羊人喜极而泣,说我的雇主啊,你把这么重要的机密说给了我,我拿啥来回报你呢?我的工钱你给我减掉一半吧。阿訇看这个人真是个愚人,没想到自己在这个事情上竟有便宜可占,就说好吧,你记着要天天念,一天不念,天堂的门槛就高一截。牧羊人得了宝贝一样回去了。再放羊时汤瓶(穆斯林用来沐浴净身之物)就不离身。时时让自己带着小净,时时念着阿訇教他的那两句,白头头阿拉胡,黑头头阿拉胡;白头头阿拉胡,黑头头阿拉胡,念得满心欢喜。念得热泪长流。后来的结果是,老实巴交的牧羊人进了天堂,会念真主的全部经典,不会发错一个音的阿訇却落入了地狱,而且是地狱中最深的。

就是这样的一个故事。可谓简单至极。

但是一天想到这个故事时,我心里强烈地一动。已是年望半百之人,还要允许自己读不懂这故事吗?

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事不宜迟。我决定即刻记下这古今,连同讲这古今的我的一个亲人。亲人早已冥化无迹,这样的古今却有必要一代代讲下去。

夜明珠

《夜明珠》的古今是母亲讲给我和妹妹听的。母亲后来也还有讲古今的习惯和喜好,但是这个关于《夜明珠》的古今,母亲没再讲好像已经很久了。

小时候听到的东西总难忘记,所以这个古今即使母亲不再讲,也还牢牢记得的,不妨再讲一遍吧。

说是一个女人,年纪轻轻就不幸成了寡妇,丈夫留给她微薄的家产和一个遗腹子。娃娃生下来,是一个儿子。这女人又高兴又辛酸。娃娃满月的时候,她抱了娃娃,到丈夫的坟头,下了毒誓,说从今往后,再嫁的心思收了,自己的欢乐不说了,一笔勾销了,活着的任务就是把这个娃娃拉扯大,让他成为一个好人。女人说话算话,后来不断地有来说媒的,用各种理由说服女人,女人还是守誓不违,就这样,拉扯大了儿子,给儿子娶上了媳妇。古今总是有些缺乏逻辑性的,原本说这是一个很年轻的寡妇,那么她给儿子娶了媳妇,当了婆婆后,也不会成为一个多么老迈的人,但是讲古今的人不管这些,他们只强调他们乐于强调的部分。这和中国画的取意遗形有些像的,也有些像中国的老戏,比如诸葛亮坐在城门上唱空城计,其实只是个戏台,并没有城池的。看戏的人也不强求的,好像唱戏的人不准备这些,听戏的人也不要求这些。这样的一种默契其实是很有意味的。所以母亲讲的《夜明珠》,待到那寡妇娶了儿媳成了婆婆时,好像忽然之间,已经成了一个年岁很大的人了。她收拾得还齐整,但是已经有些耳背眼花了,尤其牙,掉了很多,已没法子吃硬东西了。从另一方面也反映出她带一个儿子的不容易,为了另一个生命,把自己在短时间内就劳苦得不成个样子了。古今一直讲得风平浪静,说到寡妇娶儿媳妇时,忽然起了一点波澜,原来这寡妇真是个苦命人,年轻时死了丈夫,待娶了儿媳妇,却发现遇人不淑,这个儿媳妇,不是个善茬儿,她不想和婆婆住在一起,只想过他们小两口的小日子,于是就恶待婆婆,当寡妇的儿子不在家时,她就勒扣老人的衣食,使老人挨冻受饿。老人呢,为了小两口的感情,只能是委屈自己,忍了又忍,后来到底是饿得受不了,就偷偷把儿媳妇虐待自己的事告诉了儿子。老人对儿子说,家里喂个鸡喂个狗也要添一把食呢,你就让她两顿饭时还记着有我这么个人吧。要是一顿忘了一顿你让她把我记着吧。这听来是令人难过的话。但是儿子那时候也有些变心了。他希望家里平安,母亲给他最好不要找事。听了母亲的话,他有些不愉快地想,没有这样的事吧?我不相信她不给你吃,人不吃饭是活不下去的。这些话他几乎说出口来,但是当着老人的面,他还是说,好,我给她说一下。他觉得母亲不给自己省事,这样的难为情的话可怎么好出口。但是他还是选了一个好的时机把想说的话说了出来。老婆一下子就反了。小两口的感情出现了危机。男人见势不好,就离家出走了,到哪里帮人擀毡挣钱去了。丢下这一老一少两个女人,看她们咋生活去吧。眼不见为净。也许是寡妇过于溺爱的缘故,使她的儿子一直懦弱,母亲当然是不必怕的,却实在是有些怕老婆。他在邻村帮人擀毡,心里还惦记着家里的事,究竟谁说的是实话呢?我回家看看吧,眼见为实。于是他就扔下正擀着的毛毡,悄悄溜回家里去了,正碰上老婆不在家,只有母亲一个人在家里,他就把窗户纸舔开一点往里看,这一看不要紧,这一看就看得他肚子里顷刻间满肚子的气,猜猜他看到了什么,他看到母亲竟然在吃东西,嘴里咕噜咕噜咕噜吃个不停。这可是眼见为实,再也怪不得别人了。这样一来他觉得自己很容易和老婆站在一起了,母亲原来是一个说假话的人,是一个挑拨是非的人,是一个不得够的人。他不知道这正中了媳妇的奸计,媳妇知道他们母子是穿一条裤子的,知道他会偷着看的,就炒了一小碗大豆,给没牙的婆婆吃,婆婆不吃吧,肚子里饿得很,吃吧,没牙的嘴,这样子的铜豌豆可怎么吃得下?只好在嘴里这样子咕噜来咕噜去。但是她这样咕噜着的样子却把儿子儿媳妇赶到一个立场上去了。儿媳妇很委屈地哭着说,我说了你不信,你自己的眼睛你总该信吧,如今你说说该怎么办?反正这样的一个不知道好歹的老人我是一天也不能跟她一起过了,这样子下去,她不知道还会说出什么话来呢,还不知道会怎样的冤枉我一场呢。媳妇的意思很明确,她出了一道选择题让丈夫做选择,或者是你和你妈过,或者是你和我过,你要和我过,我也答应你和你好好过;你要和你妈过,我没意见,我就走,给你们把眼前头腾开。做丈夫的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和老婆过好。一个吃个不停的老人还老喊肚子饿,这是无法搞好关系的。他向老婆问计,老婆这方面的计谋是不少的,就给他出了一个计。于是决定依计而行。这里还得插叙一个情节。这家里有一条老狗,跟着老人很多年了,那是一条很好的看门狗,媳妇虽然讨厌它和老人之间的情分,但念在它实在是一条忠实的看门狗的分上,也没有拿它怎么样。毕竟它看的门是大家的门,不只是老人一个人的门。说来老人在这个家里就没有什么位置的。狗有时候头枕在门槛上看着屋内,看着黑洞洞的炕上坐着的老人,眼神笃定又悲凄,好像对老人的处境深有了解似的。接着说古今。一天早上,太阳刚冒花子,老人的儿子就起来收拾架子车,然后显出孝顺的样子对母亲说,母亲长年累月坐在炕上,闷也闷死了,今儿是个好天气,他也没有什么别的重要事情,就想拉着老人出去转转看看。老人答应了。这样儿子就用架子车拉着他的母亲出发了。这时候儿媳妇不知哪里去了。老人也许想,正因为儿媳妇不在,儿子才获得了一个尽孝心的机会吧。就在架子车拉出街门的一瞬,家里的那条老狗也有些警觉地跟了出来。儿子回头喝斥了它多次,它也是照跟不误。老人说,让它跟着吧,跟着去再跟着来,它是家里的老狗,想丢也丢不了的。就这样让它也跟着了。儿子拉着老人转了老半天,使老人确实愉快了不少。她想建议儿子返回去,她已经很满足了,但是这时候儿子却下决心似的变了一个方向,向很偏僻的地方拉去。老人问咱们这是去哪里啊。儿子只是拉着跑,不说话。儿子跑得那么快,老狗都快要跟不上了。后来就把老人拉到一个很凶险的地方,那是海原大地震时形成的裂谷群,一个个深玄难测,好像只有鬼怪才可以在其中出没。跑到一个裂谷跟前,那做儿子的倒转车头,车辕往起一掀,就把老人倒入裂谷里去了。他唤老狗跟他回家时,老狗却向着他恶狠狠地龇龇牙,也一下子跳入裂谷里去了。

这以后附近就常发生这样的事,就是周围犁地的人,他们犁地的间隙,想吃干粮喝口水时,却发现放在地头的干粮袋成了空的。四野静寂,连一个树影也没有,干粮哪里去了呢?干粮的一再丢失使上工的人既困惑又恼怒,其中的一个人,他决心要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于是就埋伏起来。日头升到一个高度时,地里热得人发昏,这时候很多具体的东西在人眼里虚幻起来,就看见如同幻觉似的,远远地跑来一条老狗,像是从纯粹的空中跑出来的,它小心地跑着,缩小着身子,嘴耷拉着,尽量跑得没有声音。好像熟门熟路似的,它就跑到了干粮袋跟前,嘴掀开袋口,噙了干粮就跑。原来是这样子。犁地的人即刻从埋伏中出来追上去。狗毕竟老了,老得在不停地脱毛,它边跑边回头看着追上来的人,它没有力量跑得更快了。犁地的人手里的鞭子眼看就要抡到它身上了,它预感到了似的,偏了屁股,用一种别扭的姿势跑着。快要追到阴森森的裂谷群那里时,忽然从一眼黑洞里钻出一个老人来,向追过来的人喊话说,让他不要打那个狗,她说那是她的儿子。狗怎么会是一个人的儿子?犁地的人困惑了,待问明情由后,就把老人接回家里去了。他说他正好没有妈妈,人没个妈妈是不行的,让老人从此当他的妈妈,他当老人的儿子吧。他的女人也说喜欢看到一个天天做礼拜的老人在自己家里。这便好。这是个清苦却知足的家庭。老人就在这个家里安顿了下来。她的狗也跟了回来。很忠实地给这家人守门。它还是习惯于把头枕在门槛上看屋炕上坐着的老人,屋子里亮堂了许多,做完礼拜静坐着的老人看起来显得神秘。一天夜里,老人借着零碎的星光去后院小解,老狗陪在一边,忽然半空中传来奇异的声响,只见一道亮光划过长空,直向老人的怀里来,待老人惊魂稍定,就发现自己的手心里已落着一粒夜明珠,闪着寒冽的清光,像是在不停地辨认着老人似的。也像在频报喜讯。老人把它掩入衣袖,即刻回去了。老狗绕紧着她的脚脖子,一路护送着她。第二天就传出消息,说是皇上的夜明珠丢了,已张列出皇榜,谁能献出夜明珠将如何如何。这是不言而喻的。那个犁地的人慨然地走上前去揭了皇榜。皇上问他想当官吗?皇上历来都是拿官这个玩意儿来赏罚人的。但是犁地的人说他不想当官,他说他有个老母亲在家里,他要侍候老人家呢。他的回答更是博得了皇上的欢心,于是赏了他不少好东西。

这时候老人的儿子听到了信息,寻上门来了。他来干什么?他说他要领回自己的母亲。犁地的人让老人决定这个事。老人看着自己付出了一生心血的儿子,心情复杂。人心是复杂的,老人没有想到自己会有如此复杂的感情。她最后想到了一个好法子,她坐在远处,让两个人往她跟前跑,谁先跑到她跟前,她就认谁为儿子。这是个公平的法子,两个人都同意。于是开始跑起来。老人的儿子不知为什么,竟然要跑得比那个犁地的人快,要比他快许多。犁地的人也努力地跑着,但还是落到后面去,眼看着老人的儿子就要跑到老人跟前了,眼看着老人的眼里闪现着很是复杂的情绪了,就在他快要跑到老人的脚下要捧住老人的双脚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只见地好像早就预谋好了似的,突然从老人的脚下裂开来,捷足先到的人来不及防备,一下子就掉了下去,只露出一颗头在外面,使他像戴着一个巨大而又莫名的枷。他睁大眼睛喊母亲救他。老人也吓得蒙住脸不敢看。犁地的人也吓得不轻,立在远处,不敢到老人跟前来了。这时候家里的那条老狗忽然从老人身后有些神秘地钻出来,张大嘴,几口就把那颗露在外面的头颅吃掉了。

就是这样的一个古今。

记得小时候,母亲是很乐意讲这个古今给我和妹妹听的。每当母亲讲完古今,妹妹总是会伸出一根细小的手指指向我说,让老狗把你的头也吃了,不待我说什么,母亲就会严厉地责罚妹妹,不让她说这样的话。我也只当是一个玩笑,并不把妹妹的话放在心上的。

但是母亲已经很久不讲这样的古今了。并非母亲不再喜欢讲古今,讲古今母亲历来是乐意的。但是这个《夜明珠》的古今,自我成人之后,自我娶妻生子以来,母亲再也没有对我讲过,好像成了某种禁忌似的。一天我忽然想起这个熟得不能再熟的古今,想到这个母亲不再讲了的古今,我的心里沉甸甸的,不是个滋味。

我就想起一个事来。我到银川居住后,父亲一度流露出要跟我到银川同住的意思。我在心里权衡着。一天夜里,我正在老家的小屋里看书,母亲从口袋里掏出几个果子放在炕桌上,说她刚从后院的树上揪的,果子凉得冰手呢。交秋了,挂在树上的果子都要揪下来了。母亲默默地坐了好一会儿,看来是有什么话要说。母亲是一个心思丰富,又极为敏感自尊的人。我不知道母亲要说什么。后来母亲终于还是说了,她有些辩白似的对我说,到银川住的心思,只是父亲有,她是没有的,她说她听一些人说过,老辈和晚辈住在一起不方便。又说,她在我父亲跟前是这个话,在我跟前也是这个话。她想来想去,总觉得挤到一起我的负担太重。母亲这样子说时,我盯着木桌上刚刚揪下来的几个果子不知道说什么才是。真是觉得又难堪又难过。我就想,做儿女的,心肠是多么的异样啊。

再想那个《夜明珠》的古今,就觉得这古今还是太过于乐观了。第一皇上的夜明珠本就不容易丢,即使丢掉,侯门如海,又怎么会那么轻易掉到一个草民的怀抱里来,即使真的有如此的好运气,果真掉下一颗夜明珠来,那也只是一颗而已,同乎没有的。

所以关于《夜明珠》的古今母亲不多讲是对的,原本就听不得的。

马蹄金

母亲还讲过一个叫《马蹄金》的古今,很简短。我也尽可能简短地把这一古今复述在这里。我发现口耳相传于民间的这些古今,其内容也多是天堂啊皇上啊夜明珠啊马蹄金啊一类。事实上这些东西和他们的具体生活倒无多少关系的。

《马蹄金》说的是一个县长和几个民工的故事。县长叫什么名字,不知道,只知道是个县长。几个民工也没有具体名姓,只知道是几个民工而已。说是县长要盖房子了,叫了几个民工给他打胡基。我们这里把一种用来盖房的特制土块叫胡基。不知是不是这两个字,发音即是这样的。胡人用来盖房的基础材料,因而叫成了胡基——这样来解释不免是有些望文生义了。但现在很多的学问家搞的学问就是这样的。县长盖房子找民工打胡基,这本身即有些令人起疑的。老百姓盖土坯房才用得着胡基,一般来说,县长盖房子是用不着胡基的。县长自然住的是青砖蓝瓦的房子,要用上好的青砖,哪里用得着胡基?而且即使用得着胡基,也不劳县长亲自找民工的。所有的古今都是有漏洞的。但是老百姓才不管你的漏洞不漏洞呢,他们只是自己讲自己听,用不着和无关的人做理论的。而且既然古今由他们讲,就要讲得合他们的意才可以。于是他们所讲的这个名叫《马蹄金》的古今里,想盖房子的县长就找到了几个和他们一样的民工给打胡基。

给县长打的胡基是什么样的胡基?真的打起胡基来,民工们不免是要考虑这个问题的吧。即使是手艺很好的民工,也不得不在这个事情上多想想。还要想一想工钱该怎么要,是特意的多要一些还是干脆一文钱都不要,干脆给县长白白打盖房子的胡基?这个也不是不可以的,也是所在多有。临到事实,诸此种种,都是不得不考虑的,但是这个叫《马蹄金》的古今里却对这些事关重大的方面略而不提,反而是说到了一些我们完全不曾料到的事情。

说是县长雇了几个民工给自己打胡基,天气很热,民工们为了赶时间,也不休息。汗水掉下来砸进打胡基的土里。民工们注意到自己的影子在脚下一点点减少着,当日头在头顶照着的时候,民工们发现自己的影子完全没有了。影子没有了不要紧,只要自己还在着就好。民工们常常互相这样勉励着的,说啥啥啥实际上都是闲的,只要人的这个本身还在着就好。他们的干鱼似的脚板在模具上一跳一跳地忙碌着,胡基已在他们的身旁码作了半堵墙,像一个赫然在目的成果似的,这也是他们不觉得很累的一个原因。但是肚子是有些饿了。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心发慌,是到吃饭的时候了,应该吃一点喝一点了才好接着干啊。他们正这样子想着,就看见县长女人拐着一对小脚来给他们送吃喝了。怎么不是衙役丫鬟们来送吃喝,怎么是县长的老婆来送吃喝?世上真有这样的好事情吗?这个我也不知道。我只是照母亲讲的古今复述而已。原古今里就是这样讲的,清清楚楚讲着是县长老婆来送吃喝,而且一对小脚扭搭扭搭的,给民工们亲眼看到了,接下来的古今也和县长老婆的小脚有关,是不可以随便更改的。既然县长的老婆送来了吃喝,民工们就不必客气,歇工吃喝起来。完了,又看着那女人拎着空篮子一点点一点点走远了。踩着碎石过河的样子。因此肯定会有一些议论,会有一些交头接耳眉飞色舞。但古今里都未曾提及。古今里只是说,县长女人走后,她留下的小脚印引起了民工们的极大兴趣。他们没想到一个女人竟然有着这么小的一点脚印,就像小猫的舌头在地上舔了一舔留下的痕迹。这样的脚印使他们感到稀罕,不舍得在留下脚印的地方取土。他们商量该怎么办。打胡基需要大量的土。胡基就是土做成的,没有土可怎么成?但是他们不想把留有县长老婆脚印的土轻易就变为胡基。商量的结果是,把这个脚印留下来,给自己看,一边劳作一边看县长老婆的这小脚印,不是一个很有情味的事吗?就请出他们中手巧的一个来,用刚刚打好的胡基,把那小脚印围起来,这样他们就可以放心地取土了。每个人从模具上跳下来上土时,都会瞅机会看一眼那小脚印,然后在模具上跳来跳去着打胡基时觉得有异样的心情,精力也好了一些。他们决定把这个脚印保存下来,每天看看,时时看看,直到给县长交工的那一天。总之在此期间,他们是有一个改心慌添乐子的东西了。然而算起来还没有满一天,他们的好梦就破灭了。第二天日头当顶,民工们的身影消失不见的时候,县长老婆又来送吃喝,趁民工们吃喝的当儿,县长老婆也被几块围起来的胡基所吸引了,她问他们里面是什么。民工们则神秘地笑着。好像他们一个个都是大文章的作者似的。县长老婆见状,忍不住好奇心,过去那么的看了一看,这一看不要紧,民工们看见县长老婆像受到侮慢那样大变了脸色,然后用她的一双小脚所能走出的最快速度走回去了。简直是有些跑。急于要送出一个什么信息似的。就像个翅膀受伤的蝴蝶那样子逃离了这里。民工们吓坏了,想着闯祸了。这事情闹的。有人建议趁乱子还没有闹大,赶紧先毁了这证据,使她口说无凭,查无实据。有人即刻否决了这建议,说不妥,毕竟这个脚印实实在在就是县长老婆的,并非我们大家伪造的,我们只不过是把它保护起来了而已。没有别的什么动作啊。如果毁了这证据,让县长的女人加油添醋地参上一本,我们倒是说不清了。毁是毁不掉的,毕竟给人家看到了的,到时候人家要是问一句,为什么要急于毁灭证据呢?倒搞得我们有嘴说不清了。现在我们不说,就让我们共同的证据说话,这就是个定性的问题了,说大好像是个大事情,说小其实也不是个什么事。把县长老婆的小脚印看了一下,是多大的个罪呢?是犯了哪一条王法呢?现在的问题是我们给它围了起来,这是个问题,问题是,难道不围起来,我们就不看它了吗?越说越复杂,不说了,就是这么个事,因此要发生什么我们是不知道的,我们听天由命吧。这一说提议毁掉证据的人就退到一边,大家又开始打起胡基来。有人不安地说,也许县长要扣我们的工钱呢。为这么个事工钱给扣了,真是有些划不来。正说着,就见县长提着个马鞭,气势汹汹地赶来了。民工们吓坏了,只是埋头打胡基,什么也不敢说。县长先是到围起来的胡基那里看了看,他先是草草地看了一眼,好像草草一眼就可以给他完全看见似的,但是没有给他看清。围起来的阴影遮掩了里面。他又细细看了一看,探下自己的身子,往里面一看,这一下子给他看到了,他已经是气不打一处来的样子。他用马鞭指着几个埋头打墙的民工,说不出话来。他竟然为这事气成了这样子。民工们埋头打胡基,胡基打好了也还在上面作样子跳来跳去,不能下来重新打一个胡基。都知道县长的威力是不得了的,但是不知道这个事情上县长会显示出怎样的威力来。这时候有人已经觉得扣工资可算是小事一桩了。把人家女人的脚印这样子围起来真是不像话。谁把你的女人的脚印这样子弄一下你心里怎么样?将心比心啊,何况还是县长的女人。有的人心里这样子想着。但是又想到自己老婆的脚印,谁会花这样的工夫围起来呢?围起来有个什么看头和说头呢?且打胡基。要发生什么事情真是不清楚。总不至于因此杀人吧。气氛紧张。大滴大滴的汗水掉下来,好像每一个打胡基的人都壶水那样快要沸开了似的。看见县长的脚在前面走来走去,走去走来,忽然就见一只脚飞起来,只听一声响,就见他们精心围起来的小圈儿在县长飞起一脚后倒下来,倒成了一堆,然后县长就背着手,一只手里拎着马鞭,气哼哼地走了。县长竟就这样子走掉了么?不和我们算账了?看见县长真的走了,真的走得看不到身影了,他们几个才跳下模具来,一边擦着头上越出越多的汗,一边就围着那已经塌毁的一小堆看起来。也许事情真的就这样子结束了,凡事应该往好处想的。接下来他们像是得到了一种宽恕和格外的激勉似的,一个下午打了不少胡基。本来事情就这样子结束了,但是就在他们快要收工的时候,他们中的一个人禁不住好奇心,就起开胡基想看看那个蛊惑人的小脚印还在不,这一看不要紧,吓得他一下子跳开来,好像看见了鬼似的。接着大家就都看到胡基堆里爬出什么来,细细一看,从胡基堆里爬出来的不是别的,是一些癞瓜子。就是青蛙。我们这里叫它们癞瓜子。这是怎么回事?大家搬开胡基的碎块,看到几乎满满一窝癞瓜子在里面。而那个小脚印,却在一窝软叽叽的闪着蓝光的癞瓜子下面看不见了。

民间的古今总是缺乏逻辑性的,后来发生的事情有些出人所料,既然那样子害怕县长,就不大可能做接下来的事了,但我只是复述古今而已,我只能是古今里讲什么我就复述什么,古今里讲到,接下来民工们把这一窝癞瓜子装了一大袋。他们装一袋癞瓜子干什么?他们是有用的,他们已经商量好了,要和县长两口子开一个玩笑,要把这两个人美美吓上一跳。也许他们觉得这一对有些特别,县长老婆能亲自来给他们送吃喝,县长本人生气的时候也没有拿他们怎么样,马鞭虽然带来了但是并没有打他们中的谁一下,这都证明这一对虽说是他们应该害怕的人,但实际上是两个另类,可以不害怕,甚至可以欺负一下的,玩笑一下的。不过这也只是我的一个猜测而已。那些不太像县长及其家属的人,我们不但没有敬意,反而会有另外的想法的。人们的心思早就是很特别的了。果然就让他们中最为矮瘦的一个负责背着满满一袋癞瓜子。一伙人到一个小馆子里吃了饭。就打着嗝儿出发了。夜深人静,星光明灭之际,他们悄然地出现在了县长的窑顶上。他们开始小心地挖起来,他们要把县长家的窑洞顶端挖开一个小洞,以便他们把他们的癞瓜子倒进去。县长家里怎么会住窑洞?古今里就是这样讲的。其实我想,民工们之所以敢和县长开这个玩笑,弄这个恶作剧,除了这对县长夫妇有些另类的缘故外,还有一点是,他们趁夜来做这个事情,然后悄然逃掉,神鬼不觉。也就是说,虽然是他们干的,然而谁能知道是他们干的呢?又开了玩笑,得了快活,又不至于被知晓被擒获,安全又刺激,干他一下子吧。也许这样子想过呢。人做什么事不做什么事都会事先斟酌了再斟酌的。只要是窑洞就好挖,果然费时不久,窑洞就给挖开了,有人把耳朵贴紧着听里面,就听到了县长的鼾声和县长老婆说梦话的声音。都想听一听。就都叫听了。借着星光也看不清里面。事不宜迟,就把袋口儿解开,把满袋的癞瓜子倒进去了,有人竟然听到癞瓜子惊恐地叫着的声音。洞口被一个什么堵住后,窑顶上的人就撤离了。星光在窑顶上徘徊着,意犹未尽似的。

县长两口子被奇怪的声音惊醒来,惊出一身冷汗。他们打开灯,却被炕上的一堆东西刺得睁不开眼睛。什么东西这么亮啊。把灯头弄得小一些,这才看见面前不远的地方,堆着一大堆金元宝。哪来的这么多宝贝?听得好像是从头顶下来的。县长老婆吃惊地捂住胸口,用福祸难免那样的眼神盯着她的县长丈夫,说不出话。县长也吃惊不小,但他训练有素,马上就镇定了下来。他举头看着上面,正看到窑洞顶上被挖开的地方,他眼里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像片刻之间,有无数的人事在他的眼前频频闪烁,要竞相告知他一个答案似的。

古今讲完了,我却糊涂着。前面的两个古今讲的什么,我都有所领会的,然而这个名叫《马蹄金》古今,我无法说清它究竟讲的是什么。老百姓从讲这样的古今里,得到了怎样的认识和乐趣呢?然而说老实话,比较于这三个古今,这个《马蹄金》是母亲最喜欢讲的,好像讲起来一点子禁忌和负担也没有。

责任编辑 赵兰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