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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杀

2013-12-29陈鹏

十月 2013年2期

你是否还会牵挂我

我最亲爱的朋友啊

我要像梦一样自由

像天空一样坚强

——汪峰歌词

1

没人反对或赞成。小酒馆的酒气、烟味无法散开,让所有人把想说不想说的都藏起来。酒喝到第四轮,通常是脏话、荤话、傻话都说得差不多了的时候,谁还愿意谈论李果?他早就不是球队里那个闪闪发光的大人物,不再是他们中的一员了。沉默像狂烈的沙尘暴,让每一个人憋闷、心慌、喘不上气。

他不该回来。小蒋头一个打破沉默,抓起筷子敲打酒杯,发出脆生生的乒乓声。一年前他把兄弟们害惨啦。再让他回来,就是他妈的犯贱。

我同意。萝卜高高举手。

一共六个人举起手。像六个强盗。

张勇默默环视,就六个?

水阳犹豫不决地举起胳臂,他那只守门的右手又白又大。

好,七票,七票反对。还有吗?没了?那好,现在同意李果归队的举手。

也有七个人差不多同时举手。段凡举得最高,他站起来看着大伙。别忘了三年前那场经典战役,没他在我们能进前八?都忘了?现在他想回来,那就让他回来。兄弟们,不要赶尽杀绝嘛。

谁能忘记三年前对阵佳盟花卉那场遭遇战?惠恩服饰的前锋李果率先破门,对手顽强扳平,之后的二十分钟里竟两球反超。惠恩服饰杀红了眼,下半场张伟被禁区内放倒赢得点球,李果操刀扳回一城。最不可思议的一幕出现在最后一分钟:李果过掉对方中后卫推射球门右下角,3:3,球队拿到足够的积分晋级淘汰赛。谁能忘记全队把他摁在场边的沙土地里疯狂庆祝?张伟、老王、桂子、陈钢、小蒋以及十多个啦啦队的姑娘和球员家属们的哭声犹如前夜降临昆明的大暴雨,几乎把整个5号球场淹没。

没人接段凡的茬儿。他们抽烟、喝酒、摆弄桌上的手机。几分钟后,小蒋大声说有的事情谁也不想一辈子记着,有的事情不是你想忘就忘得了。如果还让这种人归队,我们都别玩了,解散算啦。

不能让一个杂种回来。萝卜说。

他变质了,变质了的东西就该扔掉。陈钢说。

这一年多没他,惠恩服饰不也好好的?死不了。桂子说。

段凡示意大家听他说完。好好的?我看不太好,惠恩缺少锋线杀手,缺少我们的罗纳尔多——李果一直是我们的罗纳尔多。对吧?没有李果的惠恩差不多就是一支烂队。

再烂也不能让一个早就烂掉的杂种回来。小蒋说。

他想回来,就证明还不是个烂掉的杂种。段凡说。他的目光停留在张勇脸上,后者大口抽烟。老板,你投最后一票吧。兄弟们看你的。被称作老板的张勇是球队的赞助者,过去四年一直是李果的替补前锋。他啐口唾沫,站起身,大家安静下来。烟雾腾腾的小酒馆再没别的客人,这支球队从晚七点就霸占了它。张勇把烟摁灭,右手在颈窝里挠来挠去。

我想让他回来。他说。

没人说话。

段凡举起酒杯说,就这么定了?

除了张勇大口喝酒,没人响应。

短暂的沉默中,大伙都没留意谁正大步走进来,直到这人走到面前他们才呆住了。小蒋、本杰、陈钢纷纷起身招呼他,拍他肩膀。那种熟稔劲儿就像他们天生就是最铁的兄弟。李果,狗日的,来啦?吃了吗?为什么不进来?喝喝喝,先罚三杯。

李果穿黑色阿迪外套,蓝牛仔裤,耐克鞋;头发短得不能再短,大约1米74,不胖不瘦,脸色黝黑,结实的身体像铁打的。他冲每一个兄弟点头,端起小蒋递来的钢化酒杯一口喝干。兄弟们好。他擦擦嘴,看着所有人。一年多啦,都还好吗?

都好。就你他妈的消失啦。

我还带了个人,能进来吗?

废话,赶紧的啊。

李果冲门外招招手,一个高挑的姑娘像一匹纯种苏格兰牝马从烟雾背后缓缓走来。短头发,红T恤,蓝色牛仔裤,一双平底帆布鞋。她挺漂亮的,皮肤细腻光滑,给人温婉沉静的印象。当她把嘴角的香烟点上,你会发现这印象很可能错得离谱。

小鹿,我女朋友。李果说。小鹿,这都是球队的兄弟。我经常跟你提起的著名的惠恩服饰足球队全体兄弟,都在这儿了。

2

沈鹿和李果是在尤物会所认识的。很多昆明男人都知道尤物,北市区西北偏北两公里,位于人行天桥和垃圾收购站的幽暗岬角,低矮的三层楼被一片建于八十年代的老房子包围,弧形欧式拱门上的“尤物会所”四个大字有些歪,大理石门柱和门廊又黑又旧,像被大火烧过;夜里的霓虹灯很好地弥补了白天的种种缺陷,数不清的小灯泡编织的七彩灯光像一小片璀璨的星空;门廊下两排穿红旗袍的小姐笔直站着,短裙下的大腿闪闪发亮。李果去尤物那天是周六,我记得很清楚,他给我打了电话想拽我一起去,可我没兴趣,我女朋友要是知道了准会宰了我。好吧,他说,我自己找个妞,狗日的。这个极少出入夜总会的著名前锋独自喝了两瓶啤酒,在小区门口打车直奔尤物。

她是第十个。前九位小姐走马灯似的进进出出,不是胖了就是瘦了,要么胸脯太平,要么屁股太大。他冲领班嚷嚷把你们最好的叫来啊,下定决心要是第十个也就是他的球衣号码也不能给他带来好运立马拍拍屁股回家。领班一溜小跑出去了,几分钟后给他带来沈鹿——27岁的重庆姑娘,领班说大哥你看行吗?他上下打量,她高挑的个头和白皙的脸终于让他安心了,更何况她身上还有一股子少见的腼腆内向和镇定自若。她帮他点歌、倒酒、递烟,不大说话。他们唱了大概二十多首歌,他一直和她至少保持十公分距离。她只好尽可能往他身上贴一贴,好让他觉得他来这儿花几百块钱是值得的,你就算把手伸进她那件白底蓝碎花的旗袍下面也是应该的,你的手就算在她乳房上待一夜,待到你厌烦为止都行。可他还是呆坐着唱歌、喝酒、抽烟。他似乎干不了别的也没兴趣干点别的。她有些意外,我要是啥子地方做得不好,你尽管说。他回头看看她,没有,你很好。是我的问题。我不太会讨好女人,你别介意。她笑了,凑过来靠在他肩头,他终于伸手揽住她的腰,但也仅止于象征性的。二十多首歌唱完后只剩下音乐和画面,他不想再唱了。包房里很阴暗,似乎坐垫、茶几、电视、话筒、音响、海绵都在发霉,都在散发被处置被遗弃的臭味。

你陪我说说话吧,说说话。他说。

行,她说,我听着呢。你随便说啥子都行。

屏幕上的冷光源划拉他和她的脸。他说不出什么来。一些暖色调光线偶尔修饰她的轮廓,他突然发现她比任何女人都漂亮。

那我来说。她给他斟酒,干掉满满一杯。我就快无家可归啰,你是不晓得,白马小区拆迁,房东把我赶出来,说他自己都泥菩萨过河。我像条狗一样卷铺盖走人。你上哪里找一套那么便宜的房子呢?一个月才六百八,带卫生间和阳台,靠近市中心。上哪里找?

李果没吭声。沈鹿猜想他一定把她的故事当作很多小姐的职业倾诉了:家里有生病的兄弟姐妹啦,迄今为止就被两个男朋友睡过啦,父母着急用钱啦。事实上她真的快没地方住了,她被房东赶出来,只能和一个重庆小老乡——一个做手机生意的大男孩挤挤住,他在棕树营租了一间屋子,带卫生间和密封阳台,他把阳台让给她,尽管晚上总能听到白马小区轰隆隆的拆迁和挖掘声,但5平方米的小空间好歹能搁下一张弹簧床垫。她打算尽快找到合适的房子,租金最好控制在一千五以内。不是付不起,而是租金太高总像被房东狠狠敲了竹杠,一个人待在昆明也没必要住太贵的。她昼伏夜行,和小重庆的生活规律截然相反,彼此之间很快找到平衡,互不干涉也两不妨碍;通常,她从尤物回来推门进屋蹑手蹑脚来到阳台躺下。小重庆每天都给她留门,从不担心小偷乘虚而入——这一带治安很不错,楼下就有110巡逻点,彻夜亮着刺目的灯光呢。沈鹿经常喝多,脸脚都懒得洗,第二天小重庆七点半出门上班,她慢慢腾腾起床,上卫生间认认真真洗澡,把隔夜的酒味烟味干冰味以及包房里的霉臭味统统洗掉;之后,她将坐在阳台上抽烟,眺望。强悍的挖掘机和推土机一路轰鸣,把她熟悉的白马小区一点点压瘪、咬碎、吐出来。

这个30多岁的男人看起来还没那么老:平头,黑色阿迪运动衫,牛仔裤,运动鞋,浑身散发的倒霉气息和包房里的气味很接近;满脸的落寞孤单想藏也藏不住,对着麦克风吼叫、借酒装傻的劲头叫人除悯而厌烦。沈鹿很少碰上单独跑来夜总会的男人,他们要么吆五喝六要么成群结队,进了包房和小姐们打成一片,先把自己扒光,再把她们扒光;有的男人早就是VIP似的熟客,对所有喝酒行令的环节了如指掌,他们跳到桌上甩着衣服喊着口令指挥小姐们“开火车”——我们的火车就要开,往哪儿开呀往哪儿开,往奶罩里开,往裤裆里开……

这个男人不是那些男人中的一个。他连要不要公主都搞不清楚哪。是她给打的圆场。她说不需要了,一个人还要什么公主?领班冲她眨眨眼退出去了。她和他连碰八杯。

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我就快无家可归了。

男人(她还不知道他叫李果哪)看着她傻笑。真的?

真的。

你们女人就爱睁着眼睛说瞎话。

我不是说瞎话的女人。

女人真他妈可怕。

那是你没碰上对的。

他一口接一口抽烟。

你是哪种女人?

当然是好女人嘛。她笑了。

今晚跟我走吧。

出台?

嗯,去我家。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搓搓手。

对不起,我不出台。

就今晚,行吗?

啥子理由吗?

他向后靠。沉默像石头一样反射着屏幕上的音乐和光线。你要什么理由?我想跟你睡觉。行吗?多少钱?

一千。

好,我们走。

他结了账,让服务生叫了出租车。他搂着她的肩膀下楼,在流光溢彩的大厅和领班打了招呼,出门上车。李果当然没醉,脸上的神情既清醒又迷茫。东三环,他告诉司机,东三环金色小区。

她给小重庆打了电话,告诉他今晚不回来了,不用留门。李果仔细打量她,晚风扑进来,把她那件光滑的旗袍吹得哗哗响。

男朋友?他说。

我哪来的男朋友哦。她说,是收留我的好朋友。

你和异性朋友住一起?

我无家可归嘛。这辈子你有几个好兄弟?

他没吭声。一旦你逃离尤物,你和小姐之间将立即陌生起来。他不太确定带她回家过夜是不是做对了。他好像满肚子话要说,又好像完全不需要现在就说。

车子驶入小区。她跟随他爬上六楼。进去后他按开灯,她一时还没适应过来,但还是被这个伤口一样敞开的房间吓一跳。真乱啊,沙发上到处是衣服裤子袜子,桌上堆着方便面盒子卫生纸水果皮和杂志、报纸,地板上到处是鞋,各式各样的鞋,运动鞋皮鞋拖鞋,好几双鞋搅和在一起,肚皮朝天、互相踩踏。四面墙上白森森空荡荡的,没有多余装饰,不,整个房间除了墙角的电视和沙发前的茶几之外再没别的东西了。真够乱的。她不知道该坐下还是该直奔卫生间。

不好意思。李果四处张望,像闯入一个陌生洞穴。我收拾收拾。你先洗吧,左边是卫生间。毛巾牙刷牙膏洗发液香皂都有,你自己找。

要帮忙吗?

不用。他低着头说。离婚男人的家,就这屌样。不好意思。

3

最初的寒暄像风一样扫过。接下来,李果被大伙抛到一座孤零零的小岛上,没人再跟他说话。他似乎打算越过他们中间的汪洋大海,直奔一个月后昆明丙级联赛的生死战,但这片海域何尝不是一年前的伤口和鲜血,哪能说忘就忘?李果一直是惠恩服饰每次聚会的话题之一,包括今晚,大伙还是禁不住谈论他,回忆他势大力沉的精准远射、砍瓜切菜的边路狂飙,戏耍门将的单刀球——这是一匹技术出众的烈马,对方前场似乎装不下他的速度、斗志。但大伙无法绕开那块要命的暗礁,除非他永远不回来了,再不是惠恩服饰的一分子。

我知道兄弟们恨我。他说。

没人恨你。小蒋说。

我心里清楚。给兄弟们赔罪。李果站起来,把满满一杯白酒灌下去。

有人拍巴掌,有人喝倒彩。张勇叫了一声,好兄弟!

下个月的决战,我必须上。我跟足协的人说了,临时报了名,他们同意了。

这不合规矩啊。角落里的王重大声说。

规矩是人定的。

对,就像你他妈一年前破坏规矩一样。

李果盯着黑暗中的王重。一个挑衅者。沈鹿握了握他的手。

我知道兄弟们讨厌我回来。李果说,没关系。我会证明给你们看。我还是从前的李果。

我们都老了,兄弟。今年惠恩有你也未必进得了八强。

一年多没上场了吧?差不多报废啦。

有李果,惠恩进八强没问题。张勇大声说,他一个顶三,是吧?

这话赢得一些叫好和附和。但王重不依不饶,他走向李果。狗日的,伤好了?

好了。

桂子说得没错,你老了,我们都老了。过去你像豹子一样谁也追不上你,现在不行了。现在是小屁孩的天下。再说你还有伤。

我说了我好了。

你进个球都会很困难的,不信?那帮小杂种比你当年还快,妈的。风一样快,你拉都拉不住。

那就场上见。

人不服老不行。王重说。你他妈的都37了,立马死了都不亏,还踢什么啊?我要是你,永远不再踏进球场一步。

段凡、小蒋、陈钢都觉得王重有些过分,纷纷起身解围。沈鹿一直攥着李果的手,女人在这种场合除了沉默还能干吗?但她站起来了,我想请各位大哥喝一杯。她站得笔直,从桌上端起瓶子给自己满上,张勇立即帮她匀出一半。男人们安安静静望着她。李果的心脏怦怦跳。他拉着沈鹿的手,仰视这个认识不久的女人。沈鹿在几乎凝滞的烟味和酒气里一口把半杯白酒干了。她亮出杯底,抹一抹嘴唇,稳稳坐下,攥住李果的手——这只修长的手多烫啊,比一杯开水还烫。张勇带头鼓掌,小蒋、段凡大声叫好。张勇说欢迎我们的兄弟、头号杀手李果正式归队!光头兼大胖子本杰站起来搓揉李果的脑袋。李果端起酒杯,依次和大家碰过后一口干了。六七个兄弟一起敬他。王重满上杯子走向沈鹿。

美女,我敬你!他说。

沈鹿添了满杯,不再搭理任何人的劝阻一气见底。王重哈哈大笑,冲她竖起大拇指。他没看李果一眼。

兄弟们,我先撤了。李果攥着沈鹿的手站起来,有赛前训练一定通知我。老板,放心,我不会让惠恩丢脸的。

4

他们来到外面,昆明的九月之夜还很凉,晚风能刺痛骨头,天空格外辽阔,星星刚出来不久,淡淡的云彩和霓虹灯在远处的楼顶徘徊。他们踩着一地的梧桐碎叶,把手里的烟头扔进垃圾桶。沈鹿依偎着他,身上头发上散发出还没被尤物的烟味酒味和霉味臭味浸染的苹果清香,这气息让他很踏实。

他们恨你?她说。为啥子嘛?

李果揽着她的腰,能闻到她呼吸中的丝丝酒味。没错,每个人都恨李果。惠恩在一年半前的业余联赛八分之一决战中2:3输给实力不如自己的对手;那场比赛大家都在玩命,只有一个人不正常——李果。谁也搞不懂著名的李果为什么一再错失机会,虽然他打入一球,但接连三次单刀推射空门不入;他像一条癞皮狗一样浑身乏力、脚步沉重,这哪儿还是著名的杀手?后来大伙听说李果收了对手八千块钱。兄弟们打死也不相信李果能干出这么丢脸的蠢事。

他把她的手攥得更紧。文林街上的汽车越来越少,柏油路像浸在水里。

那段时间李果拔掉电话线,关闭手机。兄弟们恨不能宰了他。两周后段凡跑到他家里接他去海埂基地。大伙见到他时一声不吭,一场野球没踢二十分钟就把他团团围住了,他们质问他是不是收了对手的钱,李果坚决否认,兄弟们要他证明自己——在昆明的足球圈子里,最常见的办法就是把那支战胜过他们的球队约来再战,他将再次面对淘汰惠恩的云南铜业。没错,你曾经面对过的困难还得面对一次。李果同意了。

他们来到人民路和东风路交叉口,坏掉的红绿灯来回闪烁。我上半场就进球了,他说,把比分扳到1:1。但是下半场——一个二分之一的球你根本躲不开,只能迎上去。我和对方守门员狠狠对脚,这个大家伙踢断了我的小腿胫骨。后来他们说我完全可以收脚的,可我没有。他们把我送进医院,我躺了六个星期,只有几个队友来看我。后来我回家休养,整整一年才把腿里的八颗钢钉拆掉。我再没回过惠恩。腿好了也没回去。我在惠恩前后待了四年多呢。

老天!沈鹿说。腿好了干啥子不回去呢?

这圈子就这样。他们觉得断腿和背叛扯平了,两不相欠。

沈鹿的双眼被路口的红灯照亮。你到底收没收那八千块钱?

你说呢?

我哪个晓得嘛。你想说就说,不说算了。

他什么也没说,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他故意让话题轻松起来,你进去的时候他们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你很漂亮。

骗人,我哪里漂亮哟。

对不起,让你在门口站半天。我们队就这习惯,女朋友总得等一等,然后盛装亮相。

没关系。我可以等。再久一点也没关系。

谢谢你。

车子从二环开上三环,车速飞快,路灯被光滑的路面反射后出现薄薄的蓝色雾状云。

看得出来,他们爱你,又恨你。沈鹿说。

他的微笑让她觉得无奈而神秘。他们的手紧紧握着,快到小区的时候她靠他肩上。琥珀色的路灯以不变的节奏划过车窗。出租车一直开到楼下。李果说有礼物送她。沈鹿惊讶极了。他跑向楼下的冰激凌店,变戏法似的拎出一只黑色旅行包搁在地上,让她猜包里是什么。她哪猜得着?他轻轻拽开拉链,一只猫咪的低低呻唤把这个夜晚撕开一条口子,沈鹿叫了一声,似乎被不可思议的神迹击中了。她火急火燎把它抱出来——是一只面颊平扁、体形中等的灰色咖啡猫,它轻轻吼着,被她高高举起,用深褐色的比一枚钱币还大的眼睛打量她,傲慢地扭过头去。

喜欢吗?他说。

当然!

5

头一夜的性爱很一般,醒来后,他们面对全新的白天时都很惊讶:没什么事情是必须做的。李果告诉沈鹿,他休了三个多月病假,即将倒闭的塑料厂去不去都一样,早就发不出工资了;过去一年半来他就在小区的商业街上开了一家体彩店。房子是母亲留给他的,她去世六年了,这六年来他就靠这套房子娶了老婆——一个在新迎小区看守游泳池的女人,离过一次婚。可谁会料到她会逃跑?

他当然记得那天。搬家公司的大货车拉走一部分家具和她所有的衣服、鞋袜、化妆品。他后来才知道她和一个开诊所的小男人好上了,她大他整整五岁呢。他真想杀了他。可是全昆明开诊所的男人多如牛毛,就像他的彩票店一样,他能杀了谁?其实大部分家具还在,衣柜、沙发、电视都没动,可他觉得她把整个家给抽空了,像放干了血。连续大半年,他就靠楼下那部体彩售票机凑合过下去;六月的某一天,为他看店的昭通小妹也跑了,原因是李果喝多了跑进店里对她动手动脚。昭通小妹说我只是给你看店的,不是给你日的。他打了她一耳光,昭通小妹往他脸上吐口水,他的酒劲儿醒了,羞愧地转身跑开。次日中午昭通小妹给他发来短信:我不干了,售票机里的一千多块钱我也带走了,算你补偿我的。

我是个穷鬼,活该被她们甩了。他说。

沈鹿没法想象这个老实巴交的男人竟然调戏自己雇来的小工,也想不明白这样的男人——那么普通,那么平凡的家伙竟然和足球扯上关系,他们不就是大白天满大街跑着的那些老家伙吗?那些偶尔也会跑到夜总会里寻找刺激的老家伙?她见过形形色色的男人,有的把麻将桌上剩下的最后几百块花在小姐身上,有的夸口自己亿万身家但从不多掏一分钱;还有人每天必来,来了就让小姐们陪他演唱和昨晚一模一样的歌,玩一模一样的游戏,最后抱住小姐又哭又闹;有的家伙热衷砍价,纠结于给二百还是三百,还有什么不用插入的额外服务吗?

你几岁开始踢球?

八岁。李果说。八岁接受专业训练。中国足球为什么那么烂你知道吗?

她摇头。

就因为我没进国家队。

他哈哈大笑。

知不知道罗纳尔多?他说。

长兔牙那个?她说。

对,最伟大的巴西前锋。都叫他外星人。

我记得哩,外星人,都叫他外星人,还叫他大罗,对吧?还有一个很帅的小罗。

很帅那个是C罗,葡萄牙的。小罗很丑,长一对龅牙。

对对,是挺丑那个,长头发小辫子?小罗?

没错。大罗、小罗和里瓦尔多,2002年的巴西3R组合。小罗很花哨。踢前锋不能那么花哨,得有冲击力。罗纳尔多的冲击力是最牛的。再没比他更牛的了。

你的偶像?

他排在马拉多纳后面,再往后是巴乔。

对不起,我不太懂足球。

罗纳尔多受过伤。非常严重的伤,前后两次。他在国际米兰——一支意大利的甲级球队踢球那几年差点报废。第二次最惨,他在没人盯防的情况下突然摔倒,左膝韧带撕裂。他抱着腿哭呀,全世界球迷的心都碎了。

以后你多讲讲他,她说。我可以试着喜欢。

你要走?

白天不上班,可以陪你说说话。

李果从钱包里找了几百,又从卧室床头柜里凑了几百,终于凑够一千交给她。沈鹿本打算饶他两百的,但又觉得这么干会伤害他的自尊心。谢谢,她说,我给你搞搞卫生吧。

她说干就干并且不让他插手。不到两个钟头,他的家焕然一新了:脏衣服脏袜子全扔进洗衣机里,地板干干净净,桌子一尘不染。像一个新家。她微笑着站在屋子中央,接受他的惊讶和赞叹。

他们待在沙发里看电视,聊足球。中午她去菜市场买了菜,给他做了一桌丰盛的午餐:山药排骨、辣子鸡丁、凉拌黄瓜、竹笋蘑菇;这顿饭差不多吃到下午三点,他一直给她讲罗纳尔多的伟大传奇。1998年罗纳尔多率领巴西队挺进决赛,但不可思议地丢掉冠军,他在那场对阵法国的决赛中恍如梦游;2002年,留着阿福发型的罗纳尔多以8个世界杯进球击碎法国人方丹保持半个世纪的纪录,终于帮助巴西人捧杯。他和德国门神卡恩的较量真酷啊,一次脚尖捅射,一次接里瓦尔多漏球冷静推射,为自己和巴西队完美加冕。

2002年,外星人的伤全好了,你说什么东西在支撑他?

沈鹿笑而不答。

狗日的罗纳尔多。他说。

她觉得他谈起足球满脸的孩子气。你的伤也好了?她说。

好了,全好了。他把裤腿撸起来给她看,小腿正面的皮肤又黑又糙,有一条手指粗的疤,缝合的印记清清楚楚,像一条红里透黑的大蜈蚣。我能上场了。他说,你不知道,躺在医院里比死还难受。现在这根骨头比铁还硬。你断过一次就不用担心还会断第二次。

大约八点的时候她告辞上班。他满脸落寞。

谢谢了,妹子。

不谢。沈鹿说。有空常来尤物。

他笑了,我真想天天去,可没钱呀。

沈鹿掏出手机,你电话多少?

这天夜里凌晨一点多,她给他来了电话。我喝多了,太多了,被几个老男人灌的。

她听见他在那头说,你来吗?我给你准备点橙汁醒酒?

好吧,我来。今晚你不用给钱了。

6

李果从阳台的大纸箱子里翻出球鞋,这是前妻结婚那年送他的生日礼物,阿迪达斯F30,不太贵,但非常合脚,穿上它如虎添翼。这双陪伴他两年多的浅蓝色战靴已经落满灰尘,被一堆杂物压得变了形,他用湿毛巾擦拭鞋面,使劲扳扳鞋底,穿上它在屋里来回走。硬塑料PVC鞋钉在屋子里发出响亮的啪啪声。过去的信心回来了,他的心脏怦怦跳,浑身肌肉像发条一样拧紧。他脱下它,小心塞进鞋袋,出门前走进卧室打量午睡的沈鹿。那只猫躺在她脚边陪着她——他们就叫它罗纳尔多,虽然这多多少少对真正的外星人、他的偶像和同龄人有些失敬。这名字说快了就成罗纳多或者罗纳。奇妙的是它能听懂,每次听到呼唤就迈着傲慢的步伐朝他们走来。真不可思议,球场上的罗纳尔多风驰电掣,这家伙却懒得出奇,除了睡觉、吃饭和排泄再没别的运动了。它一直在长膘,越来越像一只圆鼓鼓的口袋。可它就招沈鹿喜欢,每天被恩准上床躺在脚边;白天不睡觉的时候就和她寸步不离。他觉得沈鹿越来越有女人味了,常常穿着宽大的红T恤把家里拾掇得干干净净、明亮温暖,让他舍不得离开太久,去了店里就着急回来。他不知道这种日子会持续多久。他不敢想。那就不想吧,管他三七二十一。

罗纳尔多抬起头。沈鹿醒了。

要出去?

球队训练。我回来吃晚饭。他说。

加油。她说。亲亲我。

他凑过去亲了亲她的脸。滑溜溜烫呼呼的,带着午后的温度和汗水。

你咋了?她说。紧张?

一年多没上场了。

放心,你永远是李果嘛。最厉害的李果。

他笑了,又亲了她的额头。

他乘公交车赶到城东二十九中球场,大伙都到了。他忙着道歉,队友们默然点头致意。换好球衣上场后,十八个人分成两组演练九人对抗。李果和小蒋、段凡、毛猪等人一伙。十分钟后就喘不上气来,这才发现体能差得离谱,好几次想冲上中锋位置争抢小蒋的直塞球,但每次都慢半拍或慢得更多,被中后卫萝卜和边后卫王重一一瓦解。是的,手脚都不太听话,最要命的是落点判断都出了问题,刹那犹豫就错失战机。二十分钟后,本杰在场边吹响哨子,休息十分钟。他觉得肺快炸了,太阳穴嗡嗡嚣叫,眼前飞舞着小虫子一样白花花的光斑。从前那个李果抽身离去了。他迟缓、衰老、对不上点,像一台破机器。怎么连王重这么差劲的边后卫都对付不了呢?从前轻轻松松就能过掉他,可现在像头猪一样赶不上他。你完蛋了吗李果?

本杰抬来矿泉水。太阳火辣辣的。

段凡递水给他。慢慢来,别急。他说。多久没上场了?

腿断了就再没上过。他呼呼直喘。一年半啦。一年零七个月。

王重说,李果,你丫真的老啦!

小蒋说,过去早进球了。李果哪有二十分钟还不进球的?

李果没吭声。球场上热辣的草腥味里夹杂着四百米跑道的煤砟子臭味。

要换人吗?本杰说。

我行。

对,拉一拉体能。还有二十七天。

第二节他获得一个禁区前的绝佳机会,晃过萝卜的封堵抬脚射门,但足球高高飞出横梁。太他妈离谱了!他咒骂自己。很快接到陈钢的横传球,抬脚就射,足球像只软绵绵的毛线团沿草皮噗噗蹦跳滚入水阳怀里。这可不是当年时速高达八十公里的重炮。大家都在摇头。本方队友在他身后大声埋怨,起哄,发出不屑一顾的嘲笑。

你丫的昨晚一定搞女人了。你丫的软得像锅粥啊。李果,你没睡醒吗?要不来两片伟哥?

他鼓励自己积极跑动,跑动,要球,要球。肺就快炸了,心脏差不多从胸腔里蹦出来。不能停下。你们就唾弃我吧,狗日的。三年前谁敢这么说话?三年前他33岁,那场经典战役在海埂基地6号场打响,草皮上的露水还没干透,九点半开始的昆明丙级(业余)联赛D小组生死战血腥扑鼻,惠恩服饰对阵佳盟花卉。二十分钟不到惠恩就牢牢控制了局面,你赢得一个角球,小盛直接塞你脚下,你晃过两名后卫,大禁区前沿突然起左脚射门,皮球又准又狠地紧贴湿漉漉的草皮从右下角窜入网窝,像把刀子扎进沙袋,守门员连反应都没有。1:0。真漂亮,典型的李果式进球。你左脚力量向来比右脚更好,尽管右脚一直是你从小习惯的火力点。狗日的,你们羞辱我吧,尽管羞辱吧。段凡又喂给他中路直塞,他还是赶不上趟,像条磕磕绊绊的野狗;皮球穿出人缝被水阳没收,他狠狠撞上封堵他的萝卜,两人同时摔倒。某个部位,下巴或者小腹,真他妈疼啊。萝卜起身拽他起来,像扯动一条破口袋。没劲了,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了。他摇摇晃晃走向场边向本杰要水喝。本杰直摇脑袋,阳光照亮他黑黝黝的大光头,看起来真像纳比米亚土匪。忍住,还没到喝水时间。你的体能,李果,你的体能太烂了。你该每天在小区里跑它半小时。好的,好,我知道。我会跑的。会的。狗日的,给我水喝。你们放心吧。

重新上场时他已经不被信任。没人给他传球,生于1983年的前锋小孙获得大量机会。球队核心不再是你。不是了。你自己选择离开,干吗还要回来?他没法说清为什么沈鹿到来不久让他萌生了重返惠恩的念头。当年在红塔二队的经历没什么好说的,更多的足球记忆散落在惠恩服饰的四年征战之中——每周六,各行各业的兄弟们从昆明不同的角落出发直奔海埂基地,和不同的球队厮杀较量;每年十月的昆明业余联赛上击败过多少对手呀,他进过多少好球,三天三夜也数不完。离开惠恩他能去哪儿?哪支队伍不认识李果?又有哪支队伍不认识李果领头的惠恩?罗纳尔多,他冲沈鹿怀里的罗纳尔多说我得回去。好啊,我支持你。罗纳尔多两次重伤不照样回去了?你该回去嘛。老了吗?不,哪里老哟。你还会进球,还能帮惠恩服饰拿下比赛……他拨通张勇电话说我得回来。张勇沉默半天才说,狗日的,我一直在等你。我们都在等你。下个月就是八分之一决战。好,我一定来。你还行吗?行,当然行。

跑动的时候几乎感觉不到小腿胫骨曾经断过,再出现那样的惨烈对脚他还会不顾一切的。但是现在,真累啊,腹股沟疼得要命。心脏、肝脏、肺部和肾拖累着每一块肌肉和每一条神经。冲刺二十米就受不了,脑袋和胃即将爆炸。几个折返跑半天才能缓过劲儿来。小蒋给他漂亮的横传,他居然在点球点附近一脚踢飞。全场的嘘声融入场边黑沉沉的桉树阴影中,谁正挥舞大手把记忆抹掉,强烈阳光下的人影仿佛曝光过度,像一群白色怪物撕他咬他,四处弥漫着经过暴晒的汗味、草味和太阳本身的炽烈臭味,呼喊、奔跑一浪高过一浪,被空气中狂暴的小分子一点点挤压变形,变成硬邦邦的充满肾上腺素和男性荷尔蒙的发光体,一个冰冷陌生的诡异洞穴,把他彻底隔绝在外。

四节分队训练咬牙挺下来,但一球未进。大伙都不说话,闷头喝水,把汗湿的球衣脱掉。他换好衣服,把球鞋收进袋子,和几个队友打了招呼低头往外走。段凡大声说,我送送你?

不用,我坐车。

段凡的车从身后开来,在学校大门口拦下他。

别介意兄弟们的态度。段凡说,你离开太久了。每天跑跑步,很快就好。你技术没丢,都看着呢。

不介意,我不介意。李果说。我会恢复的。

你那个妞不错。做哪一行的?

李果没吭声。

比赛的时候让她来吧,当啦啦队长。拿下比赛我请她喝二十年的五粮液。

没问题。

过去的就不要想了。段凡的老款起亚在龙泉路上平稳行驶。足球场上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对吧?

对。

大不了就输一场,又怎么样呢?还有下一场。

他没说话。

你前妻有消息吗?

别提她。

滚蛋。段凡说,不珍惜你的女人,都他妈滚蛋。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你看,你现在这位多牛逼,能抽烟能喝酒。妈的我们都喜欢。

段凡在龙泉路口停车,把李果搁在23路公交站台。他不再让他送了。他也不着急回家,而是沿着烟草路往东走。他要积极恢复体能——不让自己太累的办法就是训练完了再走它几公里。走一走就好。脑子里全是刚才错过的几次单刀,如果把握其中一个今天他们还敢起哄吗?不,不用急。还有一个月哪。他经过一排店铺和商场,被高大的落地窗户照出憔悴、消瘦、衰老的李果。他被自己吓了一大跳。他低下头,使劲喘气。一场关键的比赛就在不远处等他哪。会进球的,他坚信这一点。惠恩服饰除了他还有谁能漂漂亮亮进球呢?

到家的时候六点刚过,推门进去,满屋的肉香,沈鹿做了一桌饭菜,正坐在桌边翻着报纸等他。罗纳尔多站她膝盖上挺起身子,冲他喵喵叫唤。

7

沈鹿在讲她的故事之前先点上一支烟,罗纳尔多蜷缩在脚边熟睡,像一团灰毛球。她挠着它软绵绵的耳朵和背,它幸福地直哼哼。早晨她迷迷瞪瞪醒来头一件事就是抱着它坐马桶,罗纳尔多不太情愿地蹦下来,守在卫生间门口;她解了手、洗漱完毕,一把抄起它的肚皮高高举起,做出摔死它的骇人动作;它无动于衷,傲慢地左顾右盼,发出不屑的嘶嘶声。她蹙着眉、撒着娇把它捧起来,用牙齿叼住它脖子上厚厚的皮毛再把双手放开——李果每次发现这个动作都会吓得不轻,心里充满妒忌。她怎么能跟一只猫如此亲近呢?

沈鹿的故事没什么特别。

她从重庆达州一个偏僻小镇跑到昆明,做过啤酒推销员和售楼小姐,都挣得不多,六个月后她辞了职,跑到尤物打听能不能来这儿上班,反正都是做小姐嘛,一个外地来的女人怕什么?在这里挣的大概比从前多十倍不止。看大门的小子让她找老总。这个40多岁的秃顶男人说你可以来,不过要交点押金,再接受一些培训。培训?老总说任何地方都有规矩嘛,培训就是为了让你们守规矩。你明晚再来。次日夜里她来了,他一边向她阐述尤物的规矩一边掩上门。他的手探进她的裙子,她叫了一声,向后跳开。他说你喊破喉咙也没用,你想告诉警察我强奸你吗?我门口三个打手五个保安,你想想吧。再说,谁会相信一个小姐被强奸?你来这儿不让客人干你那你来干吗?来吧,把套子给我戴上。她说我是给客人干的,不能给你干。老总笑了,你不让我干我怎么让你给客人干?你脑子是不是进水了?她咬咬牙,以一种罕见的冷漠在他的黑皮沙发上躺下,把裙子撩到大腿根,把他想要的东西露出来。刚来尤物的头三个月她坚决不出台的,后来就不管那么多了。但也得挑人,感觉好的才行,不好的给再多钱也不行。

我说这些你不高兴?她看着他说。我没再出台了。你是最后一个。

没不高兴。谢谢你告诉我。

是我谢你。谢谢你送我罗纳尔多呀。她说。我重庆老家养着一只大花猫,那叫一个漂亮哟。

我送给我们的。

从前你和你老婆没养过猫?

没有,什么也没养过。

她该给你生娃娃,女人生了娃娃就跑不了。

他没吭声。

是你不跟她生才跑的?你觉得生了娃娃也养不好?

没想过。真没想过。

怀孕、生孩子对女人来说是很大很大的问题。比天还大呢。

他后来猜测,前妻跟那个开诊所的男人好上是在他断了腿躺医院期间。他们离婚那天,她平静地说,李果,只有母猪才会嫁给你。全世界女人除非全瞎了眼才可能嫁给你这么个只会踢足球的蠢货、垃圾、穷光蛋。

母猪?沈鹿哈哈大笑。罗纳尔多吃惊地耸立,发出呼呼声。李果笑了。沈鹿很喜欢他笑的样子,既疲惫又天真。她凑过去亲了亲他的脸。

罗纳尔多是我们的儿子?

随你便。

就是儿子嘛!

好好好,是儿子。

你上回说,罗纳尔多在1998年世界杯决赛上发挥失常?

据说他在更衣室里癫痫病发作。可我查过资料,罗纳尔多哪来的癫痫病?

你啥子意思吗?

我的意思是,那场球是假球。法国人要么收买了巴西人,要么在他们的饮料里动了手脚。妈的,法国人为了这个家门口的世界冠军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老天,沈鹿睁大眼睛。那是世界杯啊!

全世界都玩假球,不单中国这帮人渣。

你们的比赛呢,昆明丙级联赛?

他没说话。

她看着他。一年前那场比赛,你到底收没收人家八千块钱?

我不会干那种丑事的。你要相信我。你信我吗?没一个人信我。包括我前妻。我断腿的时候她对我说,你是被人报复?你活该?坏蛋从来不会有好下场。

你们那场球,到底出啥子状况了?

没发挥好。我就是没发挥好。他们说我表现失常。

他们陷入长长的沉默。她脚边的罗纳尔多成为唯一可以信赖的伙伴。她数落它把沙发和椅子的布面抓得惨不忍睹;她抓住它爪子的时候闻到臭味。该给它好好洗澡了。那就洗吧。他举双手赞成并且说干就干。他们带它去卫生间,盆子里接了水,再把罗纳尔多摁进去,浇上沐浴液搓它的背。它被水吓得够呛,拼命挣扎。他们不得不狠一点。它蹦起来狠狠抓了沈鹿的手,像褪了毛的鸡一样冲进客厅沙发上蹿下跳。垫子、靠背全湿了。李果奔出去一把摁住它,一边大声呵斥一边用毛巾裹好它带回卫生间,沈鹿说你不要这么凶呀,温柔、温柔点行不?哪有这样子对待儿子的哟?

李果找来棉签和酒精为沈鹿清洗伤口——并不太深,手背上出现两条血痕。上医院吧?他说,注射狂犬疫苗?

没事的。我没事。沈鹿抱住李果。他把罗纳尔多摁在盆里,不让它随便动弹。抱抱我吧,你抱抱我。她说。

他腾出一只手抱紧她,她的肩胛骨在他胸口起伏。他很久才松开。罗纳尔多不再反抗,像个颤抖的小灵魂被洗得干干净净,湿漉漉的毛紧紧贴住身体,就剩一副小小的骨架子。他们哈哈大笑。

沈鹿亲亲他的下巴,孩子他爹,我该上班了。

8

下雨的夜晚,小区花园的竹子和芭蕉树发出噼噼啪啪的梦呓。他们缓缓做爱,紧紧拥抱,他能感受她的后背顶住自己胸口的分量。谁都没开灯。安安静静的雨声真棒啊,把沉甸甸的小颗粒转移到黑暗深处,把纯净的潮湿剥出来,搁到光滑的冰块上去。她不知道为什么想起这些。还想起湖面,天空和鸟的影子。

我不想干了,尤物的工作,我想辞了。她说。

好啊。他贴着她的耳朵说。你来看店吧。

那么相信我?

当然。

你想娶我?

没认真想过。他想了想,又说,女人不就是要嫁男人的吗,不就是要找个好男人踏实过一辈子?

嫁给你这老家伙也不错哟。

他没吭声,亲着她的耳垂。

你胆子不小,娶一个坐台的?

他开始亲她的锁骨。

饿吗,我给你弄点吃的?

还不饿。

渴吗?

也不渴。

我会考虑的。

什么?

辞职呀,从尤物辞职。

床脚的罗纳尔多发出呼呼声,他们都能感受它的体温和分量。半夜的时候它起身下床,很快溜达回来了。它目睹了一个离婚男人一直抱着一个刚搬来不久的女人熟睡。它亲眼看着他的手一直没有从她颈窝下面抽走,它知道有一阵子他早就酸麻了,只能各自分开,但还没半小时又在梦中向她靠拢,重新抱住她。它无法理解这样的男人。它还知道大多数时候沈鹿会醒过来,既感动又忧伤,就像在夜总会里被客人给了太多钱,刚开始的兴奋很快被厌恶取代,仇视自己真的值那么多或就值那么点吗?

真搞不懂那些男人,摸摸奶子和下面就满足了,就愿意乖乖掏空钱包。他们没老婆没女人吗?当然有,可就是贪得无厌,总认为一个女人总比另一个女人更让人惊讶,其实女人和女人最大的差别也就是她们看起来那样,骨子里都差不离,都希望牢牢抓住点什么。她们想要的东西男人给不了或不愿给,不想要的东西却被男人反反复复塞过来,比如太多的性和谎言。真劳神啊。身边的男人还算靠谱,至少现在挺靠谱。从他眼神里能看出来,他被乱糟糟的生活打垮了。他头一回在尤物见到她都不敢碰她,似乎她和别的女人一样让他又爱又怕。他多自信又多悲催啊,像迷路的孩子。男人不都是孩子?永远需要女人呵护的长不大的孩子……沈鹿在疾驰的雨声中睡去,醒来时听到一阵细碎、清脆的滴答声,像玻璃在水面上破碎,像雨水本身也开始睡着,像植物想起它们的生长之初,想起它们和雨水的短暂亲密。

这事其实没定下来。

他三天后问她,辞了吧?店里缺人手呢。

沈鹿没吭声,她利利索索收拾垃圾袋,从沙发上抓起一丝丝猫毛——罗纳尔多开始掉毛了,他应该给它买一盒化毛膏,以免它舔进肚子的毛没法消化引发呕吐。

我在跟你说话。李果说。

你店里一个月挣多少?她说。

杂七杂八,三千多。

三千多,够你过日子?

够了。

两个人够吗?

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我没别的意思,我是说,你该找个工作。你还不到四十呢。

你说我能干什么?当教练还是卖电脑?给大学生上课?或者开个上市公司当大老板?

沈鹿摇摇头。

你说啊。

她还是不说话,也不看他。

妈的。他火了。是我收留你的,你他妈的无家可归了。你一个坐台小姐也看不起我?

你再说一遍?

你就是看不起我,你一个坐台的凭什么看不起我?

她不再说了。大步走进卧室收拾衣服、裤子、化妆品和零钱。这段时间一直是花她的钱,她从没问过他还有没有钱。从没提过钱。他这么说,真伤人哪。妈的,真伤人。

他站在门口看着,又生气又难堪。她收拾衣物往外走,这才发现搬来的所有东西刚好塞满一只小箱子。

走吧走吧,有种就别回来。他说。

她打开门,被楼道里一阵夹杂灰味的凉风吹乱头发。他在她身后说,妈的,走,都走,我欠你们什么了?

沈鹿回头看着他。我可以养着你的。她说,我养得起你。行不?

他待在原地,但随即大声回答,我可以养活自己,我好得很。我不吃软饭,更何况一个坐台小姐的软饭。

对不起,丢你脸了。

你丢你自己的脸。

她提起箱子大步下楼。刚到拐角,李果跑出门抓起箱子往楼下走。他在单元门前把箱子交给她。都没说话。沈鹿拖着箱子一路往前,两旁是小区物管浇水培土的一小片竹林,它们绿得发黑,像大海深处的浪涛向两侧划开,像仪仗队向她迎来又退去。她的心脏咚咚跳,在小区门口拦下一辆出租车。他会不会一直站在楼道门口看着她?可她没回头。

9

第二次训练安排在周六早晨,陈钢开来一辆中巴车接上六七个兄弟直奔海埂基地。这回李果没迟到。6号场草皮洒满露珠,十点钟的太阳逐渐强烈,草味、水味和桉树味让他心跳加速,三年前那场经典之战就在眼前晃动。过去的都过去了。那么快就过去了。除了球场上长高又剪短的草皮,除了场边繁茂的桉树和坚实的铁丝网,任何人的影子都不会留下。

大伙在段凡带领下慢跑两圈,做了二十分钟徒手操,随后进行三节分组对抗,每节三十分钟。李果和张勇、段凡、大毛、老王等人一组,刚开始就非常激烈,他再次体会到脑瓜子嗡嗡响的滋味,但很快平息下去,身体正复原,体能在贮备。上次的训练开始发挥作用,让他逐渐找回速度和球感,尽管比起三年前还差得离谱。小蒋负责盯防他,这小子比王重更狠,几乎贴身紧逼不给他任何空间。小蒋还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呢,射门和长传转移都是他教的。在昆明业余足球圈子里你很难找到小蒋这样的中场球员,传球准确,作风彪悍,视野开阔,从来一副打不垮的阿拉斯加大棕熊派头,他本人长得就像一头膘肥体壮的大棕熊。今天他不打算脚下留情,必须和李果动真格的,否则正式比赛怎么扛得住?好吧,来吧,狗日的。搞不定你们我还是李果吗?

场地上的露水让皮球飞行速度提高三倍,让体力有所恢复的李果还是赶不上趟,一次次奢侈浪费良机,也很难把小蒋及其身后慢腾腾的陈钢过掉;好几次和张勇的二过一配合都失败了,张勇脸色铁青,背对着他直摇头。火烧火燎的感觉回来了,胸膛即将被烙出几个空洞。段凡从左路传出一记好球,他带球杀奔禁区,软绵绵的捅射被水阳化解后反弹回来,他跟进补门,进了。身体里那根紧绷绷的发条终于松了松,虽然明明知道这粒进球毫无技术含量,但还是听到身后响起零零星星的掌声。他知道哪几个人拍了手。过去的感觉一点点回来,从脚底的草皮和泥里,从结实犀利的F30鞋钉下升上来,像小锉子轻轻划拉他的脊髓、两肺、大腿和睾丸。

李果,这球你丫再不进就把脑袋插裤裆里吧。王重在他左后方位置唠唠叨叨,他嬉皮笑脸,湿漉漉的脑门闪闪发亮。

李果没吭声。小蒋大声附和,他是杀手啊,这球还不进,他会把老二割下来喂狗的。

他忍了。呼呼直喘,返回中圈开球点。忍住。过去谁敢对他指手画脚?谁敢?过去整个球场都是他的天下,从左路杀奔右路,再从后场杀奔前场。他怕过谁?谁让你断了腿呢?左膝肌腱撕裂的罗纳尔多像只气球一样不断发胖,他在挂靴的新闻发布会上哭成泪人,他说他浑身都是伤,连续多年来不是跟对手而是跟伤病战斗。他舍得离开?可你有什么办法?一个被激素药物催肥的世界最佳还能有什么办法?

第三节的时候明显跑不动了,他被越来越多的嘘声和羞辱包围,挖苦他的还包括张勇,这老家伙阴沉着脸不停吐唾沫——这是长期抽烟造成的轻度哮喘——李果的心脏像被一根根小钢针不断敲进去,越钻越深。五分钟后大毛右路下底传来漂亮的半高球,李果下意识转体抬左脚凌空抽射,但皮球居然从脚尖滑过飞向另一侧。踢空了。狗日的。这对前锋来说简直比射高和射偏更可耻。他重重摔倒,浓烈的青草气味狠戳鼻尖,正在蒸发的露水烫得惊人,硬邦邦的沙子敲他的脸,像一记又一记耳光。他缓缓爬起来,听见王重的刺耳笑声在头顶扩散。

我操,昨晚又打炮了吧?这种球是条狗站那儿也能进!李果,你真的废了。

李果跳起来向王重奔去,大伙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将他搡出好几米远。王重踉踉跄跄一屁股坐地上,张大嘴巴,满脸惊讶。兄弟们蜂拥而来,冲在最前面的是担任裁判的本杰,他一把拽开李果。所有人都拽开他,把他的胳臂拽得生疼。队友们大声呼喊劝他冷静,同时劝慰王重。李果呼呼喘气,一声不吭。

他以为王重会反抗的。至少会恶骂、诅咒。但他只是摇头,吐口水,从地上站起来,拍拍屁股一声不吭走向场边。张勇大声问他干吗,王重头也不回,我不玩了。他说。大伙眼睁睁看着他收拾装备往外走,小蒋在他身后大喊,我操你妈的王重,这算什么呀?王重大声回答,他是大牌,我操,他就是惠恩的大牌!我们算什么,小瘪三!他大步跨出场边的小铁门,消失了。

李果推开大伙,来到场边喝水。队友们纷纷拿起矿泉水瓶,喝几口又吆喝上场了。一边少一个,刚好。就这样把他晾在场下了。真公平。他们的奔跑、喊叫夹杂惠恩服饰的黄球衫掀起一阵阵暴雨狂风,因为距离太近让人没法凝视、呼吸困难。他再不能耻笑他们大多数人的蠢笨、迟缓和不专业,现在他比谁都差劲,谁都有底气冲他指手画脚。自找的啊,今天就不该来?其实挺不错啦,整整坚持八十四分钟。你在恢复。会好的,你会好起来。张勇进球了,小孙进球了。前锋都进球了。太阳高高升起,强烈的光线涌入眼睛。他独自收拾东西往外走。

本杰扭头看他,你也走?

我太累了。他说。

大家在他身后继续奔跑呼唤。隐约听到张勇说好好储备体能,还有二十天,李果,我等你。这声音在球场上空持久回荡,让他感到一丝宽慰。他踩着球门后面硬邦邦的小径往外走,刚迈出球场就觉得不对劲了——一团黑魃魃的东西向他奔来,只能看清黑影中间一张宽阔扁平的脸属于曾经的兄弟王重,但无法看清击中自己的是什么。很沉很结实,连一丝气味也闻不到。没来得及哼哼,一切虚幻得如同假的,那么迅速又那么彻底,脑子一瞬间就炸了锅,雪白的光亮背后像一棵小树生根发芽,一头撞开所有的烦恼枝繁叶茂。王重骂骂咧咧的声音一点也听不清。他话音低沉甚至满含歉疚,大意是兄弟,你别怪我,你球场上怎么横都行,我忍了。下了场还由你?他隐约听见王重在他左前方发动汽车,马达一阵轰鸣,轮子吱吱尖叫着往外冲去。他躺着,天空蓝得发白,一群啁啾的麻雀在更白的高处消失。黏糊糊的东西紧贴头皮和发根往下淌。他知道是血,可不想管它。就这么躺着吧。他没法站起来。球场上的草味、土味和水味更浓了,在他周围来回奔涌。张勇和本杰发现时他已经躺了很久,他们的喊叫让他感到亲切:

马上去医院。没事的兄弟,没事。

对,死不了。他笑了。

10

沈鹿只能回到棕树营小重庆那里。凌晨一点下班回来,她伸手推门,居然开着哪——小重庆一直为她留门,似乎早就猜到她过不了多久一定会回来。沈鹿踩着小重庆匀细的呼吸,穿过小小的房间来到阳台;外面的路灯照亮熟悉的床垫和被褥,一切毫无变化。但幽暗的气味让她陌生。没有床头柜,没有台灯,没有罗纳尔多。窄窄的床垫似乎比从前更窄了。她躺下来,闻见头发里混浊的烟味酒味——在李果那儿养成的习惯即将报废,必须找回原来的生活节奏。她感到口渴,却不敢摸黑找点喝的。今晚包房来了一群40多岁的老男人,其中一个非常年轻、大约20出头的大男孩点了她。他凑着她耳朵说,我看中你是你的福气,他们说,今天我必须把我的处给破掉。

他们没唱几首歌就跳上茶几胡闹,六个小姐在小孔雀的号令中把衣服依次脱光。她本来不想脱的,自从住到李果那儿之后她尽量躲开这个环节——故意喝得烂醉跑到卫生间里吐啦,钻进某个还不错的男人怀里撒娇乞求保护啦;男人通常乐意充当一下护花使者,哪怕他明明知道每个人说的绝大部分是谎言。其实脱光了都差不离,要么浑身赘肉,要么乳房下垂,要么上下半身不成比例,很少有小姐的身材像模特一样漂亮完美的。可男人们就喜欢围观,他们明明知道这种展览远比她们穿着衣服的样子还没劲。

她认真回忆男孩——干净,秀气,你没法想象这么文质彬彬的小屁孩也会跑到夜总会胡闹。他脱掉西装后穿一件白衬衫,洒过香水,浑身上下透出一股子漂亮劲儿。当所有人要求脱衣服的时候她没得到他的保护,被那些老家伙推进角落。滚滚滚,听哥的,脱完了你们想怎么搞怎么搞!这老家伙塞给沈鹿二百。于是当着所有人的面,也当着男孩的面,她和五个姑娘脱得只穿裤衩。老家伙们疯狂叫喊:脱、脱、脱、脱。六个姑娘一起动手,把三角裤衩解下来举在头顶挥舞。六具雪白刺眼的胴体将气氛推向高潮。片刻奇异的宁静中她们被恭恭敬敬依次献酒,五分钟后重新穿戴整齐。她被三个老家伙先后摸了胸,还有个家伙准备摸她下面但被她巧妙推开。她记得男孩又茫然又紧张。他肯定没经历过这些。三十分钟后轮到他把她带进小隔间,在摇摇晃晃的黑皮长凳上坐下后掏出避孕套和三百块钱塞给她。沈鹿同意了。她握住他软软的阴茎,小心弄硬它,给它戴上套,之后她背对他趴下身体,指导他如何进入。

但焦急的男孩突然不行了。他呼呼直喘,叹息声扭曲颤抖像被谁掐住了嗓子。沈鹿一边劝导一边帮他的忙。他浑身冒汗,两手烫得吓人。但还是不行。隔间外面的老家伙们大喊大叫,不停冲里头起哄、叫好、骂脏话,这加剧了男孩的问题。他放弃了,低着头说,妈的,算了,算了。他把避孕套撸下来扔进墙角。对不起。他说。沈鹿紧紧拥抱他,依偎在他结实的胸膛上,闻见他罕见的青春气味,听到他的心脏噗噗跳,安抚他抖得厉害的身体。没事的帅哥,没事。她说,放松就好了,你下次来我免费好吗?黑暗中他们像是待在了无人迹的荒漠,屋外的狂笑、喝骂像浓浓的雾气来回飘荡,然而短暂的安全感就像小小的灯泡一样脆弱,转眼就被两个闯入者一脚踩碎了。喂喂喂,完事了就出去出去,该我们了!妈的,要谈情说爱就出去。

他们手牵手走出来,男孩沮丧的模样简直比失恋还凄惨。这种事情绝无仅有。她来尤物一年多了,在隔间和不少男人做过,这还是头一回。她差不多忘了李果,甚至,现在她想到的就是男孩而不再是那个倒霉的老男人。狗屁男人。当你准备把心都挖出来放他手里,他却像老鼠一样退缩了,好像你交给他的是一把尖刀或一只手枪。

还想他干吗?

凌晨两点,挖掘机的轰鸣声远远传来,在她住过半年的白马小区上空回荡。她转身入睡,梦见一个又高又帅的男人为她打开一扇大门,一只巨大的白色沙发四周全是雪白的马蹄莲,就是在梦里也能闻到它们扑鼻的香味呢。

新的周末,当她差不多忘了男孩,他自己跑来了。像头一回来这儿的李果一样要了小包问,直接点了沈鹿。美女,今天你必须帮我,他毅然决然地说,无论如何我要做成。

他们坐下唱歌,半小时后她带他去了狭窄的卫生间——小包房都不带隔断的,只能站在小小的镜子和洗手台前面进行。男孩将三百块钞票塞进她乳罩里。好吧,她说,放松,别紧张。

男孩还是不行。她安慰他,拥抱他。贴着他的耳根吻他,小傻瓜,你就不该来这里。有女朋友吗?

没有。男孩差不多哭出来了。我刚毕业呀。

你上大学居然没交女朋友?

交了,她说我们该坚持到毕业那天夜里再做。结果一毕业她就溜回武汉了——对,武汉姑娘。给我留了一封信,说她第一次早就给了某某某,妈的,是我最好的朋友。他们背着我搞上了。她觉得愧对我,所以毕了业立马消失了。

你还那么年轻呢,有的是大把的时间大把的女人,急啥子?

他们唱歌,玩骰子,他的活泼劲儿上来了。她问他敢不敢喝“红酒”,他说哪一款红酒?沈鹿笑着拽他的手伸进她裤衩里。但护垫下面很干燥。她上了一趟卫生间也没看见血,一滴也没有。她知道早该来了。她跑出包房来到总台,向小件寄存处的小马要了自己的包,找出一根试纸,回到包房,从桌上抓起一枚小小的啤酒瓶盖。十分钟后她从卫生间里出来,站在门口望着独自唱歌的男孩说,帅哥,你该庆幸我还没来大姨妈呢。再试试?不了,改天吧。他说,你这女人很正点。真的。

正点?她说。夜总会哪来的正点女人?她发现自己有点醉了。不过我也不算坏嘛,自己挣钱养活自己。现在的男人都不靠谱,不靠自己靠谁?你让一个男人靠你养活他还不干哟。我年底就辞职,你信吗?我年底找个有钱男人嫁掉,买车买房,大不了回重庆老家,找个老实巴交的男人娶我,吹唢呐抬轿子,骑上高头大马往县城里疯跑。

她紧紧抱着他躺在充满烟味酒味和皮革臭味的沙发里,耳边只有KTV烂熟的音乐。谁都不再唱了。他们抱了很久。大约凌晨两点,男孩起身结账,她把他送到楼梯口。

对不起。她说。喝多了。

我还会来。男孩笑了。

找个女朋友,好好找一个。她说。

男孩用力点头。我走啦,保重。

保重。

她一眼就看到了李果。

他就站在二楼拐角,两手揣在黑色阿迪的衣兜里。她看着男孩和他擦肩而过。男孩冲她挥手道别他也看得一清二楚。沈鹿装着转身就走。李果在她身后喊了一嗓子:罗纳尔多跑了。

她转过身,李果的余音在周围震颤。

跟我回家吧。李果说。这个男人像头一次来那样,缩着肩膀垂着脑袋笔直站在被灯光填满的楼道里,宽阔的脊背紧靠冰冷的墙。

沈鹿站在高处低头看着他。

跟我回家吧。他又说。罗纳尔多跑了。门开着,它跑了。

她这才发现这个男人为什么怪异而陌生——头上裹着一圈纱布,像一顶搞笑的白帽子。你怎么了?她说。

别提了。李果说。

他们陷入长长的沉默。耳边传来杂乱的音乐和嘶吼,几个小姐把一伙老男人送到相同的地点,撒着娇冲他们挥手道别。这帮喝多了的男男女女从李果身边鱼贯而过。

好吧,你等着,我回去收拾东西,就走。

11

但事情没按照正常逻辑推进,我和你们一样倍感遗憾。这个夜晚多么惆怅啊——缺少罗纳尔多的房间一下子空了,比他前妻搬走之后的情况还糟。他们看电视,洗澡,坐沙发里抽烟,罗纳尔多的影子无处不在,沙发上到处是它的毛,猫粮还搁在碗里,另一只碗里有水,沙盘里还盛着没来得及处理的猫粪,如果你仔细闻,你会发现李果不大的家到处充斥着尿骚味。

彩票店生意还行。你还好?

就那样,还能怎么样?你明明知道,好不了,死不掉。

没有更多的话题。沈鹿要问的事情都问过了:罗纳尔多怎么丢的?他一遍遍重复和自责。两天前他忘了关门,第二天发现罗纳尔多不在屋里。他这才意识到犯了大错。他赶紧把门敞开,整整一天不见罗纳尔多的影子;他慌了,满小区的找,哪儿都没有。他在两万平方米的小区大院一边跑一边呼唤罗纳尔多,那些熟知足球的小区居民就像打量一个疯子一样打量这个丧魂落魄的37岁男人。当初,也就是七天前她离开他的时候如果把罗纳尔多带走该多好啊,它怎么可能跑丢呢?就像老天爷开了个玩笑,他很有哲理地说。你走,它也走。

这段日子他每天都睡不踏实,凌晨三点钟准时醒来,睁着眼睛聆听院子里各种细碎的响动直到天亮,比如他听着有人起床跑步,有人开门上班,有人和老公吵架,有人打开电视收看早间新闻,有人警告自己的狗别再叫了,否则饿死狗日的;李果九点下楼前往彩票店,九点半准时营业,他效仿市区那些生意很火的同行,把各种竞猜信息写到展板上抬到店门口,这样一来,他的生意果然好了不少。他在店里一坐一整天,没人买彩票的时候就看看报纸,翻翻武侠小说,打量小区商业街上各种各样的人来回晃荡。罗纳尔多通常蜷在椅子里睡大觉;他晚八点打烊回家时再把它抱回来。它真像个不说话的孩子。

罗纳尔多丢了,他什么也做不了,哪儿都待不住,无论店里还是家里;可也没心思出门,电视打开又关掉;从报刊亭买的报纸看几眼就扔;也没心思弄吃的,饿了就让快餐店给他送碗米线。

他决定先把沈鹿找回来。

你的头到底咋回事吗?她说。

前几天训练撞的。没事。他说。

沈鹿直摇头。你这样子还能比赛?

放心吧。

可怜的娃娃。她说。可怜的娃娃哟。

他没吭声。

想我了?

他还是不说话。

抱抱我嘛。

他凑上去,抱紧她。

你浑身烟味。他说。

我这就洗,干干净净地洗。

这天晚上她像从前那样背对他躺下,但脚边不再有夜半醒来下床的罗纳尔多。他从后面紧紧抱住她,越来越紧,下半夜她不得不挣脱出来,浑身是汗。她梦见高大帅气的男孩又来了,为她带来一束巨大的玫瑰花。

第二天沈鹿为他收拾房间。走了没几天,他这儿又像猪窝了,到处是垃圾、衣服和鞋袜,过期食物在垃圾袋里散发恶臭,桌上椅子上积满灰尘。中午她请他出去吃饭,晚上特地下厨为他做了一桌好菜,还开了一瓶红酒。差不多九点钟的时候,他小心翼翼地说,今晚还上班?

当然。

能不能不去了?

尤物没有节假日嘛,除非辞职不干。

昨晚我见你送一个客人出来,一个帅小伙。

她没说话。

别上班了。他说。

你养我?

李果摸摸脑袋上雪白的纱布。我养不起。

那你让我做啥子?

李果推开酒杯,看着自己的手。我不知道。沈鹿,我一点也不知道。我只是觉得,那种工作,你不要干了。

那就是个工作。

你可以来我店里,虽然挣得少一点……

算了,不说了。我们不说了。

长长的沉默横在他们中间。沈鹿起身收拾杯盘,拿到水槽那儿洗净,收好。我们去院子里找找吧,我觉得罗纳尔多还在哪。没走远。我的直觉很准的。

他们来到楼下,薄薄的暮色在小区里游荡,他们沿着花台往前走,她不停呼喊,声音响亮清脆。路灯逐渐亮起,为他们保驾护航,周围的花草树木披上阴影。不少野猫三三两两躲在花园、竹林和棕榈树下游窜,但没有罗纳尔多的影子——它是加菲猫,和这些尖鼻子的暹罗猫有本质区别;这是一群被城市抛弃的孤魂野鬼,精明、胆小、世故,来路不明,像懒散神秘的晚风一样贴地窜动,一旦行人走近,立刻跳进角落睁大诡异的眼睛逼视你,背上肮脏的毛发像破毛衣一样散乱。它们当然知道他们在找谁,可无法为这对男女指明方向,告诉他们大扁脸的外国加菲猫跑哪儿去了。它们只能冷冷观察人类,把明确无误的信息藏在心里。他们搜遍小区还是一无所获。沈鹿不甘心,提议再找一遍。

就这样,他们回到李果楼下从头开始。这回更认真也更细致,沈鹿不惜跳进花台里踩着一脚的泥把野猫们驱散,希望罗纳尔多突然出现在他们身后的黑暗中。李果仔细留意小区道路两侧,继续大声呼唤。小区里遛狗的跑步的打太极的跳健美操的报以好奇和哂笑,有人弄懂他们是在找猫之后,兴奋地指点说某某地方似乎出现过一只加菲猫呢,他们说得如此确凿,但赶到那里才发现早就找过了,要么是一两只瘦弱的野猫,要么是一块石头、一只垃圾桶。现在,他们不得不确信罗纳尔多跑丢了,再也找不见啦。

要不我给你再买一只?李果说,还叫罗纳尔多。

算了,沈鹿说。这是缘分。

九点半,她准时出门打车直奔尤物,就在车里掏出化妆盒拾掇自己;没画几笔就把东西扔了,望着窗外一路奔逃的柏树、桉树发呆。这天夜里来玩的三个客人出奇安静,她只让其中一个40岁左右的家伙象征性地摸了摸胸。她真讨厌他的头皮屑和狐臭啊。

12

她一点多回来的。像平常那样,李果在等她。洗了澡,喝杯热牛奶,他们上床躺下。大约两点的时候,黑暗中响起一阵小小的骚动。

两人坐起来竖起耳朵。声音来自门外,窸窸窣窣的细碎响动像一只小手在抓挠地板。沈鹿大喊,罗纳尔多!她光着身子从床上跳起来奔向门口。李果披上外套赶过来,顺手给她拿了一件T恤。她推开虚掩的门——果然是它,慢慢腾腾仰起脸,迟缓、疲倦地喘着气望向它的主人,蜷缩在脚垫上的惨相仿佛刚刚从世界尽头跑回来。楼道的声控灯光抚摸着它,烟草色的光亮比周围的墙还黑。它喵喵轻唤,怕冷似的颤抖。沈鹿一把抱起它,过了几秒钟才叫出声来。她吓坏了——鲜血从它肚皮下面汩汩往外冒,把她的手指染得通红,血滴滴答答敲击地板。李果蒙了。沈鹿让他赶紧找件破衣服或旧报纸铺地上,接住那些血。然后,她小心翼翼把罗纳尔多放下来。它呼呼直喘,声音像撕碎的手纸。她把它的身体扳平——现在看得非常清楚,褐色肚皮上有明显的刀口,小拇指宽,正不停流血。沈鹿哇的哭啦。李果拽门往外看,这才发现楼道里一溜血点子。他咆哮着冲下楼,打算找出凶手——这伤口显然是新的,行凶者一定还没走远。沈鹿边哭边大声叫他,先送医院啊,先送罗纳尔多上医院!

李果全没听见。他冲下楼,冲进院子,愤怒的咆哮响彻小区,我操你妈,哪个狗杂种杀了我的猫,有种你出来,出来!

沈鹿套上衣服,用一只洗脚盆端着罗纳尔多跑下楼。她跑出小区大门也没和李果照上面,他的咒骂声和罗纳尔多的呼呼嘶叫此起彼伏,它的血继续流淌,差不多浸住半个身体。但凌晨两点多的小区大门口没有出租车。哪儿都没有。沈鹿慌了,不知该怎么办,该上哪儿。肯定没法去医院。就算去了,医生愿意救治一只垂死的猫吗?回家为它包扎?用针线先把伤口缝上?她端着盆子趿着拖鞋噼噼啪啪往回跑。上楼,进门,李果还没回来。她到处找,翻遍所有的柜子、抽屉、桌子甚至床底下,哪儿都没有。但就在床头柜和床脚之间的缝隙里意外发现一件小东西,一只皱皱巴巴的白底黑花纹的火车头牌足球,她顺手拽时它早就破掉的洞眼里晃动着花花绿绿的小纸片——是钱。她似乎明白了。但现在,她哪儿顾得上它?

后来终于听到李果奔回来的脚步声。她坐在地板上,瞪着罗纳尔发呆。它的肚皮还在起伏,但频率越来越慢。

李果手忙脚乱。咋办?给它缝上?好,我这就找找。

她听着他在房间里翻箱倒柜,声音大得受不了。

妈的,妈的,肯定被我前妻弄走了。她连针线都不放过。

她还是没出声。耳朵里全是罗纳尔多的嘶嘶喘息,这声音要把黑夜摧枯拉朽,再把她捣碎、销毁。

他两手空空,跪在罗纳尔多面前不知所措;很快,他跳起来跑去对面狠狠拍打邻居的门。凌晨两点半,惊人的敲门声仿佛全世界都在坍塌。但毫无动静。三分钟后,沈鹿大声说,别敲了。罗纳尔多死了。

那只洗脚盆似乎突然变小,我们的罗纳尔多弯成一道弧,爪子抵住侧壁,奇怪的是它流出的血并没想象的那么多,已经在它身下逐渐凝固。它的眼睛还没完全闭上,琥珀色目光从耷拉的眼皮背后散射出来,像冰箱里的霜冻一样冷;嘴巴也没合拢,露出几颗青黄的牙。

他们看着它。

原来有针线的,我发誓。他说。

妈的,你连你儿子都救不活。沈鹿本打算哭出来的,哭个痛快,但一滴眼泪也没有。

外面一团漆黑,窗户玻璃反射屋里的光,让他们看见彼此模模糊糊的影子。罗纳尔多的血腥味在扩散。真让人受不了啊。他把小小的盆子往前推,一直推到窗台下面。他们无法看见它了。他挨着她坐下,却不敢碰碰她。

给我一支烟。她说。

他给她找来,为她点上。烟味儿没能冲淡血腥,反而让它更浓了。

她一直抱着自己,下巴抵住膝盖,把烟雾吐到地板上,看着它们氤氲缭绕反弹回来,顺着他和她的身体以及他们之间的空白缓慢上升和扩散。谁都不说话。能听到小区里稀里哗啦的麻将声,又清脆又神秘,像几只大手来回划拉一排排会发光的白骨。

怎么办?她终于说。

他想了想说,埋了吧。院子里,挖个坑。

你说过,我记得你说过,1998年法国世界杯,罗纳尔多很可能被法国人收买踢了假球。巴西0:2输给法国。是吗?她说。

怎么想起这个?他说。

她吐出一口烟雾,把它吹向小小的洗脚盆。

罗纳尔多到底踢没踢假球吗?

我不敢肯定。应该……

一年前呢?惠恩服饰的罗纳尔多也踢假球了?

没有。

你踢了。那只破足球里还剩两千。

他吃惊地望着她,一声不吭。

你没用完那笔钱?心虚?对,你心虚。

他还是没吭声。对面窗户玻璃上,两个席地而坐的人像我随便虚构的幻觉。可他们不是。她的红色T恤太大了,拉下来一直罩住膝盖和脚。他的黑T恤黑短裤又太紧,露出运动员结结实实的腿。他们看起来疲倦而迟钝,似乎还没真正清醒。

算了,李果,算了吧。她说。还有张发票哩,周大福钻戒,六千的2010年纪念款。是她逼你干的还是你自己非要这么干?你真蠢哟,真蠢。

他深深叹气。我已经搭上了一条腿。他说。

你扯淡。李果,你咋能干出这种事情哟。

我已经搭上了一条腿。

他们就不该让你回来,永远不让你回来。

你知不知道罗纳尔多还受过伤?2008年2月14号,情人节,AC米兰主场打利沃诺,罗纳尔多左膝韧带又断了。他照样挺过来,罗纳尔多就是罗纳尔多。他伤好了回到巴西科林斯安,照样是最牛的。你懂什么足球?你狗屁不懂。你只是个坐台的。

凌晨的冷空气钻进房间。她狠狠盯着他。对,我这个坐台的烂女人就是狗屁不懂,但是狗屁不懂的烂女人有麻烦了。

麻烦?

我怀孕了。她说。是你的种。

13

李果比谁都来得早。换好10号球衣,穿上仔细擦洗过的F30,开始绕场慢跑热身。这是全新的周末早晨,海埂5号场,惠恩服饰将在九点三十分迎来昆明丙级联赛八分之一生死战。他左侧脑袋的伤口还没拆线,白色纱布下面那条从左耳斜贯前额的长口子在他加速跑动时突突狂跳,向他传达撕裂般的疼痛。

队友们陆续来了,对手三三两两从海埂基地场边的小铁门走向另外半块场地。本杰、段凡冲他打招呼,他也招呼大伙。王重来的时候谁也没吭声。张勇前天夜里给李果打来电话说,王重被开除了,但他渴望上场,说踢完这场球正式离队。张勇、段凡、本杰没理由拒绝,毕竟他哭了,在电话里不停道歉;他是铁打的主力左后卫,追随惠恩整整五年,几乎所有重大比赛首发。可他欠李果一个道歉,正式道歉。他说打完这最后一仗一定会亲口对他说的。他想好了。

准备活动进行了四十分钟,李果和王重照面时都不吭声,直到赛前传球练习,王重把球传给李果,后者接球转身射门,球进了。没人叫好。他感觉从前的李果正在回来。没错,从前的李果。现在不用搭理王重这狗日的,你们是一个战壕的兄弟,必须并肩作战。没什么不能理解——一年前那场2:3蹊跷败北的决战对王重伤害很大,这家伙右肩锁骨错位差点骨折。不难理解他干吗那么恨他,这仇恨就连9000平方米的球场也容纳不下。

本杰在场边抽烟,神色悠闲;张勇换好球衣练习射门,已经把首发名额让给李果;段凡和小蒋问他头上伤口怎么样,能上吗?他知道所有人像打量怪物一样打量他头上的纱布,尤其对手——谁能想到伟大的李果将以如此惨烈的方式复出?对手是恒量钢铁,他们的队长,一个长相猥琐的家伙特地跑来搭讪,问他怎么了,干吗消失了那么吗?你脑袋怎么了?这还能上吗?李果笑笑,我会进球的,等着瞧。对方笑了,哥们,咱们都老了,悠着点。

啦啦队陆续抵达,全是惠恩服饰公司的美女员工,她们身穿漂亮的白色T恤和红色短裙矗立在凉爽的十月早晨。家属们也来了不少,有人冲李果打招呼,问他干吗不捎带一个美女观战。李果默默摇头。本杰搂着肩膀问他,上次喝酒的美女呢?别提了,别提了。李果拒绝回答。海埂5号场似乎无限宽阔——刚刚画出的发球弧、禁区线、边线雪白耀眼,绿茵茵的草皮尽情铺张,这是全世界最美的地盘,将如此深情地承载男人们的呼啸和战斗。薄薄的阳光还没穿透桉树丛,空气中充满青草、露水的腥气,像某种神秘物质刺激每一个男人的心脏和神经。三名足协裁判来了,双方队长被叫到中线挑边。他感到喉咙发紧,利用短暂的间歇调整呼吸,和兄弟们一起列队入场。

过去的感觉回来了。热辣辣的气息像细小的鞭子抽打身体;太阳迅速升起来,把半块场地照得雪亮,像一层水晶盖住露水未干的草皮迎接男人们的来回冲锋。上半场惠恩服饰开球。奔跑,开始奔跑,冲向对手腹地,寻找空当儿并呼唤传球。他知道自己干得不错,两条腿也有劲。他的信心在回来,强烈预感将在比赛中进球。三年前那场决战多完美啊,你上半场打入那粒横向小角度劲射之后迅速被对手扳平了。你埋怨守门员水阳也无济于事,他太紧张啦。好吧,下半场扳回来就行。最后十五分钟全线压上掀起潮水般的进攻。机会来了,张伟被对方中后卫放倒在禁区里,你稳稳抱着皮球走向罚球点,精准推射球门左下角,2:3,还落后一个。场边的助威呐喊震耳欲聋,最后三分钟你们的攻势像阵阵海啸压得对手无法喘息,他们全线收缩,像一只易拉罐一样被压瘪、挤碎,你们持续发出野兽般的呼号每球必争每球必抢最终对手一名前卫两次严重犯规被罚出场(对,王重被狠狠铲倒抬下场边,但咬咬牙又回来了),11打10。机会来了。全线压上,连水阳都杀到了中圈弧。一分钟后张勇传出一记漂亮的禁区直塞,你接球后晃过对方中后卫起左脚推射球门右下角,进了。所有人,包括场边啦啦队们向你扑来将你摁倒你的脸埋进泥里土里草里,你简直喘不上气来像死了一样痛快。是的,你最后一分钟完成绝杀扳平比分惠恩服饰顺利出线。裁判吹响终场哨。兄弟们扑向你,小蒋、段凡、陈钢、本杰……浑身汗水污泥的你们抱头痛哭。

忘掉三年前吧。忘掉吧。小蒋不断为他输送炮弹,可还是赶不上点。没错,还没完全恢复,远远没有。激烈的真刀真枪和训练节奏差别很大,暴风骤雨般的启动和逼抢蹂躏他淹没他。射过两次门,非高即偏,没有一声叫好。机会总会出现的,再耐心一点。唯一担心的是体能。现在对手从左翼发起强攻,一次次压得本方右路疲于奔命。已经出现多次险情好在水阳扑救及时……他回头打量场下,白衬衫红裙子的啦啦队中出现一位身材高挑的姑娘。沈鹿?不是的。她不会来了。永远不会了。罗纳尔多死去当晚是她和他的最后一夜。她第二天一早收了东西默默走了。她说她真难接受这一切啊,眼睁睁看着罗纳尔多死在面前,这个男人家里连一根针都找不到,更别说找出凶手;他还骗了她。8000块钱和一条腿却无法挽留一个女人。她说你连戒指都没有我怎么嫁给你呢?很丢脸吗?他宁可为此去死。再有一次对脚的机会他还会玩命的就为了证明他不是他们想象的孬种和不要脸的蠢货;要命的是她无法接受他的羞辱,绝不承认孩子是他的——一个坐台小姐肚子里的孽障谁说得清是谁的呢?沈鹿你走就走吧还会回来吗没准会的他不再确信这一点了她说现在无法面对罗纳尔多尽管他们在院子里挖了坑埋了它可她还是哭了。她哭得像个孩子。

对手进球了。漂亮的中路包抄,对方前锋接边后卫下底传中后果断鱼跃冲顶,1:0,真他妈漂亮,三年前他也能玩这么高难度的头球呢。十分钟后,段凡边路四十五度长传,小孙起跳争顶,皮球落下后他果断起脚怒射,1:1。

好样的!狗日的,好样的!他由衷叫好。所有人奔向小孙一起庆贺。但情势没有半点好转,上半场还没结束时对方中后卫在二十米开外完成一记漂亮的远射,直挂球门左上死角。2:1。惠恩服饰被推到悬崖边上。

中场休息时张勇凑到李果身边,行吗?

行。多给我脚下球。我行。

好,咬咬牙,看你的了。

小蒋陈钢没再挖苦他但眼神足够说明一切——冷漠,失望,嘲讽。是的,他错过了好几次漂亮的直塞球。他远远不是三年前的李果了。转身偏慢,跑不快,腿肚子里像灌了铁。时间真残酷啊。他们的判断没错,过去的李果再也回不来了。他就是一台衰老的机器不断发出垂死轰鸣,极有可能在一阵抽搐的咆哮中变成废铜烂铁。大家拼命喝水,讨论上半场右路过于空虚,中场回防不力。

还行?段凡说。

他点点头。段凡拍拍他的肩。看你的,扳回来。

他没吭声。

该起脚就起脚。

知道。

中后卫启动速度不怎么样,看出来了?

我能过他。

下半场开始后,惠恩服饰发起猛烈强攻。他跟不上趟,十五分钟后脑袋和两肺简直炸开一样难受,他无法呼吸,无法集中精神,像无数条野狗在身体里来回撕扯,吃他的肉喝他的血。坚持,狗日的,坚持。他命令自己跑动,跑动。他知道这是极限。但没料到它来得那么早。闯过去会好的。十分钟后,他试着突破对方中卫但一直不成功。你比这狗日的还慢,真慢啊!狗日的你能快点吗再快一点吗?阳光越来越硬,数不清的汗水从头皮深处渗出来迷住双眼,总也擦不完呀,无论他多么频繁地撩起球衣使劲擦,该死的汗水总是没完没了地往外冒。

还行吗?张勇在场边大声喊他。

李果一声不吭。

行不行啊?本杰大声说。

去你妈的。他对自己说。去你妈的。我会进球。等着瞧。你们等着瞧。

二十五分钟后他知道扛过去了。扛过了极限点。脚步变得轻松,体能从身体最深处——肝脏里肌肉里源源不断冒出来。他觉得无所不能了。来吧,狗日的。他在罚球弧顶拿球过了中后卫抬脚射门,可惜稍稍偏出,全场一片惋惜。就连对方队长也在为他鼓掌。没错,过去的李果又回来了。大家都看着呢。更积极地跑,跑,跑,像疯狗一样要球,拿球,转身,扑向对手,一次不行再来一次。他是李果。过去让他们闻风丧胆的强力前锋和著名杀手。但比分迟迟没有改写。还没有。

小蒋中路传来半高球,他冲上去抢点,突破了中后卫果断抽射,球击中左侧立柱,当的一记脆响,唉一场边一片惋惜。两分钟后在大禁区前沿抬脚远射。高得离谱。场下突然陷入死寂。

都睡着了吗?都在等死吗?不,有我在你们还死不了呢。会发生奇迹的,像三年前那样。相信我。我需要一点时间。现在体能没问题还能再跑它个半场呢。如果再来四十五分钟该多好啊我们一定拿下。这帮狗日的其实不怎么样,没速度没配合只凭一股蛮劲把中路塞得太满也太死了。我们的两条边路又拉得不够开,中路迟迟无法组织有效进攻,不能及时向侧翼转移。还有多少时间?不多了,你明明知道没几分钟了。你站在球场里总能感受时间的消逝,像流水一样裹住你一路飞奔,像黏住身体的汗水一样迅速蒸发。伤停补时,能多给几分钟吗?哪怕一分钟,就一分钟。

最后的机会来了。惠恩服饰全线压上,小孙从右路起脚传中,球穿过两名后卫之间的狭窄缺口向中路的李果飞来。头球,只能头球。可以复制对手上半场那个漂亮的鱼跃。他飞出去了。完全忘记头上还缠着绷带。瞬间的速度把全世界攥在一个虚无的圆点上,一道裹挟草味汗味阳光味和风味的白光,犹如一枚子弹呼啸着高唱着在他鼻梁骨上方三公分位置强烈爆炸。他知道他顶上了,位置很好,脑门稍稍偏右,头骨像被凿穿了,露出白花花的脑浆和鲜血。你要死在球门线上吗?死就死吧死了拉倒。短暂滑行后重重落地,发出响亮的声音,像一只装满石头的麻袋砸向球门线。差一点被对方门将踢中眼眶,不对,他被踢中了,可感觉不到疼。那是头顶的伤口。不再是被凿了一个洞的感觉了,简直被斧子生生砍开,那种无边无际的剧痛把他抛向黑沉沉的虚无,那种他这辈子都将记住的大概比死还难受的麻木。狗日的,狗日的。你们瞧瞧吧,瞧瞧。

球轻轻擦过横梁。

裁判吹响终场哨。1:2,惠恩服饰出局了。对手在他们的地盘疯狂庆祝胜利。

小孙跑上去搀他起来。段凡和本杰找来毛巾帮他按住伤口。大伙商量着赶紧送他上基地医务室。十多天前的针口全撕开了,像一本书那样打开。热血重新涌出来,顺着全是汗水的脸往下淌,把10号球衣染得通红。对方队长跑过来问他有没有问题。没事,他说。没事。狗日的。死不了。

段凡陪他上医务室,小孙帮他拎包。没有一个人说话。他知道他没能收住下颌,否则这是必进球。他们往外走。王重咬着牙拍他的肩膀但一声不吭。够了。他懂。这时他听到一个声音在场边叫他。他听出来是谁了。

沈鹿穿了一件红色阿迪运动服,看起来又苗条又漂亮。她向他大步走来,一边摘下宽边墨镜。他看见她的脸了,两眼在太阳下微微眯着。他确信这不是幻觉。

你疯了,干啥子玩命呢?那个球明明可以不顶的。她说。

来啦?他说。收到我短信了?

你搞啥子嘛,快开场了才给我发短信?

不敢给你打电话。

我从棕树营打车过来的。太堵了。你知道的嘛,昆明到处修路。

可惜,你没看到我的全场表现。

看见了,看见你最后的头球了。她说。罗纳尔多很少头球吧——我说的是真正的罗纳尔多。

他这辈子就没进过几个头球。

就是嘛。

走吧,我疼呀。他说。

她使劲帮他按住伤口,问段凡和本杰,海埂基地医务室在哪里。

责任编辑 宗永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