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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札记

2013-12-29雨蛙

十月 2013年3期

一月末,美国的新英格兰尚在深冬。往年这时三五日即一雪,地上处处是多日不化的积雪。今年的冬天是罕遇的暖冬,仅下了几场薄雪,而且往往夜里为雪,下到天明就化作雨了。窗外,没有积雪的草地虽裸露在冬日的淡淡的阳光下,却依然枯黄一片,间杂的几点绿色多是酸质土上的耐寒的青苔。没有冬日的风,没有飞鸟,只有一两只松鼠在草地上东张西望,然而旋即也不见了。晴朗的午后在空旷的寂静中竟有些落寞。我收回目光,重新读书。手上的书是木心先生的小说集《温莎墓园日记》。

与《温莎墓园日记》一起,还有《哥伦比亚塔的倒影》等七种集子,或诗或散文或箴言札记,一起装在一个硬纸套封里,套封上题《木心文集八种》。这套文集是几年前出版的时候托北京的朋友买的,朋友拒不收书款,所以竟是朋友赠送的。文集由朋友从北京带来,原封放在书架上,一放就是数年。所以不去读,是因为怕失望。

二十多年前尚在读书时即已听朋友说起有一位木心先生在纽约绘画写作,其时正在开办晚间世界文学史讲座,为纽约年纪轻些的文艺华人的一时盛事。这位当时正在攻读英美文学博士学位的朋友与木心是很熟的朋友,对木心很推崇,说是大家。然而这位朋友手头没有木心先生的文稿,我们所在读书的小镇安城也见不到台湾报纸,所以只能听凭朋友称赞,无从感受。后来偶然在互联网上读到陈丹青对由其奔走而得以出版的木心先生的文集的鼓吹,于是就有了这套辛辛苦苦来自万里之外的文集陈列在书架上。此外,一九八。年曾在东单的中央美术学院的七七届研究生毕业创作展上亲见陈丹青的西藏组画,五年后的夏天又曾随几个美国朋友在纽约的一个小咖啡馆里与陈丹青泛泛聊过几句。这样,由于有昔日小镇同窗读书的故旧的提及和纽约咖啡馆里陈丹青的闲谈这样风中蛛丝般的缘分,于是下意识中竟仿佛已经认识木心,仿佛木心是一位不必联系的朋友。

终于读木心的书,是数日前。之所以读,是因为从北京的朋友处听说木心先生于数星期前病逝的消息。怅然似自失,于是在这没有风也没有飞鸟的落寞的冬日,读起木心先生的八个集子。数日在“雄媚”“舛异”“诚悫”“裕然”“咨照”这样字词的舛错纵横间不觉逝去,冥冥中所凸显者,历历然一位沿古典希腊理性传统执十九世纪欧洲浪漫主义艺术理想上下求索自由精神的执着的人文主义者。

不知金可思在玻璃门外蹲坐了多久,等我看到它时,它两眼圆睁,一动也不动,很耐心也很有信心地在等待。我大喜,赶紧拉开玻璃门,金可思轻轻“喵”了一声,算是打招呼,然后敏捷轻盈从容不迫地踏着无声的猫步擦着我的腿走了进来。

金可思是一只有些奇异的漂亮的小雌猫。其中文名“金可思”听起来挺文雅,然而英文本名“Jinx”的意思却是“咒”,虽然滑稽,却很有些诡异。对于金可思来说,名叫“咒”,用宁肯先生称赞自己的书法的话说,就是“神了”。

与我比邻者有三,一为玛戈尔,二为南希和彼得夫妇,三为缇娜和大卫一家四口。其中,玛戈尔和彼得夫妇都是很老的三十年以上的住户,年纪也都在六十岁以上,只有缇娜一家是两年前才从加州搬来的。缇娜和大卫都是三十多岁的年轻人,有两个可爱的女儿,蒎珀(Pepper,辣椒)七岁,梅(May,五月)四岁。缇娜是内科医生,在本镇的一家内科诊所工作,大卫是家居的艺术家,不工作。美国人若有条件享有健全的医疗,都有相对固定的医生,不兴这次看病的医生是张三,下次就是李四了。对有资格享用政府老年医疗保险的玛戈尔来说,由缇娜做她的固定的内科医生是莫大的不幸。倒不是缇娜医术不佳,而是美国人讲究职业关系和私人关系泾渭分明,本是客客气气的睦邻怎么转脸就翻肠倒肚地把你里里外外检查个一溜够还知道你脚心长没长着黑痣呢?要换上咱们看病艰难的中国人,一定会很高兴,那该有多方便啊。可玛戈尔不这么想,一提起来就嘀咕,说诊所也不透露医生的住址,选医生的时候缇娜还在加州,还来不及认识呢。缇娜一家搬来一年以后,一家四口到动物领养所抱回一只三岁的猫,那就是金可思,咒。

金可思是一只花猫,主要的毛色是黑色,黑中随意地糅有灰和暗棕色,然后醒目地四脚雪白,再加一个白肚皮,一副俏皮活泼的样子。金可思固然模样漂亮,然而说金可思有些奇异,是因为作为一只猫,金可思主意非常大。

我们这几家院子都没有围墙,背后是大片无人居住的镇属保留林地,所以经常有各类动物从什么地方踱过来,在草地上寻寻觅觅。高兴了,我们就观赏一番,要是没工夫,我们就不搭理它们。野火鸡和鹿都是寻常的客人,有一次还来了一只紫貂,在窗下不紧不慢地信步踱了过去。然而猫和狗却很少出现,原因是都有主,被管着,不自由。缇娜家并没有把金可思的加入通知邻居们,我们得以认识金可思,缘由都是金可思的自我介绍,这金可思居然会主动跟陌生人交朋友。金可思一被放风,就到处逛。作为猫,金可思当然没有私家院子不得擅入的概念,所以在别人家的草地上走的时候,金可思还大模大样的。最初,看见金可思远远地在车道上穿行,我没理会,以为是什么人家的猫偶然路过。然而这金可思见过我几次以后,竟挨了过来。我在收拾花圃,金可思就在不远处站着,看我。我注意到了,跟它打个招呼,以为它会立即逃遁。不料金可思竟小急步奔了过来,跑到我的脚下以后,用白肚皮的侧面在我的小腿上擦蹭一下,然后仰头看我的反应。我当然受宠若惊,赶紧进一步问候金可思,金可思就用就地打滚来回应,翻来覆去没完没了,一个劲儿地展示她的雪白的肚皮,似乎乐不可支。交到我这个朋友以后,金可思居然自己会来串门,来了以后,不声不响地蹲坐在玻璃门外,等着人来给它开门。要是一时半会儿没人看见它,它也不走,坚定地等着,直到目的达到为止。

金可思的另一个奇异之处是它对吃的兴趣很小,无论给它什么,牛奶也好,火腿也好,它一律都不碰,看一眼就走开了,这样淡泊斯文,却出奇狂热地喜爱猎杀种种鼠类,竟是一位“十步杀一鼠,千里不留行”的武艺高强的女将军。金可思来了不到半年,有一天我忽然觉得异样,琢磨了很久才发觉是曾经在院子里草丛间奔跑嬉闹的众多的金花鼠似乎都不见了。又一日跟缇娜闲谈,提到曾见金可思嘴里叼着什么小鼠从我家后院跑走,缇娜怕我因为家中有鼠而难为情,就安慰我说,那是金花鼠,金可思捉了无数,都叼回来堆在她家门外,好多啊,幸好没有叼进屋里。我把金可思的武功告诉玛戈尔,玛戈尔很伤心,说金可思捉耗子就可以了,别滥杀无辜的金花鼠啊。金花鼠是一种美洲土产的身长二三寸在地上生存的金黄色的小松鼠,吃树根上的菌类,林地腐殖质里的虫子,更吃落在地上的树的种子,不仅吃,还搬运储存,起了给树播种的作用,所以被认为是益鼠。小小的金花鼠长得圆头胖腮大眼,脊背上有几道深色的纵纹贯穿首尾,一身金灿灿的绒毛,很招人喜爱,难怪玛戈尔心疼它们的蒙难。我也很同情那些傻乎乎动辄小孩子般“吱吱”大叫胡乱奔跑完全不“鼠头鼠脑”鬼鬼祟祟的金花鼠。然而人对鼠类益害的见解似乎很难传达给金可思,懵懵然的金可思径自我行我素,陶陶自得于其猫性,依旧是鼠就捕,捕得如痴如狂,不愧为万鼠之咒。

然而我家果然有鼠!新英格兰冬季漫长,乡村住宅不密集,不冬眠胃口又奇大的尺半大老鼠无法生存,只有一些个头极小在动画片里作“米老鼠”的小耗子在野外游荡,见到住房就钻进去觅食,如有稳妥的食源,就安营扎寨,繁衍子孙,如找不到吃的,一两天以后就自行撤离。小耗子不请自来,拦也拦不住,只要有一个铅笔粗细的小孔,小耗子就能钻进来。乡村住宅多是木制,很难密封,风扇通风,电线外接,外墙上铅笔粗细的缝隙难免会有。幸运的是我家的内壁似乎颇严实,小耗子能钻进外墙,但突不破内壁,在什么吃食也觅不到的外墙内壁之间的管道电线间“踢踏”几遭,沮丧的小耗子就自行撤离了。于是,隔数星期或数月(取决于野外食源是否丰富)就能听见外墙内壁之间有极细小轻微的“踢踢踏踏”之声,那就是不知深浅的小耗子来了,在兴奋地勘探新世界。一两天之后,“踢踏”之声就会消失,那是小耗子没有找到食源,失望地离开了。起初墙后天花板上那一阵一阵的“踢踏”之声听来还有些心惊,后来就习以为常,只当是乡村生活中难免的不便。

不料几天前情况有变。先是发现厨房橱柜里的榛子巧克力自己从未盖严的纸盒子里跑出来,身上还带着牙印,接着在厨房橱柜抽屉里餐巾底下发现原本躺在橱柜台面上的几粒维他命。最离奇的是,晚上新出炉的准备第二天待客的整盘烤杏仁,总共有两三百粒之多,一夜之间全部失踪,盘中空空如也,一粒不剩!好生纳闷了一阵,终于想起这几日墙后的“踢踏”声竟不绝,而且楼梯下的壁橱里也“嘁里喀嚓”地阵阵作响,我还以为是某只金花鼠误入歧途,在里面挣扎,就依据以往的经验,任其自行摆脱困境,人为的帮助只能让已经惊恐至极的金花鼠更加惊恐。把数百粒烤杏仁的神秘失踪与不绝的“踢踏”之声联系起来,这才明白本以为固若金汤的内壁终于被小耗子突破了!

正边读木心边为新发生的鼠患发愁,万鼠之咒金可思却神奇地出现在木心不朽的温莎梦境的边沿。轻轻擦过已逝之人的梦幻,金可思头也不回地沿其猫之路转瞬间消失在房子里的储物间。

我于是欣然回到书里。

《温莎墓园日记》是木心此文集中唯一的小说集,集了十七篇短篇小说,“温莎墓园日记”是最后一篇,似有压轴之意,又以之冠集名,可见作者的重视。木心可谓为“本色作家”,所写小说多为作者所称“假袋子里装真东西”,即以小说为名的纪实,营造不多。然而“温莎墓园日记”却是营造,而且是很细致的营造,仿佛曲廊微风,仿佛烟绕蛇行,一陈一设都有用意,一招一式都有所指,用意所在,所指之幽,是作者在心里最深处酝酿了一生的终极“艳遇”,是伯德(William Byrd,1539-1623)式的被禁的天主教教徒的苦苦向神诉说的清唱音乐,是王尔德在伦敦法庭上受审的激昂辩护的百年回响,更是源远流长的古希腊的爱情理念的光大和实施。

从什么地方看到,木心病重时跟陈丹青念叨,他一个老光棍一辈子也没有女人。这是障眼法。果然陈丹青说的对,木心是民初人。

民初人什么样呢?倘是艺术家,那就正如木心——幼年读中国书,青年读外国书,受尼采和罗曼·罗兰英雄主义的激荡,像约翰·克利斯朵夫那样自信为困顿中的艺术天才,抱定以自我完成为人生目的的古希腊价值观,昂扬雄发,努力不已,然而又终守老庄的智慧,以“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为人生第一境。换言之,一手茹中原文学之精华,一手执洋外大方思想之器识,尚品格,重个性,就是民初人。

以年龄论,木心生年晚于民初人,然而江南小镇耕读文化的余荫给了困在沦陷区的幼年的木心旧学的根基,偏安一隅放任自由的私立艺术学校又给了少年木心随意读书沉迷想象的时间。等到困顿磨难来临,木心已有志向深埋心底,眼界和心胸亦开拓得可以把持个性。没有时机则已,一旦时机来临,就像囚徒忽然获释,木心成为木心的抵达本元的羁旅就刻不容缓。所以,木心五十五岁仍毅然出国,以归其艺术家的本元,所谓以渡其河(正像克利斯朵夫最终象征性地渡过了河,成为伟大的音乐家);其写《温莎墓园日记》,也是自我完成,以小说为溪水桃花,演化世外情缘,终归磊落和精深的人格本元。

虽然木心并未明言,我想,这应该没有疑问,木心的文作表明木心是同性恋者。尽管同性恋现在是西方的热门文学话题和题材,木心亦颇希望扬一己之“泛泛浮名”,且《温莎墓园日记》的旨意正是要一展同性之恋的审美内涵,木心写此文却似乎并无时尚的影响。我的意思是,木心似乎无意随波逐流为了娱乐大众而诉《断背山》那样的哀伤(大众娱乐需要的只是感伤主义),而是一如既往,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两个字,成全。正如一生一世要成全对自己的艺术家的既定,木心写《温莎墓园日记》,是出于升扬个性的民初人的既定,成全其此生此世对爱情的梦想。

诚然,说木心是“民初人”,亦指其对同性恋仍难免明言的艰难,故在营造上处心积虑于不言而喻。况既是民初人,写作就脱不了中国古典书写的格,因此明说是俗,言外之意才蕴藉幽远。更有詹姆斯·乔伊斯在前,文字的迷魂阵又可加上现代性的视角与层次。这样几重思虑,使得《温莎墓园日记》的叙述盘根错节,然错落有致,如九重玲珑宝塔。

木心其他文作处置爱情的发生地点均有些诡异,或山林间偶入的无人的空屋,或记忆废墟里点染着虎墨竹影的荒野深处。《温莎墓园日记》亦不例外,“艳遇”发生在一个坐落在闹市纽约然而却寂静、几无人迹的无名墓园。在纽约然而寂静或许尚在其次,重在系“墓园”且无名。与刻意突兀的空山废屋虎墨竹遥相呼应,此闹市中的无名墓园亦怪异得几近失真,只有寥寥十四座墓,然而遮蔽的树却多呈幽林之势,依属的古刹修院虽钟声不绝,墓园却经年不见人迹。固然,在西方本只有公墓才有名字,教堂的墓地并没有另外的名字,指为某教堂的墓地即可,木心偏强调此教堂墓园无名,应该不是疏忽。无名则无迹可觅,所生发的故事想必也非今生今世。场景在这篇故事里不仅伸延时间和空间,而且充满文思的象征和暗示。幽林中心无端立一块象背形状的椭圆黑色巨石,使“人”欲卧其上,从精神的或物质的“卧其上”而引来一串关于肉体的联想。如果把这些文字与木心的情诗(“你是一架金琴”“是床,是板凳”……)并列,不难看出其中同性恋欲望的映射。此外,被仅自称“我”而不明其身份的叙事者注目的墓碑上受难基督的肉身,袍片,亵衣,在“禁欲”“清苦”“枯瘠”这些字眼的提示下,亦均指向同性恋欲望。这些关于性欲的隐晦文字既在铺垫山雨欲来的声势,亦在强调盛大的爱情亦须有肉身欲念的支持的理念。

伴随墓园“艳遇”主叙的两个辅叙,“我”与住在瑞士的女友桑德拉的书信往来及对其时去世不久的温莎公爵夫人遗留的珠宝在日内瓦拍卖的遐想,不仅为主叙铺设时空的中景和远景,更以暗示和旁敲侧击勾勒主人公的云遮雾罩的肖像。比如,“未置”一词,“我”的不再年轻已在与有青少年女儿的桑德拉势均力敌的笔“聊”中油然浮现。又比如,纽约的“我”与日内瓦的桑德拉的“两地书”如此频繁,如此放松,随意谈各种很细琐的事,诉衷肠,谤时尚,互相揶揄,更互相支持,亲热熟稔,可谓相知甚深。然而,桑德拉显然并非“我”的恋人,仅标明了“我”与异性相处的最佳状态,“我”的性取向在不言中。与桑德拉的书信更于轻描淡写中勾出“我”的寂寞,独立不羁,及与时尚的格格不入。作为远景的对温莎公爵夫妇情事的追想则仿佛飞去来器,掷出去,目的却在回归,追忆沉沙折戟之意,不在辨认前朝,而在暗示本文主题:本文关于爱情,本文关于浪漫的极致,本文关于爱情可能的精微和盛大,本文关于理想的爱情和爱情的理想……

辅叙伸扬散漫,主叙则收敛简约,集中于一枚似乎无端留在一座无名墓上的生丁(一美分红铜硬币)。一美分铜币的直径不足三分之一市寸,且很轻薄,本很不起眼,其价值又微不足道到让人看见了也懒得捡起来,然而一场似非今生今世可企望的辉煌情事的生发和成就所需的沟通却可以简洁同时精微到只需一枚硬币。“我”自认是终年不见人迹的墓园的唯一常客,所以一见兀然出现在无名墓上的铜币即知有异。捕捉如蛛丝般细微的信息需心有灵犀,而心有灵犀正是木心的爱情理想的根基。“我”仅把铜币翻了一个身,信息的回复于是完成。“我”次日返墓园察看,果然,铜币已被翻了回来。“我”此时可能已经心中有数,但仍然只是再把铜币翻过去,并不写个纸条或四顾呼唤。文字太生硬,声音太粗促,此情此意若深切,传递的方式应该含蓄和细腻到把一枚铜币翻个身即已。呼唤,回应,探询,肯定,再探询,再肯定,所有对性情、智性、操守、情致的品察都在铜币的坚持不断的每天的翻转中,深刻爱情所依仗的诚信、相知和体谅也尽在其中。日复一日,终只有“我”与铜币相对,直至一个雪夜,一个大雪中的圣诞除夕夜。“我”因事羁绊,但不顾雪大夜深,仍至墓园去给铜币翻身,似乎并非以证彼此的诚信,因为一切已经明了于心。“我”一定有预感,升华就在今夜。果然,“我”在黑暗中点燃一支烟,就“被发现”了。“被发现”三字道破天机,原来,“我”虽然在议论,在叙述,似乎主动,其实自始至终都在被观察,被召唤,被检验,被追求,其情之幽隐诡异,可见一斑。然而准备虽曲隐,实现却热烈辉煌,在大雪中,在圣诞夜,在墓园,肉欲与圣洁相辉映,生命的喜悦与死亡的寂寞同在,智与情并茂,相知何深,相解何切!“我”离开墓园时,已是次日清晨。

纵览全文,木心在盛大情事的真正的发动者身上始终未落一字。何以如此隐略?我猜想,木心的用意应该是以此间接地宣告其为同性之恋。爱尔兰诗人、剧作家奥斯卡·王尔德1895年在伦敦法庭因同性恋行为受审时有一段著名的激昂辩护:“这种在本世纪‘不敢明言的爱情’是一种存在于一个年长男人和一个年轻男人之间的爱,正如大卫王和约拿之间的爱。这种爱是柏拉图哲学的基础,亦被米开朗琪罗和莎士比亚用十四行诗讴歌。这是一种深刻的心灵的爱,其纯洁的程度恰如其完美的程度。这样的爱激发伟大的艺术作品,正如米开朗琪罗和莎士比亚所为,也是我的作品的动力。这种爱在本世纪受到误解,其误解如此之深,以致这种爱被称为‘不敢明言的爱’,并导致我在此受审。这种爱美好,这种爱妥当,这种爱是最高尚的爱的形态……”王尔德一百二十五年前的辩护词虽使他获罪更深,但现在用来作木心这篇小说的注脚,似乎最合适不过。木心在此告诉世界,此生不是不爱,而是非这种爱不可,非这样爱不可。他的爱如他的审美,既今生今世,又非今生今世。

良久,想起了猫咪金可思,亦想起了烦心的鼠患。于是丢开木心,起身去看金可思有无作为。正撞见小花猫金可思,万鼠之咒金可思摇晃着小脑袋轻盈地小跑过来,嘴叼一鼠!金可思看见我,并不理会,径自奔至玻璃拉门,然后回头看我,等我给她开门。我借机仔细看了看那只在金可思嘴中耷拉着的小鼠,只有三寸长短,一身深灰的细毛异常油亮,肚皮洁白,四爪粉嫩,竟然颇为漂亮!看金可思颇不耐烦,我赶紧拉开门,只见金可思头也不回地携鼠向她的家,缇娜的房子疾步奔去。不懂金可思为什么需要这么急煎煎地奔向她的鼠堆。

金可思的胜利虽让我顿觉大释,但本铜墙铁壁般牢不可破的内壁的颓陷仍使我不安。亡羊须补牢,我于是把木房子所有的犄角旮旯查了一个遍,终于发现鼠的突破口是厨房装有炉灶的橱柜底板上给电缆留的一个小圆孔。小耗子们不知为什么十几年来从来没有发现这个直径足有一市寸的圆孔,大概只顾埋头在夹层里跑来跑去吧。唯独这只毛色油亮的漂亮的小耗子抬头观察,致使那个十几年来一直安然无恙的电缆孔不幸地“被发现”了!我于是毫不迟疑地在圆孔上压上一个瓷罐子。

几日后,因寻找一幅画,在楼梯下的储存壁橱里翻检,竟然发现了已故的漂亮小耗子的规模宏大的粮仓。小耗子分门别类,从外面搬运进来的三十多个橡实储存在两个纸箱之间的缝隙里,黑豆都在一个空旅行袋里,小竹篓里是一大堆干的水磨年糕片,横放在架子上的存画的纸筒里堆的则是一夜之间不翼而飞的那两百多粒烤杏仁!壁橱里四处都非常清洁,看不见一粒耗子屎。小耗子好像还没有来得及成家,壁橱里静悄悄的。用塑料袋包装的水磨年糕片本放在楼下的干燥食品储藏柜里,我去查看,水磨年糕片的塑料袋被咬了一个大洞,两磅装的干水磨年糕片只剩了小半袋,面粉的棉纸包装袋也被咬了一个大洞,瓷实的面粉被吃进去了碗大的一个深洞。

可以想象,在万世之咒金可思光临之前,这只漂亮聪明的小耗子正过着一种何等勤奋和何等惬意的生活。小耗子发现新大陆不过一个多星期,况且没有小车小篓,一趟只能搬运一片年糕或一粒杏仁,大约须不舍昼夜地搬运才能把如此之多的粮食搬进仓库,且既要避人,还要腾出时间去饕餮巧克力和面粉,这小耗子的劳动能力实在惊人。显然小耗子还颇精明,巧克力太大,面粉无法搬运,就优先就地解决。可以想见小耗子一头扎进面粉袋狂吞弄得一身都是面粉的兴奋样子。用木心先生形容上海人生活态度的精彩说法,就是这小耗子没有一丁点悲剧感,活得着实投入,着实“兴轰轰”。换句话说,这小耗子的勤劳,精明,贪婪,入世和无条件的乐观,都像煞我们中国人。只可惜,鼠算不如人算,亦不如猫算,兴轰轰地狂热劳动,虽硕果累累,却终是空忙一场,任财产堆积如山,无奈转瞬间昔鼠已乘黄鹤去。

过来人都知道,木心对爱的规定其实无法遵循。尽管如此,较真的心在审美的意义上比流俗要强不知多少倍。我总觉得,在一切都变得渺小的所谓后现代,人的生命的深度取决于审美的别有洞天。换言之,谁能活得有见地,谁就活得深刻。诚然,在极度凡俗的今天,活得深刻不深刻只是个人的审美选择。猫有猫活法,鼠有鼠活法,木心有木心的活法,大道朝天,万物只管竞自由。兴轰轰的鼠活法不必申请木心的批准,同样,较真的和审美的木心的活法也应无须庸众中的“泛泛浮名”的支持。这样的看法虽使木心的艺术和艺术的木心沦于与猫咪金可思和无名鼠老弟平等,但让文学的一字一句均成为生活方式,成为人生的质地,何尝不是高明之举?

责任编辑 宁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