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守着妈
2013-12-29大娃
多少年来,随着工作的调动、职务的改变,我总是在换办公室,朝北的、朝南的,大的、小的,不管换到哪里,我总是把妈的照片摆到桌上。有妈在,心里踏实,知道哪些事该做,哪些事不该做。有什么迷惘,遇什么困难,看一眼妈,心里就有了方向和力量。
妈走那年是1983年,刚过了50岁,办了退休还不到一年。妈的病现在说起来不是治不好的病,妈如果活着,也只是80岁,很多健在老人的岁数。说起来是妈的命,妈走进爸家本该是享福的,却受了一辈子的苦,受了一辈子的累。这么多年里,我没有为妈写一个字,不敢提笔啊,写出一个“妈”字就心痛。但我却常常都在与妈说话,从口中到心里,一晃间,30年了。
一
妈叫余清梅,出生在豫南方城县平高台村,村里有1000多口人,实际是一个大的镇子,镇子里有余家药房,那是妈家开的,药房里有一副对联:唯愿世间人无病,何妨架上药生尘。妈的爷爷是清朝秀才,方圆百里都有好名声。妈的父亲跟着国民党抗日打鬼子,后来当了汽车连连长,再后来南下就没有了消息。爸家离妈家有10里的路程,家境殷实。妈的爷爷与爸的爷爷认识,两家一搭话妈就在临近解放的前两年嫁到了爸家。那年妈才14岁,放到现在正是读书和在父母面前撒娇的年龄,而妈却开始了孝敬公婆操持家务的勤劳而辛苦的生活。
妈和爸成亲的第二年,爸就去了许昌烟行学做账,爷爷是想让爸锻炼锻炼,知道外边的事情怎么做,以便将来执掌家业。爸离开家,妈却走不了,家里还有我的爷爷奶奶和爸的奶奶一大家子人,妈得侍候着,从来没有提过跟着爸到城里去。很快,妈以她的勤劳、善良和孝敬老人,在家和村里赢得了上上下下的夸赞。
解放了,妈家里没有地,妈家爷爷开的药铺也多是乐善好施,成分划成了贫农。爸家有财产,快解放还买了几十亩地,被划成地主受到了冲击。家里的人出来进去都遭人白眼,爸就不再常回家。妈被长期地留在家里照顾着老老少少,承受着一切想不到的变化,直到几年后的1953年,妈才被爸接到了许昌。
妈跟爸进城的时候,三叔也吵着要到城里念书,爸接来了妈,怎好把弟弟也接来过,那得有多少事情啊,自己又忙得顾不上家,爸就不同意。妈把话接过来了,妈说,去吧,城里怎么都比乡里好,我能累着什么,还不是锅里多添一瓢水?三叔就笑了,爷爷也笑了,自从划了地主,爷爷很少有这样的笑,爷爷心里感慨有这样一个好儿媳,能为这个家分忧解难。三叔就成了我家的一员,20多岁的妈照顾着10岁的三叔上学下学吃饭睡觉的一应事情。不久妈又将独居在乡下的外婆接进了城。一家几口过日子不能只靠爸一个人的工资,妈就给人当保姆,挣个零用钱。6年间妈把三叔从小学照顾到上初中,初中毕业,妈又求爸的师兄给他安排了工作。之后的5年间妈和爸还供养四叔念完了中专,资助了妈娘家一个家境窘迫的远房舅舅读完了大学。这期间的1957年、1960年我和二弟相继出生,几年后大妹和小妹的出生给我家带来欢乐的同时,也为妈增添了更多的劳累。妈就一刻不停地操忙,在妈的心里,一切都是应该的,为人妻为人母不就是这样吗?
在我出生之前妈已经在许昌服装厂上班了,那是许昌最大的服装厂。服装厂招学徒时,妈去了,凭着她的聪慧,学成手艺就成了正式工人。虽说有了工作,对于妈来说,除了每天上下班,还有着老老少少一大家子的吃喝拉撒睡。那个时候没有买衣服穿的,都是做。妈的手巧,包括爸的衣服都是妈亲自裁缝,爸和叔叔穿过的,改改给我穿,穿旧了翻过来改改再穿,然后再让弟妹穿。妈从没穿过什么好衣服,我的印象里始终是一双布鞋,黑色或蓝色的衣衫。
我出生不久,爸的远房堂妹带着孩子找上门来,听说妈在服装厂上班,想跟着学缝纫。妈说中啊,先吃着、住下,我去跟厂里说说。这一吃住就是一年多,姑学成后回家自己开了个服装店。村里的老人说,都说姑嫂不和,你们还不是亲姑嫂,真不拿你当外人哪。姑就笑,总是说着妈的好。妈回乡下的时候看到了五外婆,五外婆的儿子早年随国民党军队到了台湾,她就成了一个孤寡老人,没人照顾,还受人歧视,吃了不少苦,妈看着五外婆就抹泪,掏兜给五外婆钱。有几年,妈还把五外婆接到许昌来住一阵子,最后是妈把五外婆养老送终的。
家里人一多,生活就窘迫,每个月才能改善一次生活。每到发完工资时妈就给我一块钱,让我去小十字街买水煎包,我跑得可快,去街上买来热乎乎香喷喷的水煎包,大家解解馋。我是老大,总是帮妈算着这个月买粮多少钱,买煤多少钱,还剩多少钱,看够花不够花。那个时候老家农村里总是来人,到城里买这拉那的都爱来家,一是觉得城里人比乡下人有钱;二是知道妈的心眼好,找来不会不帮忙。凡是来人,招待了吃住,临走时妈和外婆就起早为他们烙烙馍带着路上吃,遇到谁说娶媳妇没钱了,上学困难了,妈就掏兜。妈说,没事,拿去先花着。这样我家后面的日子就更紧迫。那时感觉妈那么不容易,可我一点都帮不上忙,我要是能给家里挣钱就好了。
二
多少年后再去许昌看到我少年时住过的那两间草屋,觉得那么小,但那时却没有这种感觉,屋里竟然能盛下那么多的床那么多的人。
屋子虽小,有妈就显得大,显得充实和温暖。家里总是有备用的床板,晚上加在床的里面,以便睡更多的人。木格棱窗下放着缝纫机,我小的时候一盏昏黄的煤油灯放在窗台上,我离开家参加工作的前一年那盏煤油灯才换成一只15瓦灯泡吊在缝纫机的上边,妈的眼前就亮多了。妈在布案上忙活那些布块,我和二弟就在缝纫机的边上做作业,妈用缝纫机了,我们再趴到布案边去,做完作业就支着脑袋看着妈忙活,最后妈把布案上的衣料用布一裹,就裹出一个平展的床,我们爬上去,一躺就睡着了。缝纫机声轧轧地伴在我的梦中,那时不知道妈的累。妈不仅忙我们的,还有街坊邻里的,送布料的人家这个等着走亲戚,那个等着过节,还有等着结婚娶媳妇的,人家平时也不好麻烦妈。妈知道这些,人家既然求上门来,就是遇了事,怎好不给人家面子,就笑着应承下来,问好人家要的时间,说放心吧,不会误事的。这个应承那个应承,那些应承就全堆在案子上,堆在妈的心头上。妈支撑着缺少营养的身子,夜里独个儿一会儿画粉竹尺,一会儿剪刀针线地忙,没有人同妈说话,她从那些布料里看到故事,妈在跟布料说话,做完一件衣裳就像讲完了一个故事,她把这个故事叠起来,再打开另一个故事。
妈走以后,街坊邻里送来了一块块布帐,大大小小的布帐挂满了屋子,妈再也不能把布料制成衣服了。那些布帐上沾满了邻里的感伤和泪水。
文明街29号是由七八个四合院组合而成的大杂院,院与院之间都由小路连通着,除了院门口的两棵老槐树,还有用茅草做顶的房屋,以及小伙伴们嬉戏追逐的欢笑声是我儿时的记忆。妈跟院里的人都很熟悉很和睦,有事没事人家都愿到家里来坐坐。妈说,邻里间有事该着多帮着。一家姓丁的,一个人上班,有老婆和5个孩子,家里实在困难,妈就把我们多余的衣服和家里的生活用品让给他们,做了好吃的总是让我去送点儿。后院九姑的脚上穿着妈送的新皮鞋,那是叔叔上班后给妈买的,妈舍不得穿,并不是亲戚的九姑十七八了,穿着打补丁的布鞋去看妈做针线活儿,妈说,这么大的闺女正是爱美的时候,我这里有双皮鞋你穿吧。九姑哪好意思,但扭不过妈的一番真意,就穿上了那双漂亮的襻带皮鞋。多少年后九姑提起来还落泪花,说那鞋一直温暖着她的心,影响着她的为人。九姑不说,谁也不知道。妈从不讲对人的好处,更不讲别人的是非。
三
爸那时因出身原因不断地受到冲击,被下放到离许昌10多里的乡下去,整天地不着家,其实爸在家也帮不上妈什么忙。爸自从背上了地主成分,就一直抬不起头,总觉得低人一等。妈不在乎这些,只是在乎好好做人,在工厂好好工作,把家操持得有条有理。这给了爸不少安慰。爸第一次受打击,是下乡检查工作时随意说的一句话,爸看到相邻两块地里的麦苗长得不一样,就问人家,人家告诉他一块是个人的自留地,一块是集体的,爸就说,还是个人地里的苗长得好。反右的时候,有人想起这句话就把爸举报了,爸成了补缺的右派。
妈听了爸的叙述,就安慰爸,说你也不是故意的,再说那也不是什么严重的话,今后说话注意点儿就是了,我相信你,你不是右派,是一个好人、实诚人,不用上心里去,你还有家、有我呢!爸的眼泪就出来了,爸多亏了有一个理解他关心他的人。
爸变得谨小慎微,不敢说话,运动一来就害怕,爸一回家就是一种躲避,一种排遣,妈就陪他说话宽心。
妈在厂里踏实肯干,经常不计时间、不计报酬,生产出来的产品质量高、数量多,常常受到赞扬,年年被评为先进生产者和三八红旗手,还是班长,600人的厂子,她一个班30人,班也是先进班组,经常超额完成任务。妈在完成本职工作的同时还力所能及地为厂里多作贡献。那年建新厂时厂里组织义务劳动,妈还带头报名参加了青年突击队,利用下班后的时间到工地挖土方,妈的行为也带动了很多年轻人,他们争先到工地参加义务劳动。妈不但工作出色而且人缘也好,不仅和蔼可亲、善解人意,还乐于把自己的技能传授给青年学徒,厂子里谁有了解不开的心疙瘩,都爱找妈诉说。领导想培养妈入党,还要提拔妈当车间主任,妈也写了申请书。但是一外调,知道了爸的情况,就跟妈谈话,要妈和爸划清界限。妈说,要是我跟组织还有差距,我就再努力,我们孩子他爸的事我心里都知道,孩子不能没有爸,我也不能没有这个丈夫!妈就一直没有加入组织,各方面都优秀的妈,人缘那么好的妈,就这点成了她永久的遗憾。但妈从来没有跟爸提过,也没有跟我们说过,都是我后来从四叔那里听到的。我当了工人后,妈说,“咱家没有一个在组织的,你可要争取。”
那个时候,妈担心爸承受不住打击,经常把洗干净的衣服和做的好吃的带上,走很远的路去看爸,在天蒙蒙亮的时候赶去早上上班前再赶回厂子里。一个女人在那种条件下,能做的只有这些了。正是由于妈对爸的关心体贴,才使爸的精神没有垮下,挺过了那段难熬的日子。
我参加工作的那年冬天,爷爷在老家不幸去世。地主出身的爷爷之前正在接受劳动改造,他在外地工作的一些亲属怕受到影响不敢回乡奔丧。妈不怕,妈和爸在爷爷去世的当天就赶到了老家,爷爷的侄子四叔也请假从郑州回到了乡下。妈回到老家后看到一些亲戚乡邻对爷爷的丧事躲躲闪闪,妈心里明白没说什么,妈在爸、四叔及其他几个家人的帮助下忙上忙下料理着爷爷的丧事。下葬那天下着小雪,虽说去的人不多,但妈和爸悲怆的哭声也使一些远远观望的乡邻抹泪。妈的做法使爸对妈的敬重又增加了几分,在我们长大的时候,爸总跟我们说,你妈这辈子可不容易!这一句话似乎囊括了爸对妈的全部感情。我们看不到爸的内心深处,不知道在妈去世的那段时光里,他受到怎样的痛苦与折磨。等给他加上的一切不公待遇、不实之词都摘去,爸终于能够仰头走路以后;等我们一个个长大,眼看不让大人操忙以后,妈却在那个时候走了,爸的心里能不翻滚吗?他把多少对妈的思念在一个个暗夜里独自熬过了呢?这个时候我才猛然想到这一点,而长时间里,我一直觉得爸过得比妈轻松,什么心都没有操过。其实,爸的一生也不容易啊!我还记得妈走后爸跟我说的话:“咱家是船到江心失去了舵……”
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爸的话更少了,我知道爸思念妈的心和我一样是多么苦啊!
四
那时候,我同别人打了架都不敢回家说,说了一定要挨妈的训斥,不管你的对错。妈从不惯着自己的孩子。不巧的是一天跟我打架的人家找上门来时,正巧爸回来了。爸心烦意乱地回到了家,看到这种情况,没等我作出解释,爸的皮带就落在我的身上,妈拦着的时候,我含着委屈的眼泪趁机跑了出去,身后传来了妈和外婆“大娃、大娃”的呼叫声。我无目的地跑到了许昌火车站,候车室里烟气腾腾,挤满了人的腿、包裹、箩筐,挤满了咳嗽、吵闹、哭叫,吼叫的火车一会儿把那些吵嚷拉走一些,就又涌进一些。我不知道那些人为什么远行,我就不想走,不想离开妈……
我开始后悔跑出来,我这样做的结果一定使妈难受至极。后来我得知,妈拿着一根竹竿子,在寒冷的大街上到处找我,那个竹竿捅遍了街两旁的犄角旮旯,妈怕我躲在里面不出来,妈一边找我一边叫着“大娃”,那种呼喊让风领着一直从街这边传到街那边。妈喊着、捅着,渐渐我就听到了那声揪心的呼喊,它冲着候车室来了,我已经从窗户里看到妈的影子了,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想叫着妈扑到妈的怀里,腿却在妈进门的刹那从另一个门跑了出去,一直跑到了汽车站。妈的叫声远去了,在妈的叫声的后面,是我坚毅的泪水模糊的脸。多少年,我的记忆里,一直有妈寒风里呼喊“大娃”的影像。
我越来越支撑不住了,寒冷加上饥饿使得我有些恍惚,还是家里好啊,家里有妈给做吃的,妈不吃也要给我吃,最困难的时候,妈吃玉米糁子、红薯干,把省下的面留给我吃。这样想着的时候,就看见了妈的手里拿着的馒头,我就伸出手去接,我接到了一个窝头,那是一个大妈看到我少气无力地跟她伸手递过来的,我怎么就伸手要饭了呢?我顾不得那么多了,三口两口就塞进了嘴里,真是好吃的窝头。我很快进入了梦乡,睡着了就不冷了不饿了。我睡着的时候,妈还在街上找着她的大娃。邻居们知道了,也拿了棍子、手电筒随着妈找。这一夜我把妈折腾惨了,让我终生铭记,我懂得了一个人的孤独无助,体味了寒冷和饥饿的滋味,明晓了我对家对妈的依恋,更知道了妈对我的挚爱深情。
第二天我终于见到妈的时候,一夜没有合眼的妈一下子把我搂在怀里,滚烫的泪水落在我的脸上,我抹了一下脸,抹出了更多的泪水,我不知道妈失去我会怎样,但我知道我不能没有妈。妈没有埋怨,很快端来一碗热饭,饿极了的我捧着那碗饭,连同泪水一起吃到肚里。妈说,大娃,别记恨你爸,他是心里憋闷,有气出不来。当时我不理解妈的话,后来我知道爸是被“一打三反”了。这之前人家跟他说,来了凡立丁布料了,你买一块吧。那是正时兴的布料。爸说,不买了,来战争了没处放。当时正搞“深挖洞、广积粮”,准备打仗。有人就在运动中说爸散布战争恐怖,爸又被打成了坏分子。
我有好几个月没有见到爸了,妈说你去看看你爸吧,我仍然和爸怄气不去。四叔来的时候,妈对四叔说,“他四叔,你领着大娃去看看他爸吧,我老不放心。”四叔领着我去了。爸被封闭在乡下,一见到爸我对爸的怨气全消了,爸瘦了,眼睛显得特别无神,见到我才闪了点亮光。我拿出妈给爸带的东西,都是爸需要的,有吃的有穿的,爸的精神好起来,跟四叔说起了话。我知道,亲情在爸身上起了作用,我知道妈为什么要让我来看爸了。
五
那时家里常来人,我们兄妹也大了,房子不够住,我和妈以及二弟一起动手,在两间草房前边盖了一间小屋。我们和泥脱坯,晒干了就一块块垛起来,架上木条,再钉上油毛毡铺上灰色瓦。小屋与草房之间有个一米多宽的夹道,我们就用几根木棍在这里支起一个灶火棚。小屋和灶火棚建好后,妈直起腰,拍了拍手中的灰尘,看着漂亮的小屋高兴地说,“大娃大了,该有自己的屋了,要在农村,咱们就能盖得大点。”我说,“妈,等以后要有地方,我就盖个大的房子,让妈在里边做衣服。”妈笑了,妈总是在艰苦中这样笑,看到妈的笑,我就觉得生活充满了希望。
我到了外地工作后,离妈远了,妈想他的大娃,就常坐了长途车来看我。我那时不知道妈一路的辛苦,也不大愿意妈跑到厂里来,我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了,让人家看了多不好。妈不知道我爱面子,只知道想大娃,只要能看看大娃就心满意足了。我那时才十几岁,在妈的心里还是个孩子。天冷了妈掀开我穿的工作服看到里边只有一件秋衣,说怎么穿得这么少,说着就把身上的短大衣脱下来,非要我穿上。我穿上妈怎么办。可我拗不过,妈的眼睛里已经藏了心疼的泪花,大娃怎能不知道。我穿上带有妈体温的衣服好暖和,妈走时身上一定很冷,可她说不冷,现在想起来那时我真傻,妈怎么会不冷呢,也不知道一路上妈冻着没有。几年后,二弟到离我十几里的乡下插队,妈再来看我时,总让我骑车带着她去看二弟,也总会拿着吃的穿的,妈疼她的大娃也疼她的小娃,看着累得黑瘦的二弟,妈的眼里溢出了泪花。妈嘱咐我:你二弟离你近,我不在身边,你一定要照顾好他。我就在宿舍里加了一张床,星期天二弟就住在这里,直到二弟工作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二弟还住在这里,我知道妈和爸不在身边,我有责任照顾好二弟。之后,我的这种责任心又放在两个妹妹身上,直到现在弟弟妹妹都大了参加工作了也都成了家,我一直坚守着这种责任。
妈一生没有去过大地方,到过开封,还是服装厂组织去学习,妈总说开封炒凉粉好吃。妈说,都说北京可好,啥时候也去看看。妈走的那年夏天,我再次来到北京,在天安门前我拿出妈的照片,心里默默说道,妈,大娃和你一起来到了北京看到了天安门,我的泪水滴在妈的照片上……
六
1971年年底,长期患有肺气肿疾病的外婆去世了,这对妈的打击很大,外婆被妈接进城后就再也没有离开妈,虽说外婆的背非常驼加之又是小脚,行动很不方便,但看到妈忙里忙外,就尽可能多做些家务。每当妈一下班看到外婆在锅台旁,就赶快把外婆扶进屋里,卷起袖子开始洗菜做饭,妈心疼外婆,怕外婆累着。外婆一生不容易,30多岁失去丈夫,在乡下,家里的事、地里的活都是她一个人干,不算很老的时候就累弯了腰。外婆只有妈这一个独生女,在外婆患病最后卧床的一年多时间里,妈不仅要操持着家务,还要为外婆端饭喂药倒屎倒尿,孝顺外婆的妈从没有在我们面前诉过苦说过累,可是谁也没有想到那时候病魔已悄悄向妈袭来。1972年年初妈病了,她得的是黄疸性肝炎。妈去了医院,从医院出来后就把化验结果放到了一边。妈开始偷偷吃药,她不想让爸知道,也不想让我们知道。
直到妈顶不住才住进了医院,那是爸和我们硬要妈住的。那时似乎是晚了,晚了妈还觉得没有大事似的。后来家里整天都是熬药的味,我不断地端着药锅去倒药渣子,心里沉沉的,不知道妈什么时候能不再喝这又苦又涩的黑汤子。1982年妈再次住院,同屋一个病号的家人是一个单位的领导,有办法把病人转到武汉的大医院去看,听说看好了。妈转不了院,那时真没有办法。上大学了,我曾想转行学医,就想治好妈的病。
妈又一次住进了医院。我看着妈,妈脸色蜡黄,“妈,疼吗?”我拉着妈的手,“妈不疼,大娃,我还要早日出院上班,挣钱供你大妹考大学。”妈有心事,我看出来了,妈的心事全不在她的身上。我说,“妈,你又在想什么了,你要安心养病才是,我们家现在好多了,等我毕了业,说不定就有希望调一级工资,二弟也有了工作,大妹很快要高中毕业了。”妈听了我的话脸上露出了笑。快熬过这个冬天吧,我总是急切地盼望时光快些过去,盼望着我早一天毕业,赶紧回来,守着妈,为妈分忧。
七
接到妈病危的电报,是1983年5月的一天,我一下子呆愣在那里,好半天才醒过神来,抓起东西就往车站跑。我在心里大叫着妈,妈——妈你可别有什么事啊!我差一点哭出来。
不久前还接到妈的信,妈说:大娃,妈的好儿,你要好好努力,再有半年就毕业了,就可以回家了,妈就能经常看到你了,妈牵挂的就是大娃,那么远的东北,妈想去都去不成,你就安心学习吧,妈的身体没事,感觉比过去好多了。咱家的情况越来越好,妈想起来就高兴。大娃你要多吃饭,不要怕花钱,没钱妈给你寄,千万不能亏了身体……
妈,你那么关心大娃,就不关心自己!上学期假期回家后我想提前返校预习功课,妈支持我,怕我在学校吃不好,就上街去买了几只野兔,加上作料在锅里炖,炖得满屋喷香,然后给我带上。到现在我还是喜欢吃兔肉,那味道总能让我有一种幸福感。
妈从小受私塾教育,喜欢学习,之后的兵荒马乱使妈失去了上学的机会,她一直感到遗憾,后来还是妈参加工作后在夜校读完了小学的课程。妈说,读书可是个好东西,学会了就能有出息,能在社会上干大事,能帮助很多人。妈虽说上班和家务都很忙,但还是经常抽出时间,检查我们兄妹的作业。我和二弟虽然贪玩,但在妈的督促下,我们一直都能够做到认真按时完成作业。
1970年8月,三叔从外地来家对我说,他那里有一个工厂招工,你愿意去吗?那时我13岁,刚读完小学六年级。我看着妈,妈不舍得我放弃学业去工作,妈眼里好像充满了泪花。我心里也惦记着课堂,但我还是对妈说:我不出来工作,家里的负担太重啊,妈你放心吧,我还是会找时间看书的。妈说,大娃长大了,说着泪花就流下来了。我就提着脸盆,背着被子去另外一座城市的一家工厂当了电焊工,填表时还虚报了3岁。妈知道我的心思,借别人读过的课本给我寄来,让我坚持学下去。我就一直把那些课本看到高中,看不懂我有老师,车间里有上海来的师傅,文化程度很高。我还托人找来上海出版的“上山下乡知识青年丛书”,认真阅读学习了丛书中的代数、几何、物理、化学等内容,那个时候学习知识早被一个接着一个的运动淹没了,我就记着妈的话,有文化走遍天下,没文化等于摸瞎,而且在厂子里也让我知道了知识的重要。几年来我坚持自学完了初中和高中课程,没有想到学的用上了,粉碎“四人帮”后,我带薪考上了大学。妈知道了高兴得睡不着觉。我辞别妈到东北去求学,离开妈的3年,也是妈最后的3年,我没能在身边照顾病重的妈,还让妈操了不少心。我给家的信,总是:“亲爱的妈、爸”,我就一直这样写,那是对妈有着一种特殊的感情。我不能没有妈,妈可千万不能有什么事,我发疯地向火车站跑去,坐上了回家的列车。
妈在肝硬化至肝腹水的那段时间,忍着病痛的折磨还在给弟妹们忙上忙下,二弟在外地工作,大妹在上高中。那天只有妈和14岁的小妹在家,妈支持不住时跟小妹说,孩子,妈有点儿难受,就躺在了床上。停了一会儿,妈又艰难地对小妹说,去让人叫你爸来吧。小妹看到妈的样子,哭着就撒腿跑出去叫人。赶回来的爸六神无主,顾不上把妈送医院,而是坐车向在外地工作的叔叔求助。爸不知道妈已经到了最后的关头,妈需要有人在她身边。妈就那样走了,没有留下任何只言片语,我不知道妈走得有多艰难,妈拉着小妹的手不丢,妈跟小妹说她要睡一会儿,就一会儿。小妹的手就一直攥在妈的手里,直到有人来家。
我到许昌后才知道妈已经去世送回老家了,赶到老家我一下子扑在妈的坟前,妈呀——你为什么就不等等大娃呀——我喊着,可我没有哭,我把泪水全咽到肚里了。妈坚强了一生,妈不愿看到大娃在人前哭,我要让妈知道她的大娃长大了。当晚我在梦中见到妈,我说,妈,你就不想大娃,走得那么急。妈说,大娃成熟了,知道事理了,妈放大娃的心,家里有大娃,妈走得安稳。我说,妈,我就要大学毕业了,能贴补家里更多的钱,弟弟和妹妹也渐渐长大了,现在爸平反了,再不搞运动了,爸的生活也稳定了,咱家的日子一天天好了,你却在这个时候离开我们。妈说,就是这样妈才走,大娃正是进步的时候,你弟弟要上班,妹妹要上学,妈的病好不了,躺在床上,成了你们的累赘,妈活一天心里会不安一天。我说,可是妈一走家里就空了啊。妈说,孩子,妈不能跟你一辈子,妈总是要走的,这个时候你要坚强,要给弟弟妹妹树立榜样,你爸不管事,你要挑起大梁,还是妈说的那句话,堂堂正正做人,踏踏实实做事,妈信得过大娃。我说,妈,大娃永远是妈的大娃,我要让妈看着,看着我做人做事。
八
回来后,我把妈的照片找着,从此我就一直守着妈。我努力工作,由学徒工一步步到集团董事长、党委书记。二弟参加工作不久考入复旦大学,毕业后牢记妈的话努力工作,也走上了领导岗位。大妹和小妹也在工作之后,相继通过成教和函授完成了大学学业。妈的长孙我的儿子高考后在等待大学通知书期间,整理收集了高中时期的课堂笔记和习题,编纂成《高中物理笔记精选》,由出版社出版成书,该书受到在校学生的欢迎并再版。接着儿子相继获得上海交大和美国密歇根大学双学士学位之后,又以优异的成绩考入美国斯坦福大学工学院攻读博士学位。去年他有了女朋友,是他斯坦福大学的校友,姑娘很支持你孙子对现在的学业和将来事业的追求,你的孙子常向姑娘夸奖他有一个平凡而高尚的奶奶。弟弟和妹妹的孩子也分别考取了国内本科学校。每当这一个接一个的喜人成绩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大娃总是想亲口告诉妈:妈,虽然你没有见到你的孙子、孙女和外孙,可是,我们把妈当年对我们兄妹的教育,对我们说过的话,都毫无保留地传达到他们那里。
还在我们很小的时候妈和爸不仅用微薄的工资养活着一大家子人,还无私地供养了舅舅和叔叔们读完了大学读完了中学,到我们该读大学的时候妈却筋疲力尽,像快要燃尽的蜡烛再也无能为力了,但妈对我们读大学的期盼我们始终没有忘。一家三代人,历经半个多世纪,妈重视教育的思想始终在传承和续写着。我们的成就就是妈的成就,妈的为人典范在我的心灵深深扎根。
我还要告诉妈的是,我和你儿媳还分别资助了6名贫困学生就读高中和大学,他们每年都来看我们,我就给他们讲妈的故事。
九
又是一年5月,妈的坟上芳草萋萋,长高的松柏又发出了新芽。
缕缕青烟升了上去,田野里好静啊,烟迷了眼睛吧,我怎么流泪了?50多岁的人了到妈的跟前还是一个孩子。
多少年里,妈经常走入我的梦中,与我在一起生活,聊天,我总感到妈从没有走远,一直都在我的跟前。妈走得太早了,没有享受一天好生活,现在我们事业上有了进步,条件也好了,妈是再也享受不到了,妈过惯了那样的生活,妈为有我们兄妹4个而操忙而劳累,妈因为爸而连累而担心,妈因为一个个亲人和非亲人而吃苦而奉献,妈就感到幸福,感到充实。
2013年5月8日,是妈去世30周年的忌日。妈走了,但妈留下了无尽的精神财富,使我们享用不尽。我觉得,对妈的真正孝心,就是把妈的精神完全地吸收消化。
离别的时候我再一次回头,再看一看妈。妈,你永远是大娃的好妈妈,如果有来生,下辈子大娃还给你做儿子……
责任编辑 赵兰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