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头前的梦想
2013-12-29庞鸿
电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在国内上映后,获得了极其罕见的好口碑,国人围绕电影蕴含的深意展开了层出不穷的讨论,对少年派的扮演者也赞赏有加。17岁的苏拉·沙玛没有任何表演经验,当初有千千万万的小演员试镜,谁又会知道命运偏偏就眷顾了他,使他成为了少年派。这让我想起在纽约留学时拍的那些短片,那些曾与我打过交道的人们,那些——
因为专业学的是电影制作,需要经常拍摄短片作为练习。在过去完全未接触这一领域时,我曾天真地认为,电影就和表面上看到的那样感性浪漫,似乎只需要刹那绽放的艺术激情,就能轻松地完成一部作品。后来我才知道自己错得离谱,没有比电影更理性、更严谨、更繁琐、更需要八面玲珑的事了,撇去剧本的推敲修改、专业器械上的技巧不说,仅仅是前期的准备就足以折磨身心,场地、道具、通告这些琐碎且牵扯人际关系的事情,是影响成片的不可或缺的部分。有时在拍摄前不停地联络、询问、回复,收发了一天的邮件与短信,感觉自己如同某个小公司的门市部职员,简直要怀疑是否真的在做电影。一个大型的、拥有足够经费的摄制组,可以由团队来完成这一切;而对于一个学习电影制作的学生,除了独立承担别无他法。寻找免费的演员,意味着要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一个符合剧情的、愿意无偿出演的人,这是最让人头疼的事情之一。
有一次拍音乐短片,那时我对演员还不很重视,拍摄的前一天,在终于改定了剧情、画好了分镜、找好了场地后,才意识到还没有演员。短片的选曲是一首日文歌,需要一个年轻的亚裔男生来演;接连问了表演学校的几个学生,被告知另有安排后,才意识到问题严重。彼时纽约已经入夜,我茫然地站在联合广场,身边裹着风衣的人来来往往,而我一筹莫展。后来在星巴克排队的人群里,我一眼看到一个穿黑色针织衫的年轻亚裔男人。他的出现好似救命稻草,我病急乱投医,上前询问他是否能来帮忙,根本无法顾及他是否真的对表演在行了。对方是ABC(在美国出生的华裔),性格也很温和,欣然答应了我。可是因为第二天他要工作,于是总是拍10分钟又跑回公司,再偷跑过来,如此来来回回,大家都被折磨得筋疲力尽。尽管镜头不多,却一直拍到晚上。回家后又收到他的短消息,说工作得很愉快,顺便要同组女生的电话。我心里笑他醉翁之意不在酒,来回跑只为了博那可爱女生一笑,倒也正好成全了我的短片。后来短片出来,大家都觉得男生演得不够自然;但毕竟不是专业演员,这样来回跑还不要报酬和午餐,我已经不胜感激了。
到了拍期末作业的时候,同样为演员的事情犯难。正值纽约的严冬,很多表演学校的学生都回家或归国了,极少人留在这里。无奈中甚至想过索性拍中文对白的片子,去豆瓣网发广告寻找感兴趣的、在纽约的华人来做国语演员。原本并不抱太大希望,结果却有很多人回复,也和其中的一些人见面聊过,在剧本上给了我很多决定性的意见。这些人大多是到纽约来求学的学生,还有些已经毕业留在纽约工作,来自祖国各地的我们在异国相逢,好似某种奇妙的缘分。虽然最终还是找了外国人来演,但仍然与这些人成为了朋友。
后来为期末作业找的演员中,有一个很高大的亚裔男人Jason,他是一个同学介绍给我的。那个同学曾发广告寻找演员,Jason将自己的简历发到同学的邮箱,同学虽然没有用他,但将简历转发给了我。我请Jason来试镜那天,在大厅里一直没找到他,后来才看到一个头发很长、略嫌油腻的男人,他过来与我握了下手,看上去与照片上俊美的模样相差很多,我暗自感叹修片的神奇。Jason说自己演过很多电影,都是些我没有听说过的片名。那天他拿到剧本和我分手后不久,给我发来短消息,说很遗憾我没有注意到他的才华,言下之意是对自己要出演的角色对白偏少而不满。我解释说:“对白虽少,但却是最考验演技的角色。”他没有再回我。临拍前一天晚上,Jason突然打来电话,说第二天要去补办签证,无法来演。那时的我已经顾不上愤怒,焦急万分地四处求人为我找临时男演员。一直到深夜才算找到,再给对方发剧本;那时已经很沮丧,对第二天的拍摄没有了信心。后来摄像问起这件事,倒显得见怪不怪:“你不付他钱,当然会这样。”出人意料的是,一年下来这部短片反而是我最满意的作品,也许临时换人也算是塞翁失马。
在电影学院的第二学期,学了系统的寻找演员、进行试镜的流程,老师对于我们曾在大街上顺便拉人做演员这样大胆的做法惊叹不已,告诫我们无论如何不能再如此冒险。为了毕业作业的拍摄,我们提前三个月就开始着手准备。那时我有了副导演来协助我找演员。美国有为演艺类服务的网站,可以去发广告找人,也有大量的演员在网上贴出自己的信息供人选择。于是我们开始了长达数月的繁琐工作,先在网上找出自己想要的人选,保存他们的资料,然后一一联系;在回复的人中进行试镜和筛选;最后约定拍摄的时间。那几天,我们一直生活在检查邮箱、发送短消息、打电话、约时间、打印剧本、在小房间等待演员来试镜的日子里。试镜时,演员们会试探地推门进来,带着陌生人间的疏远和拘谨;他们有些是表演学校的学生,有些是爱好表演的上班族,男女老幼,不为酬劳,只为了自己的一个电影梦。摄像机嘶嘶作响,屏幕里的他们站在苍白的墙壁前面,是规整的半身像,平静的脸只需要一秒钟就可以突然转为暴怒或狂喜。也许有一天,他们身处的简陋房间会变成布满器材的摄影棚,有如被仙女的魔杖指点过一般骤然间变得华服美髯,这是他们理想的未来。
那天,原本联系好的来试镜男主角的演员又无声无息地失踪,对于这样被放鸽子的情况,我们早已习惯。副导演在教室外找到一个短发的男生,他当时来参加另一个试镜,正在角落里看剧本。我们问他有没有兴趣,他很爽快地答应了。这是个脾气很好的人,试镜时一直虚心地征求我们的意见。最后,这个在教室外无意“抓到”的男生成了真正的男主角。他是星巴克的营业员,却很会演戏,又从来不迟到,为了完成之后的配音工作,每次任劳任怨从很远的长岛赶来,我很庆幸能找到这样好的工作伙伴。
毕业作业里另一个扮演老医生的演员Steve,是朋友推荐的,据说他一直都在无偿地为学习电影制作的学生拍习作。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小咖啡馆里,Steve是一个很乐观、爱笑的老头,指导我们签演员合同,因为他隶属于纽约市的一个演员组织,每一次出演虽然不要酬劳,但需要存档备案。他每次演戏都很投入,有时候我们甚至怀疑会不会太夸张。午餐的时候,他快乐地说这星期他要演四部短片,分别演好爸爸、坏爸爸、老师和僵尸,他还努力地发出“史蒂夫”的音,然后哈哈大笑,说曾有剧组里的中国人这样叫他的名字。有一次走在去拍摄地的路上,经过第三大道,他说他曾经还是表演学校的学生时,就住在9街和第三大道交汇的那栋红房子里,现在的街道和那时没什么变化,但是停车费便宜很多,有时候他会在车里睡一晚上……我默默听着,想起朋友说他一生都在无偿演戏,总是积极地发电子邮件给大家,说哪里的餐厅在打折,哪里又举办短片大赛了;他没有结婚,有时候会打电话来说一个人在家看电视,笑着说自己觉得很孤独。后来大家都说毕业作业里的他演得很到位,我看着屏幕里的老人,心里想着,将自己的一生献给表演,这到底是一件快乐的事,还是悲伤的事呢。
回国后翻看在纽约时的照片,回忆着自己打印了厚厚一叠招聘演员的广告、四处奔波地张贴,卖命地通过各种渠道寻找儿童演员、在几乎要放弃时柳暗花明,我和朋友一起躲避着假借演戏、伺机骚扰的变态美国老男人,无奈地忍受着某个在片场无理取闹的年轻演员,为一个在生病时坚持在雪地里拍摄的日本人感动……简直无法相信这些的确是自己亲身经历的往事。笑声、喊叫声、叹气声、怒吼声,在回忆里混到一起,一张张渴望表演的脸围绕着我铺开,我已无法一一将他们中的每一个与名字对号。这些出现在我20岁异国之旅的人们,这些可以自如地嬉笑怒骂的人们,也许他们有一天会大红大紫,出现在42街最显要的招牌上,也许他们将一直默默无闻,挤着地铁,开始慢慢衰老。你永远不知道命运垂青的是哪一个,但他们永远是我美好的记忆,装扮着我曾经造过的那个电影梦——仿佛某一天打开那个梦的盒子,他们还会吵吵嚷嚷地一起走来,继续无怨无悔地上演着光影里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