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好味,节气之歌
2013-12-29洪震宇
总在旅行结束后,旅行才开始。食物所带来的美好记忆,经常成为我旅行的任意门。
春天吃到三星葱,脑海浮现一群妈妈们浸在池里洗葱的身影;闻到盛夏的芒果香,想起在小琉球岛上漫步的星光,还有阳光下大口啃咬芒果的痛快;龙眼盛产的立秋时节,我边剥壳边怀念台南东山桂圆咖啡的香甜;凄冷寒冬喝着老姜香糖茶,彷彿闻到嘉义梅山炒香糖、满室弥漫的香气。那些散落在台湾各地的美好味道,总是萦绕不去,如潮浪般轮流叩问,何时再出发?
书写也是一种旅行,突破时空限制,让记忆的重量在笔下释放,遣飞扬的思绪在纸上滑行。旅程记忆太美好,每个故事,每种味道,每样口感,还有空气的气味,甚至是每个人的微笑与声音,都历历在目。然而写这本贯穿十二月令二十四节气的书,却也让我灵肉分离,饱受折磨,呈现时序错乱的状态。凄冷寒冬,遥想芒果香气;夜半春雨,虱目鱼鱼肚的肥嫩滋味挥之不去;夏阳逞威,我疾书阿公到东港买乌鱼子的身影,怀念乌鱼子配水梨;秋风沁凉,隔海想吃马祖的黄金地瓜饺。读我每篇初稿的妻子,总在深夜时想吃我书写提到的食物,然后嗔怪我为什么没带她去,何时要带她去,接着两人开始絮絮讨论起共同吃过的食物,以及彼此的饮食经验与回忆。
摄影大师李屏宾说:“只要一点点光,就能带我们去远方。”每个滋味都像光一样,带我们远走高飞。经过节气、土地与农人的孕育,让这些平凡食物创造不平凡的感动,传达一种久违的真诚。最遥远的距离,其实不是空间,而是时间。我突然惊觉,为什么消失已久的童年记忆,会因为食物与书写过程,让记忆潜流如小河,将当时的声音、光影与气味,如电影蒙太奇般在我脑海中缭绕重现。意大利慢食运动发起人卡罗·佩屈尼,在《慢食新世界》说,味觉,既是味道也是知识。其实,味觉更是故事,甚至是一场壮游,壮阔的不是看得见的距离,而是饮食文化与本土节气交融的历史纵深。
我在台湾的多年行旅,也是一种解放。从一个穿优雅合身西装、在豪华企业总部侃侃而谈的资深财经记者;转为重视简约潮流,跟明星、精品为伍的时尚杂志副总编辑;再变为穿着Т恤短裤的在地旅游记者,过着前一夜在乡间小巷狂饮暴食,隔天清早在田间或海边挥汗慢跑的日子;一直到离开职场成为自由人,更自在地书写、演讲与担任顾问,听故事,说故事,也教人说故事。生命的华丽,在于丰足的灵魂,也根植在与土地的感情,才能飞得更高更远。我记得我工作过的时尚杂志主管,听到我从事在地旅行报导之后,有点不解与略带揶揄地说,你变成国民旅游达人啦。我不是要成为另一个“欧吉桑游台湾”,如赶集般千篇一律地走马看花,而是谦卑地重回乡土去学习与体验,找到台湾的深度魔魅与生命厚度,也找到改变的方向跟能量。我爱,我快乐,我想改变,也参与改变,不只让更多人惊艳与感动,更要行动。我从每趟行旅与饮食寻味过程中,找到骄傲的能量,再将这种感受体验化为故事、文字、美学与创意,增加文化底蕴,提升深度与温度,让更多人去抒情,去共鸣,去行走,去改变,更去爱。
节气,就是我在旅行中所发现的一个有趣且耐人寻味的主题。气候风土交互冲击与激荡,让台湾永远不老。台湾文学先驱龙瑛宗,曾经到鹅銮鼻游历,他在1941年《南方的诱惑》这篇随笔写着:“在南方是没有衰老的。它恒常地只有绿色的青春而已。”永不衰老的节气之歌,绿色的青春大地,共酿的风味细节,就深藏在历史文化中。我没有刻意循着节气之路行旅,而是过去长久累积的经验,指引我追寻最丰盈的滋味,才知道节气就是调配风味的魔术师与影武者。节气不是老掉牙的落伍名词,而是从时代高速列车掉落的珠玉。节气教会我的,是一种慢食态度与智慧,顺着大自然的节奏、土地的心跳,加上农人虔诚的巧手与耐心,就会吃到台湾最饱满的灵魂风华。节气食游,是一种重新认识台湾的快乐方式,能够对台湾风土的感受更细微、更敏锐,创造属于台湾的物产质量跟生活质量。
这本书,希望邀请读者和我一起出发,跟着节气老灵魂的脚步,找寻久违的味道,缓慢咀嚼岁月的芳香,建立属于自己的乡愁坐标。最悠长丰满的台湾味,能牵引我们去更远的他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