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祸男童8年涅，生命在奶奶的白发里发芽

8岁那年，刘朝的人生季节陡入寒冬：他永远失去了左下肢、一个睾丸和整截阴茎，全身烧伤面积高达60%；偌大的世界，也只剩下从湖北乡下赶来的白发苍苍的奶奶……

“高速”惊魂：

世界只有奶奶

刘朝是8年前京珠高速“2·15”特大交通事故的唯一幸存者。

当时，在韶关粤北段南行68公里处，大货车追尾刘朝所乘坐的小汽车，导致11辆车连环相撞，其中4辆汽车发生爆炸燃烧，8人遇难。8人中，3人是刘朝的至亲：父亲、继母、妹妹。刘朝家的车，在巨大的撞击下，直接坠下高架桥，“轰隆”一声，燃成一个大火球……

刘朝的强大，在于事故过后4个小时，8岁的他还存活在桥底下一堆汽车废铁中，他双手伸向车门，做出要砸开车的姿势。

2005年春节，在深圳经商的父亲刘双回湖北大冶灵乡镇过年。年后，他接与前妻吴春兰所生的儿子刘朝去深圳生活。那是大年初四，公历2月15日，刘朝与继母、妹妹一起坐上父亲驾驶的小车。沿途风景优美，刘朝看得津津有味，欣慰于残缺的童年终于从这一天走向圆满……

刘朝1997年1月26日出生，父亲早年下海从商。刘朝才1岁，父母离异，因未生育的新妈妈一时接受不了他，刘双左右为难，奶奶王连英急了：“刘家的血脉啊，不是一根草，就是一根草也要给几滴水，让它长啊！”奶奶坐上了去深圳的火车，将刘朝接回了湖北大冶的家中。

祖孙俩一守就是8年。

或许是愧疚，或许是补偿，或许是考虑母亲年事已高，直到2005年春节，刘双终于觉得，到了将孩子带到身边的时候了。

然而，幸福才临，厄运即至。

2月15日凌晨2点左右，刘朝家的车行驶到京珠高速公路广东韶关粤北段，这时，一辆载着硝酸钠的大货车刹车失灵，一下就撞了上来。时值春节后返程高峰，车辆夜间行驶速度快，顷刻之间，急刹声与钢铁的撞击声震耳欲聋，11辆车撞到了一起。其中4辆汽车眨眼间炸开，紧接着，高速路上便升腾起熊熊烈火，电光火石间，“咣当”一声，刘朝家的车，直接坠落高架桥……

刘朝惊醒过来时，发现车子已经被红色的火舌吞没，爸爸、继母、妹妹在浓烟中扭动身体。刘朝突然明白生命受到巨大威胁，求生的本能告诉他，他得移向车门边，打开车门，逃脱死神的魔掌。他拼尽全身的力气，移啊移，手才伸到车门，轰隆一声炸响，车子爆炸了，他什么也不知道了……

凌晨6时许，搜救队员在高架桥下一堆汽车废铁下发现他还有生命迹象，立即拖出他来，紧急送到韶关市粤北人民医院抢救。

刘朝下半身三度烧伤，烧伤面积达60%。左下肢被烧得露出了骨头，重度休克，呼吸道也因严重灼伤无法呼吸。

气管切开，心脏复苏，上呼吸机，血液透析……粤北人民医院烧伤科主任医师梁履华组织专家，几乎用尽所有急救手段，狙击死神。一番急救，刘朝不死。

最危险的时刻过后，人们才发现，急救室里的这个孩子，是个“孤儿”。什么名？哪里来？亲人在哪里？一概不知。交警仔细勘查，四处联系寻找，终于认定，孩子叫刘朝，父亲等亲人已死于车祸，生母已改嫁，湖北大冶乡下，有他寡居近60岁的奶奶……

王连英接到交警的电话时，已经是这天下午。

当时，中餐时间早过了，王连英粒米没下肚。她眼睛红肿，呆呆地坐在门边望着门前的公路尽头。孙子走后，她一整晚没睡。7年抱在身边睡，如今晚上一梦醒来，伸手却摸不到人，心里难受。电话一响，她以为孩子到深圳，报平安来了，她嘱托过他打电话的。

天旋地转，王连英一阵昏厥。当认定灾难已经确确实实发生时，她终于明白，此时此刻，只能选择坚强。擦一把脸，她走过了家门口那段田坎，走上公路，站在火车站的售票窗口……

2月17日凌晨2点，刘朝醒来。此时，8岁的孩子痛苦地发现：他小小的身体已经残缺。他没有了爸爸，没有了妹妹，也见不到妈妈，他的世界，唯有眼前一头白发、双眼通红的奶奶。

在奶奶的白发里发芽：

灾难只是烈火赠雏凤

刘朝大难不死，但重生的路漫长而凶险。医生会诊后确定，住院时间将会长达两年，植皮、下肢修复、阴茎再造等各类大手术将有16次以上。而完成这些手术，至少需要资金100万元。在这过程里，孩子的身边还少不了最贴心的陪护……

100万巨款从哪里来？“2·15”车祸造成8人遇难，肇事车辆在事故中被毁，车主身亡，受害者无处得到赔偿。刘双经商多年，但并无积蓄，深圳的住房也为租住。至于陪护，对一个8岁孩子来说，母亲显然是最合适的不二人选。万般无助下，王连英只得打电话给刘朝生母求助。电话那一头，哭泣声久久不息，却传回实质性的回复—生活有着诸多无奈与沉重，吴春兰再嫁之后，情况并不理想，面对前一个家庭的灾难，她感到无能为力……

没有任何退路，所有的灾难只能一个肩膀扛。王连英发现，她连哭儿子、孙女及一家人的时间都没有，只能陪护孙子同迎生命重生的血雨腥风。

于是，大冶山头，一座三人合葬的新坟前，一位老人伫立片刻，就走下了山。

王连英东家走过进西家，千家走遍，终筹到两万多元借款。之后，她变卖了家里猪羊及其余所有值钱物件，另加信用社贷款3万，共筹到医疗费6万多元。当天，就打到了刘朝的医疗账户上。

3月底，为了避免感染，刘朝进行截肢手术。刚动完手术的刘朝像一只搁浅的鱼，躺在床上。刘朝住的是隔离无菌间，为了省钱，王连英铺了一床棉被在门口过夜。

伤口中最难处理的是会阴部。刘朝下身大面积烧伤，生殖器毁坏，失去了大小便功能，小便只能透过膀胱一个口流出来。王连英隔两小时给他翻一次身，隔4小时导一次尿，然后反复擦拭伤口。

刘朝在床上躺了大半年，伤口不断感染，植皮手术迫在眉睫。但他的烧伤面积高达60%，且三度烧伤占到烧伤部分的50%，皮源相当紧张。刘朝身上仅剩的好皮肤不到30%，而且上肢、胸部、颈部等关键部位，不能随意取皮，否则会影响以后的生活。

2006年5月8日上午，手术前，烧伤整形科主任梁履华将王连英喊到办公室：“我们只能用病人头部的皮肤，想办法把这60%的伤口修复。”王连英脸色吓得苍白，连连摆手：“不行不行，脑袋很重要，从其他地方移植不行吗？”王连英眼含热泪地望着梁医生。

梁医生顿了顿，长吁一口气：“小朝的情况太特殊了，幸亏小孩正处发育期，皮肤生长快……”王连英不好再说什么了。几次下来，刘朝的头顶像只丑陋的榴莲，处处是刀疤，触目惊心。望着镜子中怪物般的自己，刘朝不言不语，不吃不喝，医护人员无任何办法。王连英冲蛋花，一边喂他一边哄：“孙儿，别怕呀，你看你和奶奶一样丑，大家一看就知道你是我孙子呀！”刘朝终于破涕而笑。

8月的一天，刘朝送走了隔壁床康复的病友，泪珠在眼睛里晃来晃去。看出孙子心思的奶奶特意从护士站领来一张人体康复训练图。每天晚饭后，她都会照着训练图摆弄孙子尚存的右腿。因为疤痕，刘朝的腿不能伸直，王连英便帮助他直立、弯曲、下蹲，来来回回数百次地锻炼。每一次进步，王连英都会告诉刘朝：“孙儿，加油加油，马上他们也会送你了。”

在奶奶的守护下，刘朝趟过血泪之河，虽然身体残疾，但生命已经重生。住院1年零10个月，他共完成各类手术18次。而其费用，因为社会爱心加上医院减免，得以解决。

残疾已经无从更改，但是，一辈子就在轮椅上过吗？这是刘朝不情愿的，也是王连英不情愿的。那天，刘朝下了病床，奶奶鼓励孙子：你……试着走两步？刘朝扶着墙走，但是，没有了左腿，纵使靠墙，刘朝也找不到身体的平衡，身子一离开地面，就摔到了地上。王连英忙过去抱住孙子，安慰他：不要紧，再试试……

此后，刘朝就用奶奶从老家带来的一个小板凳当辅助工具，学着用一只脚走路。他推着木凳，从病房挪到医院走廊外，然后再挪回来，一天来回20多趟，练上3个多小时。

3个月过去，刘朝依靠假肢，终于站了起来。

2006年12月18日，刘朝与奶奶回到一别两年的大冶市灵乡镇南畈村老家。北风刮过山野，两间小屋破烂不堪。不要紧，最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

春节很快来临，祖孙俩也欢喜过年。开窗清扫，堂屋里烧上火，再煮上一条鲤鱼，王连英叫孙子点上鞭炮：“过大年了，过大年了”，祖孙俩的年，也年年有余……

磨难当然不会就些打结。

事故后，刘朝自胸部以下及双脚全部为疤痕皮肤，肛门处长满疤痕，排泄物只能透过背部的小孔流出。由于大小便失禁，刘朝身旁片刻离不得人，王连英不得不随身携带卫生纸、卫生巾、纸尿片等守在孙子旁。为了省钱，她将家里的旧衣物裁剪成四四方方的尿片，做成“尿不湿”。

春节过后，王连英带刘朝去黄石市第五医院进行肛门扩张整形。手术并不理想，疤痕很快便又长拢了，排便排不出来，刘朝胀痛异常。为给孙子做一次彻底的手术，2008年3月，经爱心人士牵线，王连英带着刘朝前往北京八大处整形医院做肛门松解整形。那天，在医院交完200元伙食费、100元床位押金和其他费用后，奶奶的手上仅剩余200元。这笔钱，他们将过整整一个月。

在北京，为了换取一点点钱，只要稍有空闲，王连英就四处搜寻空的塑料瓶、易拉罐等废品。

肛门松解整形进行顺利，刘朝不再有排泄之苦。

自己终将老去，孙子终将要独涉人生。当刘朝的身体状态基本稳定后，王连英决定开始当“虎奶奶”，“放手”让孩子自理。

乡下老家，是凹凸不平的土路。那些小坑和小石子，成为了刘朝行走的拦路虎。走路时，假肢与伤口磨合，疼得刘朝眼泪汪汪。2008年8月的一天，刘朝从奶奶家走到大伯家，中途被石子绊倒，“扑通”一声跌得尘土飞扬。路上无人经过，刘朝足足趴了两个多钟头。王连英闻讯从水稻田赶过来，只见刘朝憋着嘴，满脸黑灰，哇哇大哭：“我要把假肢取下来，永远也不戴了。”王连英心痛如裂，却板着脸说：“刘朝啊！你若是不戴义肢，以后站都站不起来，你想一辈子趴着吗？”

2008年9月，王连英请人做了一对木质的拐杖，让孩子拄着在前面走，她殿后，“逼”他到谭桥镇小学上学。

谭桥镇小学离刘朝家有两里多路，别的同学只需要20多分钟就可以到，他却要花上一个多小时。

为了让孙子彻底不依赖自己，2009年开学，王连英找到学校校长，要求给孩子一间宿舍。校长明白她的良苦用心，破天荒同意了。此后，王连英扔给孙子一套简易餐具与粮食，一整天不在刘朝身边出现。而刘朝，艰难地移动身子，一个人学习生活。他将土豆、青椒、生米掺水一块煮，凑合的晚饭半生不熟。他也经常摔倒，每当跌在地上爬不起来，饭吃不饱，刘朝恨奶奶，不知奶奶为何变了一个人，把可怜的他丢在这里不管不顾。深夜，刘朝出门，竟发现宿舍门口的石阶上，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奶奶坐在那打盹！他顿时热泪双流，明白自己不管何地何时，原来一直在奶奶的视线里……

新芽绽放白发添霜：

“奶奶，感恩最是少年郎”

3年过去，拐杖少年走出村庄。

2011年6月，刘朝考入灵乡镇中学。

学校离家远了，每天的步行时间是以前的两倍。

刘朝左腿戴义肢，右脚严重灼伤。袜子是定制的，比同龄人要大上一倍。长时间步行，袜子里血渍斑斑。刘朝怕奶奶担心，坚决不让她帮自己洗沾满血渍的袜子。十指连心，血浓于水。望着沟槽里发红的血水，王连英的心一阵抽疼。

2011年10月的一个傍晚，刘朝吃完饭后开始发烧，小脸烧得通红。高烧一夜未退，又引发左腿假肢接口处炎症，10厘米长的左腿根肿得像小桶，连义肢的接受腔都扣不进。刘朝强忍疼痛，还是坚持上课。他觉得，相对于6年前那坠落、那烈火，现在的一切，都如此云淡风轻。而到了这年年底，当奶奶四处凑钱买了一辆三轮电动车，堂哥教会他骑行后，刘朝更觉得，生活已经春暖花开了。于是，他天天坚持5点起床，晚上10点睡觉，做这个学校里最优秀的学生……

趟过血雨腥风，刘朝的生命新芽绽放，但此时，一双守望的眼睛在混浊，一头白发在添霜……

这一天，学校归来，刘朝看到倚在门边的奶奶。夕阳之下，丝丝白发愈是醒目。刘朝泪涌双眸，突然意识到，这6年来的日子，自己有多少磨难，这位倚在门边的老人就有多少伤悲。而自己，已经长大，到了回报这位老人的时候了。从此，每到休息日，刘朝就会早早回家，帮奶奶做农活，或者，用三轮车载着奶奶种的花生、黄瓜、豆角等到集市上去卖。

王连英在家挂窗帘不小心从木凳上摔下来，左手骨折。刘朝闻讯，立刻请假回家，陪伴奶奶。奶奶问：“你怎么这么快就回了呢？”刘朝托起奶奶的手：“当然快呀，这比大冶到深圳近多了。”王连英笑了，“骂”刘朝竟连奶奶也逗，“骂”着“骂”着，哭了，右手一把将孙子拉入怀里……

灵乡镇中学是大冶一所有名的镇中学，规模不小，刘朝所在年级就有300多人，每次考试，刘朝成绩都排到前10名。2011年10月，教育部组织“希望杯”全国数学竞赛，刘朝一举拿下一等奖。黄石市仅5名学生获得此殊荣。2012年，刘朝一路过关斩将，又夺得“希望杯”全国语文知识比赛一等奖。黄石市教研部门表示，照此成绩，刘朝完全可以考入全国知名的高中—黄冈中学，高中毕业后，完全有实力考入“清华”“北大”等最优秀学府。

命运总是充满玄机，无疑，烈火赠雏凤，刘朝已经在飞翔。

王连英由此而欣慰，她更欣慰的还有：2013年5月底，在原北京空军总医院护士、现美国求学的王雪博士的帮助下，刘朝前往北京做了两次右脚脚踝手术。手术十分成功，他行走能力将再次得到加强。而盆骨癜痕扩张、肢体整容整形和义肢更换以及生殖器再造等医疗事项，在王雪、志愿者高姐、美国著名整形医生黄医生的帮助下，美国政府将承担全部费用。7月中旬，刘朝从北京空军总医院出院回武汉，在黄石志愿者皮皮卢帮助下办理护照，9月便飞赴美国进行相关手术……

8月26日，本刊记者连线刘朝，他正在中国轮椅技术基地黄石分站做体能训练，一边办护照准备前往美国纽约，一边备战2014年中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