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口

放学回家，快骑到十字路口的时候，阿松看见前面稀松地围着几圈人。

来往的骑车人路过时都无视红绿灯，刹车急停，用脚撑住地面保持平衡，然后伸长脖子看圈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汽车司机猛按喇叭想开辟一条车道，此起彼伏的声音让人不禁有些心烦。阿松又向前蹬了几脚，周围的人声逐渐可以辨析。

“哎哟，真可怜。”中年女人的声音。

“小孩子放学还是大人去接的好。”祖父辈的声音。

“哎，那个老太麻烦你让我过一下。”中年男人从私家车里探出头来，话听起来虽然不礼貌但是并没有什么恶意。一边说，男人自己也忍不住往圈子中间看了一眼。

阿松也刹了车，顺着男人的目光看过去。第一眼认出的，是和自己身上一样的校服，普通的藏青色和白色相间的运动服，右边胸口有个圆形的校徽。但是和自己身上这件不同的是，那件衣服上的白色已经被灰尘和血渍涂得看不出来了。

“现在的小伙子，骑车骑太猛了啊。年轻人，盲目噢！”私家车里的中年男人感慨了一声，技术娴熟地开出了人群。

“哎，救护车来了！大家让让！”有人喊了一声，阿松无意识地匆匆扫了一眼少年的脸，重新蹬上了车。

回到家，锁车的时候，她突然想起来，那不是沈城吗？

开了门，老爸正在客厅沙发上看新闻。“老妈呢？”“还没回来呢，应该快了。桌上有饭，你先吃吧，吃完你可以写作业去。”阿松嘟囔着答应一声，去扒了两口饭。她回家之前在学校门口的摊子和阿田一起吃了好几串麻辣烫，现在其实不饿。

“我吃完了，写作业去了。”她冲着客厅方向吼了一声。客厅传来一声低沉的应答。

回到房间，阿松关上门，把耳朵贴在门上，听见外面微弱的电视声，和报纸翻阅时的哗啦声，她放心地把手机拿出来，拨了电话给阿田。

“喂，阿田……放学回来的路上我看到车祸了呀！银行那个十字路口你知道吧……嗯，对，就那里。你猜是谁倒在那里，沈城哎……我不知道怎么样了啊，我就只是路过，我走的时候救护车刚好来……我也觉得……明天老张肯定要讲这件事，什么骑车要小心之类的……有的，衣服上有血……没别的事，我知道你喜欢八卦，我只是满足你一下而已……两个小时之后找你对物理作业答案。嗯，拜拜。”

挂了电话，阿松又一次听了听门外的动静，和打电话之前毫无差别。她走到书桌前坐下，拿出练习册和笔袋，对着窗户发了一阵呆。

冬天，天黑得又早又迅速，刚到家时还是天地敞亮，这一眨眼工夫，窗外已经只能分辨出黑灰的剪影，家住在不繁华的地带，周遭的风景谈不上多怡人，从七楼的高度看出去，黑暗中的轮廓也绝对用不上“天际线”这样一听就已经气势满满的词。阿松觉得，自己对这片地方，说不上喜欢，也谈不上厌烦。

住在大城市的郊区总有些不大不小的尴尬。周末乘早班车去市中心补课，五点就要被闹钟叫醒，睡眼惺忪地穿衣刷牙，被老妈撵着赶着往嘴里塞一个包子，往包里用保温杯装一瓶豆浆，往楼下跑的时候听见老妈在门口冲自己喊“车上别和同学聊天啊，睡一觉啊，不然你上课又犯困”之类的忠告，想要应和一句发现嘴里还叼着包子，只能发出一声酷似抱怨的闷响，不知道会不会传回老妈那里。

也不是没有抱怨过家的地理位置，晚饭的时候，总有那么几次，说不上是无心还是有意，说起补课的同学“乘公交五分钟就到啦”“我在路上来回的时间他们都可以看一场电影再吃一顿饭了”“有人家住在商业步行街那里，每天回去的路上都可以顺便逛街”。但每次说完之后心里总是后悔，老爸老妈会不会觉得自己在抱怨他们的工作和选择呢，阿松每次都会想。老妈笑眯眯地说：“那阿松你好好奋斗呀，我们就指望你以后带我们住到城里去啦。”虽然是轻松的语气，但阿松还是觉得自己说错了话。

虽然抱怨过路途颠簸，但是来回的过程还是很愉快的。一起等车的还有邻校的几个学生，都是和阿松一起去补课的，几次聊天之后大家熟络起来，一路讨论时下热闹的话题，时间竟显得异常短暂。不过一路上欢乐的讨论总是以课堂上抑制不住的困乏和疲惫为代价，阿松总是在数学课上睡着，又被老师拍醒。当然，这些是不会拿到晚饭桌上同爸妈分享的。她可不想看到平时只有为工作担忧时才出现在老爸脸上的沉重表情再为她重现一次，她甚至能在脑海里模拟老妈会说的话：“你还有四个月不到就中考了啊……这时候不抓紧后悔就晚了……”

突然门外响起老妈的声音，阿松拍拍脑袋，防止是自己的幻听。然后她听见老爸的声音，回过神来，赶紧开始写物理作业。阿松知道老妈过会儿会送水果到房间里来，她要保持一个认真的姿态。

没过多久，老妈轻轻敲了两下门，端了一碗削好的苹果走进来。阿松嘻嘻一笑，问：“怎么这么晚呀今天？”

“临下班的时候正好送来个小男孩，还是你们学校的，骑车被撞了。”

“对哦！”阿松睁大了眼睛，心想自己怎么那么蠢。在这个郊区小镇上，出了事故一般都是送到老妈工作的那个医院，她居然没想到。

“我本来也不需要留在那里，但是打120的人说骑自行车被撞的学生是你们学校的，我吓了一跳，想着别是你骑太疯了吧，就多待了一阵子。”

“怎么会啊，我超谨慎的。”为自己打抱不平的口气。

“你以后也小心点，就银行那个路口，车可多了，尤其是转弯的，你看着点。”

“知道啦知道啦，”阿松摆摆手，“对啦，那个男生怎么样了啊？”

“没什么事，也多亏人家刹车及时，小男生骑车太快了。”老妈示意阿松拿苹果吃，“但是腿啊，还有右胳膊还是得打石膏。写字也不好写了，可有一阵子要麻烦。”

“那个男生，我们隔壁班的呀！”

“哦哟，那可惨嘞，这关键的时候，都要中考了，出这种事，还不知道到一模的时候能不能拆。”老妈突然一脸同情的忧虑。

“哎呀，你就关心这种事，那男生成绩挺好的，没事的。”阿松塞了一瓣苹果到老妈嘴里。

“你们认识？”

“知道这个人，不认识。”

“哦。你学习吧，我出去了。”老妈走出去，轻轻关上了门。

笔在手里灵巧地转了两圈，阿松心里感觉像是落满了类似蒲公英的绒毛，似乎是温柔美好，实际上却挠得她有些痒。她也知道这些奇妙的不安分原因在哪里，她刚才回答老妈的那句轻描淡写的“不认识”，并不是那么准确。

补课的时候交到一些活泼的朋友，下课的时候嬉闹八卦，讨论去哪里吃午餐，学校里的老师布置作业有多狠心之类的话题。有一次，一个卷发女孩蔫了气儿趴在桌上，说着作业太多，还有一篇议论文死活写不出时，阿松接话：“我们班主任到现在还逼我们写周记呢，都要毕业了嘛，一个数学老师凑什么热闹。”

女生立刻同情地点点头表示赞同，顺便问了句：“哎，你是哪个学校的哇？”

阿松立刻显得有些尴尬，她慌忙摆摆手，说：“你们不会听说过的啦，我家住很偏的……”

“说嘛说嘛。说不定知道呢。”旁边的女生也加入进来。

“……T二中啦。”

果然是不知道的吧。阿松看着女生脸上的表情，咧了咧嘴。卷发的女生当然想掩饰一下尴尬，但还是没什么有效的补救措施，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哦，这样。”

你看我就说吧。阿松心里暗暗地想。郊区的好处，用老爸的话说，就是可以从上学到工作到看病都有相熟的人可以照应着。但是阿松并不能体会其中到底有多少优惠在里面。她只是不想在说出自己学校和家庭住址的时候，看到对方一脸后悔问了这个问题的表情。

“哎，你也是T二中的啊。”这时候，后座响起一个男生的声音。

阿松猛地回头，男生冲阿松点点头，说：“我3班的，你几班啊？”

“2班。”

“隔壁嘛，没怎么见过你啊。你们班主任是老张嘛，我们数学老师也是他。”

“哦对。”阿松一时想不到什么拉近距离的台词。倒是旁边的卷发女生加入了新一轮的讨论，“沈城你也是那个学校的啊！都没听你讲过嘛，那你们学校很好的呀，你成绩这么好。”沈城笑着摇头，“别扯了。上次数学竞赛还不是比你差远了。你以后高中学理科肯定没问题。”女生笑眯眯地说：“但是我物理太差了，好多搞不懂。对了阿松，这家伙在你们学校是不是出名的成绩好啊？”阿松一下子没回过神，已经被问了问题，但是，她其实并不确定答案。她倒是也听说隔壁班有个人缘很好的男生成绩也很好，但是不知道是不是眼前这位。

“是的。”其实，这种问题既然当面问，就已经没什么其它可以选择的答案了嘛。阿松心里苦笑着想。

“你怎么能回答得那么勉强！”阿田敲着阿松的脑袋，“你应该回答：当然啦！绝对的！大神请赐我一拜……这种答案才像话嘛！你两耳不闻窗外事啊竟然不知道这个人！亏我上次在路上还特地指给你看。”

“哦，原来你上次指给我看的就是他哇！”阿松一脸顿悟。

“总之你快跟他搞好关系，然后把他介绍给我认识！”阿田脸上写满兴奋。

“就在隔壁，自己去不就好。”阿松低下头翻找下节课的书。

阿田夸张地叹了口气，一副“我白养你了”的表情。

之后的一次补课。以前一起乘车的女生对阿松说，她们今天打算在市区里逛逛街，问阿松要不要一起。阿松摇摇头说你们去吧。女生表示了“不好意思啦”和“路上小心”。阿松觉得没什么，她倒是很想在车上单独睡一觉。这时沈城拍拍阿松，问：“你们平时怎么回家？”

“公交车啊。”

“咦？我也是啊，怎么从来没碰到。”

“47路换115？”

“怪不得，我都是140换177。”

“你傻啊！”说出这句的时候，阿松突然想，哎呀，好像我们关系还没熟到这一步，“140下车之后换乘177要走好远啊！而且那个站是177的中间站，一路都得站着哎。换115的话是同站换乘，而且那站是115起点站哎，可以有位子坐啊！”说完之后不禁得意地一笑。

“啊……这样。”沈城拍着自己的头，“哎，那115能到龙城花园吗？”

“到，在我前两站下车就是。你怎么连自己家门口有什么车都不知道。”

“平时上学都是自行车嘛。”

“我也是。”

“那我今天跟你一起乘吧，探索一下新路线。”

“好。”

“你和沈城一起回家了！”阿田眼睛亮得简直可以为整个教室照明，“你们关系这么好了嘛，快介绍我们认识。”

“带你去认识他倒没问题，不过我可没有和他很熟。”阿松的脸上写着“你快给我淡定”。

“一起放学回家可是漫画桥段哟！”

“亏你还知道那是漫画啊。”

“怎么样啊一路上？”

“什么怎么样，47路上人多得要死，我被人踩了好几脚。好不容易熬到115路，起点站找了位子坐下来一觉睡回家。”阿松轻描淡写地说，“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沈城大概跟我一共讲了不到五句话。我说不定能给你完整回忆起来，呐，47路到了、我们是下一站下车吗、哎果然还是起点站有座位舒服、我下车了拜拜。对，就这几句。”

“你什么时候不能睡啊，干嘛不跟人家一路上聊聊天哇，多难得的机会！”

“不难得吧，以后我估计他每个星期都会是这个线路回家。如果你有兴趣，可以蹲点守候一起来坐车。我倒是不介意帮你掩护，假装只是和你在公交站台‘偶遇’。”阿松斜了阿田一眼，满是嗤笑的意味。

不过，事实证明，虽然之后的每个星期都乘同一条路线回家，但聊天的机会似乎真的只有被阿松一觉睡过去的那一次。后来邻校的同学叫阿松一起回家，三四个女生坐在最后一排就像早晨一起去时那样，聊着各种稀奇古怪或是平淡日常的话题，沈城从来没有走过来搭话，他远远地坐在单人座上，头靠窗户睡觉。

不出所料，晨读快结束的时候，老张示意大家停一停，表情严肃地说：“也许有同学听说了，3班的沈城同学，也许你们有人跟他认识，昨天，出车祸了。虽然不严重，但是这对我们是一个警醒……”

阿田转过头冲阿松挤挤眼睛，阿松飞速地回了她一个鬼脸，生怕被老张发现。

“……骑车的同学，上学放学要格外小心，没几天就要中考，你们看看，这种重要关头出岔子，怎么对得起你们这么多年的辛苦努力……”

老张的讲话虽然慷慨激昂，但是却只能断断续续以片段的形式飘进阿松的耳朵，她用铅笔在草稿本上画了一排老鼠。最后一只，她觉得越看越眼熟。

在食堂吃午饭的时候，阿田问阿松：“你要不要去看看他？”

“谁？”一秒之后反应过来，“哦，又不熟，多傻。他们班肯定有人组团前往。”

“两码事，他们班的人如果不去，那是不够意思，但是如果你去的话就是特地探望啦！我连病房号都打听好了哟，402。”

“干嘛要这样。他万一正好这次撞傻了，根本不记得我，那我不是糗到死。”

“那你就顺水推舟告诉他在他失忆前你们已经相知相许好多年！”

“你真的不能再看韩剧了。”阿松皱皱眉头，夹了一筷子土豆丝，“之前不是你哭着喊着要认识他？明明是你喜欢他，干嘛说我。”

“啊，因为我有新欢了。”

“哎？”

“松本润。”阿田一脸沉醉的幸福表情。

“你就算告诉我你曾经被车撞坏过脑子，我也不会怀疑。我会告诉你在你失忆之前你曾经欠我三千本漫画。”

在车棚里拿车的时候，接到老爸的电话，跟阿松说今天他要加班，家里没有晚饭。

“就你一个人别回家做饭了，你就在外面吃，要么去你妈单位也行，正好你妈今天加班，还在单位。”

“我在外面吃算了，老妈单位食堂没什么好吃的，早就腻了。”像是从小到大的阴影作祟一般，立刻条件反射地回答。

“注意别吃什么油炸的东西啊。”

“知道了呀。”

挂了电话，阿松正好看见往校门走的阿田，她推着车一路小跑赶上了阿田，说：“一起去吃麻辣烫吧。”

跟阿田道别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了。以前都是因为老爸会掐准时间在家等她，才不敢在外面逗留太久。今天难得可以闲逛，竟然想不到什么去处。这个郊区的小镇，十五年已经足够将地形摸得透彻，连哪里换了块广告牌，哪里有一条捷径，哪里的理发店小哥又帅手艺又好，都了如指掌。

去哪里好呢？

阿松抿着嘴，下定决心一般，蹬上了自行车。

在医院门诊部前停好车，阿松抬起头，看见老妈办公室亮着灯。果然还在加班。她绕过门诊楼，住院部门前的花园里有一些老年人在散步，也有一些中年人提着饭盒匆匆走进楼里。阿松握了握拳，402吗？

上楼的时候一直在奇怪，自己是怎么做的这个冲动的决定。阿松是真的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来这里。大概只是不想回家冲着作业本发呆吧。哪能想那么多呢？阿松对自己说。

站在门外，透过门上的玻璃往里看，两个人的房间，但是此刻只有沈城一个人坐在床上，被子叠成方块垫在他身后，他的右手和右腿打着石膏吊了绷带，但左手却没闲着，在纸上画着什么。就他一个也好，不然如果还有叔叔阿姨什么的，就更麻烦了。阿松敲敲门，然后走了进去。

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想起早先跟阿田的对话，脑海里还真的一闪而过关于沈城不记得她是谁的担忧。好在这个担忧并没有持续几秒，因为沈城看见她，惊讶地睁大眼睛：“哎！阿松你怎么来了？”

如果是平时的话，也许心里还有机会吐槽“你怎么叫我阿松我们又没有很熟”。但是这会儿由于莫名的紧张，她也关心不到细节问题了，只是吸了口气，说：“我妈是这里的护士，我今天在医院食堂吃的晚饭……突然想起来今天晨读的时候听说你被撞了，就顺便来看看……”

“这样啊。真多谢你呐，你可是第一个探病的，虽然你也不是为了探望我来的，哈哈。”沈城笑起来，“班里那群死人也不送点鲜花水果来，爷真是白罩着他们这些年了。”

阿松嘿嘿笑着表示赞同：“早知道这么冷清我就把食堂送的水果留着安抚你一下了。我以为会门庭若市呢。”沈城配合地做出失落的表情。阿松说：“过两天肯定就都会来啦，明天月考嘛。大家抱佛脚呢。”

“你不抱么？”

“我就那样了，抱了也好不到哪里去。智商不够的心酸你可是体会不到的。”阿松忍不住夸张地瞪沈城一眼，“周末补课，我数学都不太跟得上。不像你。”

“那个数学是偏难一些啦，你不要担心，中考数学没那么难。”说到这里，好似突然想起来什么，“对了，你会经常来这里吃饭？”

“怎么？”

“你要是有空顺便来一趟的话，帮我带一份周末的讲义好么？如果你不来的话就不要特地跑，等我出院了再去补讲义也成。”

“没事，我带一份给你吧。我经常来跟老妈吃饭。”

“多谢。”

“没什么。反正顺便。”阿松看看窗外漆黑的夜色，“我先走了。再见啦。”

“路上小心。”

阿松轻轻关上门，感觉自己的心跳得像是刚跑完800米。为了自己也不太说得明白的心情，说了几个并不严重的谎话，但是巨大的担心像是堵住泉眼的石块，压抑着某种似乎快要喷涌而出的情绪和顾虑。她隐约知道，她不是在担忧谎话被拆穿，她担忧某些她本以为荒唐无比的玩笑话以真实的姿态嘲笑她的逃避和恐惧。离开医院的时候，阿松又看了一眼老妈的办公室，灯还亮着。她像做贼一般，长吁一口气，飞快地骑回了家。

周一，发上周的月考试卷。有些科目是课代表从办公室里拿了卷子来提前发放，整个教室里炸开了锅。考得好的男生自然被一圈男生象征性群殴，但是就连惨叫也听得出得瑟骄傲的意味。

数学课代表发到阿松的卷子时看到上面的分数，便好心地将试卷翻过来递给她，不让别人看见。阿松虽然心存感激，但这个动作等于对她这次考试判了死刑。她脸上逞强，摆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看也不看就把试卷塞进抽屉。等到上课铃响，周围的躁动都平息下去之后，她悄悄扯出试卷写了分数的一角。78，也没有特别吓人。她暗自想，只不过是很多人都考了九十多分，所以名次靠后些。语文老师正在讲台上讲评试卷，阿松语文很好。但是这并不能掩护她的数学成绩，她还是会被老爸老妈轮番轰炸。为什么大人就不能知足点呢，明明只是一个领域搞不定呀，难道不应该很满足了吗？阿松想着，突然被一个纸团从神游中拉回现实。她打开纸团，是阿田的字：数学考得怎样？

死惨。阿松写，又在旁边画着一张哭脸。扔了回去。

我陪你，我语文69。

你作文好好写呀白痴。

你教我嘛。

三百块一节课。

去死。中午去食堂吃？

我中午有事。你和别人抱团吧。

阿田看到回复之后扭过头看阿松，口型是“什么事”。阿松咧嘴一笑，什么也没说。下课之后，阿田跑来问她详细情况。阿松拿不定主意是说实话好还是稍微隐瞒一下好，于是采取了折中的策略：“去老妈那里。”但是这种模糊的回答显然不能满足阿田的好奇心，她看了看阿松脸上的表情，不出三秒就悟到了真相：“你去看沈城！”

“喂，你小声点啊。”

“真的呀？”

“不是去‘看他’啦，给他带了周末补课的讲义而已啦。”

阿田眨眨眼。

中午阿松嘴里叼着面包就蹬上自行车。站在402病房外的时候，似乎面包还没能完全消化。她推门进去，男生正在用左手吃饭，非常艰难又滑稽的样子。

“你来啦。”沈城放下勺子，把饭盒摆在床头柜上，“左手就是不好使。”

“你爸妈没帮你一下吗？”

“我妈刚才还在，不知道出去干嘛了。我想总不能每次吃饭都靠别人吧，慢就慢点，说不定借机养成高端技能。”

“左手吃饭的高端技能？”

“不要看不起这种看上去不花哨但是实际上非常好用的技能，你太年轻。”男生一脸正经。

“喏，讲义。”

“啊，谢谢。”沈城接过试卷，“你月考怎么样？昨天阿强来带月考试卷给我的，告诉我你们今天讲评。”

“别的还凑合，数学阵亡。”

“那数学卷子很简单啊，”感觉说错了话，但来不及收回，“哎，我是说……”

“我知道啦，我们班人也都考很高，还有3个满分呢。”阿松摊开手，“没办法，我就是这方面没脑子，算了啦。”

“你带试卷了吗？”

“带了啊，你不是也有……”阿松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给我看看。”沈城认真地看着她。她的脸有些发烫，她没有想过要把自己最丢脸的部分跟他分享，她也实在不愿意让他看到她的试卷，然后正式宣布她是个笨蛋。“算了吧……反正……”

“不会笑话你的。”

阿松把试卷从包里拿出来递过去。早上并没觉得78是低得多么可怕的数字，但是这一刻却觉得它有让人无处藏身的力量。不用别人告诉她，她也知道自己的脸现在应该是涨得通红。即使是拿试卷给老妈签字，她也只是想着能安全过关就好，但是这一刻，她突然希望，自己如果厉害一些，像补课时那个卷发女生，有让沈城都钦佩的数学天赋，就好了。

“其实嘛，你好多地方都是算错的，考试的时候别紧张，仔细点就好。”沈城没有抬头，一边看卷子一边说，“我真的觉得，你只要多练练平面几何就好了，别的都问题不大。这个你明白了吗？”他指着一道证明题。

“早上还没上数学课，卷子提前发下来了。我也没再看。”

“你过来，告诉你个方便的方法。”他左手抓着铅笔，在图上歪歪扭扭地画了一道辅助线，“哈哈不好意思啊。左手技术太差。”

阿松站在沈城身边，听他讲平面几何题，男生时不时停下来，抬头看看女生脸上的表情，参悟到女生大概并没懂，便重新讲一遍。阿松看着身边这个男生，下意识地抓紧了衣角。

这时候有人推门进来，沈城说：“哟，老妈你去哪了刚才？”

“给你买点水果。本来想买香蕉的，看你用一只手也不好使，就买了苹果。到时候我洗好放在碗里你直接啃吧。这个小姑娘是你同学啊？”

“嗯，隔壁班的同学，正好一起周末补课的，她帮我带了讲义来。”

“小姑娘麻烦你跑一趟了，谢谢你。”

“没事，阿姨。我也是顺便。”她看了看表，“快上课了，我先走了。”她冲沈城点点头，“谢谢你啦。”

“我才要谢谢你呢。有什么问题别放着啊，记得问别人。”

“嗯。”她点点头，出门的时候阿姨从袋子里拿了只苹果递给她。

四月接近尾声的时候，一模也近了。班会变成考前动员大会，虽然阿松一直没明白到底有什么好动员的，但是在这忙碌的日子里，可以有一节课被强制着不能做题，可以放心神游，实在是难得的享受。老张的话一如往日，以片段的方式飘进耳朵，戳着阿松的神经。她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沈城出车祸的那晚，老妈对她一脸忧虑地说不知道这个小男孩一模的时候能不能参加考试的事。她心里有些发笑，连作为护士的老妈都低估了男生恢复元气的能力，四月初，沈城就回到了学校。一个多月没上课似乎完全没有影响到他的气势和实力，甚至连人气都有增无减。阿田一脸怨念地跟阿松讲：“你看，早告诉你他是潜力股。你当时应该趁着跟他单独接触的时候，培养起……”话没讲完就被阿松拍了脑袋：“培养个头啊，我一共也就去给他送了四次讲义而已。”

阿松没有跟任何人具体讲过送讲义的事，而阿田只是知道有这么一回事而已。有时候，她羡慕阿田的坦率，把所有心事都倾倒给她，和她分享。但是她却做不到，她可以向阿田毫无顾虑地抱怨无聊的课程、繁琐的作业，也可以掏心掏肺地讲对未来不成熟的期待和恐惧，但是她不敢跟阿田讲那些藏在心里最深处的事情，虽然她知道，如果不跟阿田说，也就没有任何人可以讲了。但是她隐隐约约有些明白，这些此刻让她时不时走神、犹豫、期待的事情，正被一根细长的丝线牵绊着，在不经意的时候扯紧，让她觉得不吐不快，但过了这段时间，也许一切又会恢复到原来的模样。那些心情会有一天，淡得让人怀疑它们是否真的曾经存在过。但是，它们确实存在过。她正在经历这个过程，她告诉自己，都会过去的。但是一起回家的路，冲动探病的晚上，站在病房前的紧张，耐心讲题目的神态，告诉自己要努力时的表情，互相的揶揄和玩笑，这些，都真实存在过。

自从沈城回到学校上课之后，他们平日碰面也只是打招呼而已，这对于人气很高的沈城来说完全没有什么特别，也从未有人好奇他们怎么会认识。

后来几次给他送讲义，他都会礼尚往来一般给她讲题。春日中午的阳光很好，床头放着亲友送来的百合已经有些颓势，但香气还在。这样的气氛揉杂了阿松温柔的心情，让她有一瞬间不禁自私地想，能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然后，她发觉这个理想对于少年来讲似乎太过残酷，便自顾自不好意思地笑了。

“哎？”沈城疑惑地看着她。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想到别的好玩的事情了。”

“这样啊。”男生点点头，“下个星期我就可以回学校了。”

“这么快！你还真是厉害。”

“就这样也已经一个多月了啊。我估计回去打球都要被他们虐。”

“你还是省省吧，还没怎么能跑动就想着打球。”

“哈哈。对了，之后也不用麻烦你啦。今天应该是麻烦你跑的最后一趟。”沈城说，“我也不知道有没有帮到你，反正你以后有问题来找我。好好加油啊。”

“嗯。”

阿松的一模成绩很好，老张在班会上表扬了她，特别说了她在数学上的进步。阿田冲她竖了大拇指，阿松咧嘴笑笑。那个让她开始努力做很多练习题的动机，还真是不能说出口呢，她笑着想。她想告诉沈城，想道个谢。但自己想想，都觉得这样的行为有些傻气，而且只是一模而已，说不定只是运气好。阿松对自己说，等到中考之后再去吧，一定要考好。

五月的某天，阿松突然觉得，好久没在学校碰到过沈城了，就连周末补课也没看见他。她终于有一天忍不住好奇，问阿田：“沈城最近来上学了吗？”

“你不知道啊，”阿田睁大眼睛，“他不用中考了，已经被保送到S中啦。”

“啊？”

“你还真是迟钝，我还以为你早就知道，他之前不是奥数一等奖嘛，然后他去考了S中的提前考试，听说考得狂好，然后就……”

周末的课还有两次就结束了，整个初中生活也进入了收梢阶段。阿松知道与曾经的自己相比已经进步了很多。老爸老妈最近也显得格外高兴。但是，她觉得，她明白的最重要的事情，不是努力能给她带来什么，而是懂得，她也许再怎样努力也不能像沈城那样，缺了一个月的课还能在难度极高的提前考试中出类拔萃，成为学校争先恐后录取的对象；她不能像阿田那样乐天开朗，愿意把所有的心事都拿出来和朋友分享；她也不能像那个卷发女生那样，头脑聪明搞定理科难题，又活泼外向和所有人打成一片。她只能是她自己，即使是这样再普通不过的自己，也独一无二。她告诉自己，要接受，并且喜欢上自己。

倒数第二次补课的早晨，阿松破天荒起了个大早。即使是五六点，空气里也已经有了夏日的温暖意味。就快要结束了，阿松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阿松。”

有人叫她，阿松转过脸，竟然是沈城。

“你怎么会这么早？”

“唉，其实我是昨天晚上在同学家里通宵打游戏了。”沈城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正准备在这里坐车回家，正好两站嘛，你告诉我的。”阿松笑了。

“后来几次模考怎么样？”男生问。

“还不错呢，至少对我来讲。数学好很多，一直没机会碰到你，想谢谢你来着。”

“都是你自己努力的嘛，我没帮上什么忙。”沈城笑着说，“最后一次也一定要考好啊……车来了，上车吧。”

阿松本来想说，她因为今天出门早，说好一起去的邻校同学还没有到。但是，她突然决定不说了，她点点头，上了车。

“你真是厉害呢，通过S中的考试，不用中考了。S中在市中心，地段又好，学校更是没话说，真羡慕你呢。”

“运气好嘛。”

“少来了，你就是强得要死啊，我知道的。”

“那阿松你呢，想考到哪里？”

“这个问题，只能看我到时候考出几分吧。”她苦笑着说，“你可体会不到这种滋味。”

“别这么说啊。难道真的没想过吗？”

阿松看着车窗外的景色，说：“其实啊，我想考到市区去。”

“是吗？”

“我觉得这里的风景我已经看太久了。”阿松盯着自己的脚，“你记得当时补课时被人问是哪个学校么，我每被问一次，就希望自己有一天可以回答一个让别人羡慕的学校。”

“我觉得，其实是因为阿松你不够自信啊。”沈城看着她，“你不需要用学校的名气来证明自己。”

“是吗？”

“不过，还是考到市区里去吧。”

“哎？”阿松看着他。

“不然以后真是不太容易见到了。”沈城冲她一笑，“你不考过去，我下次再住到医院去，你可就真的不能顺路来看我了呢。”

“说什么蠢话，哪有人做这种预言？”

到沈城下车的地方了。他打了个哈欠，回过头对阿松挥手：“就这么说定啦！”

没有等到阿松说“谁跟你说定了啊”，车门就已经关上了。

发动机的引擎声成了此刻唯一的背景音，少年的身影逐渐难以辨识，阿松深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前方逐渐明亮的风景。

发稿/田俊 tian17@hot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