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里遗忘的歌
2013-12-29黄竹沁
乔莉穿好校服外套,背上书包,正想去催汤文快一点。“咦?”乔莉拉着校服外套左拽拽右拽拽。
汤文走了过来。
“汤文,你看这校服是不是小了呀?”
“嗯,好像是小了点。”汤文瞧了瞧,“可能刚才下体育课的时候有人错拿了你的衣服。”
乔莉皱了皱眉头。什么人那么不仔细,拿了比自己的大一倍的校服都不知道。她边想边又把外套往下拉了拉,好像那样校服就可以长一点大一点。
“我们去告示栏那里写一下吧,”汤文安慰地推了她一把,“要是有人拿错了应该会还回来的。”
“好。”
告 示 栏
学校门口不远处的墙上钉着一块白板。那块白板一开始是写通知用的,如某某老师的信到了,某某同学有包裹,某班级订的杂志送来了,后来慢慢变成了告示栏,谁丢了钱包,谁捡到了钥匙,统统写在上面。多数都是学生,不成熟的字迹歪歪斜斜地横一行竖一列,有时不得不把一句话框起来才不会和别人写的句子里的某几个字混在一起。
乔莉以前没丢东西时,总是猜测谁是第一个写失物招领的。一定有个人先写了,大家才会跟着写。
可是乔莉今天丢东西了,她就没心思想这个了。乔莉一直认为只有那种马马虎虎做事粗枝大叶的男生才会在这个板子上留下自己的字迹,而现在自己居然要和这些人归为一类,何况丢东西并不是自己的错!
乔莉不情愿地拔开躺在白板槽里的马克笔帽,找了一块空处,用很工整很漂亮的字体写道——
本人有一件校服在体育课时被人误领,请误领校服的同学发现后送还至高二(9)班,谢谢!
乔莉的字迹在潦草的涂鸦堆中很显眼,而且她写的内容解释得很清楚,那不是她自己弄丢的,而是别人误领的,似乎这样她就可以将自己与那些糊涂虫划清界限。
乔莉写完以后,就顺带和汤文看了一下其他人写的告示:
本人遗失电子表一块……
本人遗失黑色文件夹一只……
本人于食堂遗失蓝色钱包一只……
“怎么都那么粗心,总是丢东西呢?”乔莉忍不住抱怨。可她又觉得自己没资格抱怨,因为自己也弄丢了校服。
“可能大家都忙,忙到把那些琐碎的小零件都忘了吧。”汤文笑着回答。
乔莉没表示赞同,也没反对。她抬起汤文的手看了一下表说:“不早了,再晚又要堵车了。”
汤文点点头。两个人快步走出校门。
走到校门口的时候,乔莉像突然想起什么一样回头望了一下告示栏。那里有一个男生正接在乔莉写的告示下面写新的告示。
“怎么啦?”汤文转过脸来看乔莉。
“没事。又有一个人丢东西了。”乔莉狡黠地笑了一下。
堵 车
乔莉不和汤文坐一路车,她们只是去同一个车站等。学校位于这座城市的中心,所以通向市中心的路一到这时就堵得水泄不通。乔莉和汤文的车都要穿过市中心,然后再分别开往两个不同的方向。
今天乔莉和汤文的车被堵在了相邻的两个车道上,彼此靠得很近,两个人甚至可以隔着窗子说话。
“汤文你回家要几点啊?”乔莉探着身子问。
“不知道要堵到什么时候呢!”汤文伸出头回答。下班高峰期的街上有点吵,她们必须说得很大声。
“我回家肯定又要很晚。我还有一堆作业没写!”乔莉哭丧着脸。
“我也是!而且我爸妈今天晚上都不在家,我得自己弄饭吃。”
“咦,你爸妈都加班啦?”
“不是。今天是11月23日,他们公司店庆,所有人都要去吃饭。”汤文的口气里透着明显的不满。
“11月23日啊……哎呀!”乔莉突然几乎要跳起来,“今天是我爸生日!我居然给忘了!”
汤文正要张口说什么,她乘的那辆车却如梦初醒一般开动了。她只得抱歉地笑了笑,匆匆留下一句“再见”就随着前进的车厢远离了。
乔莉一个人呆在黑洞洞的车厢里,窗外沿街的灯火照得她心底一闪一闪的。她想自己居然把父亲的生日忘了,不禁对自己有点恼火。
可是比起这个,更叫人恼火的是这辆车。司机趴在方向盘上,要不是他隔几分钟就会疲惫地抬起头看一下前面的车子动了没,乔莉会以为他已经睡着了。
红绿灯兀自切换,可始终不见前面的车有任何动静。整条街,不,应该说整个城市仿佛忘记了向前走动,哪怕仅仅挪动一毫米。人和车都像雕塑一样在原地默数时间,似乎时间是唯一剩下的没忘记走动的东西。
乔莉想着父亲的生日,眼睛呆望着凝滞的车龙,书包里还有一沓作业一字未动,还有校服,那件嫌短的、上面不知划着谁的圆珠笔印子的校服。
生 日
乔莉到家已经将近19点。
乔莉的母亲把门打开后,陆陆续续地把菜端上桌子。
“妈,爸呢?又去上夜班啦?”乔莉在各个房间里转了一圈后问。
“嗯,明天早上才回来。”母亲关掉灶台上的火,“啪”一声,干脆地给说的话打了一个句号。
乔莉不知为什么有些释然,倒心安了一点。父亲不在家,他的生日也就无从庆祝了。但乔莉内心总觉得这是一件很令人遗憾的事,而自己却莫名其妙地有些幸灾乐祸。
父亲的的确确是值夜班的。乔莉的父亲经常值夜班,所以他白天都在家。所以乔莉每天晚上吃的都是下午父亲刚烧的菜,而不像有些人家吃隔夜的剩菜。
乔莉以前一直认为这样很好,因为现烧的菜新鲜而且味道很正,菜叶子都是刚刚出锅的翠绿色,饱饱地吸着卤汁潜在热油下面,不像对门家隔夜的青菜,叶子深得发黑,皱得打卷。
可是,白天父亲在家的时候,乔莉在学校;等乔莉乘着那辆总会堵车的公车到家,父亲已经离开。乔莉和父亲总是碰不到面,乔莉记忆里的家,只有母亲和她两个人的呼吸。虽然从桌子上收拾过的书、厨房透着腥味的砧板、垃圾桶里新换的塑料袋等细节里她知道白天有人在这里。那个人影子一样在她脑海里游动,但她怎么也看不见。
乔莉突然想,父亲长什么样?父亲给她的印象经过那么长时间的淘洗,只剩一个高大而坚硬的轮廓线,耐得住年轮的磨转和腐蚀,圈起一个黑黑的影子。
她暗自吃了一惊。她竟然快要忘记父亲长什么样了。从初中开始,父亲就频繁地值夜班;而本来,长大的女孩和日渐衰老的父亲之间话就会变少。这样,乔莉脑海里的父亲终于只剩一个硬邦邦的轮廓,像版画刻出来的不连贯的硬。
但父亲自己呢,估计也忘了今天是他的生日了吧。大人们似乎已经习惯了变老,习惯了听任沙漏从生命的缝隙里漏过去,总是把自己的生日轻描淡写地翻过去,就像简简单单翻过一页日历。
乔莉很想打个电话给父亲,祝他生日快乐。可她忽然觉得,这么久了,她和父亲之间似乎隔了什么东西,陌生得厉害。
母亲推门进来打断了她的犹豫。“莉莉,这校服是不是拿错了?怎么这么小啊?”
“嗯,拿错了。我明天去学校找同学换。”乔莉平静地答道。
维 尼 熊
乔莉一天都没敢出教室门。她一直盯着门口,希望有人手里拿着一件宽大的校服探头进来。她想会不会是一个矮小的有点胖的女生,一脸歉意地把外套还给她。
整整一天,乔莉的眼睛始终望着同一个方向,却迟迟没有出现她盼望的身影。放学后,她硬拉着汤文去告示栏那里看,即使她知道那样做根本没什么意义。
工整漂亮的字还在那里醒目地挂着。乔莉沮丧地摇了摇头。但这时她发现她写的字下面又添了一行告示。字很潦草,可能因为写得很急——
本人遗失维尼熊一只,熊身着蓝色衣服,蓝色帽子,有笔筒大小,请拾到的同学送还至高二(1)班,谢谢!
“维尼熊?”乔莉吃惊地和汤文对视一下,接着两人都笑起来。
“会是谁啊,这么大了还玩维尼熊?”汤文边笑边说。
乔莉突然想起昨天放学走到校门口时,转头看见一个男生在这里写什么。说不定……是那个男生?
“那就更不可能啦!”汤文“扑哧”笑出来,“男生怎么会有维尼熊这种东西?”
“也许……是谁送他的呢。”乔莉坚持自己的观点。
“送男生也不会送维尼熊吧?”汤文撇撇嘴,“我们还是先不要讨论这个了,赶快走,不然又要堵车。”
乔莉默然,跟在汤文后面加快脚步。她们走到一半,乔莉还是忍不住说话了。
“那个丢了维尼熊的人……也许真的是个男生呢!”
汤文不再表示异议,只是问乔莉:“可是,到底是谁为什么给一个高二男生送玩具熊呢?”
“可能是他过生日,好朋友送的吧。”
“好朋友?”
“嗯……喜欢的女生也说不定。”乔莉嘴边抿起一丝狡猾的笑。
汤文瞪了乔莉一眼,也笑着问她:“既然是这么重要的东西,他又怎么会弄丢呢?”不等乔莉回答,汤文接着说,“再说了,这么大一只熊要是不见了很容易找啊,可是昨天写的告示到今天都没擦,可见肯定没找到。”
乔莉哑然。
“所以啊,搞不好是谁的恶作剧呢。”汤文满意地得出这个结论。
乔莉想想汤文说的,觉得挺有道理。可是重要的东西一定不会弄丢吗?乔莉想,自己连父亲的生日都忘了,父亲也把自己的生日忘了。生日不是很重要的东西吗?维尼熊丢了可以重买一只,可是生日忘了是不能补的。
而且,熊一定好找吗?若是某个人把熊不经意地往哪个平常不去的角落里一塞,不注意的话就很难发现。就像……就像这身校服,既然乔莉穿了嫌小,就一定有人穿了乔莉的校服嫌大,穿了那么大的校服不合身应该很容易发现啊,但整整一天下来就是没人找她换。
汤文安静地等着车,乔莉也就不想再争论下去了。天黑了以后总是冷,乔莉把围巾一圈一圈绕在脖子上,边绕边想着维尼熊和那个男生,并且不时拉一拉短短的校服。
梦 里 的 歌
维尼熊说——
乔莉乔莉你在找我吗/我是你要找的那只熊啊/我不叫维尼熊我有名字叫宽宽/宽宽叫起来很舒服/比维尼舒服
阿云叫我宽宽/阿云是个女孩子是我的主人/她告诉我说宽宽宽宽我好喜欢小星啊/我把你送给小星你帮我去告诉小星/我好喜欢他
我不喜欢小星因为小星不喜欢阿云小星不喜欢我/小星把我弄丢了我被他弄丢了/而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说有个叫阿云的女孩子/就是把我送给你的那个女孩子她好喜欢你啊/她叫我告诉你她好喜欢你啊
小星他找不到我了/因为他根本没去找我也没去找阿云/乔莉乔莉你能帮帮我吗/要是阿云知道我被小星弄丢了她会好伤心的啊/我不想让阿云伤心啊
乔莉乔莉我叫宽宽叫我宽宽我会答应你/乔莉乔莉你帮帮我吧帮帮我吧……
乔莉猛地惊醒,耳际好像还缭绕着什么哀求的声音。她梦见一个毛茸茸的穿蓝色衣服的东西一直絮絮地向她说什么。说什么?可她已完完全全想不起来。
乔莉翻了个身。抹在窗角上的一弯月色冷冷地照着她的脸。她的脑海里一掠而过刚才那个不真实的幻影。乔莉沉进被子里,慢慢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母亲边吃早饭边淡淡地问乔莉昨天晚上睡得怎么样。乔莉模糊记得自己中途似乎醒了一次,又好像没有,她忘记了为什么醒的。
最终,乔莉说:“嗯,我睡得很好。”
积 雪
已经一个星期了,乔莉的校服还是没人送来。她每天都去告示栏那里看。就像乔莉的校服始终没有着落一样,写在告示栏里的那只维尼熊也一直没找到。
乔莉有几次想去高二(1)班看看丢维尼熊的那个男生。尽管那天下午她看见他写告示,可并不是很清楚。去一个陌生的班级找一个无关紧要的、有可能还是恶作剧的人(按汤文的说法),乔莉想想还是算了。
入冬后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乔莉和汤文说话时,汤文呼出的白色雾气直喷到乔莉脸上。有天中午乔莉去图书馆借书,等推开隔着寒冷与温暖的那扇门,白色的雾气再一次蔓延开来——天开始飘雪了。
乔莉吸了一口气,凉意从脚底走遍全身。整整一下午,雪大片大片地落下来,半封闭的走廊里积了厚厚一层纯白。
新雪蓬松、干净,踩上去咯吱咯吱的很舒服。
放学后,乔莉照例去告示栏看她写的漂亮句子。和往常一样,没有回应。汤文没有陪她过来,只是远远地在校门口等她。乔莉回头望着自己在告示栏前留下的足迹,很专心地研究起来。
乔莉冬天的棉运动鞋一定还躲在鞋柜的最里面呢,她今天穿的是一双卸下了轮子的溜冰鞋,所以鞋跟有一块凹进去的正方体空间,踩在雪上会留下一个一个独特的凸出的正方体。
汤文在招呼她快一点,乔莉就顾不上看这些可爱的脚印了。她咯吱咯吱地踩着新雪向门口跑去,身后留下一串洁白而玲珑的正方体。
第二天下午,乔莉踏着积了一天一夜的雪去看告示栏时,她又一次注意到她昨天留下的独特脚印。那一个一个凸起虽然不再是有棱有角的正方体,却很明显。路四周是干干净净的积雪,没有别的脚印踩过的痕迹。
乔莉突然意识到,一天一夜了,她是唯一来看告示栏的人。除了她,没有别的人曾路过这个告示栏。
第三天,第四天,雪停了放晴了的第五天,告示栏旁边的积雪上,只有乔莉一个人孤单的足迹。踩下去每一脚,咯吱,咯吱——似乎是一声一声叹息,迅速融化在冬风里。
歌
宽宽你说过你叫宽宽/我叫你宽宽你就会答应我的
我是乔莉呀乔莉/你让我帮你的呢
乔莉现在帮不了宽宽/乔莉不能帮宽宽告诉小星阿云喜欢小星了
乔莉忘了/乔莉把什么都忘了
乔莉丢了/乔莉把什么都丢了
乔莉把校服丢了/那是乔莉穿了一年的校服/那校服上每vYihEpqWltYf+nGu0RhOqhDSSrfxnMr45hENBqF2ED4=一个地方都是乔莉自己的/校服领子上有乔莉不小心划的口子妈妈缝了一晚上/校服袖口有乔莉同桌泼上去的墨水印洗了十遍也洗不掉/校服拉链被乔莉用笔头钻了一个小洞洞/乔莉好调皮啊呵呵/可是乔莉把校服丢了/把有关校服的故事丢了/把过去的记忆丢了/乔莉现在穿的不知道是谁的校服/上面还有一道圆珠笔印/那是别人的故事别人的记忆不是乔莉的
乔莉把爸爸的生日忘了/11月23日是爸爸的生日可是乔莉忘记了/有一天也许乔莉会把爸爸整个人都忘掉因为爸爸总是和乔莉碰不上面/乔莉被爸爸的胡子扎得脸疼呢爸爸胡子硬硬的一股吉列剃须水的味道/乔莉被爸爸扛在肩膀上够香樟树的果子/乔莉坐在爸爸的肩膀上好高啊黑色的果子一踩就压出紫红色的汁水/曾经乔莉说爸爸生日快乐的时候爸爸笑得好开心啊/可是乔莉现在把爸爸的生日忘记了/爸爸成了影子而乔莉把他忘了
宽宽宽宽乔莉也想帮你呀/乔莉想帮你找到高二(1)班那个叫小星的男孩子/告诉他阿云好喜欢他的不要让阿云伤心了
乔莉还想帮那个丢了电子表的人/因为那个电子表也许是他外公给他的呢/也许他的外公很爱很爱他而连电子表盖上都写着他和外公的回忆呢/但是他把表丢了/乔莉想帮他呀
乔莉还想帮那个丢了黑色文件夹的人/因为那个文件夹也许是他的老师送给他的呢/也许老师很关心很关心他而文件夹里还藏着老师寄给他的希望呢/但是他把文件夹弄丢了/乔莉想帮他呀
乔莉还想帮那个丢了蓝色钱包的人/因为那只钱包里还夹着一封不想被别人看见的信要送给他喜欢了好久却一直都不敢说话的那个人/就像阿云喜欢小星那样/但是他把钱包弄丢了/乔莉想帮他呀
乔莉路过告示栏的时候告示栏被忘了/被所有人忘了/他们忘了自己丢了多重要的东西却不想找回来了/而他们丢新的东西忘新的东西丢啊丢啊忘啊忘啊
宽宽你有没有听过一首歌叫风里遗忘的歌/要是没有听过的话乔莉唱给你听/在乔莉忘记之前唱给你听
风
乔莉在大扫除时被安排去车棚排自行车。她在高二(1)班的车堆里发现一只熊被扔在一辆旧车的车篓里。
“维尼熊!”乔莉惊喜地叫道,“不,我给你改个名字吧。叫什么好呢?美美?乐乐?”
乔莉把熊转过来转过去。“你还是叫宽宽吧,宽宽。好不好?”乔莉捏了捏熊鼻子。
熊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动了一下,可是乔莉没有看见。她把熊向上抛了起来,熊蓝色的衣服慢慢溶化在蓝天里,它的鼻子、耳朵也一点一点被天蓝色吞噬掉,最后剩下一缕风,穿过乔莉短短的校服,穿过密密麻麻写满字的告示栏,掠过人们空荡荡的脑海,扫下一丝不被察觉的痕迹。
乔莉隐隐约约觉得记忆里有一只手在轻轻地描着什么,那好像是一首歌,又好像不是。
发稿/田俊 tian17@hot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