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花事
2013-12-29刘柠柠
初冬的阳光,格外讨人喜欢。站在阳光下,身子暖暖的。母亲在屋前码放的木柴,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淡金色。
突然发现木柴堆边有一棵植物,纤长的茎蔓,顶端托着几朵绛红色的花。走近了,原来是一棵菊花。花瓣深红,带点紫,金黄色的小小花蕊。根部在柴堆下埋着,纤细的茎,斜斜地把这几朵花顶出柴堆。叶片不多,花也不多。数了数,大小一共五朵。
心中一阵没来由的欣喜。家门口好些年没有菊花的踪迹了。母亲说春天时邻家扔出来一棵花苗,她捡来随手刨了一个坑种上,没想到居然开花了。
小时候喜欢种花,种得最多的就是菊花。
农家孩子种花,没有专门的花坛苗圃,晒谷场四周就是花园。喜欢种菊花,是因为它好种,不用费神。春天随便拔几棵菊苗,种在土里,几场春雨洒过,小苗苗噌噌地长大长高。要是再勤快一点,给它们施点农家肥,叶片会长得又肥又大,活像一个个绿色的巴掌。
秋风起,树叶落,天气渐凉,菊花要上场唱主角了。一簇簇的花骨朵,先是开一两小朵,紧接着像得到了命令,热热闹闹全登场了。一朵紧挨着一朵,争先恐后挤上枝头。
我种过的菊花只有黄白两种颜色,而且花形都不大。那些花瓣长长、姿态各异、颜色艳丽的菊花,后来在城市的公园里见到过。也有其他孩子家里种红色的菊花,我嫌那深红色太黯淡,一直没有在自己家里种。
白菊花的白是纯净的白,花蕊金黄。白白净净的花瓣,白得没有一丝瑕疵。除了冬天的雪,白菊花的白是最美丽的白色了。黄菊花开,则灿烂一片,金黄耀眼。古诗云:“人比黄花瘦。”可菊花何瘦之有?
儿时在书上看到菊花可以泡茶喝,不禁兴起,选了晴好的天气,摘了好些白菊花晒在窗台上。可是性情终究顽劣,玩得忘记了。想起窗台上的菊花时,那些被雨淋过的花朵们,早已经枯萎。洁白的花瓣已是灰黑色,拿在手里轻飘飘的,沾染了尘土污垢,只好扔掉。
美人蕉,叶如芭蕉,肥厚的叶子比大人的巴掌还要大。光滑的叶片绿得发亮,叶脉清晰,从叶蒂处朝着叶尖方向长,叶缘还有一圈细细的深红。花色艳红,说它像一簇簇小火苗,丝毫不过分。
我们村子里最早的美人蕉,在园艺场边的那一排杉树下。当年下放的知青,为我们村建造了一个柑橘园艺场。听说是那些爱美的知青带来了这些美人蕉。没地方种,就在这些杉树下的空地上落脚了。我懂得看它们时,知青们早已经离开,只剩下这些美人蕉,依着高大挺拔的杉树,长得到处都是。树下杂草丛生,没人管理,它们依旧在盛夏的烈日下开得如火如荼。
我缠着母亲,在一场春雨后,从杉树下挖回了一兜美人蕉。刚刚才发了两三个芽,长出一两片叶,绿得似乎要滴下水来。我要把它种在晒谷场边,和菊花一起。母亲没有同意,把它种在晒谷场的最外围,挨着稻田的坡边。我不解,母亲说那杉树下一大片花你看到了,起初还不是也只有一两棵。要是挨着菊花长,要不了几年就会长到屋里去。
我急切地盼望着美人蕉开花,一天去看好几次,终于见到它的顶端有了许多花苞,像一个个蘸了颜料的毛笔,笔尖上透出一点点红色。后来每个花苞都开出了鲜艳的花,嫣红的花瓣仿佛绸缎一般。高挑的花茎亭亭玉立,顶着小火炬一样的花朵,从夏天一直开到秋天。
正如母亲所说,第二年美人蕉发了很多芽,开了很多花。不到三年,我家晒谷场与稻田之间的坡上,已经成了美人蕉的天下。花开的日子,我得意地在花丛中转来转去,看到母亲养的鸡也在花下草丛中自在地觅食。
有一年春天稻田里也长出了几棵美人蕉苗,父亲唠叨着,说这个东西太多了。挥动手里的铁锹,毫不留情地斩断了,把留在田里的根也刨了出来。那一年还没等到花开,父亲就把坡上的美人蕉挖走了不少,我心疼了好久。父亲把挖掉的美人蕉扔在离家五六十米远的堰塘边,没想到夏天它们在那里也开出了几朵花。顶着毒辣的太阳,旁若无人示威似的开着。
从书中读到美人蕉的来历,相传虞姬拔剑自刎后,滴下的鲜血便化成了这些红艳艳的花朵,故名美人蕉。掩卷感叹,虞姬是真美人,不需华丽的装饰与陪衬。就连她化身的花儿,即使在这荒僻的山野,也能开出美丽的花。
我们村子尽头,是一个水库,叫金星水库。水库大坝边是水库管理所,有人在那里上班,院子里有个小花园。小时候很喜欢偷偷溜进去,看到好看的花,忍不住摘一两朵。
有一年暑假,在水库管理所看到一种奇怪的花,有紫红色的,还有蓝色,花形像个小喇叭。我知道这是牵牛花,也叫喇叭花。在书上看到过黑白的图片,可是真正的花,这是第一次见到。老家也有一种野草,俗名“饭豆藤”,山边田埂上到处都是。它和牵牛花是近亲物种吧,开白色的小喇叭花,但是小得多。我曾经想把它们移植到我的花园——晒谷场边去,拿了小铲子,趁开花时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挖回去。可是它们不领情,一次也没移植成功。
我太想在自己家里种牵牛花了。不止一次梦到红的蓝的牵牛花,爬满我的窗棂。太阳升起来时,它们朝我微笑。每天在管理所里围着牵牛花转来转去,种花的大爷猜到了我的心思,要我第二年树木发芽的时候来找他。
我如约而来,大爷在花园里扯了一大把不起眼的小苗苗给我。我兴奋不已,要把它们种在窗前,可是母亲不同意,我只好把它们种在晒谷场边。
牵牛花藤蔓细,嫩绿的枝条看着让人心疼,一动不动。可它们精灵得很,明明还没有我的手臂长,过了一夜似乎就长了不少,爬得到处都是,毫不客气地爬在旁边的菊花和橘树上。母亲教我用竹子给它们搭架子,可它们还是从架子上向四周张扬。有一天晚上下大雨,我在家里睡得香,早起才发现架子被吹倒了,牵牛花藤耷拉着,有的已经被折断。我急得大哭,母亲一边安慰我,一边扶起架子,把它们加固。又找来细细的麻绳,一头系在竹竿上,一头系在橘树上。
牵牛花开了。紫红色,淡蓝色,像一个个小喇叭,挂在绿叶上。牵牛花的花瓣很薄,好像只要轻轻一戳,就会破裂。每天清早开花,花瓣上挂着细小的露珠,晶莹剔透。微风拂过,露珠轻轻滚动,看着它们,这个夏天也清凉了。可惜太阳一升起,花儿们便把喇叭收拢,静静等着第二个清晨。
我起初不知道怎么收集牵牛花种子,以为它会像菊花一样来年发芽。来年它们真的发芽了,橘树林里到处都是牵牛花苗。原来是我把枯萎的牵牛花藤扔在那里,种子们随遇而安,到处生根。它们顺着橘树爬,橘树成了现成的架子。
夏日清晨,一朵朵牵牛花笑盈盈地在橘树头顶开放。浅绿的叶,紫红淡蓝的花,深绿的橘树做了衬底。父亲发现了这件事,要把牵牛花藤扯掉。我哭着苦苦哀求,他拗不过,留下了一部分。
鸡冠花,顾名思义,花形像大公鸡的鸡冠。鸡冠花好种,老家村子里家家户户的门前屋后路边,到处都是。
鸡冠花的叶子又窄又长,有点尖,叶面有点泛红,层层叠叠簇拥着茎盘旋而上。茎也是红的,带点粉色的红。一点也不光滑,往上慢慢成了扁的,顶着一朵深红大红的花。
鸡冠花摸起来毛茸茸的,像一层绒毛。“绒毛”里面是它的种子,比芝麻粒还要小,圆圆的,黑亮黑亮。把鸡冠花摘下,摩擦那一层“绒毛”,一粒粒小珍珠似的籽儿就落了下来。
六七月间,鸡冠花开始绽放,热热闹闹一直开到深秋。鸡冠花的红,并不单调。有热烈如火的大红,有带点深沉的暗红,有神秘朦胧的紫红,也有略显矜持的粉红。每一种红色又深浅不一。同一朵花的颜色也层次分明,越往顶端越娇艳。一直以为鸡冠花只有红色,多年以后在城市的花园里见到一株黄色鸡冠花,不禁惊艳了一番。
我一直不明白,这美得简直有些妖娆的花,为什么要取名鸡冠花。我认为它们并不像鸡冠。有的像一支支蘸饱朱砂的画笔,有的像一把把毛绒绒的折扇,有的像戴了毛线手套的手掌。还有的皱皱褶褶,聚成绣球模样。最不济的也像一把倒立的扫帚,怎么看也不像鸡冠。
我向伙伴们提出我的质疑,遭到了她们的耻笑。为了鸡冠花到底像什么,我们展开了一场激烈的辩论。最后升级为争吵,以我寡不敌众失败而告终。炊烟升起,夕阳挂在山后,我伤心地回家。路过好几家门前,也路过好几丛或茂盛或稀疏的鸡冠花。
回到家依然闷闷不乐,母亲询问缘由,我说出自己的想法。母亲笑着说,管它像什么,鸡冠花就是鸡冠花。
上五年级时在一个亲戚家见到一种蓝紫色的花,深深地被它吸引。蓝中带紫的花瓣,好似精心剪裁的蓝色丝绸。几根长长的细细的黄白色花蕊,斜斜地立着,好像几只蓝色的蝴蝶,栖在绿色的花茎上。
看多了红的黄的白的花朵,这少见的蓝色花朵,马上成了在场几个孩子眼里的稀罕物。我们追问这花的名字,花的主人——我的一位表叔也说不出来。
我向他讨要一棵,他不肯。我哪能甘心,趁他不注意,拔了一棵刚萌发的苗,一溜烟地跑回家。
在晒谷场边选了一块松软肥沃的好地,刨坑,除杂草,煞有其事地把这棵苗栽下。浇了一瓢清水,还觉得有些不放心,砍来好些木棍,给它筑了一个小小的圆形篱笆。这是我给我的花草们的最高礼遇。
每天对它的关心不用说,早晚都要看好几次。这花也懂我的心思,在我这里安了家,毫不拘束。没有开花,却抽出了好几片叶。它的叶片像大蒜叶,只是宽一点。
第二年清明前后,叶片中伸出一只细长的茎,顶上几个小手指头大小的绿色花苞。慢慢地,花苞尖处探出一点点蓝色。我的心情骤然好起来,每天围着它转,不仅是盼望花开。家里养了一只羊,成了我讨厌的对象。因为它一点也不懂得爱花惜花,常常趁人不备,在我的“花园”里转悠。刚刚发出的嫩芽,一不小心成了它的口中物。
终于开花了。大大的五片花瓣,蓝盈盈的,轻轻柔柔,微微有点向内卷曲,浅黄色花蕊,说不尽的惹人怜爱。独特的颜色,带着几分贵族气,引人注目。
也有人问我花的名字,我说不出来。曾经在书上看过一篇文章,写了一种叫紫罗兰的花,写得很美,也是蓝色花。计上心来,给它取名“紫罗兰”。
上初中时在镇上中学寄宿。那一年,家里房子翻修,晒谷场铺了水泥。到处堆放着砖瓦和泥沙,我的紫罗兰和我的“花园”,慢慢从晒谷场四周消失,直到变成了回忆。
发稿/赵菱 tianxie101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