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大树的记忆

1

这棵大树静静地站在马路旁边，他有点孤独，因为和他同龄的树都已经死去，在这个小镇，他是年纪最大的一棵树，没人记得他具体有多大，就连这个小镇年纪最大的爷爷也说不清楚——因为，他小时候也在树荫下睡过觉。

大树年纪大了，不再像以前那样总是和风喋喋不休。年轻的时候，他大部分时间花在和微风、星空聊天上。那时他总是喜欢向天上看，喜欢听天边的故事。

现在，他只喜欢静静地看着小镇。

很多人在树下来来往往，有形色匆匆的商人，有甜蜜的情侣，有快乐的孩子，有无所事事的老太太。所以，他每天总能知道很多事情。

小镇故事本来就不多，他又历经沧桑，什么事情看不明白？因此，小镇里很多人的秘密他都知道。

他把这些秘密与年轻时的微风、星空都统统称之为记忆，储藏在他凸起的一块块树痂里。包括他年轻时候的一次遥远的恋爱。

他觉得有了记忆的树才是一棵真正的树。

有时，他很为拥有这些记忆自豪，他的树痂里，装着多少人生啊，有时，他也为有了这些秘密伤脑筋——

比如，他知道那个与女孩相拥的男孩子并不像他说的那样爱着女孩，他前一天的时候拥着另外一个女孩儿也说过同样的话；

再比如，他看到一个小朋友装作听妈妈的话，坐在书桌前写作业，其实拿着一个反光镜在偷偷地看电视，小孩的成绩越来越差，妈妈总以为是老师出了问题；

他还听到坐在树下的一个人偷偷地打电话定购一批劣质钢材，混在好钢中间，用来盖教学大楼；

……

这些秘密让他很不舒服，他的树痂中因为有了这种记忆也愈来愈丑。

秘密是浇灌在心里的铅，装多了，他就累了。枝叶开始无精打采。

2

有一只鸟儿从天空中飞过，落在他身上。

“树伯伯，醒一醒啦，你看今天的天气多么好。”

阳光真好，幼儿园的小朋友在老师的带领下出来晒太阳，从他身边经过，像一群毛茸茸的小鸭子。

“是啊，天气真好。”他说，“可是我心情不好。”

可能是年纪大了，他也有点饶舌了。也可能是树痂里装的秘密太多了，他盛不下了。

他开始向小鸟诉说他的烦恼。

“你应该把你看到的秘密都说出来，这样能帮助很多人呢！”小鸟说，“我可以帮你传达信息。”

他笑了，想起年轻时那次遥远的恋爱，春风也是这么说的：“你应该把你对她的爱恋说出来，我可以帮你传达信息。”于是，他在春天里，有了一次最美好的记忆。

春风负责帮他输送美好记忆，鸟儿帮他把烦恼的记忆运输出去，他觉得上天待他真好。

第一件事，他要告诉那个女孩，男孩子是骗她的，他最恨欺骗感情的人。每个人的感情都是限量的，女孩的感情被骗完了，她以后还怎么去爱其他人？

鸟儿在女孩的窗前叽叽喳喳叫了一上午，一个女孩的感情被救回来了。

他很高兴。

小男孩的妈妈知道了男孩调皮的原因，教学大楼里的劣质钢材也被检查出来了……

他更有成就感了。

他又开始生机勃勃，更用心地去发现小镇的秘密。

秘密一旦不被储存为记忆，就成为一根裸露在春天的枯木。

裸露的秘密不好看，但总胜过欺骗。

也有很美的秘密，比如，校园里那个女生对同桌男生的暗恋。

他把美好的秘密收归在记忆中，不好看的就送给鸟儿，鸟儿总会让人知道真相的另一面。

他和鸟儿很开心，他们齐心协力做着一件大事。

3

有一天，他从小镇的规划办听到一个消息，据说他居住的这条马路即将扩建，他很可能随同这条街道上的很多房屋一起被拆迁。

房屋们都无动于衷，它们都站了几十年，早累了。大树很伤心，他觉得他的生命力还很强，如果真的被推土机推倒了，他就再也不能看见太阳、星星，再也不能在黑夜中一点一点地捡拾自己的回忆，他也再不能告诉小镇上的人真相了。

他很难过。

不过，他很快就听到另外一个好消息，有一个古树保护专家开始为保护他四处奔走。专家说，宁愿修路绕道，也不能把大树砍伐，大树见证着小镇的发展，是人类生活的记忆，有不可替代的人文作用。

专家的话或许起了作用，修路的事情暂告一段落。

他并没有为此高兴多久，他在这里站很久很久了，见多了破坏——重建——再破坏的轮回。在这个需要发展的世界中，一棵大树又有什么地位与价值呢？

他更用心地去发现这个小镇的秘密，他想在还活着的时候再为小镇做点贡献。

鸟儿又开始忙了。

一个护士贪玩，少给那个生病的孩子打了两针，护士以为没事，被孩子的妈妈发现了，护士受到了严肃处理；

派出所逮到一个小偷，所长一看是他侄子，就悄悄放了，后来，这事让群众知道了，小偷又回班房了；

副镇长悄悄地收了一个老板的五万块钱，让这老板做了鱼塘的新主人，旧主人去法院告发啦，镇长的官丢了；

……

最近镇上发生了很多事情啊，人们议论纷纷。

他想，还有好多秘密他都储存为记忆，没说给其他人呢！一个丈夫藏了私房钱送给自己与前妻的孩子花，一个职工得了病在工作期间睡觉啦等等，这些小事，他判断了一下，就留给自己了。

不过，仅仅是他告诉鸟儿的事情，就足以让这个小镇恐慌了。人们都说，咱们的小镇平时很安静很祥和，为什么最近总是有事情发生？

其他鸟儿也开始讨论，后来，那只小鸟实在忍不住，就告诉了同类他和大树之间的秘密。

叽叽。喳喳。

鸟儿们开始传播这个秘密，后来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连小镇的人都知道了鸟儿和大树的秘密。

原来，大树知道我们所有的秘密！

这个发现让小镇所有的人都很害怕。即使是他曾经帮助过的人。

因为，谁没有秘密呢？

镇长害怕大树知道税务局的主任是他小姨子。医生害怕大树发现他收了红包。老师害怕大树发现他头一天晚上才解开教给孩子的题。就连老奶奶也害怕大儿子发现她偷偷地给女儿塞钱……

于是，伐树修路的提案再次被提及，这一次，迅速地通过，迅速地执行。

就连古树保护专家也静默不语。

他也有秘密，他也怕大树，有些论文是他的学生帮他写的，一旦大家都知道了这个秘密，他以后还怎么做专家？

所以，那几天他出门旅游去了。对于砍伐大树的决定，他恨不得赶快动手。

大树，就这样被全镇人齐心协力地砍掉了。自责的鸟儿也伤心地飞走了。

他沉重的树冠婆娑在地下，树痂里流出大滴大滴的泪。

所有的回忆与秘密都随着树痂中的泪流完了。

小镇的人心里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很快，又回到了从前。

不过，路过曾经大树站的地方，心里总会有一点惴惴。

发稿/沙群shaqun2010@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