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思你可懂

1

山泉有点怕过冬天。

因为冬天只能和年迈的奶奶一块儿过。奶奶眼花耳背，和她说话特别费劲，一费劲山泉就不想和她说话。于是一整个冬天山泉就总是沉默寡言，舌头上都快闷出茧子来了。

而这样舌头要闷出茧子来的冬天，山泉已经连续过了好几个。

山泉本来还有个小妹妹在身边叽叽喳喳，但是今年父母去打工时怕留在家里奶奶照顾不过来，也带到打工的地方去了。

待在家里的时候，山泉老盼着电话响，可是那电话就像哑了一样，几乎从来不响。山泉很想给爸妈打个电话，听听他们的声音，虽然也没什么事，只是想他们了。但是老爸临走前叮嘱，没什么要紧事不要打电话，因为长途话费太贵了。

这下不得不打了，学校要开家长会。

电话通了，山泉对老爸说：“爸，学校周六要开家长会。”

老爸说：“我正上班哪，抽不出来空！再说这么远我回去也来不及呀，何况就开个家长会要我回去代价也太大了！还像上次一样，请你二叔帮忙去开！没什么事我挂了，长途话费这么贵……”

山泉想告诉老爸，他不想再请二叔去。请二叔帮忙开家长会，二叔倒不推辞，但是二婶的脸色特别难看，高高的嗓门尖酸刻薄地讽刺道：“哟！你爸爸真会算账啊，自己在外面挣大钱，家里有什么事儿了让自己兄弟担着，你二叔也是有一家子人要养活的，这误工费谁报销啊……”二婶的尖细嗓门让人想起刚刚打开的熏醋坛子，腐蚀性很大的刺鼻气味弥漫在空气里，酸腐难闻。山泉当时真想拿出圆珠笔，像老师批改作业时遇见错得一塌糊涂的答案一样，毫不留情地在二婶喋喋不休的嘴巴上打一个大大的“×”。可是二叔若不去，就没人替爸爸开家长会了。山泉不得不低眉顺眼地听着二婶的埋怨，低声下气地解释：太远了，爸爸一时回不来。

他再也不想去听二婶刻薄的声音了！可是这些话一个字也容不得他说出口，电话里已经传来“嘟、嘟”的断线声，像一个心不在焉的人在敷衍又同情地回答：“嗯，嗯。”

挂了电话，山泉更加沮丧了。怎么跟老师交代呀？

老师一定认为山泉在撒谎，开家长会时成绩大滑坡的孩子总说家长不在家：要么去打工了，要么出差了，要么出国了。

百口莫辩。

果然，老师不信任地要了山泉老爸的电话号码，要亲自打给他。

山泉竖起耳朵忐忑地听着。

电话里是那个冷若冰霜的女话务员客客气气的声音：“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正忙，请稍后再拨……”

老师皱了皱眉头，无奈地对山泉挥挥手，吩咐道：“你先去上课吧！”

山泉走出办公室的时候，身后传来老班的叹气声，“唉！现在的家长啊，挣钱挣疯了，对孩子只知养不知教……”

山泉想，真应该让爸妈来听听这句话。有时候真怨他们，钱有那么重要吗？比自己还重要吗？

2

山泉走在回家的路上，心不在焉地踢着小石子。

抬头看看路边那片梨树林，梨树一年四季不闲着：春天结着洁白的花骨朵，夏天结着蜡绿色的叶子，秋天结着璀璨的猪头梨，冬天结一树肥胖的麻雀。

就如山泉的父母，春天施肥播种，夏天浇水除草，秋天收割庄稼，到冬天应该闲了吧，却又像候鸟一样飞到南方。不同的是候鸟去过冬，父母去打工。

一到冬天山泉就觉得自己像个孤儿。

山泉讨厌极了这样繁忙的冬天，捡起路边一颗石子，用力掷向结着麻雀的梨树枝桠，如同投过去一发炮弹，“轰隆隆”，一树的麻雀被炸飞了。

然而麻雀在空中盘旋一圈，就又“唧唧啾啾”叫着，“扑棱棱”落下来结在另一棵梨树上。简直是不死鸟！

山泉很无奈。

学校最近让他厌烦，回家更让他厌烦。回去要帮奶奶做饭倒没什么，但同时也要忍受她听三拐四的说话，而不和奶奶说话就只能和墙壁说、和窗户说、和书本作业说，要么就闭嘴什么也不说，简直让人崩溃。

山泉曾经问爸爸，不去打工不行吗？

爸爸坚决地说不行，不打工光靠土地上那点微薄的收入，怎么够你的学费？明年妹妹也要上学，开销更大。

山泉辩驳道，学校早就免除学费了呀！

老爸训斥说，现在是免费，可你将来不上大学？上大学也不要钱吗？

山泉哑口无言，自己还没想那么远。

可是，可是连家长会也没人去开，还怎么考大学？

3

有一天山泉回家路过那片梨树林时，突然发现靠近路边的一棵大梨树上挂出来一块牌子。

山泉不禁好奇地上前细瞅。原来是一则转让承包梨园的告示。

这片梨树虽然长得很高大，但近几年经营不善，也没怎么修剪过，猪头梨越结越少，而且味道也不好，又干又涩，如同嚼蜡，白给人都不要。眼看已经有好几棵都枯死了，只好承包转让了。

哎呀！这是个好消息呀！本来这应该是大人才感兴趣的事情，但是山泉看清内容后却兴奋不已。他想，要是爸爸承包了这片梨树林，就可以不用去那么远的地方打工了，自己冬天也不会再这么孤单了！

山泉立即跑回家给老爸打电话，还好这次凑巧，老爸有时间听电话。

山泉兴奋地说着梨园边挂的承包转让的牌子，提出自己的建议。但是老爸似乎没耐心听，匆匆应了几声，就说：“嗯嗯，我考虑考虑！”

山泉等待着。等待着爸爸同意回来的答复。等待着哪天爸爸妈妈能一起回来承包那片梨园；回家听自己讲学校里每天发生的逸闻趣事，课堂上谁挨了批评，谁趴在课桌上偷偷睡觉；期中期末按时去开家长会；进门能像二婶的女儿那样，有热腾腾香喷喷的饭菜和爸爸的亲切招呼等待着；出门能有妈妈追出来在书包里塞一包加热的牛奶，并且再送一句唠叨：“放学早点回来！”

这种日子似乎已经遥远得快要忘记了。

山泉每天上学放学都留意那块牌子还在不在，生怕被别人抢了先。

好些天过去了，爸爸还是没给回信。“考虑考虑”要考虑这么久吗？

山泉放学时再看到那块牌子的时候，看看四下里没人，便爬上树摘下来，拿回家偷偷藏在门口的柴草垛里。

过了几天，梨园的主人以为广告牌被风刮跑了，又写了一块一模一样的牌子挂在树上。

现在，山泉家门前的柴草垛里已经藏了两块同样的牌子了。

山泉每天上课都有些心不在焉，爸爸到底同不同意回来？照这么拖延下去，即便同意回来，那片梨树林也有可能已经被别人承包了，回来没有挣钱的营生，还是留不住他们。那家里就还是自己和奶奶两个人每天大眼瞪小眼，过着孤儿一般孤独寂寞的冬天。

可是爸爸还没有回来，而且没给任何口信。

山泉着急得不行，想个什么法子让他们快点回来呢？

4

山泉更加没心思好好听课了，用手托着脑袋在那儿冥思苦想。呃……要是自己生病或者受伤了，他们应该会回来的吧？

可是怎样才能生病呢？而且生什么病好呢？这有点犯难！淋雨？最多就是感冒，病太小了，不行；暴饮暴食？也不过就是拉肚子，吃点药就能好，也不行！都不够告诉给爸妈听的级别。即便告诉他们，老爸也只是叮嘱自己去村卫生所打个针，还是不会回来呀！那生什么病好呢？

哎！真笨！山泉突然嘲笑自己好愚蠢，干吗非得生病呀，装病不可以吗？只要他们回来了，承包下那片果园不再去外地打工，怎么怪罪自己撒谎都成！

对，试试！不成再想其他办法。

那，装什么病好呢？

要不头疼吧！反正这个病别人没法验证！嗯！就头疼，特严重的头疼。

山泉回到家，奶奶正在火炉边做饭。山泉拿定主意不对奶奶透露一句，直接打电话给老爸，免得她问长问短露了馅。

山泉平时对老爸从不敢撒谎，一时说这么个大谎，真怕自己前言不搭后语编不圆满。好在事先已打了好几遍腹稿，拨通老爸的电话时，山泉长吁几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没等老爸开口，赶紧按事先想好的说法告诉他：自己这几天没到学校去，因为无缘无故头疼得厉害，而且已经到村卫生所去看过了，也不管用，医生说让去县医院检查一下，希望他们能快点回来……山泉说话时尽量把声音压低，一副有气无力病恹恹的状态。

老爸果然着急地问：“疼几天了？怎么个症状？磕碰了还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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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泉有点兴奋，听老爸的意思好像如果自己头疼严重就会回来，说话不免大了声。

正做饭的奶奶突然插话问：“泉子你头疼？什么时候开始疼的？”

奶奶耳背，别人跟她说话需要大声喊，她以为对别人说话也应该这样，所以平时对谁说话也是大喊大叫。山泉已经习惯了。

可是奶奶平时耳朵不挺背的吗？怎么今天自己一说头疼就突然聪灵了呢？

山泉赶紧示意奶奶安静，别出声。

可奶奶只看见他的手势，不懂其意，还以为山泉没听清自己的问话，凑到山泉跟前来，大声重复了一遍：“你刚才放学回来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头疼了呢？”

哎呀！山泉急得顿足跌脚，这样对着电话一喊，自己的谎言不就全拆穿了吗？

果然！

电话那头已经传来爸爸转急为怒的严厉呵斥声：“泉子，你是不是故意撒谎不想去上学？你要是再敢耍什么花样，小心我回来揭了你的皮！”

山泉听着老爸的训斥，拿电话的手心里渗出了汗。

唉！装病的方法宣告失败，还挨了一顿臭骂！山泉心里直埋怨奶奶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添乱，气得吃不下饭。

5

装病失败，这下不得不试试后一种方法了——受伤！

山泉决定这下动真格的。这样一想的时候把自己也给吓了一跳。有点小兴奋，也有点小担心，同时微微有点怵，会不会太冒险了呀？万一过头了怎么办？

可是，要是爸爸回来得晚，那片梨园就被别人承包了，那他们还要去打工。冒风险就冒风险吧！

傍晚放学，山泉急急地赶到梨树林边，在梨树间转悠端详，寻找相对枝粗干壮、又高又大的梨树。

山泉把书包放在树下，手脚并用，像猴子一样攀爬上了一棵大梨树。

树干越来越细，树梢也已经开始剧烈地摇晃了。山泉侧头往地面看了看，书包变得很小了——应该已经足够高了吧？

山泉狠狠心，闭上眼睛，抱着树干的手突然松开……

瞬间的眩晕感觉……

突然又身体一重，像是后面被人扯住衣服给悬空提了起来。

已经摔到地面上了吗？

山泉睁开眼，才猛然发觉还没有，而是衣服被一根斜伸着的粗大枝桠给挂住了，自己被悬在半空中！

山泉慌了怕了，不由得挣扎乱动，可是枝桠粗壮，摇来荡去，就是不断；而且该死的校服质量竟然如此之好，撕挑不破。

山泉急中生智，拉开衣服拉链，向上伸展手臂，才得以从衣服中挣脱。

“扑通”一声，山泉脸朝下扑向地面，啃了一嘴的衰草枯叶。

幸好梨树林里落叶和杂草铺陈，而且刚才被挂住衣服的枝丫离地面也就两米多高，要不然山泉的牙齿非给全磕掉不可。

山泉一边“呸呸”地吐着草屑泥尘，一边揉着擦破皮的手掌，低头端详身体其他地方，悻悻然地发现除了膝盖磕得有点疼，一点伤都没有。

唉！又没成功。

可是山泉说什么也不敢再试第二次了。回想刚才的状况，要是被意外钩住的不是衣服，而是头脸或者眼睛，那可不是闹着玩的！想想后背就冷汗涔涔，真后怕！

山泉埋怨自己想出来的怎么都是无法实施的馊主意！

抬头看自己的衣服，像小时候奶奶讲的鬼故事中的吊死鬼一样，孤零零地悬挂在不高不低的枝桠上。

跳起来够了好几次，够不着。山泉气恼死了！不得不找了根长杆子来把它挑下来。

正在踮着脚尖挑衣服的时候，被回家路过梨园的二叔看见了，二叔停下车子问：“我刚才老远看见你爬到高高的树梢上去，好像还摔下来了，怎么回事？”

说什么也不能告诉二叔自己是故意要受伤，山泉遮遮掩掩地撒谎说：“嘿嘿！我……我看见上面有个鸟窝，我想那里面说不定有鸟蛋，就爬上去看看，结果不小心摔下来了！”

二叔关心地问：“没事儿吧？”然后顺便抬眼去看树上，山泉也不由自主地抬头去看。

结果梨树根本不配合，光秃秃的枝桠上哪有什么鸟窝的影子！

“鸟窝在哪儿呢？”二叔不信任地看着山泉。

“呃……鸟窝，鸟窝被我给扔了，因为，因为里面没有鸟蛋。”山泉解释得支支吾吾。

二叔疑惑地从头到脚看了山泉一遍，看他确实没有受伤，便没再发问，吩咐道：“走，我捎你回家。你爸不在家，以后安稳着点，把那调皮捣蛋的劲儿收一收，快上中学的人了，一点儿也不知道用功……”

二叔教训起人来跟老爸一样严厉，唠叨起来比二婶还厉害！

山泉只得规规矩矩地坐上二叔的车子回家。心里郁闷得像吃了几颗“二踢脚”，爆炸在胸腔里，满心的烟雾和火气发不出来。

什么计划都实施不顺，不是被当场揭穿，就是被抓个现行！怎么那么倒霉啊？

6

山泉简直有点绝望，看来自己是没有办法让爸妈回来了。

山泉变得更加郁郁寡欢，不愿意跟别人说话。每次经过那片梨树林都气恨地拣拾几块石头或土疙瘩投掷树上结着的麻雀，让它们落不安稳。

意外的是，麻雀没过几天这样惶惶不安的日子，山泉突然不再拿石块掷它们了。

因为山泉的爸妈回来了。

山泉猜不透是什么原因，怀疑或许是二叔多嘴给老爸告状，说自己淘气不好好读书，整天跳墙爬树……二叔二婶真爱搬弄是非！

山泉犹疑而心虚地问：“爸，你们怎么回来啦？还回去吗？”

老爸回答说：“回来好好管教管教你！不再到外面打工了，就在家乡近便的地方找点活干！”

山泉看老爸的脸色，带着笑容，而且回答也很温和，不像要揍自己的样子，心里长舒一口气。

“你二叔和你们班主任都给我打电话了，详细告诉我你这段时间的状态，劝我还是回来的好。”老爸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山泉，接下去说道，“我考虑来考虑去，他们建议得对！钱挣多少为够？耽误了你，那就挣多少钱也弥补不回来了！”

妈妈附和地说：“就是呀！我们这么老把你丢给奶奶照管也不是个事儿。你奶奶年纪大了，学习生活各方面都照管不来啦！”妈妈说完又叹了口气，“不过话说回来，要是谁也不出去打工，就家里那点地，能有什么收成？”

山泉默默听着，突然插话：“爸，承包村子边的那片梨树不一样能挣钱？”

妈妈无奈地说：“那片梨园？这么多天，应该早被别人承包了吧？”

山泉看着老爸，等待着老爸的态度。

老爸踌躇道：“那片梨树要是还没被人承包的话，倒应该是个可靠的营生。可是……”

山泉跳起来，兴奋地叫道：“没有，没有，还没有呢！被我早早占住了！”山泉奔出去翻开柴草垛，把那两块藏在柴草中的转让承包梨园的牌子给老爸看。

老爸一看，忍不住乐了。但是为了不纵容山泉的自作主张，又故意拉下脸来嗔怪地在山泉脑袋上拍了一巴掌，“你这个小鬼头！什么歪点子都想得出来。”

“啊哟！”山泉夸张地揉着自己的后脑勺叫唤了一声，调皮地吐吐舌头，呵呵笑了。老爸的巴掌看似很有气势，其实压根就没用劲儿。

7

山泉再经过那片梨园的时候，那片突兀的树木突然变得亲切起来，连原来特别讨厌的麻雀似乎也可爱了不少，胖墩墩地飞来飞去，给梨树增加不少生气。这个地方，接下来就要变成自己的福祉啦！

梨树的冬天就要过去了。山泉的也是。

山泉想象到了春天，梨树上修剪整齐的枝桠上探头探脑地冒出一个个黄绿的芽尖儿和花骨朵儿，长成夏日里遮天蔽日繁盛茂密的浓荫，到了秋天，满树挂着“人参果”般金黄璀璨的猪头梨，自己放学后就领着妹妹帮爸爸妈妈一起摘，装车，拉到集市去买，然后回到家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围着圆桌吃饭……不由得笑出了声。

呵呵呵，真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