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何处(一)
2013-12-29邓瑞芳
回忆是永恒的光芒,谁的琴声在奏响。
PART.1
六月的梅洱镇,雨接连下了三天。雨水一下子频繁得仿佛整个世界都是潮湿的。那天窗外依旧是密集的雨,屋里却十分热闹。尹朵莉在陈硕家里补课。她的数学成绩比较差,每次考试都因为数学而拖后腿。陈硕跟她住一个院子,就在东院的二楼上。陈硕比她大一岁,成绩很好,尤其是理科。然而她真的是一点也不喜欢数学,从小她就怀疑自己脑袋里也许根本就没有数学的细胞。所以每次去陈硕家,看到陈硕一本正经地打开数学课本,她都觉自己要崩溃。两个人挤在陈硕的小房间里,外面哗啦的雨声和陈硕的声音交缠在一起。她觉得这样的天气,真的不适合讨论数学这种坚硬冰冷的东西。她转头看着窗外,木雕窗户开着,房檐下陈硕两个妹妹的嘻闹声传进来。雨水像一条巨大的河流冲刷着大地,视线所及之处一片茫然混沌。她怔忡地盯着它们,仿佛自己也幻化成了一颗雨珠。
“朵莉!朵莉!”她正望着窗外发愣,忽然听到楼下叫她的声音。
她飞快地弹起来,冲出房门,奔到屋外的廊檐下。是父亲在下面,他指了指身后大门,在雨声里喊:“你快下来,找一件干净的衣服给那个女孩子。”朵莉有些听不太懂父亲在说什么,她透过雨帘循着院门口望去。门檐下站着一个中年男子和一个女孩。他们的身后是一辆小货车,上面用好几层白色塑料布紧紧地包裹起来,貌似一口巨大的箱子。门口放着两只黑色旧皮箱,只是皮箱似乎受过雨水侵龚,还滴着水珠。一个洋瓷盆子,盆子里放着碗筷,报纸等乱七八糟的东西,报纸已经湿了一边。她一面疑惑着,已经走了下去。朵莉的父亲看到朵莉,朝门口的两个人挥了挥手,示意他们进屋去。
回到屋里,朵莉才知道,原来他们是搬家过来的。租的是西院鲁大姐二楼的屋子。听说他们的皮箱在来的路上被车颠进水洼里,皮箱进了水,里面的衣服全湿了,所以才来借衣服。朵莉想,怎么会有人在下雨天搬家的。真是奇怪。男人戴着一架近视镜,镜框银闪闪的,镜面上被打上了雨滴,也反射出亮晶晶的光。这些亮光盖过了他的眼神,让人无法捕到里面的内容。他的衬衫和裤子湿搭搭地贴在身上,看起来十分狼狈和落魄。旁边的女孩看起来跟她年纪相仿,两手抱着胳膊,穿一件灰蓝色碎花的布裙,圆形的领口敞着,被雨淋湿的长发凌乱地贴在脖颈上,发丝因为湿润显得更加漆黑。她所有的头发都向后拢去,露出光洁的额头。眼睛深黑明亮,直直地看着朵莉,没有一丝怯意。她的眼睛很大,嵌在那张巴掌大的小圆脸上,越发显得醒目,嘴唇略厚,嘴角微微上翘,像两片肥嫩的花瓣,氤氲着慵懒和性感。眉宇间却又带着点英气。虽然淋了雨,却仍不能掩饰容颜的秀丽。
朵莉看着那两个浑身湿淋淋的一大一小的人站在屋子里,像两尾刚从河里捞上来的鱼,每一个毛孔里都冒着湿气,仿佛连呼吸都是湿漉漉的,整个屋子都被他们沾染上了粘稠的液体。
她朝他们皱皱眉,转身去里屋找衣服。她哪有什么衣服可穿,都是些旧衣服,没有一件能比得上外面女孩身上的裙子。一九八六年的梅洱镇,很少有女孩子有勇气穿裙子,何况朵莉还只有十六岁,还在读书。她在柜子里翻来翻去,都找不出一件像样的衣服。正在发愁,却听到背后一声清脆的声音说:“能不能快点啊?这么磨蹭,我都快冷死了。”
朵莉吓了一跳,转过身去,看到了女孩,她不知什么时候悄悄进来了,站在那儿直勾勾地盯着朵莉。她看朵莉的眼神,直接而坦然,没有任何陌生人初见的羞怯。倒让朵莉有了丝讶然,她敢确定,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不怕生的女孩。她在心里忽然对她有了一种崇拜,莫名的说不清的崇拜,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于是,她在柜子的最底层找出了一件她认为最好的衣服。在一堆旧衣服里,它还算出类拔萃。那是一件绛紫色的小洋装,外面还罩一件白色的小披肩外套。是母亲年轻时候穿过的,但自从生了朵莉之后就再也没有穿过。后来母亲将它改小了些送给朵莉,但朵莉从来没有勇气穿。即使夏天再热,小镇的女人们也不穿裙子。但朵莉的母亲是个例外,她总是可以穿着各种不同的漂亮衣裙出现在小镇上。有时,她也希望自己能像母亲一样,在小镇上,在所有人的面前,展示自己的美丽。但她不敢,她常常在晚上的时候,偷偷在家里穿上,自己在镜子前孤芳自赏。
现在终于有个女孩子可以代替朵莉穿上它了,朵莉感到由衷的兴奋和激动,仿佛过去所有的压抑、委屈和不公都可以借这个女孩的身体发泄出来了。她微笑着,几乎是双手颤抖着将裙子递给女孩。
女孩神情平淡地接过去。展开那件衣服的时候,眼睛似乎亮了一下。那一点点亮光,像星辰般很快反射到了朵莉的眼里,看来这件衣服很合女孩的心意。
女孩看了看裙子,拉上门,三下五除二脱去了自己的衣服,将自己湿透的裙子随便往边上一扔。朵莉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她几乎是呆呆地盯着女孩的身体,眼睛像磁铁一样牢牢地粘在她身上。女孩脱去外面的裙子,里面是白色刺绣的胸衣,包裹着她玲珑的胸部,腰是细细的,全身的皮肤那么白,仿佛鱼鳞一样散发着光泽。她是如此美。朵莉在心里惊叹着,同时也暗暗自卑着。除了母亲外,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美丽的女孩。
女孩察觉到朵莉的眼神,抬起眼睛说:“看什么?没见过女人吗?”
朵莉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她低了低头,轻轻咬了一下嘴唇,眼睛看着自己的手指,轻声说:“我们不是女人,我们还是女孩子呢。”
女孩穿好裙子,掠了朵莉一眼,嘴角扬了扬,说:“那又怎么样?再小的女孩子终究也会变成女人的。”
朵莉不好意思地看着她。还未等她说话。女孩站在衣柜的镜子前说:“这裙子很漂亮,没想到这种小镇还有这么好看的衣服。”
“是我妈的。”朵莉很快地解释道,语气里带着一种炫耀的味道,“她是个舞蹈演员。”
“哦?”女孩挑了挑那对剑眉,不置可否的样子。
“是真的。”朵莉微笑,“你不信可以去问院里的人。”
“呦,你妈穿这么小的衣服?”
“是为了给我穿,所以改小的。”
“哦。”女孩点点头,“那你呢?你也会跳舞吗?”
朵莉咬着嘴唇,眼里兴奋的火焰渐渐暗下去,直到完全熄灭。她缓缓地摇摇头,不敢再看对方一眼。见朵莉不再说话,女孩转身向外面走去,走到门边,忽然又转过身来说:“我叫顾盼盼,住在西二楼,衣服很快就还你。”
PART.2
那天,顾盼盼父女一走,朵莉就立刻又回到里屋,开始在她母亲的衣柜里翻,她想找一件像顾盼盼那样的胸衣。她一面翻一面懊悔,她以前为什么就从来没有想过穿胸衣呢?她脑海里又出现了顾盼盼优美的胸部,她美丽的曲线,以及她精致的白色胸衣。她甚至记得那胸衣上的每一条刺绣。可是朵莉翻来翻去,把母亲所有的内衣都翻出来了,都没有一件适合她。
父亲因为帮顾家往楼上搬东西,直到傍晚才回来。朵莉已经做好了饭,两个人安静地吃了饭,然后就回到自己的小屋里,早早躺在了床上。但是却怎么都睡不着。她的脑海里仍然是顾盼盼轮廓分明的面孔,淡漠的眼神,以及她玲珑有致的身体,她看着顾盼盼白天站过的地方,仿佛觉得她仍然站在那里,虽然自己看不见,可是却能闻得到她的气息,青春的身体散发出的淡淡芬芳和雨水湿润的气息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朵莉艳羡般地注视着那个地方,好像顾盼盼真的在。她缓缓地坐起来,掀掉被子,在头顶那盏昏黄的灯泡下,她脱掉背心,细细地开始打量自己的身体。她的手轻轻地碰触着自己的胸,坚硬的,小小的,它们在她的掌心里像两朵含苞的花一样,欲待开放。胸口处还有一颗米粒般的痣,红色的痣,不偏不倚正好嵌在两只胸部的中间。像个印记般,见证了她平淡而青涩的成长。她惶恐地看着自己的身体,觉得它一点也不美,跟顾盼盼比起来,它就像一株丑陋而干瘪的植物,强行地和自己的脑袋连接在一起。她自卑地,恐惧地盯着自己,然后迅速拉过被子,带着一丝嫌恶般地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裹起来。她灭了灯,就那么在黑暗里坐着,好像没有了灯光,刚才的一切不好和难堪也随之消失了。
她先前所有的自信和骄傲就在认识顾盼盼的那天晚上,不攻自破了。
第二天清晨的时候,雨停了。天空是阴的,太阳在厚厚的云层里挣扎着,时隐时现。朵莉醒来的时候,父亲已经去了农场。厨房的锅里是父亲给她留的早饭,红豆糯米稀饭和两个烧饼。她坐在窗前吃早饭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西院。但西院里除了鲁大姐陪双目失明的母亲锻炼身体外,再没别人。直到鲁大姐将母亲扶回屋子,仍然没看到顾家父女。鲁大姐推着自行车路过朵莉窗前的时候,隔着玻璃向她打招呼:“朵莉,还不去上学啊。再不走就迟到啦。”朵莉掀开竹帘探出头笑道:“我这就走。”鲁大姐冲她笑笑,骑上车子往巷子外面去了。朵莉一回头,就看到了陈硕,他背着书包站在窗下,正安静地看着自己。
“走吧。还愣着干嘛?”陈硕说道。朵莉朝他撇撇嘴,挎上书包就向大门外走去。
他们上的是镇重点中学,因为整个小镇,只有这一所中学,所以自然成了重点保护对象。陈硕上高二,比朵莉高一届。下午放学,一进院子,朵莉就发现,西院晾满了衣物,不用说朵莉也知道,是顾盼盼家的。院里从来没出现过这么多好看的衣服,除了朵莉的母亲外。顾盼盼的衣服真漂亮,一件件挂在那里,像一排彩色的旗帜。
她拉住陈硕:“咱们去她家看看吧。”陈硕想了想说:“有什么可看的?我不去。你也别去了,赶快回家写作业吧。”陈硕说完就走了,走了两步又转过身说:“作业写完记得拿给我看。”朵莉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道:“知道啦。”说完就朝西院走去。顾盼盼家在西二楼。朵莉飞快地跑了上去,一看,顾盼盼家的门是锁着的。她又趴在窗玻璃前往里面瞧,屋子不大,却已收拾整齐。没有什么家具,除了屋子墙角处的一架钢琴,原来昨天车上那个被好几层塑料纸紧紧包着的庞然大物就是这钢琴了。他们家居然有钢琴?朵莉有些震憾,隔着玻璃,她都能看到那暗红色木质的钢琴盖表面发出的光亮,简直漂亮极了。那个时候,只有大城市里有钱又喜艺术的人家才会有这样奢侈的物件,居然顾盼盼家会有这东西。朵莉对她本来就有种艳羡,现在更觉得她与众不同了,对她的喜欢和羡慕不由得又深了一层。
难道顾叔叔是个音乐老师?朵莉暗自猜测。
“哎,鬼鬼祟祟的干什么呢?”朵莉忽然听见背后的声音,吓了一跳,回头去看,原来是顾盼盼的声音,她身后是顾叔叔。因为那天下着雨,他们匆匆搬来,朵莉今天才看清了顾叔叔的样子。瘦削洁净的面容,那镜片后的一对眼睛炯炯有神,但又隐隐透出些含蓄的温情和沧桑。他今天穿着件白衬衫,文质彬彬的样子,倒有点像学校里的辅导员,很有些文艺范。
顾盼盼面无表情地看着朵莉。她看朵莉的目光是淡漠的,陌生的,仿佛她们从来不曾认识过。“我只是来看看。”朵莉轻声说。顾盼盼冷冷地说道:“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走走走。”顾盼盼一面说一面粗暴地推了她一把,朵莉被她推到了栏杆边。“爸,你还愣着干嘛?赶紧开门啊!”顾盼盼又冲着顾叔叔嚷道。倒是顾叔叔有些不好意思,对着朵莉笑了笑,又看着顾盼盼说:“要不请人家进屋坐会儿?”顾叔叔完全是带着征求意见的语气,一脸恳切地望着顾盼盼,顾盼盼一面把他往屋里推,一面大声说:“赶快进去!不许说话!进去进去!”顾叔叔再来不及说一句话,就被顾盼盼推搡着进了屋,然后啪一声,门被关上了。朵莉实在有些吃惊。她从来没见过像顾盼盼这样奇怪的女孩,还有顾叔叔,他跟女儿在一起,明明他是家长,怎么弄得跟顾盼盼是他的家长一样,真是不懂。
两天后的一个早晨,朵莉在教室上课的时候,老师领着一位女同学来了,那新同学居然是顾盼盼。她已经换了自己的衣服,一件暗红小碎格的连身裙,将她的身材映衬得美好无遗,头发梳成好看的马尾高高地挽在脑后。刘海全部向后梳,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衬得她面若银月,眼似星辰。果真如她的名字一样,顾盼神飞,美不可挡。老师说:“这是我们的新同学,大家欢迎。”大家立刻拍手鼓掌。顾盼盼眼神淡淡地掠了他们一眼,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三个字:顾盼盼。然后她在大家窃窃私语的议论里表情平静地走向她的座位。
顾盼盼漂亮新潮的外表很快引来了班里女生们艳羡的目光。她很快取代了朵莉,成为班里新的女一号。男生们总是讨好地围绕在她周围。她时而跟你打得火热,时而却像块冰一样对你冷漠至极,有时候她还跟男生们一起吹口哨,甚至还与老师当面顶撞。朵莉下课的时候会和女生们一起跳皮筋踢毯子,但顾盼盼从来不参与她们的活动,她总是眼神冷漠地站在一边看着她们。陈硕那天放学又来等朵莉的时候,顾盼盼背着书包走到门口,意味深长地打量了一眼陈硕,然后笑着看朵莉:“呦,还有男朋友哪。真是不简单。”朵莉脸一红,马上辩解道:“什么男朋友?你别瞎说。”顾盼盼依然看着她,笑声不可抑止。朵莉被她说得有些羞愧,好像一个秘密被人揭穿后的无地自容。她丢下陈硕转身就跑,陈硕在背后一面喊一面追。顾盼盼站在教室门口,嘴角又泛出了笑容。
自那天起,朵莉就再也不准陈硕去教室门口等他了。陈硕虽然有些无奈,但还是很听朵莉的话,没有再去等她。星期六的下午,朵莉又在陈硕家补课。站在陈硕家的窗前,对面就是西院二楼顾盼盼家。那天补完课后,朵莉跟陈硕的两个妹妹玩起了游戏,几个人在屋里笑闹着,忽然听到对面楼上传来一阵美妙的钢琴声。朵莉很快就听出来了。那么优美的音符,像雨点落在湖面上溅起的涟漪,波纹向四面散去;又像颗颗珍珠跳跃着滑落在玉盘上。清脆的,欢快的,梦幻的,美妙的,像个梦一样渺远,像片雾一般朦胧,同时又如少女的青春般美好。她呆呆地站着,几乎是一瞬间,就像被钉在了那里,不能动一下。那琴声像一条小溪,叮叮咚咚地流淌过来,流到院子的各个角落。屋里所有的人都安静下来,陈硕的外婆从灶台上抬起头来,两个小丫头也停止了打闹,大家都仔细听着这美妙的旋律,并且迅速分辨着它来自哪里。
陈硕放下手里的书,从椅子里站起来,跨出屋子,慢慢地,一步步向对面走去。他的灵魂仿佛被那琴声吸走了,盲目地,缓缓地走着,穿过天桥和一段台阶,停在顾家的窗前。透过玻璃,他看到一个长发的女孩子正坐在一架木质的钢琴前,修长的手指在黑白的琴键间娴熟而欢快地舞蹈,迷人极了。他从前只在叔叔家里见过堂妹弹钢琴,他当时几乎被那琴声迷住了。可是这女孩显然比他叔叔的女儿弹得更好听,简直就是天籁之音。他正陶醉在动人的琴声里,琴声却停了。他猛然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人家屋子里。顾盼盼站起来,转过身,微笑着盯着他:“你很喜欢这首曲子吗?”陈硕点点头,有点迷惑地看着她说:“真好听。”顾盼盼并不看他,自顾自说道:“这是梦中的婚礼。我也很喜欢。”陈硕看着她,也许是刚洗过头的缘故,顾盼盼的长发就那样散着,顺着肩膀垂了下去,头发还未干透,陈硕隐约能闻到自她发间传来的洗发香波味。那香味淡淡的,是青草融合花香的味道。那股芬芳,像个诱饵一样的,与空气碰撞着,交缠着,直窜到他的鼻腔里去。这是他第一次仔细地看顾盼盼,她确实很漂亮很可爱。除了朵莉,他大概是第一次如此仔细地关注另一个女孩。
他有些失神地望着她。完全没有注意到,窗外正站着朵莉。她怔怔地看着屋子里的人。耳边还回响着那曼妙的琴声。她的视线在陈硕的脸上紧紧地,来回地探索,生怕错过每一个表情。就在这一刻,女性的直觉告诉她,他是喜爱着顾盼盼的。她在心里用了喜爱两个字,她对自己说,也许,也许陈硕只是喜欢顾盼盼的琴声呢?自从顾家搬来,陈硕也并没有去注意她的,不是吗。他是一直都在自己身边的,不是吗。朵莉这样想的时候,连自己都被吓了一跳,这意味着什么?难道自己喜欢他?为什么她从来没有意识呢?她飞快地转过身,迅速朝楼下跑去,一面跑,心里却仍在疑惑,她究竟喜欢陈硕吗?她喜欢他吗?她不知道。就像一样东西,一直在你手边,你却从来不觉得,因为你已经习惯,你觉得理所当然,可一旦有人想要把这样东西从你身边拿走的时候,你着急了,你不知所措了,你已经来不及思考是否需要它,你只是急于占有它,让它继续留在你手里。
第二天早晨,朵莉主动去叫陈硕跟她一起上学。她看着衣柜前挂着的那件绛紫色裙子,顾盼盼已经将它还了回来。朵莉一直盯着它,犹豫不决。出门前她还是鼓足勇气穿上了它,又在头上戴了发卡,将她额前的刘海全部用发卡别上去。她在镜子前看到自己光光的额头,满意地出门了。陈硕一看到她,愣了愣,然后点点头说:“嗯,你穿这裙子很好看,怎么以前不穿呢?”他又看着朵莉的头,“你怎么了,好端端的刘海,干吗都别上去呀?看着怪怪的。”朵莉疑惑道:“不好看吗?你不是喜欢露着额头?”陈硕皱皱眉道:“我知道了,你是不是学顾盼盼?你的刘海挺好看的,干吗学别人?人家是人家,你是你,快快快,把发卡拿下来。”他一面说,一面伸手就把那发卡摘了下来,又用手帮朵莉将刘海整理好。朵莉看着他帮自己弄刘海的样子,心里涌上一阵小小的甜蜜。
那天晚上,朵莉的父亲农场有事,没有回家。朵莉照例被陈硕的外婆叫去吃饭。几个人围在饭桌前一面吃,一面说笑着。忽然外面又响起了昨天的钢琴声。朵莉的心一下子就绷紧了。那琴声像个魔咒一样,令陈硕陡然间像变了个人,手里端着碗,眼神却有意无意地飘向窗边。若在往常,他会热切地帮她夹菜,盛饭,殷勤地照顾着她,陪她说话。可是那晚,陈硕的神情像下雨的天空,飘渺而潮湿,他忽然像个失去了魂魄的人,没心没肺,连那对漆黑的眼里,也是空的。朵莉望了一眼窗外,对面西二楼的窗户是亮的,但拉着窗帘,除了一片灯光,什么都看不到。他想看到什么呢?她安静地盯着他,内心却波澜暗涌。
晚上,朵莉一个人待在家里,孤独更加清晰明了,落寞悄无声息地笼罩着她。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辗转间,听见外面似乎下起了雨。雨点嘀嘀嗒嗒地打在窗台上,她从床上起来,走到门外去。外面一片黯蓝的天,夜晚的风轻轻地吹着,和细密雨丝交织着,一起向她裹来。西二楼的灯早已经灭了。东二楼的灯却还亮着,也许陈硕也没有睡吧,她猜测。她就一直站在房檐下,看着夜幕里的雨,看了很久。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放学后,朵莉正在收拾书包,忽然看见了教室门外的陈硕,他站在门口似乎正在朝教室里张望。自从朵莉不让他在门口等她后,陈硕已经很久没来了。她嘴角浮上一抹笑容,拎上书包就往外跑。可是她刚从座位上站起来,就已经有另一个女孩跳跃着,跟她擦肩而过,奔到了陈硕的身边。她侧着脸,笑逐颜开地跟陈硕说话。朵莉站在那里,隔着很多同学,远远地看着他们。那个微笑的侧脸,很美。可即便是侧影,朵莉也认得,那不是顾盼盼是谁。那天傍晚,她一直跟在陈硕和顾盼盼的后面,跟了一路,默默地,悄无声息地。她虽然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可是她听见了顾盼盼清脆的笑声,那笑声像秋天高远的阳光一样灿烂而明亮。朵莉在那些琅琅的笑声里,泪忽然就落了下来,她蹲在地上,很久都没有起来。
PART.3
那次之后的周末,朵莉没有再去陈硕家补课。
她一个人坐在窗前发愣,直到傍晚彩霞满天的时候,忽然听到外面有吵闹声。她抬头循着窗玻璃望去,原来是西二楼上,顾盼盼父女俩正在争执什么。她走到门边掀起帘子,听了一会,才听明白,是顾盼盼正在跟顾叔叔闹脾气,好像是嫌顾叔叔的饭做的不好,顾叔叔怎么劝她就是不吃。这会儿正趴在栏杆上赌气。朵莉看着顾叔叔又心疼又百般迁就的神情,觉得顾盼盼好幸福,她的父亲真是对她太好了,像公主般宠溺着她,一顿饭觉得不好吃,顾叔叔就手忙脚乱了。在梅洱镇,像她们这样大的女孩,家里的人是不会再把她当小孩宠着的。就像朵莉,她的父亲在郊区的农场,一周才回来一次;而她的母亲在市里工作,平时也不在家,日常的生活起居都是靠朵莉自己。有时候邻居们看她一个人,就会喊她去吃饭。陈硕的外婆是叫她吃饭次数最多的人。有时她实在不想麻烦人家,就坚持自己做饭吃。时间一久,她自己已经练就了一手做饭的好功夫。但是今天看到顾盼盼这样,她才觉得,她是多么希望能有父亲或者母亲也这样围绕在身边,护着她,哄着她。多好。
她正充满羡慕地望着顾家父女,忽然看到,住在楼下的鲁大姐扭着她肥硕的腰肢端着一只碗往楼上去了。她一面小心翼翼地走到顾盼盼身边,一面亲切地说:“来,盼盼,别跟你爸赌气了。看看我给你端了什么?”顾盼盼转过身,看到碗里的东西,眼睛亮了一下,惊讶道:“牛肉拉面?”鲁大姐笑嘻嘻地说:“是呀,我大哥家今天给我送了点牛肉,我就做了牛肉拉面。来,快尝尝好不好吃?”鲁大姐说着用筷子夹了一块牛肉喂到顾盼盼嘴里。顾盼盼一面吃一面赞道:“哇,真的好香。”鲁大姐看着顾盼盼又说,“盼盼,以后想吃什么,跟我说,我来给你做,你看你爸一个大男人,他哪能做得了饭呢?”一面说一面侧头看着顾叔叔,笑道,“你说是吧?顾大哥?以后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啦,家里有什么活,你叫我一声,我立刻就来。”
顾大哥?这院子并不大,朵莉在屋门口听得真真切切,鲁大姐的热情她倒不觉得有什么稀奇,但是院里的人都叫顾叔叔为“顾同志”,而鲁大姐却叫他“顾大哥”,怎么听都有点别扭。晚饭后,西二楼上又传出了钢琴声。朵莉在屋里听着,这顾盼盼又开始弹琴了,但这次的旋律明显跟前两次不同,琴声里带着些淡淡的忧伤和哀怨,甚至还有些困顿和焦躁,反反复复,琴声时而响起,时而停下。朵莉不由得朝窗外看了一眼,这是顾盼盼在弹吗?怎么跟前两次完全不一样,不仅曲调变了,连每一个音符里都充满了沉重?
转眼到了七月,最热的时光来了。朵莉的母亲仍然没有回来,她却迎来了期末考试。考试的前一天,学校提早下课,让学生回家自己复习。她一个人提着书包进了院子。一进大门,看见陈硕的外婆和鲁大姐正坐在院里的槐树下聊天。她正准备上前打招呼,却听见鲁大姐说:“阿婆呀,你注意到没有,这几天你家陈硕和那顾家的丫头好像走得有点近哦,嘿嘿,你说,陈硕会不会看上那丫头?”陈硕的外婆往下扶了扶老花镜,把手里的布团丢到一边,从老花镜上边看着鲁大姐:“你说的是那顾盼盼吧?哼。”陈硕的外婆轻轻哼了一声,继续道,“不可能,这小子才多大?他懂什么?再说,就算要找媳妇,也不能找顾家那样的。”鲁大姐疑惑道:“顾家怎么了?我倒觉得那顾盼盼挺好的,你看,人长得漂亮,还会弹钢琴,你也听到过的,弹得多好听啊。还有她爸,哎哟,斯斯文文的,又有文化……”
“我知道!”陈硕的外婆打断她,“我倒不是说顾盼盼人不好。你也知道我们家的情况,所以,我老早就决定,陈硕将来找媳妇,一定要找女方家父母都健全的,我们家已经是这样了,不能女方家也这样啊?你说是不是?你瞧那顾家,搬来快一个月了,顾盼盼她妈呢?你见过吗?谁见过?”鲁大姐点点头道:“噢,这倒是,我们都没见过。照你这样说,还是朵莉合适吧?她跟陈硕,从小一个院子长大,也算青梅竹马了。”“快拉倒吧。”陈硕的外婆瞟了一眼朵莉家的方向,说,“朵莉倒是父母全在,不过她那个妈,呵呵……”陈硕的外婆笑着摇头,“老是在外头,不回来,有跟没有一个样。”鲁大姐说:“你不赞成?那你还老叫她去你家吃饭?”陈硕的外婆叹了一声道:“吃饭是吃饭,两码事儿,我是看她父母老不在,她一个人,再说,都是老邻居了,不过添双筷子罢了!”
朵莉听到这里,心里当下打了个寒战。七月的天气,她却觉得分外冷。站在木头大门下,看着门框上自己的影子,觉得那影子像她的人一样虚弱无力。她身子晃了晃,有点眩晕,一定是刚才在太阳下走得太久的缘故。她慢慢地走到院子里,陈硕的外婆和鲁大姐分别向她打招呼,正午的阳光晃得她挣不开眼,那两个女人在她眼里成了两团模糊的轮廓。她勉强朝她们点点头,就回屋了。躺在床上,她只觉得眼冒金星,头晕得厉害。她如果就这样死去,也没有人知道罢。她心里觉得惨淡,身体上的痛更加深刻了。
不知睡了多久,她因为口渴醒来,迷迷糊糊中仿佛看见了她母亲的脸,那张仍然美丽的鹅蛋脸,漂亮的丹凤眼里,微微含着笑。只有母亲才会有这样温暖的笑容吧。她缓缓将手伸出去,去触摸那个笑脸,一摸,手却真的触到了那带有温度的脸。她一惊,人却清醒过来,她的母亲真的就在眼前。她关切地用手摸摸朵莉的额头,又用冷毛巾擦她的脸。朵莉完全想不到母亲这个时候会回来,她还以为自己太想母亲,所以产生了幻觉。
“妈,你回来了?”朵莉挣扎着要起来,母亲按住她,微笑着说:“快躺下别动,你中暑了,要好好休息。”说着,将早就凉好的水端过来,拿着勺子要喂她喝水。朵莉平时独立惯了,突然被母亲这样爱护着,倒有点不习惯。她索性坐起来自己喝。其实母亲也是很宠爱她的,只是因为在外面工作,身不由己,但只要回到家里,还是个称职的妈妈。
她一面喝水,一面又问:“妈,你今年回来得比去年早些,你们放假了?”她用期望的眼神看着母亲。她母亲笑道:“对,今年学校要修建,所以放假早,我当然就早点回来了,开学也会晚一些,所以这个假期我在家待的时间要久一点。”话刚落,朵莉就欢呼起来,只要母亲在家多待一天,她都觉得高兴。她更希望母亲不要再工作了,一直呆在家里,这样,即使父亲不在,她也有妈妈在身边。父亲以前也劝过母亲,想让她放弃市里的工作,安心待在家。但母亲因为太热爱她的工作,执意不肯。父亲劝了几次也无奈,因为爱她,只好尊重她。
傍晚的时候,朵莉已经精神抖擞了,自己坐在门口看书。她母亲进进出出地忙碌,长久不在家的女主人,回到家总是有很多事情做。鲁大姐推着自行车一进院子,看到朵莉的母亲,立刻大声说:“呦,这不是七蕙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下午刚回来。你下班啦?”朵莉的母亲笑盈盈地回答,鲁大姐拉着她的手带着羡慕的神情说:“七蕙呀,你瞧瞧你的身材,怎么还是这么好,唉,我什么时候才能减掉这一身的肉呀?瘦了就是好哇,穿什么都好看。快告诉我,你有什么秘决,让我也学习学习,说不定我哪天也能穿上裙子呢。”彼时,朵莉的妈妈身上正穿着条灰紫色暗花的长裙,裙摆被风一吹,像朵盛开的喇叭花,衬得她腰身更加纤细,一头齐耳的短发让她看起来倒有一股娟秀。
正说着,顾叔叔从外面回来了。他拎着一个黑色的提包,看起来神色有些疲倦,朵莉喊道:“顾叔叔好!”顾叔叔微笑着回应她:“朵莉好,这么用功啊?我们盼盼也像你这么用功就好啦。”朵莉的母亲见他问候朵莉,礼貌性地朝他点点头。鲁大姐说:“这是我们新来的邻居,上个月才搬来的,住在我家二楼。”说完,鲁大姐嘴角含着一抹深深的笑意转头看着顾叔叔,他却并无察觉,只是朝朵莉的母亲点点头道:“噢,你好,我是顾竹生。你是……”
“我是朵莉的妈妈秋七蕙。”她微笑着,“不好意思,你们聊着,我要去忙了。”就进屋去了。
鲁大姐拉了拉顾竹生的衣袖,笑嘻嘻地说:“顾大哥,你今天出去啦?累不累?要不到我家坐一会吧?盼盼呢?她今天想吃什么?”
顾竹生委婉地拒绝了她,就匆匆上楼去了。鲁大姐有点失望的站在那里,眼睛却像系着根长长的线,始终跟随着顾竹生,直到顾竹生进屋关上门,那条线才被迫剪断。
第二天一大早,朵莉就去学校了。秋七蕙收拾完屋子,就开始洗衣服。那时小镇上很多人家家里的自来水都没有下水,所以使用过的水都必须要倒进院子里的下水管道。秋七蕙洗完衣服后,就拎着一大桶脏水去院子里倒。刚走几步,就碰到了要外出的顾竹生。秋七蕙朝他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他看到秋七蕙手里的桶,就上前说:“这么重,我帮你吧。”他说着,兀自夺过她手里的桶,朝大门口的下水道走去。秋七蕙赶忙跟在后面,他倒完了水,将桶还给她,一面说:“看你这么瘦弱,这些活,应该男人来干的。”秋七蕙微笑道:“谢谢你,我自己也可以的。”顾竹生笑道:“你太客气了,我搬家来的那天,朵莉的爸爸也帮过我们呢。再说,朵莉跟我们家盼盼也是好朋友啊。”秋七蕙点点头,轻轻地微笑着,没有再说话。见顾竹生还站着没走,只好又说:“你,每天早出晚归,是不是工作很忙?不会耽误你吧?别迟到了。”顾竹生听出言外之意,这才告辞离开。
下午的时候,秋七蕙坐在屋檐下择菜。那时夕阳还没落下去,院子里铺了一层金色的光芒,像洒满了一池碎金的湖面,水波荡漾着。秋七蕙坐在一把小椅子里,金色的波纹斜斜地溅在她的裤角。她专注地择着篮子里的青菜,却仿佛感到有一双眼睛从哪里探出来正注视着她,她抬头四下看看,除了东二楼上的陈硕外婆在门前的灶台前忙碌,院子里并没其他人。可是那束目光似乎是无处不在的,紧紧地包裹着她,围绕着她。她在门口的灶台前做饭的时候,也能感觉到那来自暗处的眼神。她猛然回头,快速扫过整个院子,视线却落在了西二楼上,那栏杆边,那斑驳的夕阳里,伫立着一个男人,那人在一团金色的光晕里,有些模糊不清,像个虚幻而飘渺的影子。
秋七蕙很快地回过头,有些惊惶无措,当下一颗心忽然跳得厉害,她轻轻地捂住胸口,告诉自己一定是看错了,看花了眼。她再转头去看时,那西二楼上,空荡荡的,走廊上只有一片渐渐淡下去的夕阳,生锈的铁栏杆边上,哪有一个人影。
她看着灶具下的红色火苗笑了笑,天气这么热,原来自己也发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