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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升机

2013-12-29刘广雄

啄木鸟 2013年12期

一辆“QQ”小车瞅了个空子,从左侧斜插上来,别了出租车一把。出租车司机猛拍方向盘,喇叭声像一头被七八名壮汉摁住的猪。“挤挤挤,挤你妈!”出租车司机破口大骂。

这几年,昆明城被挖成了大工地,别说是周五的下班高峰期,也别说是学校附近,就是正常时段,大街小巷同样堵得水泄不通。一天下来,出租车司机挣不了几个钱,还常常把尿憋得撒到裤子里,火气大,自然。

各种小汽车不分前后左右,把“英才幼儿园”周边一公里堵成了停车场。“英才”是一家民营的寄宿制幼儿园,一到周末,平日里扔下孩子独自去偷欢的年轻父母们良心发现,竞相展示豪车和爱心,纷纷驾驶“宝马”、“奔驰”、“奥迪”等车前来接孩子回家。这些汽车品牌安捷都不喜欢,他喜欢吉普车,他开过的第一辆车就是“北京吉普”,绿色帆布车篷那种。那一年,安捷十三岁吧,1991年?一眨眼,二十二年过去了。

安捷捂着右边的脸,他的牙已经疼了六天了。

出租车好不容易挤进一个空位停下。计价器显示四十八元,安捷掏出一张百元钞票递给司机:“师傅,麻烦您等一下……”司机不耐烦地一挥手:“快点儿快点儿,等人也是要收钱的!”安捷努力挤出一丝笑容,他想,大家都不容易,真的。

安安不在教室里。年轻的女教师说,安安已经被他“爸爸”接走了。

安捷一着急,连牙疼都忘了。安安被他“爸爸”接走了,那他是谁的爸爸?他要过接送登记簿,安安的名字后面有个无法辨认的潦草签名。他拿出手机打给张雯,张雯轻描淡写地说:“是啊,我以为你有事儿,去不了,请人去接了。”安捷咝咝地抽着冷气:“谁来接的?我能有什么事儿?”张雯说:“你不是说要去一下单位吗?我请……吴主任去接的。”安捷啪的一声把电话挂了。

他是去了一趟单位。包指导递给他一个牛皮纸信封:“让你休假,该吃吃该睡睡该玩玩,关心这个干啥?有事儿自然会叫你。”安捷接过信封时说了声“谢谢”。当上二中队的指导员,被同事们称为“包指导”以后,包胜光长了脾气,不再是那个成天跟在安捷屁股后边“安哥”长“安哥”短的徒弟了。

安捷捂着腮帮子,挤开乱哄哄的人群,朝出租车停放的方向走去。原来停放出租车的地方却停了一辆鲜红的“别克”,绿茵茵的出租车早已不知去向。安捷恨不得一脚踢瞎“别克”亮晶晶的大灯。让出租车司机骗走五十块钱不算什么屁事;学校门口豪车云集,他却连一辆“夏利”都没有也不算什么屁事;让他急火攻心的是,张雯请外人帮忙接孩子竟然没有提前给他打个电话;更让他心疼盖过牙疼的是,张雯托的那个人,是那个戴副金丝边眼镜,开一辆“宝马X5”豪华越野车的什么狗屁吴主任。

那个狗屁主任,竟然被当成了安安的爸爸!

当第七辆载了客的出租车从安捷跟前疾驰而过时,安捷终于对着天空和行道树骂出了声。

那天夜里,安捷说了一句话,把他自己吓了一跳。

安捷说的是:“不能高高兴兴地活,我他妈的还不能痛痛快快去死吗?”

安捷回到家,天已经黑了。

安安坐在饭桌前,冲着张雯递到他嘴边的小勺直摇头。张雯抬头问:“回来啦?”不等安捷回应,她回过头去继续跟安安说话,“听话,安安,再吃一口,不吃不让你看动画片……”

六岁的安安哭丧着脸,不看安捷,也不喊爸爸。

儿子没睡之前,安捷和张雯都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陪着儿子看动画片,努力地笑,笑出声音来。

儿子终于睡下。安捷注意到张雯洗了澡,光着身子穿上睡袍。张雯关了卧室的大灯,打开床头灯,拿了本书,斜躺在床头,眼睛瞄着书页,却很长时间没有翻动。

安捷在心里叹了口气。他知道,张雯是想用跟他亲热来达成某种和解。他去冲凉水澡,这是他在公安大学上学时养成的习惯。他很快洗完擦干,迅速上床。跟张雯亲热时,他的脑子里不停地闪过吴主任那张戴着金丝边眼镜的小白脸,这让他愤怒而沮丧。张雯木然地配合着他,他们的亲热很快就结束了。张雯起身去冲洗。安捷的牙依然疼得厉害,他想喝一口,很想喝一口。他穿上大裤衩,光着上身,走进客厅,从沙发背后摸出一瓶喝了一半的二锅头,拧开盖子,把瓶口凑到鼻孔前,深吸一口气。浓烈的酒香让他兴奋,同时又使他对自己充满了厌恶。

砰的一声,酒瓶撞到瓷砖地面上,酒浆四溅。卫生间的门哗啦一声打开了,张雯披了条浴巾,头发滴着水冲了出来。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一地墨绿色玻璃碎片,足足看了半分钟,才一仰头,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你什么意思?”

安捷似乎有些茫然,他不知道是自己故意狠狠地将酒瓶砸向地面,还是不小心没拿稳那个瓶子,让它就那样掉到了地上。他张了张嘴,却无话可说。

安捷的茫然在张雯看来仿佛某种蔑视,她左右看看,一只手抓住胸前的浴巾,另一只手抓起鞋柜上的花瓶,作势要往地上摔。安捷一把抓住张雯的手,夺下花瓶,顺势一推。张雯摔倒在沙发上,呜呜地哭着。她刻意控制着自己的哭声,担心吵醒孩子。

满屋子的酒气进一步刺激了安捷喝酒的欲望,他捂着嘴,绕开玻璃片,走进厨房。他知道家里除了他藏在沙发背后的半瓶酒外,再也找不出半滴酒来。但他就像跟自己赌气一般在厨房里翻,弄得砰砰乱响。

张雯裹紧浴巾,跟进厨房,抽泣着说:“你怀疑我!”

安捷没有回头,唔唔道:“没有,我只是想喝点儿酒。”

“你就是怀疑我!”

安捷突然转过身,两手抓住张雯的肩膀,像是要把她像书页一样折叠起来。他红着两只眼睛,喉咙里发出豹子一般的低吼:“我说过了,没有,没有还不行吗?我有什么资格怀疑你?嗯?”他把张雯推开,猛然转过身子。

张雯看到安捷眼中有泪花一闪,她的心刹那就软了,嗫嚅着说:“你不相信我……你什么都不相信……我没有……”

“行了!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不能高高兴兴地活,我他妈的还不能痛痛快快去死吗?”

话一出口,安捷就吃了一惊,这句话不像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而是某个一直躲在他身后的影子一般的人替他说出来的。

张雯的抽泣声像被刀子割断,戛然而止。她静默了大约一分钟,从后面轻轻地抱住安捷,用自己滚烫的胸膛贴住安捷的后背。她的泪水无声地滴落到安捷赤裸的肩膀上。安捷反手抚摸着张雯的脸庞,无可奈何地摇着头:“没事儿……对不起……”他的声音里有一丝哽咽。

张雯无声地松开了安捷,把浴巾在胸前打了个结,拿了扫帚和簸箕,回到客厅里,收拾地上的玻璃碴儿。

那天夜里,他们亲热了第二次。他们像两头热烘烘的小野兽,非要把对方撕咬得遍体鳞伤,亲热得粉身碎骨才肯罢休。张雯怀上安安以后,他们从未有过如此水乳交融、并肩冲上快乐巅峰的体验。

张雯睡去之前,解释了为什么请吴主任去接安安:“你去了单位,谁知道你还回不回家?什么时候回家?我想给你打电话,又怕你正在开会……”

安捷只有苦笑,是啊,干他这一行的,进了单位,别说什么时候回家,就连明天能不能看到太阳照常升起都无人能够回答。

他搂紧自己的妻子。

安捷睡不着。感觉张雯已经睡着之后,他下了床,把笔记本电脑拿到客厅里,摸索着放到餐桌上,打开电脑,戴上耳机,把白天包胜光给他的那张光盘塞进光驱里。

光盘上刻录的,是预审杜斌的视频。

作为侦查员,这种视频,安捷可以看,也可以不看。但是他想看,他以前的“徒弟”,二中队指导员包胜光参与了预审工作,给他弄到了这个备份。

杜斌这次出手的毒品是三十公斤海洛因。按照《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关于禁毒的决定》的规定,走私、贩卖、运输、制造海洛因五十克以上的,处十五年有期徒刑、无期徒刑或者死刑。三十公斤海洛因,够枪毙上百回了。

杜斌知道自己大限已至,基本上是有问必答,对以前做“成功”的所有毒品交易如数家珍,对买家的情况,也尽可能详尽地回忆和复述。看起来,他是想争取立功,哪怕有一丝活命的机会,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抓住。安捷戴着耳机,看得很仔细,听得也很仔细。

他看到杜斌笑了,笑得满脸都是鼻涕和眼泪。杜斌说:“这次我上了你们的套儿……”

像是有一滴凉水落进了安捷的后颈窝。事后他仔细回忆过抓捕杜斌及其同伙的每一个细节:交易双方验钱验货时,战友们从天而降,面对十多个黑洞洞的枪口,两方束手就擒。战友们当着杜斌的面,一脚踢翻安捷,给他上了背铐,推进囚车。囚车车门严严实实地关上后,战友们才打开安捷的手铐,踢了他的战友还连声说“对不起”,赶紧给他敬了一根烟。安捷还记得自己摆了摆手,说:“不抽,谢谢。”安捷从始至终都没有笑,他笑不出来。事实上,当战友们大叫着“别动,警察”,拿枪指着他的脑袋时,那感觉就像是有人朝他的腰眼里狠狠打了两拳,他的后腰一阵抽搐,随之整个人软成了一根烂面条。他知道,那是名叫肾上腺的器官正在朝他的血液里猛烈地分泌激素。

整个行动看起来完美无缺。

安捷被押上囚车前看了一眼杜斌,他发现杜斌也正望着他。安捷赶紧把眼神避开。他忘不了杜斌的眼神,绝望、狐疑……安捷确信,他从杜斌的眼神里看到了仇恨的火花,那种刻骨铭心的仇恨像锋利的刀子,撞到石头上也会迸出火星。

这是安捷一定要看杜斌预审录像的真正原因。

电脑显示屏上,杜斌又哭又笑,耳机里传来他的声音:“我能问几个问题吗?”讯问他的侦查员沉默着。

杜斌问了三个问题——

“我有货,不错。只有货,没有人买,做不成生意,对吗?”

“好吧,我卖毒品有罪,该死;那买毒品的人呢?是不是也有罪?该不该死?”

“现在,我这个卖毒品的人被你们抓了,等着被枪毙;买毒品的人呢?那个拿了一百多万现钱来买毒品的人呢?他在哪里?”

讯问人员一声厉喝打断杜斌:“别说了!买毒品的人,我们当然会处理,轮不到你来操心。”

杜斌呵呵呵呵仰头怪笑。安捷一把摘下耳机扔到桌上,又啪的一声摁下了暂停键。

他浑身都在发抖,满头满身全是冷汗。是啊,卖毒品的人有罪,该死,那他这个奉上级命令,拿了钱去买毒品的警察呢?是有罪?还是有功?

杜斌的意思很明确,警察拿钱去“钓”他的毒品,不仅不光彩,而且同样是犯罪!

安捷猝然站起,才发现张雯披着睡袍,静静地站在他的身后。看起来,张雯已经看了好一会儿了。

“这个人是你抓的?”黑暗中,张雯的眼睛闪闪发亮。

安捷使劲咽了一口唾沫,他的嘴肿得像是塞了块儿拳头大的鹅卵石。他咧着嘴,冲着张雯勉强笑了笑。他说:“我就是拿钱去买毒品的那个人。”

张雯仔细看了看定格在电脑显示屏上的杜斌,又看了看安捷,她感觉到安捷身上有骨头在咯咯作响。

“他猜出了你是警察?”

安捷颓然坐下,长长地嘘了一口气,没有回答。

张雯抱住了安捷,把他的脸紧紧地摁在自己的胸口,仿佛自己温暖的乳房是一片温柔的大海,她要让这个正在颤抖的男人摆脱纠结,平静下来。

第二天下午,安捷和张雯花了一百元,雇了辆“黑车”,带着安安去西山郊野公园。

满山苍翠,阳光明亮,安捷和张雯都试图表现得心情愉快。他们争着体贴对方,争着哄安安开心。安安经过公园门口的玩具摊儿时,看上了一架红黑相间的遥控直升机,拉住安捷不愿挪步。安捷拿眼神和张雯商量了一下,掏出四百多元把直升机买下了。安安高兴得搂着安捷,把他的脸亲得啪啪直响。

他们在绿茵茵的草坪上支起红色帆布椅,铺开餐布,摆上水果和零食。张雯半躺在帆布椅上,捧着笔记本电脑看电影。这张鲜红的帆布椅,是安捷和张雯谈恋爱时买下的。椅子很宽大,收起来可以坐,放平了可以躺。张雯一眼看中,安捷大方地说,要买就买两把,一人一把。张雯说,不,就买一把,两个人可以挤着坐嘛。安捷说,两个人挤上去,椅子承不住。老板连声说,承得住,承得住,别说挤着坐,就是放平了做事,也保你承得住。张雯当然知道老板说的“做事”是做什么事,脸红到了耳根,安捷只是嘻嘻笑着。

不远处,安捷带着儿子在玩刚买的遥控直升机。遥控器上有两个手柄,一个控制起飞降落,另一个控制左转右转。安捷研究说明书的时候,安安已经急不可耐地试图让飞机飞起来。他胡乱扳动手柄,直升机原地乱转,无论如何也不起飞。安捷接过来试了几下,终于让飞机飞离了地面。安安拍手大叫:“给我,给我!”安捷从来没玩过这么高档的玩具,他也不知道如何把飞机降下来,一松手柄,飞机一头栽到草地上,幸好飞得不高,飞机没有摔坏。

安安抢过遥控器,安捷把着儿子的小手,和他一起推动起飞手柄,飞机再次升向天空。儿子高兴极了,一个劲儿地推安捷的手,意思是他要自己玩儿,不要安捷把着他的手。可安捷刚一松手,安安不懂操纵,飞机又是一头栽到地上。

安捷跑去把飞机捡回来仔细检查,三叶尾翼摔坏了一叶,应该还能飞。安捷半是说服半是强迫地从儿子手里抢过遥控器:“安安,让爸爸研究一下,研究清楚了再教你玩,好吗?”安安嘟起了嘴。

安捷对照着说明书,再次把直升机升上天空。这次,他已经掌握了控制螺旋桨转速的方法,飞机飞了足有三十米高。安安仰着脑袋大叫:“快放下来,放下来,太高了!太高了!”安捷大笑:“没事儿,没事儿,我已经会玩儿了,马上放下来教你!”不知道是因为安安抓住了安捷手中的遥控器,还是直升机飞得超出了遥控信号的范围,安捷话音未落,它便像块儿石头一样斜着栽了下来,撞到一棵大树,反弹起来,又落到地上。

安捷和安安同时“啊”了一声。

玩具直升机彻底摔坏了,机身断成两截,螺旋桨也被撞飞。安安跑到飞机残骸前,气急败坏地打算再踩上一脚。安捷一把抓住儿子,安安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安安的哭声惊动了张雯,她赶紧扔下笔记本电脑,跑过去把儿子搂在怀中。安捷做贼心虚,面红耳赤,羞愧得如蚂蚁钻进了裤裆。他搓着手,试图把儿子从张雯怀里接过来,儿子却一边拿脚踢他,一边喊道:“滚蛋!你滚蛋!”

张雯又气又急,拧了安安一把,厉声说道:“怎么能这样说爸爸!”

安安愈发大哭大闹:“他不是我爸爸,我不要爸爸,不要!我没有爸爸,滚蛋……你滚蛋!笨,笨死了,连个飞机都不会玩儿……你什么都不会……我不要你,不要你!”

安捷呆立片刻,蹲下身子,把直升机残骸一点儿一点儿捡起来,一片一片地装回盒子里。他舔了舔牙花子,疼得钻心。他想,牙疼就是这样,不舔不疼,越舔越疼。可人就是忍不住要舔,就是忍不住要自己找疼。他狠狠地舔了几下,直到疼痛变得有些麻木了。

他什么都不想说,他只想喝一口,现在就想喝,不是一口,而是满满一钢化杯。

周六傍晚,一家三口闷闷不乐地从公园归来后,安捷到附近的小超市买了一瓶二锅头。

这套两室一厅的旧房子,是2004年春节安捷和张雯结婚的时候,安捷单位按“房改房”政策卖给他的。两个房间,一间安安住,另一间是他和张雯的卧室。阳台封起来,做成了小书房。现在,那瓶二锅头就摆在小书房的桌子上,安捷坐在桌前,眼睛不眨地盯着酒瓶。他看酒瓶的目光就像是看一个不成器的孩子,含着幽怨和着期盼。

两个小人儿在他脑子里打架,一个小人儿说,喝吧喝吧,一醉解千愁,什么儿子啊、老婆啊、金丝边眼镜吴主任啊,汽车啊、提拔啊、长年出差在外啊,统统不用去想;另一个小人儿说,不行,不能喝,你必须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对秘密侦查员来说,喝醉一次,说不定就永远不会再醒来。

2008年年底,张雯找到了“康美医院”急诊科护士的工作,不但要上班,而且要上夜班。安安被送进寄宿制幼儿园。安捷办案间隙在家“独守空房”时,就开始喝酒了,而且经常一个人喝醉。他迷恋那种醉后飘飘欲飞的感觉,更渴望酩酊大醉之后昏昏睡去,好梦连绵或者噩梦纠缠。在梦中,他可以经历无数陌生而鲜活的人生,更重要的是,他清楚地知道那不过是一场梦,喜欢就多留一会儿,不喜欢就以最快的速度逃离梦境。

最终,安捷拧开酒瓶盖,浅浅地喝了一口,然后拧紧瓶盖,做贼似的把酒瓶搁到书架上,又拿了几本书挡住。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想起有人说过,判断一个人是不是酒鬼,就看他会不会把酒藏起来。安捷藏酒已经很长时间了,张雯显然知道他的秘密,但她从来不揭穿他。难道,自己已经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酗酒者?

周日午饭后,张雯显得有几分不安。她蹭到安捷身边,迟疑了好一阵子,才说她到青少年宫给安安报了个武术班,今天下午是第一堂课。安捷想问:“很贵吧?”说出口的却是:“很好啊,安安体质太弱,练练武术对身体有好处。”见张雯不说话,安捷以为自己赞成的分量还不够,接着又说,“我们一起送他去?”

张雯的脸突然红了,她咬住下嘴唇,咝了一口气,说:“我约了吴主任,请他帮忙送一下安安……人家都有车……”她一边说,一边抬起头来,紧张地观察着安捷的反应,“要不,我给他打个电话,就说算了,我跟你打车送安安去吧?”

仿佛有人用裹了橡皮的铁锤恶狠狠地砸到安捷的脑门上,他的脑袋嗡的一声。他想大吼:“你他妈什么意思?这不明摆着是挑衅吗?什么狗屁吴主任跟你一起送我儿子去辅导班,我他妈算什么人?”但他只是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刹那间,他感觉自己不像是站在自家的地板上,而是置身于危机四伏的毒品交易现场,他只要多说一个字,或者说错一个字,都有可能招致杀身之祸。他捂住了腮帮,仿佛牙疼得说不出话来,只是不置可否地唔唔着。

张雯愈发紧张,身体绷成了一张弓:“我……我……我不知道你,这段时间会在家……”她马上意识到自己的话可能引起更大的歧义,赶紧又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安捷松开了捂着腮帮的手,突然笑了:“没事儿,人家吴主任帮你很多啊。替我谢谢他!”

窗外响起了清脆的喇叭声,一辆白色的“宝马X5”越野车缓缓驶到单元门前。车窗落下,露出一张白白净净、戴着金丝边眼镜的脸。

张雯和安安坐上吴主任的车走了。安捷走到书架前,把挡住酒瓶的几本书胡乱扔到地上,不假思索地抓起酒瓶,拧开盖子,咕嘟咕嘟喝下了小半瓶。

他呼呼地喘着气,一股接一股的蓝火苗从他的肺里涌出。他扶着桌子猛咳,像是要把心啊、肺啊、肝啊什么的全都咳得像子弹一样飞出来。

黄昏时分,张雯和安安回家时,安捷并没有烂醉如泥。事实上他喝完半瓶之后,又做贼一般把酒藏了起来。这次,他把酒藏到了电视机后头。他坐在电脑前上网,玩一个名为“火炬之光”的角色扮演类游戏。在那个游戏里,他是一个一次又一次打败妖魔鬼怪,一次又一次拯救美女和世界的魔法师。

他注意到,张雯和安安是坐出租车回来的。

他关掉电脑,起身走到门口迎接老婆和儿子。张雯显然嗅到了他满身的酒气,皱了皱眉,说的却是:“牙还疼吗?多喝点儿水。”说完就急急忙忙换了鞋子冲进厨房做饭。孩子忘性大,早把昨天让他老爸滚蛋的事情扔到九霄云外,粘着安捷,兴奋地表演着刚刚学来的“武术”,拳打脚踢。

安捷呵呵地笑着:“安安,看你学的都是些什么狗屁,来,老爸教你!”儿子连连摇头:“你不会,你不会!”安捷抓住儿子,把他举过头顶,笑道:“什么,我不会?告诉你儿子,拳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打赢,那叫格斗。格斗懂吗?那是你老爸的强项。”安捷说着把儿子扔到了沙发上,摆出一个标准的警用格斗式。

久违的格斗式突然让安捷的鼻头一酸。

儿子不服气,跳过来举着小拳头朝安捷胡乱挥舞:“你不行,你不行,你打不赢我!”

安捷轻巧地抓住儿子的小胳膊,一个擒拿手,安安就像只皮球般飞了出去。

安捷刚在心里说了声“要糟”,安安的头已经撞到了门上,发出咚的一声巨响。别说是小孩儿,就是大人,也经不起安捷那么一摔,更何况他喝了酒。安捷有一瞬间的恍惚,难道他忘了这是他的儿子?难道他把这个六岁的孩子当成了正在向他发起攻击的对手?

张雯闻声从厨房里冲出来,看见倒在门边的安安,脸霎时就白了。她扑过去抱起儿子,连续拍打他的前胸和后背,被撞昏的安安才哇地哭出声来。

张雯像一头暴怒的母狮,抱着儿子扑到了安捷跟前:“你有气就冲我来,打孩子,打孩子算什么本事!来,来呀,打呀,你把我们娘儿俩都打死啊!你……你……”张雯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转,苍白的嘴唇不停地颤抖着,脸也变得越来越白,像是刚刚挨了一枪,血液正在汩汩地流淌。

安安的头耷拉在妈妈的肩膀上,有一声没一声地哼哼着。

安捷迟疑着,伸出手试图抚摸孩子的脑袋。张雯立即警觉地跳开一步,恶狠狠地瞪着他:“你走开!”

安捷举起双手,像是投降:“我不是故意的,真不是故意的。让我看看,伤哪儿了?要不要去医院……”

张雯抱着孩子又跳开了一步:“不要你看。你走!我们就是死了,也不要你管!你走!”

安捷突然仰脸发出一串怪笑,他拉开门,真的走了出去,反手把门摔得地动山摇。

星期天的晚上,安捷一个人在街上走了很久。每一间霓虹闪烁的酒吧都像妩媚的女人,伸出柔软而白皙的胳膊,厚颜无耻地穿过他的臂弯,贴着他的耳朵轻声呢喃:“来吧,来吧,来喝上一杯……”他甚至可以感觉到那甜香的气息拂动着他的耳垂。他厌恶得恨不得砍下自己的胳膊。他没有醉,但他看起来就像个醉汉,踉踉跄跄,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向何方。

最后,他停下脚步,发现自己还是回到了家门口。

他找出钥匙,小心开门。屋子里漆黑一片。他轻轻推开卧室的门,床上空无一人。他又推开安安小屋的门,看到张雯像受过惊吓的母兽,紧紧地把儿子搂在怀里。她像是在做噩梦,不时抽搐一下。儿子的涎水流到母亲的胸膛上,洇湿了一小片。

安捷举起双手,像是投降:“我不是故意的,真不是故意的。让我看看,伤哪儿了?要不要去医院……”

安捷从电视机后面摸出剩下的半瓶二锅头,拎着进了卧室。他打开床头灯,扒光了所有的衣服,赤身裸体坐在床沿,就着瓶子,一口一口,小心翼翼地喝着。他不知道自己花了多长时间喝完了瓶子里的酒。他试着把瓶子倒立在张雯的梳妆台上,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酒瓶像一个醉鬼,横躺在安捷的脚下。

他打开衣柜,从角落里拖出一个纸盒,把自己的警服从纸盒里拿出来。他费了些力气才穿上内裤、衬衣、外裤,系上腰带和领带,最后穿上外套,戴上帽子。他面对穿衣镜站好,帽徽、领花、肩章、胸牌,在微弱的床头灯光照耀下,闪动着若有若无的光芒。

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认认真真敬了个礼。

他对着自己笑了笑,但是他牙疼得厉害,咧不开嘴,这使他的笑容看起来非常诡异。

他脱下警服,叠得整整齐齐,收进纸盒子,塞进衣柜的最深处。他走进卫生间,打开淋浴,让冰凉的水从头到脚把自己浇透。

星期一,安捷一大早就起床煮好了面条,煎了三个鸡蛋。张雯没有继续甩他的脸子,哄着儿子吃了几口面和半个煎蛋。安捷说:“我送安安吧?”安安立马从凳子上跳下来:“不要你送!你又没有小汽车。”张雯嘟着嘴,顺势在安安的屁股上象征性地打了一巴掌:“不许这样跟你爸说话!”安安没被打疼,继续犟嘴:“就不要他送!他从来都不在家,他还打我,他不是我爸!”

安捷还想说什么,张雯苦笑着摇了摇头。

安捷跟张雯、安安一起来到地下室,帮着张雯把电瓶车推出来,看着张雯把一件大衣反套在安安身上,让他在电瓶车前边的踏板上站好,扶紧防风罩。张雯对安安说:“跟爸爸再见。”安安没有吱声。

张雯一拧车把,电瓶车从安捷的身前驶了过去。安捷大叫着:“你慢点儿……”电瓶车转了个弯,消失了。

安捷接到包胜光打来的电话,让他下午两点半准时到单位开会。包指导在电话里乐呵呵地说,有好事儿。

好事儿就是支队长通报了杜斌一案的最新进展:案件已经侦查终结,顺利移交检察院,预计会在6月26日国际禁毒日对杜斌进行公审。上级表扬了侦查支队,说这个案子办得漂亮,完全可以算得上精品案件。还有就是安捷等人的报功请示批复下来了,安捷和一名同事荣立二等功,另有多名同志荣立三等功。支队长向立功的同志表示了祝贺,并宣布下午六点钟,支队领导和专案组的全体同志聚一聚,也就是喝台庆功小酒的意思。

支队长宣布散会之后,让安捷和包胜光,还有一名副支队长到他的办公室再开个小会。支队长向他们通报了另外一个案子。

据侦查,西双版纳州景洪市一个名叫陈子平的老板,涉嫌长期从事贩毒活动。不久前,警方打掉了一个广东的贩毒团伙,团伙首领供述,他与陈子平有过接触,但陈子平很谨慎,“生意”没有做成。目前,广东贩毒团伙落网的消息还处于绝密状态,支队正在拟订方案,计划派人伪装成广东贩毒团伙中的大马仔,继续与陈子平周旋,放线钓鱼,固定证据,彻底打掉陈子平。

副支队长和包指导都看着安捷。

安捷明白领导的意思,他们想让他去扮演这个“大马仔”,等着他表态。

“支队长,从2005年2月开始,我就一直做外勤,现在孩子大了,九月份就要上小学。我媳妇当护士,要上夜班,那是私人医院,不上夜班会立马叫她走人……我写过申请,让我回来做内勤吧!我也不要什么职务,能让我基本按时上下班就行……这些年,办了这么多案子,其实,我的心理压力也很大,担心应了‘久走夜路总要撞上鬼’的老话。”

这些话,是安捷断断续续说出来的,在他说话的时候,没有人打断他。

末了,支队长站起身来,绕过办公桌,伸出右手,重重地压在安捷肩上:“我看时间差不多了。先喝酒!”

开会时,安捷关了手机。离开办公大楼后,安捷打开手机,发现有一条未读短信,是张雯发来的,告诉他今天白班完了接着上夜班,要明天早上才能回家。安捷回复了一个字:“好。”

大家团团坐下,菜上齐,第一杯酒照例浇到了地上,这是祭奠那些牺牲了的战友的。安捷喝苏打水,同事们都知道,他滴酒不沾。

酒桌上,不喝酒的人总显得有些孤僻和沉闷,同事们敬过领导,又纷纷互敬。坐在安捷身边的包指导端着一杯酒,大大咧咧地拍他的肩膀:“来,安哥,我敬你!”安捷勉强笑了笑,端起水杯。包指导把酒杯送到唇边,又停住了:“别那么重的心事。想想吧,我们还能坐在这里喝酒,他们……”他用另一只手指了指地,“每年只喝一顿吧,清明节。”说罢,包指导一仰脖子,把酒干了。

安捷浅浅地抿了一口苏打水,他发现自己想的是另外一些事。虽然烈士长眠,但他们的家人过得还不错。现在抚恤标准提高了,烈士家属可以拿到上百万,老婆没工作的,还要想办法安排正式工作;孩子未成年的,按规定要抚养到大学毕业……

支队长端着一杯酒,专门走过来敬安捷。安捷立即表现出诚惶诚恐的样子,站起身来,两手平端着水杯:“支队长,这怎么好意思。我都没敬您……您知道,我……从来不喝酒。”安捷当然不会脸红,这是基本功。

“知道!我喝酒,你喝水!”支队长响亮地跟安捷碰了一下杯子,把酒干了,然后做了一个借一步说话的手势。

两人站在窗口,支队长沉沉地叹了口气,借着酒意,掏心掏肺地跟安捷说:“这些年,你办了很多大案,大家都知道,你是当之无愧的业务骨干。你是该回来了,这种事儿,谁都不能干一辈子……你再等等,我们想办法,给你找个位置。”

安捷心里在苦笑:位置?包胜光是他带出来的徒弟,两年前就已经当上指导员,虽然只是个屁大点儿的小官,可总算是个职务吧?如果真要论资历,论战功,他安捷当个副支队长也不算过分。虽然心里这么想,但安捷的脸上却写着无比真诚的感动:“谢谢支队长,谢谢!”

晚宴结束,夜已沉。走进家门之前,安捷拐进小区的超市,在摆放着各种白酒的架子前站了大约三分钟,最后,他没有买酒,而是买了四支“502”强力胶水。

安捷找出遥控直升机的盒子,把它捧到餐桌上。他接了一大杯凉开水,把灯光调亮,小心翼翼地把直升机的残骸一点儿一点儿地拿出,在餐桌上码放整齐。

他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地喝了一口水,让自己平静下来。他不去想张雯上夜班的时候会干些什么,他知道护士值班室有一张床,张雯会在那张床上睡觉。她睡觉时仍然穿着整整齐齐的护士装吗?他不去想张雯光洁修长的腿是如何露出齐膝的护士裙,也不去想戴金丝边眼镜的吴主任是不是和张雯一起上夜班。吴主任叫什么名字,安捷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只是听张雯隐约说过,吴主任是同济医科大学毕业的高材生,是院长高薪请来的专家,月薪五万。他还听张雯说过,吴主任早已成家,吴夫人似乎是省卫生厅的什么科长,孩子高中都快毕业了……

安捷不去想这些事情,他在想如何把摔坏的直升机修好。

他凝神屏气,仔细盘算从什么地方下手。

2003年8月,安捷通过公开招考选调到现在的单位后不久,同事在追击毒贩时翻了车,送到省红会医院急救,安捷负责陪护,认识了张雯。恋爱时,安捷知道张雯从红河卫校毕业后到昆明打工,先是在一家私人医院,后来应聘到省红会医院。她很珍惜这个岗位,毕竟是公家的大医院嘛。后来张雯生孩子带孩子,不得不辞掉了红会医院的工作。张雯从来不提她刚到昆明时,在私人医院打工的那段经历。绕不开了,张雯会咬牙切齿地说,什么狗屁专家,纯粹是禽兽!安捷不知道她说的是谁。

她说的当然不是吴主任。可吴主任不也是专家吗?

安捷发觉自己在冷笑。

凌晨三点,安捷修好了遥控直升机。说是修好,其实只是恢复了外观。原本可以折叠的螺旋桨被安捷用胶水粘死,保持着标准的十字形状,但无法再转动。安捷把粘好的直升机搁到电视机顶上,面对着它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他盯着那架红黑相间的玩具直升机看了很久,才发现自己这次真的什么都没想。

安捷走进卧室,关掉最后一盏灯,像个木偶一般在窗前站了一支烟的工夫。他拉上窗帘,无边的黑暗拢了过来,淹没了他,让他产生了置身黑牢的错觉。

第二天上午八点钟,张雯骑电瓶车回到家,安捷已经煮好了米粥,还特意到街上买来了张雯最爱吃的小花卷。张雯眼圈发黑,疲惫不堪,含混地解释说昨天夜里急诊病人太多,忙得一夜未睡。她没有吃早点,也没有洗澡,走进卧室,关上了门。

大约九点钟的样子,安捷轻轻推开卧室的门,看到张雯披散着头发,蜷缩在毛巾被下面睡得正酣。附近有家人在装修屋子,电钻的呜呜声传来,但这似乎并未惊扰张雯的甜梦。

安捷径直去了单位,径直走进了支队长的办公室。

他说:“支队长,西双版纳那个案子,我去!”

星期三上午九点来钟,租车手续办理到最后一个环节时,安捷与服务员发生了一点儿小小的争执。

安捷要租一辆“吉普爱国者”,租期两个月,租金两万元。他按“天下租车行”的规定,出示了驾驶执照、身份证和户口簿,刷卡交了钱。身份证和驾照上的照片是他本人,身份证上的家庭住址与户口簿也吻合。户口簿显示,这个名叫安捷的男人三十四岁,未婚。

服务员把相关证件复印存档后,要求给安捷照一张数码照片,存进租车行的电脑。年轻的服务员很老实,他说,留在租车行的身份证和驾照是复印件,照片看不清楚,如果发生了什么意外——他指的是客户租车不还,或者干脆把车卖了,他们无法用模糊不清的照片向警方报案。安捷听服务员解释完毕,冷冷地说:“我不照相,从来不照。”

服务员说:“那就没办法了,手续不全,我不敢把车租给您。”

安捷一巴掌拍到桌子上:“你的意思是,不照相,今天我就没法儿把车开走?”

安捷拍桌子的声音惊动了值班经理,胖乎乎的值班经理满面堆笑地跑过来,连声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安捷一撩外衣,右手卡在腰上,声音很轻,但是很坚决:“车,我是一定要租的,有急用。相,是一定不能照的,原因我不想说,你们也不用听。”

胖经理和年轻的服务员一眼就看见,安捷的腰带上挂着一把手枪,枪管和枪把露在枪套外边,枪套上插着五发子弹。经理和服务员同时倒抽了一口冷气。

胖经理反应快,连声说:“不照相不照相,车,您开走,开走!”一边说,一边喝骂年轻的服务员,“钥匙!车钥匙!还不赶快领先生去提车。”

车钥匙就在服务员的手上,他咕哝着:“车已经停在门口了。”

一辆八成新的白色“吉普爱国者”安静地停在租车行门前的空地上,像一只浑身洒满阳光的鸽子。

胖经理抢过车钥匙递给安捷:“这是钥匙,您请,您请。”

安捷一挥手,抓起钥匙,吹了声口哨,转身走了。

看着安捷的背影,年轻的服务员问:“就这么把车租给他了?”

胖经理挥手拍了一下服务员的后脑勺:“他花钱,我们做生意,为什么不租?”

“就不怕他不还?”

“他不还,不会找保险公司赔啊,买那么多保险,全当狗屎啊!”

服务员忍不住还说:“他有枪……我们要不要报警啊?”

他的后脑勺上又挨了胖经理一巴掌:“报你妈啊!他要是警察,你报警让警察去抓警察?他要是黑社会,你报了警,等着他的老大来砸我们的店啊?他拿钱,你租车,你管他是干吗的!”

年轻的服务员还想说什么,胖经理已经转身走开了。

安捷把车开出城,找了块儿空地,把车停下。安捷的父亲是改制前昭通地区汽车总站的机修工,安捷自打会走路,就在汽车驾驶室里爬上爬下。脚能够得着刹车、油门时,他就会开车了。上高中时,他还带了几个小伙伴,把一辆刚刚修好的北京吉普偷开到离总站十多公里外的大龙洞风景区兜了一圈。那天晚上,安捷的老爸把他捆在床架子上,用皮带狠狠抽了一顿,那是他最后一次被老爸暴打。

安捷坐在白色的吉普车里,拿出手机,出了一会儿神,给张雯写了一条短信——

“我出差了。”

写下这四个字,他觉得还不够,还应该说点儿什么。说什么呢?“对不起”,这是他最先想到的几个字,他摇了摇头,他不想这么说,说了也没意思。“你辛苦了”,说这个又有什么意思呢?“请照顾好安安”,更是屁话……他对着手机屏幕上“我出差了”四个字想了大约一分钟,加了两个字:“保重!”然后摁下了发送键。

他没有等张雯回复短信,就关闭了手机电源,取下电池,拔出SIM卡,然后拿出一张新的SIM卡塞进卡槽。

安捷像掐死一只蚊子般把原来那张SIM卡掰碎,一扬手,撒出了车窗。

星期三下午五点钟,按照事先的约定,包胜光拨打了安捷的工作手机。安捷需要向他报告现在的位置以及侦查进展情况。

这时,离安捷受领任务已经过去了三十多个小时。

包指导一只手把耳机塞进耳孔,另一只手摁下了手机上的录音键。按规定,他们之间的所有通话都必须录音,哪怕只是谈些吃喝拉撒的闲事儿。

包指导的脸色渐渐变白,而且越来越白,最后变成了苍白。他扯出耳机,抄起座机打了几通电话,豆大的汗珠渗出了他的脑门。他再次抓起座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用颤抖的手指拨出了一个内部号码。

“支队长,您还没有下班吧?我去趟您的办公室……对,就现在!”

包指导的确吓坏了,他当警察这么多年,还从来没碰上过这样的情况——

安捷的工作手机居然关机了。

“这么快,就被人……做掉了?”包指导的眼珠子咕噜乱转。

支队长摇头:“不可能,这么短的时间,他恐怕连上家都还没有见到,怎么可能……”

“他也没有和西双版纳警方联系……”包指导支支吾吾。

“还有什么情况?”支队长厉声问道。

包指导吓得从沙发上站起身来。“他领了枪和子弹!”

“谁签字批准的?”支队长一听,也坐不住了,霍然站起。

包指导不敢说话。有权力批准领枪领弹的,只有支队长。支队长的目光像两根钢针,戳得包胜光头皮发麻,他不得不说:“枪械管理员那里有用枪审批单,有您和中队领导的签字。”

“你是说,他伪造了我和你们中队领导的签字?”

包指导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战战兢兢地点头。

“他想干什么?带枪去找死吗?”支队长一声暴喝。

“我……我也不知道……我查过了,他还擅自去租了一辆吉普车……租了两个月。”

“谁批准他租车了?不是计划好了,让他坐车去吗?”支队长忍不住拍了一下桌子。

包指导只能是沉默了。

“带枪卧底”这种事情,在支队的历史上还从来没有发生过,而且似乎也永远不会发生,因为真正的警察都知道,枪,有时候带来的不是安全,而恰恰是灾难。

至于办案时租用车辆这样的事情,手续更复杂,甚至连支队长都没有审批权限。昂贵的费用姑且不说,驾驶民用车辆出车祸死了,算烈士还是算倒霉?

支队长皱着眉头在屋子里转圈,包指导的眼睛滴溜溜地跟着支队长的身子转。

“对了,他预支办案经费没有?”支队长停下脚步,突然问道。

“这倒没有,我问过财务,他没有借钱。”

支队长转过身子,面对着包指导:“你说,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包指导连连摇头。

支队长沉吟良久:“不好,我看要出大事。这样吧,你马上到景洪去,坐最近的一班飞机,请西双版纳警方配合,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到。告诉他行动中止,命令他马上回来!”

包指导一挺腰杆:“是!”

十一

支队长和包指导他们不知道安捷租车带枪关手机想干什么,安捷似乎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干什么。单刀直入,直接找到陈子平,拿枪抵在他的脑门上,逼他承认贩毒事实?如果有那么简单,直接通知西双版纳警方把陈子平抓了不就行了,何必还要派侦查员“打入”?

安捷其实是有一个完整计划的,但是他不愿意去想。他盼望着那一刻的到来,而为了让那一刻华美如烟花在夜空中漫天绽放,他需要一把枪。

既然需要,他就想办法搞到了。至于伪造领导签字领枪领弹将导致什么后果,他觉得已经不用去想了。

而车,似乎倒并不必要。但他从小就喜欢车,一直渴望有一辆自己的车,闲暇时可以开车带上老婆孩子去爬爬山晒晒太阳。如果有一个长长的假期,他还想开车走遍中国,不需要什么目的,天亮出发,天黑休息,有店住店,没店就睡在车上。

既然想开车,他就去租了一辆,而且是他最喜欢的吉普车。

像大多数警察一样,安捷的工资卡由张雯掌握,他甚至连自己每个月究竟领多少钱都不太清楚,大概六千来块吧。张雯在私营医院黑白颠倒地上班,每个月大概能领到三千块钱。去年年底,张雯当上急诊科的护士长,每个月的工资涨到五千块。虽然安安上寄宿制幼儿园,每个月要花两千多块,但两口子要攒钱买辆十多万元的小汽车,也没什么太大的问题。不过,在用钱的问题上,张雯总是很焦虑,一是担心自己的工作不稳定,二是担心安安要上小学了,择校要花一大笔钱。安安九月份上了小学,肯定是要每天接送的,到那时买辆车不是什么大问题,关键是谁来接?谁去送?

安捷大约有三万元“私房钱”,那是他的出差补助、立功奖金等等,总之是不上工资卡的收入。安捷不抽烟,不打麻将,基本没有什么个人开销,他原来不知道自己攒“私房钱”有什么用,现在他知道了。

他要像个真正的战士那样,开着动力强悍的越野车,带着他的枪,意气风发痛痛快快地打上一仗。

他不要任何人对他指手画脚,所以到达景洪后,他买了一部新手机和一个西双版纳的手机号码。

安捷熟读了陈子平一案的所有资料:陈子平,出生于1975年,原是勐海农场的员工子弟。1982年,母亲生他弟弟陈子安的时候难产死了。父亲艰难地把他们兄弟俩拉扯大。2002年,弟弟陈子安在云南民族大学念书,父亲去世。陈子平把父亲承包的橡胶林转包了四十年,几乎等于卖给了别人,拿到一笔钱。他用这笔钱作本钱,开始做生意,渐渐发了大财。但警方怀疑,陈子平淘到的“第一桶金”,是靠贩毒得来的。

陈子平有老婆有孩子,还在景洪市里养了个“小蜜”,名叫宋歌。宋歌比陈子平整整小十五岁,是勐海县打洛镇“傣妹茶室”老板娘玉香的女儿,汉傣混血。大约是2006年,也就是宋歌十六岁那年,陈子平包养了她。2007年,陈子平在景洪市开了一家名为“美美”的洗头屋,让宋歌做经理。除了自己在勐海的家产,陈子平在景洪还有数处房产,其中一套三室两厅的单元房,是他专门买给宋歌住的。陈子平长年跑昆明、北京、广州“做生意”,回到景洪的时候,大都住在宋歌那套房子里。警方判断,宋歌应该对陈子平从事贩毒活动有所耳闻,但知道的应该不多也不深。

陈子平生意上有一个重要的助手,陈家兄弟都叫他“房叔”。此人来历不明,经初查,该人应该是1979年对越自卫反击战时解放军的逃兵。因为逃离部队,他不敢回老家,隐姓埋名辗转数地后来到勐海农场。陈家兄弟的父亲陈洪收留了他。他起初和陈家一起做农活儿,后来陈子平卖了橡胶林做生意,他就一直跟着陈子平。房叔在陈家,不仅仅是陈家兄弟的叔叔,而且是大管家。警方判断,陈子平的大多数毒品交易,是由房叔出面完成的。

星期三晚上七点多钟,安捷驾车长驱六百多公里,抵达西双版纳州府所在地景洪。他对这个城市非常熟悉。化名住进澜沧江边的一家名为“双景”的私人旅馆后,他决定从宋歌入手,展开他的行动。

他打开手机上的Google地图功能,驾车找到了“美美”洗头屋。头发染成五颜六色的年轻理发师把腰弯得头能碰到膝盖,操着“边地普通话”大声问候:“先生晚上好!”安捷笑了笑:“才几个月没来,换人了?”小伙子赶紧说:“是的是的,我才来了两个月。先生是理发还是洗头?”安捷一挥手:“先洗洗吧。”

他在洗头椅上平躺下来,洗头妹放水浇湿了他的头发,涂上洗发液,揉出泡沫,一边用手指温柔地梳理他的头发,一边对他头部的穴位进行按摩。安捷从上级提供给他的资料中了解到:2005年,宋歌初中毕业,和几个小姐妹一起从打洛镇跑到景洪打工,做的就是洗头妹。当年玉香怀上宋歌的时候,宋歌的亲生父亲,一个到打洛镇做边贸生意的东北人——资料显示叫宋亚飞——欠了一屁股债,扔下玉香和她肚子里的孩子销声匿迹了,大概是去了境外。宋歌从小就无人管教,玉香对她的要求很简单,只要不吸毒不得艾滋病,随便她怎么疯。其实宋歌是个聪明的姑娘,不但头洗得好,而且做了“美美”的总经理后,她居然很快学会了理发,手艺相当不错,据说“美美”的重要客人都是宋歌亲自执剪。

安捷问洗头妹:“小宋呢?”果然,洗头妹把他当成了熟客,甜甜地叫了一声“大哥”,说:“我们老板今天没来。”安捷想这就对了,离开昆明前,他就得到情报,陈子平应该就在这两天回到景洪。宋歌一定是陪她的“老公”去了。

头发洗好,安捷坐到理发椅上,大大咧咧地说:“给小宋打个电话,就说安哥来了,叫她来给我理个板寸。”五彩头发的小伙子慑于他的气势,赶紧去打电话,一会儿过来说:“对不起大哥,我们老板的手机关了。”

安捷点了点头:“那没办法,你们哪个手艺好,凑合着给大哥理理?”立即有个小伙子跑过来,自我介绍说是这里的师傅,理板寸他拿手。安捷说:“就你吧!”

安捷的头发理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停电了,小伙子小姑娘们忙着找来蜡烛点上。安捷冷冷地问:“我这脑袋被搞成这个样子,怎么办?”看来理发时碰上停电的情况还真不少,执剪的小伙子胸有成竹,笑嘻嘻地说:“大哥你不要着急,我这推剪是充电的,没电照样理。”安捷看着镜子里烛光点点,自己的脸像幽灵般明明暗暗,头发理了一半,像个嬉皮士,也笑了。

头发刚理完,电来了,安捷发现小伙子的手艺实在不怎么样,开了句玩笑:“你这手艺,干脆给我推光算了。”小伙子一迭声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大哥,没电,光线不好,没理好,是没理好。今天老板不在,我不敢作主,不然我给你打八折。”

安捷哼了一声:“小宋来了,你告诉她,你把安哥的头发理坏了。”小伙子连连点头:“是是是!”

安捷在夜市上买了一顶灰色的帆布帽,把自己怪模怪样的头发遮起来。他决定第二天上午再给房叔打电话,请他安排自己和陈子平见面。

这天晚上十点多钟,包指导乘坐的航班降落在景洪机场。他匆匆钻进一辆悬挂着地方号牌的轿车,前来迎接他的西双版纳警方人员告诉他,下午六点接到上级通知后,他们就开始在城区查找安捷,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找到。不过,调看高速公路的收费信息,安捷驾驶的越野车已经下了思小高速公路,应该已经进入了景洪城区。

包指导翻了个白眼:“能让你们那么容易就找到,他就不叫安捷了。告诉你吧,那是我师傅!找,接着找。记着,找到了,千万别惊动他!”

十二

房叔的声音听起来阴郁而烦乱:“别再打电话了,请回吧。”说完就挂了电话。

安捷立即预感到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一般情况下,做毒品生意的“上家”不管手里有货没货,总希望多结识几个“下家”,这就跟做正规生意一样,客户越多越好。当然,“上家”会非常小心地考察“下家”的来路,毕竟这是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的生意,但一般情况下不会立马关门。而且安捷提到广东老板的名字时,房叔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吃惊,看来,广东老板的手下此前一定跟房叔联系过,情报是准确的。

在景洪,陈子平是黑白两道赫赫有名的人物。安捷只花了一个小时就打探到了情况,但这个情况让他大吃一惊:陈子平死了!

应该就在安捷离开“美美”洗头屋后不久,陈子平在宋歌家里被人用枪打死了。

安捷做的第一件事,是退掉了小旅馆的房间,驱车直奔勐海县,在城郊找了个农家小院,谎称自己是到西双版纳采风的摄影家,需要租间房子住上一段时间。他做的第二件事,是轻车熟路地弄到了两副汽车号牌,在回到农家小屋之前,就给吉普车更换了号牌。

安捷很清楚,陈子平一死,上级会立即下令中止行动,加上他伪造领导签字领取了枪弹,现在从省里到州里,各级警方一定都在全力寻找自己。

不能让他们找到自己,不能让这个案子还没有开始就宣告结束。

安捷已经从内心深处把这个案子当成了自己警察生涯的最后一战。

安顿好后,凭着一名老侦查员的经验,安捷出入了几家茶叶行、木材行,和当地几名老板一起吃了个午饭,又约了几个人去泡了个脚,到下午四点钟左右,安捷已经掌握了陈子平死亡的若干细节——

陈子平从昆明回到景洪,夜已经深了。房叔开车把他送到宋歌楼下后就走了。大约一个小时后,房叔和陈子平的弟弟陈子安先后接到了宋歌的电话,宋歌在电话中歇斯底里地告诉他们,老板被人打死了。

陈子安和房叔同时赶到现场,发现陈子平连中三枪,死在卧室门口。陈子安和房叔商量后,决定报警。警方到达后,主要是对宋歌进行了询问。据宋歌说,她这天不舒服,没有去“美美”。夜里大约十一点,陈子平回家,自己拿钥匙开的门。当时她正在冲凉,听到了枪声后冲出浴室,陈子平已经死了。警方反复问宋歌有没有看到开枪的人,宋歌语无伦次,一会儿说看到有个影子翻窗户跑了,一会儿又说她啥也没看见,只顾得上抱着老板的尸体痛哭。

在江湖传言中,宋歌与陈子平的暴死显然有重大关系。二十二岁的宋歌是景洪出了名的美女,总有些男人想去勾引她。有人说,陈子平比宋歌大十五岁,又常年在外,宋歌难免闺房寂寞。他们猜测,当时宋歌和她的相好正在偷情,没想到陈子平突然回来了。陈子平必然是暴怒——宋歌脸上的耳光印就是明证。而关于脸上的伤痕,宋歌的解释是,她从浴室里冲出来时摔到了地上,蹭伤了脸。安捷在心里冷笑,这个傻女人,摔伤和挨了耳光,不用法医鉴定,是个人一眼就能看出差别。

陈子平和宋歌的情人——一定是个年轻人——必然发生了打斗。打斗中,宋歌的情人拔枪射杀了陈子平,之后逃离。江湖上说,那人有枪,看来也非善类,说不定是某个帮派 “老大”级的人物。

另有一种说法是,陈子平这些年做生意,得罪了“道”上不少人,也挡了不少人的财路,那些人趁他落单的时候,开枪杀了他。还有人说,陈子平做生意,肯定要打通官家的路子,最近他有一个很大的房地产项目,突然遭到了政府的清理,据说是有政府要员想把这个项目从陈子平手里抢过来。陈子平生气了,扬言谁要夺了他嘴里的肥肉,他就拼个鱼死网破,还把那个官员索贿受贿的证据向省纪委举报了。于是这个政府要员雇凶杀人灭口,并且故意选择在宋歌家里动手,造成情杀假象。

陈子平不知是对自己的死早有预感,还是天生心机缜密,他早已立下遗嘱:一旦他出现什么意外,勐海的房产由妻儿继承,其余所有的生意和资产,全部由弟弟陈子安继承。也就是说,从陈子平咽气的那一刻起,陈子安已经成了陈家的新老板。

安捷还打听到,陈子平的葬礼将在三天以后举行。陈子安、房叔和宋歌肯定都会在葬礼上出现。他想这是一个机会,尽管他知道,警方一定会严密监视葬礼上所有人的一举一动,说不定自己一露面就会被控制,然后押解回昆明。但他觉得这个险值得一冒。

十三

安捷是在陈子平的葬礼接近尾声时才出现的,天色已近黄昏。

他已经在外围观察了很长时间。对他来说,要认出哪些人是便衣警察轻而易举。发现包胜光的时候他有些高兴,这就对了,包胜光一定是上级派来“抓”他回昆明的。只要他不下命令,西双版纳警方的人就算认出他,也不会贸然动手。在如此盛大的一个葬礼上,包胜光应该不会下令公开对自己进行控制,他相信,这点儿小面子,包指导还是会给他留的。

安捷朝房叔伸出右手,房叔迟疑着没有伸手,他不认识这个精壮的男人。安捷凑近他的耳朵,轻声报出了广东老板的名字。房叔皱起了眉头,咕哝道:“你怎么还不走?”安捷说:“大哥遇到不幸,我们这些做兄弟的,总该来上炷香嘛。”这句话他故意说得有些响亮,果然,陈子安和宋歌都朝他转过脸来。

陈子安仔细地打量着安捷,问房叔:“他是谁?”

房叔支支吾吾:“生意上的一个朋友。”

安捷没有理会人群中包胜光注视他的目光,立即转向陈子安:“兄弟,我叫安捷,从广东来。我们老板跟大哥是老朋友。”

陈子安看了看宋歌,又看了看房叔。

房叔不置可否地哼哼了两声。宋歌打量安捷的目光,幽幽怨怨而又风情万种,这倒不是说宋歌对安捷一见钟情,而是她混迹江湖多年早已养成的习惯。

安捷抓住时机,接着对陈子安说:“兄弟,我们老板专程安排我过来跟大哥谈一笔大生意,没想到……”

陈子安应该是对安捷提到的“广东”、“大生意”产生了兴趣,懒洋洋地翻了翻眼皮:“你刚才说,你叫什么名字?”

安捷立即重复道:“我叫安捷。”他压低了声音,“当然,你去查我住的酒店,肯定查不到这个名字。”

陈子安似笑非笑:“你姓安?”

安捷点头。

“我叫陈子安。我的名字里也有一个安字,我们有缘。”陈子安说着朝安捷伸出了右手。

安捷迅速而有力地跟他握了一下手。

“这两天不走吧?给我留个电话。”陈子安收回手,不咸不淡地说道。

“我的电话,房叔那里有。”安捷努力让自己提到房叔两个字的时候,显得毕恭毕敬。

“我是说,给我留个电话。”陈子安的声音陡然变得严厉。

与陈子安互换了手机号码,目送他、宋歌和房叔在一帮兄弟的簇拥下离开后,安捷的嘴角露出了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这时,他感到有人从他身边走过,而且碰了碰他的右手。

他知道,那个人只能是包胜光。安捷离开举行葬礼的大佛堂,上了包胜光驾驶的黑色轿车。

包胜光在一家竹林深处的傣味餐馆订了个雅间,点了几个精致的小菜。他开口第一句话说的是:“安哥,我请客,不报账。”

安捷笑了笑:“接下来你就该说,安哥,给兄弟一个面子,跟我回昆明吧。”

包胜光却没笑,正色说:“不错,刚才在佛堂里,我已经让人订了咱俩今晚回昆明的机票。你领出来的枪,先交到州局,租的那辆车,钥匙留下,我让西双版纳的朋友帮你开回昆明。”

安捷依然笑容满面:“我要是不喜欢坐飞机呢?”

包指导的两只小眼睛瞪得溜圆:“我也不喜欢坐飞机,但是这趟飞机,咱俩都非坐不可。有人会拿着枪,顶着我们的后腰,把我们送上飞机的。”

安捷笑得更开心了:“不是有人,而是你会拿着枪,顶着我的后腰,把我押上飞机吧?可是你忘了,坐飞机是不能带枪的。”

包胜光一时语塞,安捷吃了一口菜,悠悠地说:“你觉得老大死了,案子不办了,对吗?”

包胜光受不了安捷这种满不在乎的态度,压着嗓子吼道:“安哥,你惹下大麻烦了,知道吗?马上跟我回去还能有救,再这样乱搞,丢饭碗是小事,搞不好要坐牢的。”

安捷轻蔑地一笑:“这件事,我还真就干定了。你放心,我绝对不会乱搞。你想想,大陈死了,小陈接手,除了生意和女人,他还会接手什么?”

包胜光明白安捷说的是囤积在陈子平手里的毒品。

“他恐怕不敢。”包胜光说。

“你再想想,如果小陈接手,他从来没做过这种生意,一定急于出手;如果他没有接手,那货就囤在房叔手里,这批货本该是小陈的,房叔窝下了货,也一定会尽快出手变现,带钱跑路。我们现在收手,错过了战机,不管是小陈出货以后收手,还是房叔出货之后跑路,我们都再也没有机会了。”

包指导不得不承认安捷说得有理,但他坚持,案子办不办,怎么办,他都作不了主,他的任务只是把安捷带回去。

“小包,我郑重地请你报告上级,这个案子,貌似还没有开始,但其实已经到了最关键的节点。我请求让我继续执行任务,至于我犯的错误,案子结束之后,我愿意承担一切后果。”

安捷凝重的表情让包胜光沉默了。

就在这时,安捷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陈子安”!

包胜光静静地等着安捷打完了电话。

“陈子安约我半小时后见面,就在宋歌的洗头屋。”安捷低声说。

包胜光咽了一口唾沫,又咽了一口:“去吧……你的手机号码给我……哥,亲哥,千万跟我保持联系!”

十四

陈子安说:“安总……”

安捷立即打断了他:“可别叫我安总,您才是老总,我不过是个跑腿儿的,广东人叫马仔。您看得起我,就叫我老安吧。”

陈子安自负地笑笑:“这个世界上,谁是老板,谁是马仔?我看每个人都是马仔,钱的马仔。”

陈子安毕业于云南民族大学东语系,学的是泰国语,在边疆少数民族地区也算是个文化人了。他大学毕业的时候,哥哥陈子平做生意已经发了财,开了家木材进出口公司,让陈子安去经营,而且全部股份都算在陈子安的名下。

安捷笑了笑:“陈总说得有道理。不过,你们做老板的,是玩儿钱,我们做马仔的,是被钱玩儿。”

陈子安换了个话题:“安老板前几天去小宋那里做了头发,听说很不满意,来,小宋,给你安大哥重新做一个。”

宋歌立即殷勤地迎了上来。

安捷注意到,“美美”洗头屋已经挂出了“暂停营业”的牌子,店员们也早已不见了。厅堂里除了陈子安、宋歌和他,只有一个精壮的汉子,远远地坐在门后的沙发上,低着头玩手机,那应该是陈子安的保镖。毕竟,哥哥刚刚被人枪杀,他不得不防一手。

宋歌给安捷理发的时候,安捷感到她的手指有意无意地撩动着自己的耳垂。这是一个挑逗的信号。陈子安继续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安捷聊着天,他们都小心翼翼地避开任何可能与毒品发生关联的字眼。安捷明白陈子安是想摸摸自己的底细,于是含含混混地暗示陈子安:自己当了五年陆军特种兵,退伍后找不到事做,跟朋友到了广东,认识了现在的老板。先是做保镖,时间长了,老板见他做事稳重,逐渐安排他代理一些大生意。安捷注意到,自己说到特种兵的时候,宋歌的手指有一丝慌乱。

理完发,洗好头,陈子安暗示安捷可以走了。临别时,他说了两遍让安捷在西双版纳多玩儿两天,等忙过哥哥的丧事再好好聚一聚。安捷迈步走出店门时,注意到宋歌朝自己甜甜地笑了笑,像是两个人之间已经有了某些小秘密。安捷若无其事地朝她笑了笑。

确认没有被跟踪之后,安捷一边走路,一边给包指导打了个电话,简单通报了自己和陈子安见面的情况。他强调,陈子安似乎并不相信他哥哥留下来的“老人”,无论是房叔还是宋歌。他似乎急于找到一些“可用”的人。安捷问包胜光上级的意见是什么。他听到包胜光在电话那端咽了几口唾沫:“我跟头儿说,你太厉害,我把你跟丢了。”

安捷笑了。

他走到停车场,把吉普车开出来。安捷预感到,这个夜晚,注定还有些事情要发生。

十五

宋歌不是一个人走的,陈子安叫来了房叔,让他亲自开车送她回家。枪杀陈子平的凶手没有找到之前,宋歌知道,陈子安不会让她离开他们的视线。

陈子平一死,宋歌立即明白,自己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投向陈子安的怀抱。陈子平活着的时候,陈子安对她这个“二嫂”彬彬有礼,从未表现出对她有什么非分的想法。但是宋歌很自信,只要是男人,她就没见过还有谁能够拒绝美女主动投怀送抱。然而几天下来,宋歌很失望,陈子安对她露骨的表现似乎浑然不觉,有时看她一眼,眼神中不是欲望,而是一种恶狼般的凶光。难道他已经知道老板是怎么死的了?他暂时不向自己下手,是因为报了警,怕惹上麻烦?还是要慢慢折磨自己,就像猫玩老鼠,玩够了之后再慢慢弄死自己?

与陈子安的表现不同,陈子平一死,宋歌就感到房叔对自己蠢蠢欲动。

车开到楼下,宋歌甜甜地叫了一声房叔,说我自己上去吧,谢谢房叔。房叔却笑嘻嘻地说,子安交代了,我得亲自把你送上楼,还要亲自把你的门关好,你可是我们的小宝贝哟,哪里碰掉了一块儿皮,房叔我都心疼喔。

果然,房叔把宋歌送进房间后,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来,先是让宋歌泡茶,接着又走到酒架前,取下一瓶红酒,叫她找两个杯子,陪房叔喝一杯。

宋歌当然不敢得罪房叔,只得找出酒杯来,坐了陪他喝。房叔喝得很快,宋歌浅浅地、一口一口地抿。半瓶红酒下肚,房叔的手脚便不老实起来,先是挨挨蹭蹭地和宋歌挤到一只沙发上,继而就搂住了她的肩膀。宋歌有些着急,她不喜欢这个老头子倒是其次,她最担心的是,陈子安一旦知道自己被这个老家伙得了手,就更不可能接纳她了。宋歌从小就看着老妈玉香凭借各种各样的男人“帮忙”,才衣食无忧地活到现在,才让她这个没爹的孩子吃穿不愁地长到了十六岁。靠住一个有钱有势的男人,几乎是宋歌能够开心享乐地活下去的唯一选择,但这个男人,绝对不可能是房叔。

她半真半假地推开房叔,站起身来,开了句恶毒的玩笑:“房叔,你做这种事情,就不怕老板的阴魂来找你?”

房叔借酒壮了胆,嘎嘎地笑着:“阴魂?你房叔我当年打仗的时候,杀死多少人,这么多年了,也没见哪个阴魂来找过我。”房叔说着就站起来,绕到宋歌的身后,把她搂住了。

宋歌毕竟是江湖中人,赶紧大叫:“不行房叔,我这几天身上不干净。”

房叔可不吃这一套,把宋歌搂得更紧了,贴着她的耳朵说:“不干净?房叔我就喜欢你这种不干净的小东西。”说着,在宋歌的耳垂上轻轻咬了一口。

就在房叔把宋歌摁倒在沙发上的时候,宋歌的手机突然惊天动地地响起。趁房叔一惊,宋歌扑过去抓起手机。手机铃声让房叔记起了自己监视宋歌的任务。他没有阻止宋歌接听手机,而是走到宋歌身边,屏气凝神,想听清给宋歌打电话的人说了些什么。

宋歌很快地说:“好的,你上来吧!”就挂断了电话。

房叔厉声问:“谁?”

宋歌却笑而不答。不到一分钟,门铃响了。

宋歌飞快地把房门打开,站在门外的是一身黑衣的安捷。

宋歌笑得几乎把脑袋拱进了安捷的怀抱,一迭声地说:“请进请进。来来来,坐。喝茶还是喝酒?”

安捷稳稳地在沙发上坐下,只说了一个字:“茶!”然后就目不转睛地盯住了房叔。房叔的眼神有一丝的慌乱,赶紧避开了安捷的眼锋。

十分钟后,房叔主动告辞。宋歌风姿绰约地把房叔送到了门口,腻腻地说房叔再见,还在他的腮帮上“啵”地亲了一口。

房叔的脸都绿了。

宋歌关好房门,一转身,轻盈地坐到安捷的沙发扶手上,笑模笑样地问:“你怎么来了?”

安捷不看宋歌,端起茶碗抿了一口茶:“我一直在盯着你。”

宋歌故作大惊小怪:“是吗?看上我了?”

安捷没有说话。

宋歌站起来,在电视机前百媚千娇地转了个圈:“我很漂亮,是吗?”

安捷点头。

“你很性急?”宋歌又问。

安捷指了指茶杯:“茶凉了。”

宋歌蝴蝶一般翩然飞舞到安捷身旁坐下,“知道吗?很多人比你还要性急,可是他们都不敢。”

“听说你不但理发理得好,泡茶的手艺也不错。”

宋歌咬了咬下嘴唇,安捷的心突然怦地猛跳了几下,宋歌这个动作,很像张雯。

“我告诉你,想泡我,你会死得很快。”这话是宋歌咬着嘴皮子说出来的。

“如果现在不是我坐在这里,你恐怕死得比我更快。”这话是安捷冷笑着,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宋歌当然明白安捷的意思,赶快笑着说:“是啊是啊,我是要好好谢谢你呀,安大哥,可是今天不行,我身上不干净。”

安捷淡淡地笑了:“你想多了。”

宋歌瞪大了眼睛:“那你什么意思?”

安捷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闭了闭眼睛,才慢吞吞地说道:“我大老远地从广东过来,生意还没有做成,我不想看着你们自己先乱起来,那样,我的生意可能就永远做不成了。我不想白跑一趟。”

说这些话的时候,安捷心想,我说的好像是真话喔!

十六

星期五的黄昏,张雯骑了电瓶车去接安安。站在电瓶车的踏板上,安安问:“吴伯伯呢?吴伯伯为什么不开大汽车来接我?”张雯没好气地说:“吴伯伯,吴伯伯,他又不是你爸!凭什么要来接你。”安安又问:“爸爸呢?”张雯说:“出差了。”安安“喔”了一声,他早就习惯了这个被称为爸爸的男人无缘无故地消失一年半载。过了一会儿,安安又问:“爸爸为什么不开大汽车呢?”张雯随口说:“你爸爸穷,买不起大汽车,行了吧!”

张雯不想做饭,带安安去吃了肯德基。回家后,安安看动画片,张雯收拾屋子,把准备洗的衣物找出来,按外衣内衣、深色浅色分门别类整理好。安安一个人看动画片觉得无趣,跑到卧室缠着张雯陪他一起看。张雯答应着:“等妈妈把衣服放进洗衣机,就来陪你看。”衣柜门开着,小孩子大概都有钻衣柜的爱好,张雯一转身,安安就钻进了衣柜里。张雯叫他快出来,安安抱着一个纸盒子钻出来,把纸盒往地上一扔,大叫:“妈妈,妈妈,这是什么宝贝?”

张雯还没来得及把盒子抢过来,安安已经掀开了盒盖,叠得整整齐齐的警服出现在母子面前。

张雯愣住了。

“我们学校那些看大门的叔叔也有这样的衣服。”安安说。

孩子的话像一把锥子,扎得张雯的心抽着疼起来。她把纸盒盖上,塞回到衣柜里,拉着安安的手,走出卧室,来到阳台上的小书房,在红色帆布椅上坐下,让安安坐在自己的膝盖上。

“安安,听妈妈说,你爸爸不是看大门的,他是警察,是一个很了不起的警察。”就在儿子翻到安捷警服的那一瞬间,张雯下了决心,她要告诉儿子,他有一个值得骄傲的爸爸。

“我不信!”安安大叫起来,从张雯的膝盖上蹦了下去。他学着警匪片里警察打枪的动作,跑来跑去,嘴里发出砰砰的声音:“警察叔叔可威风了,抓坏人,打仗。我爸啥也不会,他是个笨蛋。”

张雯生气了,大喝道:“安安,过来,站好!”

安安吓了一跳,他发现妈妈的脸色很严肃,赶紧跑到妈妈面前站好。

张雯走进卧室,从床头柜最下面的一个抽屉里拿出一个镜框。镜框里是她和安捷的结婚照。照片上张雯笑得像三月的桃花一般灿烂,身着警服的安捷干练而帅气。一转眼,八年过去了,张雯的鼻头微微有些发酸。

她拿着镜框,重新走到红色帆布椅前坐下,叫过安安,指着相片上的自己问:“这是谁?”

“妈妈。”

她又指着穿警服的安捷:“这个呢?”

安安迟疑了一下,才说:“爸爸。”

张雯说:“这下你相信了吧?你爸爸真的是警察,他抓了很多坏人。如果不把那些坏人抓起来,他们就会害更多人,特别是像你们这样的小朋友。”

安安仿佛一下子理解不了妈妈的意思,他盯着张雯手里的照片,疑惑地问:“我在哪里?”

张雯扑哧笑了,鼻头再次一酸,眼泪差点儿流出来。

“安安嘛……安安还在妈妈肚子里呢!”

张雯把结婚照收好,陪着安安看了一会儿动画片,安安的困劲儿上来了。张雯带儿子去洗澡的时候突然想到了什么,心中一惊,手脚顿时僵住了。她太清楚安捷的工作性质了,她怎么能让孩子知道安捷的真实身份呢?孩子都喜欢炫耀,要是安安在学校里逢人便说他爸爸是警察,那可怎么办啊?

“安安,你一定要记住,千万不能跟任何人说你爸爸是警察,记住了吗?”张雯发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为什么?”安安迷迷糊糊地问。

“不为什么。你只要记得,千万不能跟人说!如果你告诉别人你爸爸是警察……”张雯咬住了下嘴唇,“你爸爸,你爸爸……可能就永远不会回来了。”

六岁的孩子完全无法理解妈妈的心情,仍然问:“吴伯伯也不能告诉么?老师也不能告诉么?小勇、小丽也不能告诉么?”

张雯气急败坏地在儿子的光屁股上狠狠地打了一巴掌:“安安你听好了!不能说就是不能说,谁都不能说!记住了吗?”

安安被打疼了,咧了咧嘴,想哭,突然看到妈妈正在流眼泪,吓坏了,赶紧拿小手去抹妈妈的脸:“妈妈不哭,妈妈不哭。安安听话,安安不说。”

张雯抹了一把眼泪,仍然不放心,再次问道:“安安不说什么?”

安安认真地说:“安安不说爸爸是警察,不说爸爸是警察。”

把儿子哄睡以后,张雯坐在红色帆布椅上,真是肠子都悔青了。她突然想起来,下班时吴主任跟她聊了几句,她告诉吴主任,安捷又出差了。吴主任当然不知道安捷的真实身份,他只知道,张雯的先生是一个常年在外帮人看矿山守工地的小生意人。听说安捷不在家,吴主任顿时兴奋起来,主动提出要和张雯一起去接孩子。张雯婉拒后,他又提出,星期天,还是他来送安安去学武术。张雯“嗯嗯”着,没有明确答应也没有拒绝。

张雯很清楚,吴主任对自己是“有想法”的,但是她同样很清楚,像吴主任那样有家有小、有钱有势的中年男人,无非是想玩玩而已。她不可能让他得手,但又不敢得罪他。“康美”毕竟是私人医院,在老板眼里,一百个护士都顶不上一个吴主任那样的专家,专家就是医院的摇钱树啊!更何况吴主任还有一个在省卫生厅当科长的老婆,那简直就是医院的保护伞。2002年,张雯从红河卫校毕业到昆明找工作,应聘到一家私营医院,那个姓魏的主任简直就是个禽兽,对十九岁的张雯百般骚扰,仿佛所有的小护士都理所当然应该陪他睡觉。张雯一怒之下跑到院长办公室,声泪俱下地控告魏主任,结果却是院长多给她发了一个月工资,让她卷铺盖滚蛋。

好在吴主任还不是那种特别混蛋的家伙,他顶多就是趁人不备,挨挨蹭蹭占点儿张雯的小便宜;或者科室组织活动,吃完饭去KTV唱歌搂着张雯跳舞的时候手脚不老实。安捷不在家,安安读寄宿制幼儿园,有时吴主任也开车送张雯回家,但张雯从来没让他进过自己的家门。其实张雯对这种衣冠楚楚、人模狗样、貌似成功却内心猥琐的中年男人充满了厌恶,只要想想跟这种男人发生性关系,张雯就恶心得想呕吐。她最担心的是上夜班的时候,吴主任对她霸王硬上弓。她如果拒绝,吴主任肯定会想办法把她赶出“康美”,但她无法想象如果自己顺从,一旦安捷知道了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她甚至担心安捷会一枪蹦了姓吴的。

张雯对付吴主任的办法是,时不时“麻烦”一下吴主任,让他觉得自己对他的帮助似乎很需要,在工作上也尽量和吴主任保持一致,有意无意地让同事们觉得她和吴主任是“一家人”,对吴主任一些稍稍出格的举动,她也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接纳。有一次,她在电视里看到有个冒险家端着一根长竿子颤颤巍巍地走过横穿大峡谷的钢索,她觉得自己就像是那个走钢索的人,如果碰巧吹来一阵大风,或者脚下稍有闪失,她就会坠入深渊,万劫不复。

不知道是担心安安会在吴主任面前说出爸爸是警察,还是觉得安捷不在家,自己要尽可能避免与吴主任单独相处,张雯给吴主任发了条短信,婉言谢绝了星期天送安安去学武术的事。吴主任没有回复她的短信。

张雯握着手机,坐在红色帆布椅上。夜深了,淡淡的凉意浸透铝合金窗,张雯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她忍不住拨出了安捷“生活手机”的号码。

电脑提示音:“您所呼叫的用户不存在,请查对后再拨。”

这种孤苦伶仃之痛,对张雯来说,早已不是第一次。只是在这个春城六月的午夜时分,心痛似乎来得更猛烈一些。

十七

包胜光用墨镜遮住半张脸,穿了条花花绿绿的大裤衩,勾着脖子左顾右盼地走进曼听公园深处的茶室。他摘下墨镜扔到桌子上,对早已在此等候的安捷又是摇头又是叹息:“哥,你真是我哥。我越来越看不懂你究竟想怎么搞了,居然在宋歌那里待了一夜,你不怕违反纪律,也不怕得病啊——那种女人!”

安捷笑而不答。

包胜光向上级报告了安捷的想法,支队长仍然要求安捷中止行动,马上回昆明。但包胜光听出支队长的态度似乎已不再那么坚决,他决定暂时不要打断安捷的行动。包胜光觉得,安捷的动作越搞越大,就这样没有任何结果地回到昆明,肯定吃不了兜着走,他不愿意眼睁睁看着师傅栽个大跟斗。

包胜光向安捷通报了西双版纳警方侦办陈子平被枪杀一案的最新进展——2011年,宋歌在蹦迪时认识了一个名叫岩坎的人,此人系境外民族地方武装的小头目,比宋歌大四岁,人长得帅,而且谎称自己是境外某“司令”的公子,一来二去赢得了宋歌的芳心,两人迅速打得火热。陈子平被枪杀那天晚上,应该是无意中将宋歌和岩坎捉奸在床,陈子平勃然大怒,扇了宋歌的耳光,而且与岩坎发生了打斗。陈子平显然不是岩坎的对手,被岩坎打倒后,应该是放了狠话,说无论如何都要取岩坎性命,结果岩坎怒杀陈子平。据可靠情报,岩坎已潜逃境外躲藏。

另据侦查,陈子平生前大约还有一百公斤海洛因囤积在境内某秘密据点。房叔应该已经把这批毒品移交给了陈子安,至于毒品藏在什么地方,很可能只有房叔和陈子安两个人知道。

“这一百公斤毒品如果流到内地,又要害死多少人,毁灭多少个家庭啊!”包指导一脸沉痛地说。

“这个就不用你包指导给我上政治课了吧?”安捷反问,“你的意思是,上级已经同意我继续行动,最直接的目标就是打掉这一百公斤海洛因?”

包胜光摇头:“哥,我可没这样说。直到现在,我还没有找到你,我什么也没跟你说过。拜拜了大哥。”包胜光说完,抓起墨镜,扣到脸上,勾头缩脑地走了。

房叔气急败坏地向陈子安告密,说是安捷在小宋屋子里待了整整一夜,陈子安的反应远远出乎房叔的意料。陈子安说:“是吗?好啊!姓安的本事不小啊。一个长年在外面跑的单身男人,一个老公刚死不久的单身女人,一个帅哥,一个美女,干柴烈火,让他们烧去吧!”房叔的鼻子立马就气歪了。

房叔消失以后,陈子安给宋歌打了一通电话。他没有提安捷在宋歌那儿过夜的事情,而是交代她必须保持跟这个广东马仔的联系。宋歌迫不及待地向陈子安报告:姓安的说了,他想做成生意,不想白跑一趟。陈子安却没有再说什么。

宋歌约安捷喝咖啡,戴了个黑色的面纱坐在临窗的座位上等安捷。安捷说,我不喝咖啡,喝茶,熟普洱。茶和咖啡端上来之后,安捷抿嘴浅笑。宋歌问他笑什么,他指着宋歌的面纱说:“在西方,只有参加葬礼才戴这玩意儿。”宋歌的脸烧得通红,赶紧把面纱取下来扔到椅子上。

“你好像很有学问喔?”宋歌的眼波里像是有两条小金鱼在游动。

“没事儿的时候,喜欢看碟。”

两人聊了一会儿电影,安捷漫不经心地问:“有部电影,叫《不忠》,看过没有?”

宋歌不明白安捷说的是哪两个字,安捷用指头蘸了茶水,在桌上写给她看。

宋歌眼睛里的小金鱼停止了游动,她问:“讲什么的?”

安捷的眼神像一张网,坚定地要把宋歌眼里的小金鱼网住:“讲的是一个名叫康妮的女人,遇到了一个神秘的帅哥,然后迅速地跟这个神秘帅哥搞到一起,对她老公,康妮一次又一次地撒谎。后来,康妮的老公把她的小情人干掉了……”一丝约略有些诡秘的微笑在安捷的脸上弥漫开来。

“你想说什么?”宋歌有些紧张。

“我只想告诉你,这部电影很好看。如果你有兴趣,可以去买张碟看。”

“我不喜欢看外国电影,又要看画面,又要看字幕,忙不过来。”

“这部电影,我建议你一定要看。另外,我听说了一些事情。这些事情,我这个外乡人都能听到,陈子安肯定也会听到。如果你不想看电影,最好去找找陈子安,把你们两个人都听说过的事情好好谈一谈。”安捷一边说,一边把手摁到了宋歌搁在桌面上的手上。

宋歌的眼珠子像两只小麻雀,蹦来跳去了好一会儿。她缓缓抽出自己的手,咬住了下嘴唇。

那天夜里,宋歌把陈子安约到了自己家里。她跪在陈子安的脚下,一边呜呜地哭,一边断断续续地说了自己如何认识岩坎,如何跟岩坎偷情,如何被陈子平撞上,以及岩坎如何枪杀陈子平之后逃走的全过程。在她诉说的过程中,陈子安一直没有说话,仿佛这个故事他早就知道,而且知道得比宋歌还要详细。最后,宋歌抱住了陈子安的腿,一遍又一遍地哭着说:“我不是故意的,真不是故意的……”陈子安伸出手,缓缓抚摸着宋歌的头发,喃喃自语一般:“这就对了嘛!”

宋歌顺势把自己的脸埋到了陈子安的大腿上,她的眼泪打湿了陈子安的裤腿。正当宋歌以为某些事情即将顺理成章地发生时,陈子安突然站起,飞起一脚把宋歌踢开。

“你给我听好了!你他妈的就是我哥的一条狗!你害死了我哥,我现在还不想收拾你。不过,你给我记好了,你欠我哥一条命!”

陈子安说罢,整理了一下衣衫,离开了宋歌的屋子。

十八

奇怪的是,骂过宋歌之后,陈子安对她的态度却发生了空前的变化。不但出席任何公开场合都带着宋歌,而且经常当众表现出对宋歌的亲昵。在江湖上,陈子安不过是个新手,他认为宋歌已经把隐情向他“坦白交代”,于是成了可以信赖的亲信。

这是安捷的分析。

陈子安对安捷依然很热情,虽然当安捷试探性地提到“生意”时,陈子安断然表示他不知道安捷想做什么生意,不过他表示,如果安捷的手头比较紧,可以给他当一段时间司机。陈子安接手了其兄的好几辆豪华车,看起来,他的确需要保镖兼司机。当他答应付给安捷一万块作为一个月的劳务费时,安捷毫不迟疑地答应了。

安捷通过包胜光向上级报告,现在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包胜光却好几天没有联络安捷。安捷主观地认为,上级是默许了他的行动。

安捷很快了解到,陈子安最大的爱好是炒股票。2012年5月,上证综指冲到两千四百点时,陈子安错判形势,把木材公司所有的流动资金都投进了股市。A股随后一路下滑,陈子安的股票被深套,木材公司资金链几乎断裂;接手哥哥的财产和项目后,陈子安又将所有的“活钱”都用来补仓,A股继续下滑,陈子安的股票几乎已被套死。

除了炒股票,陈子安另一个爱好是赌博。赌徒们都知道他刚刚继承了巨额财产,变着法子约他参赌,一点儿一点儿把他的腰包掏空。陈子安也知道赌徒们在做局害他,可他赌得已经上了瘾,根本无法抽身。

这天,陈子安叫安捷开了辆“路虎”越野车,送他和宋歌去玩玩。秘密赌场位于“天安大商场”的顶楼,安捷把他们送到楼下后,把车停好,无所事事地在商场里闲逛起来。

仿佛有一股看不见的魔力牵引着安捷,他发现自己站在摆满玩具的货架前。他一眼就看中了一架漂亮的遥控直升机。那个阳光明亮得让人眼睛发酸的午后,那片青翠得几乎发黑的草地,草地上的红色帆布椅,坐在椅子上的女人和奔跑的孩子,就那样突如其来地闯入安捷的脑海之中。孩子哭喊着让他滚蛋,骂他什么都不会的声音,也异常清晰地敲打着他的耳膜。

安捷禁不住拿起玩具直升机,摩挲着。售货员立即殷勤地迎上来,介绍着性能和价格。安捷刚要把遥控直升机放下,突然听到宋歌甜腻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安哥,喜欢啊,想买一个给你儿子玩啊?”

安捷拿着玩具直升机的手霎时僵硬。难道陈子安已经对自己进行了秘密调查,发现自己在昆明有妻有子?无论如何,在这种事情上,绝对不能撒谎。他很快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喜欢是喜欢,可我这种一年到头都在外边漂着的人,什么时候能够回去看看儿子啊,算了!”

“喜欢就买下嘛!”宋歌说着从安捷的手里接过直升机,“真的很漂亮喔。我来买,送给你儿子。”

宋歌这样一说,安捷只得赶快掏出钱包,自己去付了款。七百九十九元,有一个漂亮的迷彩背包,可以把直升机收起来背在肩上。

那天陈子安赢了点儿钱,心情很好。离开商场时,安捷开车,他和宋歌坐在后排。陈子安注意到了搁在副驾驶座位上的玩具直升机。宋歌笑得像一只被猎人套中了的山雀:“安大哥可是个新好男人哟,出门在外,还想着给儿子买玩具。”陈子安笑嘻嘻地骂道:“说什么屁话!你以为我们这些男人,都是只知道吃喝嫖赌的坏东西?”宋歌趁机探过头,在陈子安的脸上亲了一口。陈子安把她推开,问安捷:“家里还好吗?”

安捷沉沉地叹了口气:“要是家里还好,谁愿意成天在外边跑啊?老婆是临时工,儿子没人带,只能送去读寄宿制幼儿园,六岁的孩子,可怜啊!老婆一个月挣的工资,还不够儿子上学的开销……”

陈子安打断了他,问道:“家在广东?”

安捷显得越发伤感,沉默了片刻,轻轻地吐出了两个字:“昆明!”

安捷的感伤似乎触动了陈子安,他伸手拍了拍安捷的肩膀,也叹了口气。

“是啊,不容易,都不容易。”陈子安说。

事实上,正是那天在车上的一番交谈,让陈子安对安捷产生了进一步的兴趣。这个男人敢于把自己在昆明有家有小的消息透露给他,看来是诚心诚意地想和他做成生意。他知道自己必须小心,那天晚上,他分别约见了宋歌和房叔,让他们想办法去调查这个男人的底细。

十九

安捷接到宋歌打来的电话时,陈子安正在一家木材行里和几个老板喝茶聊天。陈子安让他也坐到茶桌上一起喝,安捷对自己“车夫”的身份定位很准确,微笑着谢绝后,在店面前的木椅上坐下。店里打工的小姑娘给他端过去一杯茶,他也就不紧不慢地喝着,拿了一沓报纸,东一页西一页地翻看。

陈子安和几个老板谈论的是木材生意和股票行情。他们的情绪都有些低落。红木市场最近不景气,从国外进口的珍贵木材压在仓库里,资金周转不灵,他们以为陈子安刚刚继承了哥哥的遗产,手里有大把现钱,想低价转卖一部分木材给他。陈子安毫不讳言自己的活钱都套进了股市,他判断A股大底已现。“我还需要现钱呐,借我三五百万补仓,绝对大赚。可是谁愿意借给我呢?”陈子安一脸的悲观。

宋歌的电话就是那时打到安捷手机上的。安捷摁下接听键,先喊了一声“小宋”,他有意让陈子安听见,他不想让陈子安觉得自己和宋歌有什么事情瞒着他。

宋歌的声音听起来兴高采烈,她告诉安捷,昨天她开车到了昆明,替老板办点儿事情。现在事情已经办好了,想去看看嫂子和小侄子。

安捷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她说的“嫂子”和“小侄子”是谁,当突然意识到宋歌要去拜访的人是张雯和安安时,安捷像是猝不及防地被人浇了一桶凉水。

“这个……这个……”他支吾着,“我看就不必了吧。”

“这可是老板特意交代的哟。”宋歌嗲声嗲气地说。

安捷瞄了一眼陈子安,看到他正端起小茶碗,悠闲自得地抿着热气腾腾的普洱茶,像是对安捷和宋歌这通电话毫不在意。安捷突然有了主意,他对着手机说:“小宋啊,有些事情,你恐怕是不懂。这样吧,老板和我在一起,我问问老板,一会儿打回来给你。”

安捷挂了电话,朝陈子安走过去,他的脸上虽然堆满了微笑,但他握着手机的手却在情不自禁地颤抖。安捷恭敬地朝陈子安弯下腰,声音很低却不容置疑地说道:“老板,小宋刚才来电话,有点儿事情,单独跟您说一下。”

陈子安大大咧咧地站起身,跟着安捷走到门外。炽烈的阳光让两个男人都眯起了眼。

安捷脸上的笑容倏然消失,声音也猝然冷硬如石。

“老板,你要我给你当一辈子司机?”他问。

陈子安漠然地摇头:“没有啊,想走,你随时请便。”

安捷咬了咬牙:“老板,我是来做生意的。你忙,我等你;你信得过我,让我当车夫,我也愿意。不错,你是老板,我是马仔,但是你不能坏了道上的规矩。”

陈子安翻起白眼:“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安捷一声冷笑:“你让小宋到昆明查我的老婆孩子,有这事儿吧?”

“话怎么能这样说呢?小宋到昆明办事,顺便去看看你老婆孩子,也算是我的一点儿心意嘛。”陈子安一脸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生意做不做,那是我们之间的事情。我不是你的马仔,我的家人你不能打听,这是道上的规矩。”安捷盯着陈子安,最后一句话,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咬出来的。

陈子安却“哈”地一笑:“什么道?什么规矩?我不懂!不过,我不管你是谁的马仔,你过来跟我哥做生意,我哥死了,你就睡了我的小嫂子,这他妈的又算哪门子规矩?”

见安捷一下子愣住,陈子安就像是打麻将和了一个大满贯,得意洋洋地看着他。

“我没有……”安捷的声音低了下去,“老板,你要相信,我做事是有原则的。”他的头随之也低了下去。

陈子安伸出一只手,搭到了安捷的肩上:“睡,还是没睡,我不问,也不管。你有你的原则,我也有我的原则。我的原则是只和朋友做生意。什么叫朋友?”他反手随便一指仍然坐在茶桌边喝茶的那几个人,“他们的老婆,跟我老婆都是朋友;他们的孩子,都管我叫叔叔。”

陈子安说完,笑了笑,迈步朝店里走去。

“等等!”安捷一声低吼。

“老板……”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你说得有理。我,按你的原则办!”

陈子安笑了,笑得两只有些水肿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安捷从来没觉得景洪的天气像此刻这么炎热,他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往外冒水,而他,就是一只煮在滚水里的虾。

二十

这天下班前,张雯的手机上出现了两个陌生的号码。

第一个电话竟然是安捷打来的。

安捷显得若无其事地告诉她,他在西双版纳做生意,有个生意上的朋友,开车去昆明办事,捎了点儿土特产,随后给她送去。

“送货的是个小美女,你可不要吃醋喔。”结束通话前,安捷开了个玩笑。张雯心里却咯噔了一下,她清晰地感觉到,安捷的声音里透出某种不祥的焦虑。

安捷办案的时候给她打电话,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顶多是午夜时分发条短信,也就两三个字:“我很好”、“到了”、“要回家了”等等。她回复的短信通常也是几个字:“我也很好”、“路上小心”之类。

安捷突然打来电话,让张雯有些六神无主。她仔细回味了安捷说过的每一个字,如果仅仅是送点儿土特产,安捷为什么要说“送货的”?为什么要特别强调是个“小美女”呢?

张雯接到的第二个陌生电话当然是宋歌打来的,时间把握得很准,张雯正要下班,刚换下护士装,套上丝袜,穿上裙子。

宋歌不叫“嫂子”,腻腻地叫“姐”,还说她已经在医院门口等着张雯了。张雯慌乱地推门而出,迎头碰上了西装革履的吴主任。

吴志文色迷迷地看着张雯,嬉皮笑脸地说:“老公不在家,穿这么漂亮,约会去啊?”张雯见走廊里无人,撒娇一般朝吴志文的胸前擂了一拳,突然之间她计上心来,顺势又拉了拉吴志文的手:“大主任,有事儿没有啊?一起吃饭吧!”

张雯主动约吃饭,这还是第一次。吴志文虽然有些意外,却兴奋得两眼放光:“没问题啊,走,想吃什么?”

张雯凑近他的耳朵,故作神秘:“还有一个人噢,小美女,年轻,漂亮,开放,你最喜欢的啦……”

当白色“宝马X5”干净利落地停下,儒雅的吴志文极富绅士风度地拉开副驾一侧的车门,张雯先是款款地迈出一只脚,一只手顺势扶住吴志文伸出来的胳膊,仪态万方地迈出车门时,宋歌有些傻眼了。

宋歌穿的是吊带黑丝短裙,开的是红色“奥迪TT”,手里拿的是最新款的“iPhone5”,驾驶副座上还扔着一台“iPad”,而且仅就外貌而言,二十二岁的宋歌绝对比二十九岁的张雯年轻、时尚、漂亮,可她就是情不自禁地自惭形秽,仿佛在张雯面前顿时矮了半截。如果不是陈子安交代她必须摸清安捷的底细,她会以最快的速度从汽车后厢里拿出一盒精致的西双版纳咖啡,胡乱说上两句这是安大哥特意给嫂子捎的之类的闲话,然后以最快的速度驾车离开。

但她必须请张雯吃饭,必须和张雯交谈,这些都是陈子安交代给她的任务。好在跟张雯一起出现的中年男人很热情,立即邀请宋歌共进晚餐。她便顺水推舟,驾车跟着“宝马”,来到了城郊一个环境幽雅的园林式饭店。

吴志文显然是风月场上的老手,他一边殷勤地照顾张雯,同时不动声色地讨好宋歌,一碗水端平,对谁都不显得过分。宋歌迷惑了,她知道这个男人是“专家”,是张雯的同事,但他究竟是不是张雯的情人,她却不能确认。总之,她能感觉到这一男一女关系很亲密。有一会儿,她心里竟然隐隐替安捷不平,把这么漂亮的老婆放在家里,让别人去占便宜。

吴志文当然不会主动提及张雯的老公,宋歌有两次主动把话题引向安捷,张雯立即厌恶地皱起眉头,暗示宋歌在这样的场合提到自己的丈夫是不合适的。反而是吴志文,提了几次张雯的男人。从他略带嘲弄的语气中,宋歌知道,张雯的老公常年在外,据说是跟人合伙开矿,需要住在矿上。张雯的老公似乎没什么钱,张雯需要上班挣钱养家带孩子,而且请不起保姆,孩子被送去读寄宿制的幼儿园,六岁的孩子每周只能回家两天……吴志文的声音里透出怜悯,张雯的表情有些伤感。

张雯先是款款地迈出一只脚,一只手顺势扶住吴志文伸出来的胳膊,仪态万方地迈出车门时,宋歌有些傻眼了

三个人聊了些西双版纳的风情趣闻,一顿饭说说笑笑吃了差不多两个小时。饭后吴志文开车送张雯回家,宋歌一定要开车跟着,这一方面是陈子安的交代,必须要弄清楚安捷的老婆孩子住在昆明什么地方;另一方面,宋歌心里存了个恶作剧的念头,她不能让安捷的老婆跟别的男人走,她就是要把张雯的“好事”搅黄。

站在单元门口,与吴志文和宋歌挥手道别,看着一白一红两辆小车的尾灯灯光从视野里消失,张雯这才觉得自己浑身的骨头架子仿佛都被抽去了,她像个溺水的人,扶着门框垂首定了两分钟神,才抖抖索索地摸出钥匙,打开了家门。一进屋,她就把所有的灯都打开,仿佛只有这样,她才找到一点点安全感。

那天夜里,张雯捧着手机,呆坐了一个多小时。安捷没有电话打来,她几次想给安捷打过去,每次都是在即将摁下通话键的时候又放弃了。接近零点,她实在忍不住,左思右想,给安捷发了条短信:“我回家了。”

片刻之后,安捷回复过来,两个字:“晚安。”

这天,是星期三。

二十一

星期五的黄昏,张雯打了出租车去接安安。她牵着安安的手刚出校门,就看见穿着一身大红纱裙的宋歌疾步朝他们走来,大声地叫着“姐”,伸手就去抱安安。

安安躲到了妈妈身后。

张雯面呈不悦:“你怎么来了?”

宋歌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我来看看安安啊!”

张雯的脸色愈发难看:“谁让你来的?”

宋歌戏剧性地摊开两只手:“安大哥啊。”她转向安安,“你就是安安吧!来,告诉阿姨,想吃什么?阿姨和妈妈带你去吃。”

安安警惕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女人,问妈妈:“她是谁呀?”

张雯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奇怪的是这个女人如何能找到安安上学的地方。她更吃不准究竟是不是安捷让她来的。

宋歌大呼小叫:“安安,我是你爸爸的好朋友啊!”

安安立即没好气地说:“爸爸没有好朋友。”

张雯克制着自己的不快和猜疑,说道:“谢谢你了小宋,东西带来了,孩子你也见到了。你回去转告他爸,我们娘儿俩的事,用不着他操心。来,安安,跟阿姨再见。”张雯说着拉起安安就走。

张雯带着安安很快走到街边,站着等出租车。这时,宋歌的红色“奥迪TT”追上来,停在张雯和安安的身前。宋歌跳下车,一脸诚恳地说:“姐,无论如何给妹妹一个面子,让我请安安和姐吃顿饭,不然,回到西双版纳,安大哥面前我不好交代喔。”

张雯冷笑:“他那么大的面子?”

宋歌笑嘻嘻地说:“安大哥可有面子啦,人长得帅,又有本事……”

张雯断然说道:“他那么有面子,那么优秀,你干脆嫁给她好了!”

宋歌仍然笑嘻嘻地说:“我就怕姐舍不得哟!”

安安的目光被漂亮的红色小轿车吸引,忍不住叫起来:“我要坐小汽车!”

宋歌如聆圣旨,马上迎合:“好好好,安安坐小汽车。”

说话间,安安已经向红色“奥迪TT”奔过去,自己拉开车门,钻进了后座。

张雯又气又急却又无可奈何。

宋歌厚着脸皮,挽住张雯的胳膊,半请半推地把她拉到车边,开了车门,请张雯在驾驶副座上坐下。宋歌问安安去哪儿。安安一边在轿车后座上爬来爬去,一边不假思索地说:“肯德基!”

宋歌答应着,发动了汽车,不忘甜甜地叫着“姐”,问张雯附近的肯德基在哪儿。

张雯没有理她。

宋歌一边开车一边跟安安说话。

“安安,想爸爸吗?”

“不想!”

“安安,爸爸可厉害了,知道吗?”

“厉害个屁!他啥都不会。他从来都不在家,也不来接我,爸爸穷,买不起大汽车,吴伯伯好,吴伯伯有大汽车……”安安自顾自地胡乱说着。

“安安!闭嘴!”张雯厉声喝骂,安安吃了一惊。

宋歌一笑置之,接着套安安的话。

“安安,爸爸会打枪,是吗?”

张雯的身子猛地一颤。

安安却奇怪了,探过身子,问宋歌:“爸爸会打枪?真的吗?”

这下宋歌无言以对了。

张雯感觉到自己的后腰一阵一阵地抽搐,她焦急地动着脑筋,她实在是担心安安一不留神就说出爸爸是警察的话来,她大致已经猜到了宋歌是什么人。

宋歌想了想,接着又问:“安安,爸爸平时带你上哪儿玩啊?”

“他从来不带我玩。我不喜欢他!”安安回答得很坚决。

“安安,爸爸带你去过他们单位吗?”

安安不明白“单位”是什么意思,探过头看着妈妈。

张雯代他回答:“他有个狗屁单位!”

宋歌接着问:“安安,那爸爸是干什么的呀?”

张雯的心霎时提到了嗓子眼,她想伸手捂住安安的嘴,可她不敢,那样一来,宋歌一定会觉察到什么。

安安眼睛溜溜乱转一通后,突然大声说:“爸爸是解放军!”

张雯眼前一黑,本能地大叫一声:“停车!”

宋歌一脚踩下刹车,摇头晃脑地笑着追问:“对呀,安安,爸爸以前是解放军,现在呢?”

张雯没有再给宋歌说话的机会,指着她的鼻子就骂开了:“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本来,当着孩子的面,我不想发脾气,但是你太过分了!姓安的在外面怎么胡吃乱睡,我不想问,也不想听,更不想管!没想到,今天你这个不要脸的小三居然找上门来,你想干什么?抢我的孩子啊?你告诉他,我们娘儿俩是死是活,不要他管,他爱干什么干什么,爱找什么女人找什么女人!我们娘儿俩跟他没关系!你们都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滚!”

张雯咬牙切齿地说罢,拉开车门就跳下车去,紧接着一把拉开后车门,把安安拖出来,拉了就朝旁边的小巷疾走。

宋歌被骂得一瞬间没有回过神来,等她定睛看去,张雯和安安的背影已经消失。宋歌在车里坐了一会儿,拿出手机,拨通了陈子安的电话。

一直到走进小巷深处,估计宋歌再也跟不上来了,张雯才像一只被戳了一针的气球,一下子蹲在了街沿上。安安吓得搂着妈妈不停地喊:“妈妈,妈妈,你怎么了?”

张雯抬起头来,脸色惨白,她勉强冲着安安笑了笑,眼泪汪汪地说:“妈妈肚子疼……安安,你一定要听妈妈的话,一定要记住,千万不要跟陌生人说话,千万不能上陌生人的车。”

安安似懂非懂地点着头。

二十二

安捷驾驶着租来的吉普车,把包胜光拉到澜沧江边,找了个隐蔽的位置停好。

包指导没有叫“安哥”,也没有叫“哥”,叫的是“安捷同志”。

安捷明白,上级一定有了新的指示。

“我现在正式通知你,立即中止行动,马上回昆明,向队里报到。上级指示,如果你拒不执行命令,可以请求西双版纳警方协助,采取特别措施,将你强行押送回去。”包胜光的眼睛透过汽车挡风玻璃,看着黄昏时分一派金黄的澜沧江,他没看安捷的脸。

安捷觉得嘴里发苦,他不想问为什么,沉默了片刻,问包胜光:“你跟我一起回去?”

包胜光侧过脸,闪烁不定的小眼睛在安捷脸上停留了片刻:“我不回去。上级会指定两名西双版纳的同志陪你一起走。”

“行动不是中止了吗?”

“是你的行动中止了,我……留下来,负责协调下一步的行动。”包胜光说得虽然有些含混,但是他不愿意瞒着安捷。

“你的意思是,案子继续办,只是我出局了?”安捷的眼神咄咄逼人。

包胜光再次避开了安捷的逼视:“你也知道,这些事,不是我能定的。上头……会派人来接替你……”

安捷一声长叹,这让包胜光有些吃惊。在他的印象中,安捷虽然不苟言笑,开会或者战友聚会时常常皱着眉头做沉思状,却从来没有唉声叹气过。包胜光侧过脸,打量着安捷。夕阳透过车窗,照到安捷的脸上,他伸手拉下遮阳板,安捷的眼睛陷入阴影,像是戴上了墨镜。

“哥,”包胜光伸出左手,搭到安捷的右肩上,“我就直说了吧,你太不按规矩出牌了。好吧,伪造领导签字领取枪弹,只要最后不捅娄子,领导发发善心,帮你扛下也就算了,反正也没几个人知道;擅自租车办案,不给你报账也就算了。可是现在,你连老婆孩子都暴露了,这可是最基本的原则问题……”

安捷发动了汽车。

包胜光急问:“你要干什么?”

安捷苦笑:“回不回昆明,饭总是要吃的吧?”

安捷一边开车,包胜光一边絮叨:“哥,我哥,既然上头三番五次让你放弃,我要是你,立即买飞机票走人。他们已经找上了嫂子和安安,幸好还只是试探,要是他们那边把嫂子和安安控制起来当人质,这边再跟你交易,交易中出了问题,你老婆、孩子的命就没了……”

安捷一声低吼:“别说了!”

安捷把车开进一处地下车库停好,两人步行,找了一家位于雨林深处的烤鸡店。两人坐下后,安捷说:“我们喝点儿酒。”

包胜光愈发吃惊:“你不是从来不喝酒吗?”

安捷把玩着车钥匙:“兄弟,以前我不是常说嘛,很多事情,你绝对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从来都喝酒,不干活儿的时候,每天都喝,不喝,睡不着。”

包胜光咕哝道:“看来你这里……”他戳了戳自己的心窝,“是出了问题。”

上好的傣家米酒端上来,小卜哨把酒杯斟满,安捷端起来,也不和包胜光碰杯,一口就干了。随后他礼貌地请小卜哨离开,小卜哨羞涩地抿嘴一笑,微微弯腰,说“两位先生慢用”,款款转身走开。

“活儿干到这个分儿上,我能走得了吗?”三杯酒下肚,安捷的眼睛开始发红,他盯着包胜光问。

“你可以有一千个理由走掉。比如,你来了这么长时间,没谈成生意,广东那边的大老板不高兴了,要换人。”包胜光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左右。

“他……”安捷甩了一下右手的大拇指,意思是陈子安,“刚刚查过我的家小,我就闪人,再换人跟他接触,他能接着做吗?这个人读过书,做事有心思。他既然让人查我的家小根底,说明他忍不住了,很快就会有动作。”

“而且他的确急于用钱。”包胜光不知不觉跟上了安捷的思路,补充道。

“最重要的,我确信,他想甩开老家伙,自己干。”安捷说的“老家伙”,指的是房叔。

“小姑娘呢?”包胜光说的是宋歌。

“先利用她一段时间吧。最终,他肯定要想办法不留痕迹地做掉小姑娘。毕竟,他们是兄弟。”

包胜光对安捷的分析点头表示同意。但他认为,上头现在担心的,主要是安捷和他家人的安全。

安捷又干了一杯,淡淡一笑:“活得窝囊,跟死得痛快,你说,哪个更重要?”

包胜光沉吟良久:“话不能这样说……我明白你的意思。做什么事情,总是要付出代价的,但是,但是,这代价……也太大了吧?”

安捷拿起酒壶,给包胜光斟满:“所以,这桩生意,只能是短平快。现在,我老婆孩子都被他们盯上了,我不灭他们,他们就要灭我全家!”

包胜光伸向酒杯的手微微一颤。

“你去跟上头说,我不走。这事儿,最后我一定会给上头一个交代。换人,我不放心!”安捷稳稳地端起了酒杯,平平地朝包胜光伸过去。

两人响亮地碰杯,安捷一饮而尽,包胜光却像是酒里有一把钢针,扎得他喉咙出血。

二十三

陈子安在自己的木材行有一间办公室,中式风格,全套红木家具,格子上码了些书,其中还有几套线装的古籍。

宋歌走进办公室的时候,看到一本马里奥·普佐的《教父》被翻开来,反扣在巨大的红檀木大班桌上。她没有读过那本书,也没有看过根据小说改编的著名电影。

《教父》小说和系列电影,陈子安看过不下三遍。

听过宋歌复述在昆明接触安捷家人的详细经过后,陈子安的心情显得很愉快。他让宋歌到景洪最豪华的海鲜大酒店订了座,邀请房叔和安捷共进晚餐,还让宋歌开车,去接来了他的妻子李婷、七岁的女儿陈霖,两岁的儿子陈震也被保姆抱到了餐桌上。

陈子安特意向安捷敬了三杯酒:第一杯是道歉的酒,说是不应该不征求安捷的意见,就让小宋到昆明去看嫂子和侄儿。安捷淡淡地喝了,他注意到,陈子安改口称他为“安兄”,并且说的是“嫂子”和“侄儿”,陈子安是想表明,安捷的家人现在已经可以成为他陈子安的“家人”了;第二杯酒表达友谊,陈子安说,喝了这杯酒,从今以后,安兄就是我们陈家所有人的朋友;第三杯酒说的是来日方长,陈子安说,大家都是生意人,在商言商,希望大家能有机会合作,一起发财。

宋歌兴高采烈地斟酒布菜,房叔一言不发地喝酒吃菜,嘴角悬着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

安捷顺水推舟,敬了陈子安全家,又单独敬了陈子安和房叔,小宋也没有落下。酒宴散后,李婷驾车,陈子安一家先行离开。临别时,陈子安专门交代房叔,带安兄和小宋去好好玩玩。

房叔在景洪最豪华的KTV订下了最昂贵的一个包房,领着安捷和小宋昂首而入。领班乖巧地叫来了十多个如花似玉的小姐任由房叔和安捷挑选。安捷借口酒醉,钻进了卫生间。

他对着镜子,把凉水浇到自己的脸上。他问镜子里的自己:陈子安究竟是什么意思?

安捷在卫生间里待了十多分钟,才整理好衣衫重回包房。他发现小姐们都被打发走了,只留下一个模样清纯乖巧的小女孩儿,穿着夜总会的制服短裙,蹲在点歌机前点歌。房叔似乎喝得高了一些,搂住小宋的肩膀,贴着她的耳朵说着什么笑话,小宋笑得花枝乱颤。看见安捷走进来,宋歌从房叔的臂弯里跳脱出来,殷勤地拉住安捷的胳膊,要跟他喝啤酒。

安捷跟小宋和房叔分别喝了一杯啤酒,拿出手机,装出打电话的样子,推开包房门出去了。出门后,他装出酒醉找不到路的样子,在夜总会的走廊里转了两圈,把地形和出入口记在心里。

安捷还没有走回到包房门口,就见两名保安急急忙忙地朝房叔和小宋所在的包房赶去。他一个箭步跨到包房门前,举手挡住保安的去路,厉声喝问:“怎么回事?”

先前穿制服裙点歌的那个小姑娘站在紧闭的包房门外,吓得直哆嗦:“打……打起来了!”

安捷威严地“嗯”了一声,反挑右手大拇指:“我跟他们一块儿来的。你们先别动,我进去看看再说。”保安也知道这些人来头不小,连连点头。

包房门被反锁,安捷拧住把手,手上加力,一压一送,门就开了。见他露了这一手,两个保安愈发不敢轻举妄动。

安捷闪身进了包房,反手把门关上。尽管包房里的灯光暧昧不明,安捷仍然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房叔一丝不挂,呵呵地怪笑着,手舞足蹈,试图朝宋歌扑过去。宋歌的短裙吊带被扯断,下摆被撕破,光着脚站在沙发上,手里举着敲掉一半的啤酒瓶,尖利的断口指着房叔,不停地嘶吼:“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

房叔却像是中了邪,又像是断定小宋不敢真的拿酒瓶扎他,一次又一次向小宋猛扑过去,小宋还真不敢戳,跳来跳去地躲避。音响开得震天响,两个人都没有觉察到安捷进了屋。

安捷隐蔽地接近房叔身后,敏捷出手,抓住房叔的后颈,猝然将他压倒在沙发上。宋歌这才发现安捷,呜地叫了一声,像是要哭。

安捷右胳膊压住房叔的后颈,使他无法动弹,一边大声对宋歌喊:“打电话,给房叔的朋友,让他们来处理,要快!”

宋歌找到手机,手忙脚乱地拨号,电话通了以后,声嘶力竭地喊:“房叔喝多了,在KTV闹事,脱了裤子撒疯……你们快点儿来,快点儿……”

见宋歌打通叫人的电话,安捷像拎小鸡一般把房叔抓起来,扔进沙发的角落,拉起宋歌就走。

宋歌是KTV的常客,经理和保安都知道她的背景,没人敢上前阻挡,只能任由她和安捷扬长而去。

十多分钟后,他们回到了宋歌的居所。

安捷很快弄清了事情的原委。

据宋歌说,她发现房叔偷偷摸摸往啤酒杯里滴了几滴液体,然后把下了药的酒端给她,要跟她干杯。宋歌发嗲让房叔给她点歌,趁房叔一转身,她端了一杯没有下药的酒,跟房叔干了。接着她回敬房叔,把下了药的那杯酒递回给了房叔。KTV的啤酒杯子都一个样,房叔喝了自己下过药的酒,没一会儿就开始发作,扑上来拉断了宋歌的吊带、撕破了她的裙子,她跳起来逃开。房叔越发疯狂,竟然三把两把脱得精赤条条,满屋子扑她。服务员吓得逃出门外,宋歌情急之中,敲断了一个啤酒瓶吓唬房叔……

“酒里肯定被他下了强力春药……”安捷笑了笑,“你厉害,居然让他自己喝了,这下,老家伙脸丢大了。”

宋歌哼了一声,得意洋洋:“想整我,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样子。”一偏头,眼波流转,风情万种,“安大哥,我要怎么谢谢你呢?”

“你怕是也吃了春药吧?”安捷像是也动了色心,迷迷糊糊地笑着。

宋歌朝安捷蹭过来,嘴巴里像是含了一坨浓得化不开的蜂蜜:“人家就是吃了春药嘛……你,帮我解决啊?”

安捷轻轻把她推开:“你先去冲个凉。一身酒味儿,臭烘烘的。”

宋歌“哎哎”地答应着,跳起来,冲进了卫生间。

她洗完澡,裹了条大浴巾,两个腮帮子红得像叶子花一般重新来到客厅时,却发现安捷不见了。

她叫道:“安大哥,安大哥!”

厨房里响起了安捷的声音:“去穿上衣服。我煮了面,来吃吧。”

宋歌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个活生生的大美女就在眼前,他竟然在煮面?她走到厨房门口探头一看,果然,安捷正把面条捞到碗里,另一个小碟子里,盛着两个焦黄喷香的煎蛋。

安捷转过脸,笑吟吟地看着她:“别以为男人成天想着的就那点儿事。”

宋歌的脸更红了,垂下头,咬住下嘴唇,转身慢慢走开了。一眨眼的工夫,她穿上了一身傣家风格的筒裙,乖乖地在餐桌前坐下了。

“闹了一晚上,肚子一定饿了,快吃吧!”安捷乐呵呵地把两碗面条和煎蛋端上来,将其中一碗推到宋歌面前,然后抄起筷子,自己先呼呼地吃起来。

宋歌挑了一小筷面,递到嘴边,又放下了。她突然觉得鼻头有些发酸。长这么大,连老妈玉香都没有给她煮过东西吃。小时候,老妈开餐馆,自然不用自己下厨。后来,老妈开麻将茶室,也不做饭,大部分时候都让餐馆送。有个叫贺闷的阿伯,一直跟着老妈当伙计,实在是需要做饭的时候,也是贺闷动手。

“安大哥,你真是个好男人。”宋歌干脆放下了筷子,交叉十指,托着下巴,两只水汪汪的眼睛盯住了安捷。

“吃啊,快吃吧,粘了就不好吃了。”安捷不抬头,吃得有滋有味。

“嫂子对你不怎么好啊!”宋歌又说。

安捷呜呜着,不置可否。

“你儿子也不喜欢你,说你穷,买不起大汽车……”宋歌继续说。

安捷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说什么屁话?吃不吃?不吃,我拿去倒了!”

宋歌赶紧抓起筷子,挑了几根面条。

她偷偷看了看安捷的脸色,发现他并没有真生气,忍不住又说:“有个姓吴的,是嫂子医院的主任,开大宝马,跟嫂子挺好的。”

安捷一把将筷子拍到桌子上:“你还有完没完?”

宋歌被吓得往后一缩,两只眼睛怯怯地看着安捷:“真的,我看见了,他们挺好的。”

安捷张了张嘴,却仿佛不知道该说什么。宋歌看到这个男人的脸因为痛苦而扭曲。

“哼,不就是没钱吗?她,算什么东西……我只是,心疼儿子。”安捷不看宋歌的眼,猝然垂下了头。

“为什么不走呢?”宋歌突然问。

“走?上哪儿去?”安捷立即警惕地反问。

“去国外,去一个什么人也找不到的地方,在沙滩上晒太阳,在大海上玩游艇……”宋歌陷入到自己的憧憬之中。

“我也想啊,可总得弄一笔大钱,把我儿子安顿好……他妈的,这种老鼠一般的日子,我过够了。做成这一笔,真的不干了。去国外也行,在国内找个清静的地方住上一段时间也行……”安捷也像是自言自语。

“得有自己的钱。”宋歌是那种一分钟之前还可以兴高采烈,一分钟之后就可以抹眼泪的女人,她喃喃自语般的声音竟然带上了一丝哭腔,“我有什么?什么都没有。房子、车子、店面……都是人家的。人家什么时候不想给了,连饭都没的吃……”

“一样啊。要是有钱,我还用得着拎着脑袋给人家当马仔吗?我就盼着快点儿把生意做成,至少给我儿子留下读书的钱,然后拍屁股走人,到一个没有人能找到的地方……”安捷的声音同样伤感无比,他有些惊奇,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说的究竟是不是真话。

“安大哥,我帮你做成生意,你……你……能带我一起走么?”宋歌仰脸看着安捷,两只大眼睛波光粼粼,不知是饱含着泪水,还是天生就像竹叶上的露珠。

安捷没有回答,而是盯住了宋歌的眼睛,像是在问:“为什么?”

“安大哥,我知道,你是个好人……跟了你,你不会骗我。”宋歌垂下眼睑,倏然又是一闪,她的眼睛便像是有人朝池塘里扔了个小石头,金色的光芒一圈圈扩散,渐渐归于沉寂。

安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站起身来:“我知道,你碰上了麻烦,我不想在这个时候占你的便宜……不过,你说的话,我记下了。你帮了我,我一定会帮你。”

安捷说完,抱歉地笑了笑,拉开门,走了。

二十四

两天之后,下午四点左右,陈子安把安捷请到他的办公室,让安捷在红木大班桌的对面坐下。

他开门见山地告诉安捷:“你想和我哥做什么生意,我很清楚。”

安捷的呼吸急促起来,他知道自己用不着掩饰。他远道而来,等待了这么长时间,不就是等这一刻吗?

陈子安接着说:“你要的货,我没有。你想做的那种生意,我也不会。”

安捷猝然站起:“老板,这桩生意,是你哥还在的时候我们跟房叔谈好的。现在你这样说话,我回去怎么交代?”他像是气急败坏,额头上的青筋鼓了出来。

陈子安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安捷不坐。

“我再说一遍,我不懂房叔跟你们谈的那种生意。房叔是个老疯子,他说的话,算不了数,陈家的事,现在我说了算。”陈子安两只手搁在桌面上,坐得端端正正,翻着眼皮看着直立在桌子对面的安捷。

“那……这事,就这么算了?老板,你让我一直在这儿耗着,就是给你开开车,当当保镖?你逗我玩呢?”安捷说话的间隙里,牙齿咬得咯咯直响。

“安兄,你请坐。我向你保证,绝对不是逗你玩。”陈子安冲着安捷缓缓地点了两下头。

安捷气鼓鼓地坐下。

陈子安拉开抽屉,拿出一张照片,搁到桌面上,用两根手指压住,朝安捷推过去。

“这里有一笔更好的生意,赚钱更快。”他说。

安捷一脸疑惑地拈起照片。其实陈子安把照片放到桌上的那一瞬间,他已经认出照片上的人就是岩坎,枪杀陈子平的那个年轻人。

“到境外去,想办法找到这个人,杀了他。我给你一百万。”陈子安的语气听起来从容坚定,毫无商讨和回旋的余地。

二十五

以前,张雯黑白颠倒白班夜班轮着上,也从来不会失眠,然而就在三天前,她却整整一夜无法入眠。以前安捷执行任务,最长的一次七个月没有回家,她虽然担心,可仍然吃得下睡得着,从来不像这次。她无法将宋歌那种看起来傻傻的、纯纯的、好吃贪玩的小姑娘跟毒贩两个字联系到一起,但是张雯相信,她就是毒贩。

因为失眠神思恍惚,第二天上班时,一名新来的护士配错了输液用的药,作为护士长,审核时她集中不了注意力,随手就签了字。液体输下去,患者出现不良反应,所幸处理得及时,没有造成严重后果。按规定,就凭这一件事,老板就可以砸张雯的饭碗,科主任吴志文发了话,这事就算过去了,谁也不许说出去,以免有损医院声誉。她知道,吴志文这是在“保护”她。她一方面感激吴志文,另一方面又愈发忧虑,她欠吴志文的越多,就越怕吴志文“来真格的”。

7bYRCpxBtHnM19scthDBSM0FvNtT5hYsJmwPdlaZ1UE=不得已,她只得想办法弄了一些比较温和的、帮助睡眠的药物,靠吃药来强迫自己睡觉。她强忍着,不给安捷打电话或发短信,她怕自己的电话和短信给安捷造成不必要的麻烦,更无法忍受那种手机关机或无人应答,短信发出去如同泥牛入海的空白和等待。

除了精神上的紧张,生活中的困难也步步紧逼。已经是六月底,再过一个月,寄宿制幼儿园就要放假。假期中谁来带儿子?把儿子送回红河老家,请父母帮忙照看吗?张雯当年从卫校毕业,拒绝去云锡职工医院当护士,固执地要到昆明打工。云锡医院的那个护士岗位是父母费了天大的力气,又是求人又是送礼给她找的,可她却拒绝了。从那以后,张雯和父母的关系一直不好,她是个好强的人,这些年,一个人带孩子,从来不求父母。张雯在心里叹气,如果七月底安捷再不回来,也只有搁下脸面,请父母帮忙了。

更烦心的是,九月一开学,安安就要上小学了。孩子上小学是件大事,要上好的小学,不但要交几万块钱择校费,还要托人找关系。她不想再麻烦吴志文,从内心深处讲,她巴不得离开这家医院,永远别再见到这个男人。可是她只能苦笑,离开这家医院,她又上哪儿去找工作?到哪儿去当护士长呢?

她越是想这些事,就越是睡不着;越是睡不着,就越是想。她只有加大服药剂量。她想,再这样下去,要不了多久,她就会被那些药弄成疯子或者傻子。

这天,张雯家里来了两位客人。其中年轻的一位是安捷的同事,他们在一起吃过几次饭,另一位精壮的中年人,张雯只是依稀有点儿印象。年轻人叫过“嫂子”,介绍中年人:“这是我们支队长。”

张雯请客人坐下,烧水泡茶的时候,她把水洒了一地。她的脑子里不停地浮现着一部想不起名字的电影,那些美国大兵,他们去欧洲和德国人作战……他们的长官,神情肃穆地敲开他们的家门,悲痛地告诉他们的家人:亲爱的夫人,您的先生,他在战场上表现很英勇……

还好,支队长前来通报的并不是安捷牺牲的消息。她迷迷糊糊地听支队长介绍,安捷正在执行一个非常重要也非常危险的任务,很可能危及家人的安全。为了避免不必要的牺牲——是的,他用的是“牺牲”这个词——经上级批准,张雯必须马上搬家,安安也必须立即转学。新的房子,单位已经租下了,安安要上的学校,单位正在联系……

张雯梦游一般在屋子里走了两圈,她傻乎乎地笑了笑,说:“领导喝茶啊!”却自顾自地端起茶杯,走出客厅,来到阳台,捧着茶杯在那把已经褪了色的红色帆布椅上坐下来。

支队长和年轻警官对视了一眼后,缓步走到张雯身边:“张雯同志……”

支队长刚一开口,就被张雯打断:“我不搬家,安安也不转学。”张雯不看支队长,而是仿佛看着很远的地方。

“为什么?”支队长觉得奇怪,“搬家和转学的事情,是很麻烦,可是为了你们的安全……”

张雯再次打断了支队长:“我说过了,不搬家,不转学。那个女人,她认识我,也认识安安,她知道我们家在这里。要是她再到昆明来,发现我们搬家了,安安转学了,她会怎么想?她如果给我打电话,我接还是不接?如果接了,我又该怎么对她说?要是不接,家搬走了,孩子转学了,老婆也不接电话了,他们一定会怀疑安捷。安捷要是被他们怀疑上了,是不是就没命了?”

张雯完全陷入到自己的推理和判断当中,她的眼睛慢慢睁大,像是已经看到了安捷遭遇不幸的现场;她的瞳孔慢慢缩小,聚焦到站在自己面前,居高临下俯视着自己的支队长身上。

“不搬家,不转学,我不怕他们,安安也不怕。只要安捷没事,我们啥都不怕。”

支队长垂首看着张雯,沉默了很长时间,最后才说:“你们……实在是受苦了,对……不起!”

他同意了张雯不搬家不转学的决定:“我会派人不间断地对你和安安实施跟踪保护,请你放心。”支队长承诺。

二十六

“我杀不了这个人,你……”安捷同样用两根手指压住岩坎的照片,把它推还给陈子安,“也没有一百万。”

“我没有一百万,是房叔告诉你的?”陈子安的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微笑,似乎他早已料到安捷会拒绝他的建议。

安捷摇头:“只要放出话去,谁杀了这个人,你给一百万,我想不出三天,就会有人提了他的人头来见你,你又何必找我?当然,如果有人提了他的人头来,你拿不出一百万,恐怕你的人头就麻烦了。”

陈子安转了转眼珠子,他不得不承认安捷说得有理。

“那我为什么还要请你去杀人?”

“你不过是想看看,我是不是那种见了钱连命都不要的人。老板你是有学问的人,知道跟那种人打交道,不安全。”安捷的身体慢慢松弛下来,原本铁青的脸色也渐趋缓和。

陈子安把岩坎的照片收进抽屉,却又拿出一张报纸来。他没有将报纸递给安捷,而是竖起来,把报纸上登载的照片展示给安捷看。

安捷只看了一眼,心脏猛然抽紧。

那是杜斌受审的新闻图片。

“这个人,你认识?”陈子安的身体微微前俯,他的表情就像是一只猫,伸出爪子,把一只小老鼠摁到地上。

安捷不置可否。

“有人说,他跟你做过生意。他被警察抓了,很快就会死。”陈子安把报纸反扣到桌面上,翻着眼皮,仔细观察着安捷的反应。

安捷紧盯着陈子安的脸:“不是有人说,我可以肯定,是房叔说的。老板,这件事情,我跟你说不清楚。如果你一定要知道是怎么回事,请你把房叔找来,我们当面谈。”

陈子安的办公室是个套间,外间摆了办公桌椅,里间是个卧室。陈子安轻轻敲了两下桌子,房叔像个幽灵一般慢吞吞地从里面走了出来。看来,他在那里已经待了很长时间,而且一字不落地听到了陈子安和安捷的对话。

陈子安对房叔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房叔矜持地侧对着陈子安坐下。他的目光掠过安捷时有一丝慌乱,也许是因为那天晚上酒后发情大失颜面的缘故。

“不错,我认识这个人,他叫杜斌,是临沧的老板。他手里有货。”安捷待房叔坐定之后,从容不迫地说道。

陈子安望向房叔。

房叔干咳一声,清了清嗓子,特意做出威严而深沉的样子:“你跟他谈过生意,我说得不错吧?”

安捷点头:“不错,是谈过,而且不止一次。就像我跟你,也谈过,而且也不止一次。”

房叔又干咳了一声:“可是现在他就要死了,你却活着,而且活得很好;不但活得很好,而且还坐在这里,想和我继续谈生意。”

安捷敏锐地注意到,房叔只说了“我”,而没有提到“老板”,陈子安的脸上掠过一丝明显的不快。

“房叔您是老前辈,但是话恐怕不能这么说。比如我和你,我们的确谈过生意。过上一段时间,你被黑猫抓了,挨了枪子,这就一定跟我有关系吗?”安捷的语气貌似谦和,听起来却咄咄逼人。

房叔哑然失笑:“那当然,我要是死了,不是你,还能有谁?”

陈子安皱起了眉头。

安捷也笑了:“如果你不小心,上了黑猫的套,你跟他们做生意,被他们抓了杀了,关我屁事!”

房叔尚未反应过来,陈子安已经明白了安捷的意思。他插嘴问道:“你和那个人没有做成生意?”

“如果他跟我做成了生意,他现在不但活着,而且活得很好。丢不了命,也丢不了脸。”安捷说着,若有若无地瞟了房叔一眼。

房叔当然明白安捷暗指的是他酒后发情的事情,脸上挂不住,微微低了头。

“他信不过我,反而信了钓鱼的猫。”安捷补充道。

“我看你就是黑猫!”房叔突然站起身来,指着安捷的鼻子大叫。

安捷早料到房叔会有这一手。他确信,房叔绝对不可能知道杜斌一案的详情,不过是江湖传言杜斌中了警方的圈套,而碰巧有人看到自己跟杜斌接触过,两件事被房叔联系到了一起,这只老狐狸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当然,仅仅是怀疑而已。

“扯那么多干吗?房叔你冷静冷静。你不想跟我做生意我知道,可是你也犯不着说我就是黑猫,你想吓唬谁呀?而且老板在这里,做不做,恐怕由不得你。你不就是恨我吗?不就是因为我三番五次坏了你跟小宋的好事儿吗?”稳稳当当坐在椅子上的安捷连身子都没有晃动一下。

“放你娘的狗屁,我……我跟小宋,能有什么好事儿?”房叔被安捷戳到了痛处,几乎把手指戳到了安捷的鼻尖上。

“要不,打个电话给小宋,我们当面问问?”安捷一脸讥诮的浅笑。

房叔还要咆哮,陈子安突然一声断喝:“够了!房叔,你坐下!”

在房叔的记忆里,陈家兄弟似乎从未这样呵斥过他,他微微有些吃惊,狠狠地瞪了安捷一眼,坐回到椅子上。

“男人嘛,为什么总要为女人撕破脸皮呢?”陈子安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劝安捷和房叔。说完他转向房叔,“你走吧,这里没你什么事儿了。”

陈子安的话让房叔彻底惊呆了,如果他起身礼貌地告辞,恐怕陈子安也会礼貌地起身相送。但房叔失礼了,他也许忘记了,坐在他面前的,是念过大学的陈子安,不是和他一起闯荡江湖多年,一起刀头上舔血、坟头上抢钱的陈子平。

他气得嘴唇都哆嗦了:“好,好,子安,你翅膀硬了,连叔都不要了。好,我走!”

陈子安冷冷地说道:“你是谁的叔?我啥时候多出来个亲叔?怕不是亲叔,是亲爹吧?”

房叔的脸红了一阵又白了一阵,恶狠狠地看看陈子安,又看看安捷,一跺脚,走了。

那天夜里,陈子安和安捷商定了交易的若干细节。陈子安提出现钱现货,安捷满口答应。他说:“我们老板也是这个意思,钱、货都不经老板的手,他是干净的。”

“我也是干净的。”陈子安笑着说。

“那当然。”安捷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

房叔还是担心陈子安没经验,贸然和安捷做生意。他左思右想后,厚着脸皮,找到陈子安,两个人关起门密谈。房叔先是训斥了陈子安一通:这种生意,以前都是房叔一个人经办,就算出了事,也追不到陈子平的头上;现在陈子安直接出面做这种生意,要真出了事,是要掉脑袋的。

陈子安耐着性子听房叔数落。他不是不怕死,而是不想让这个疯疯癫癫的老家伙永远以陈家的恩人自居,真把自己当成他陈子安的亲爹亲叔。

房叔最后流下了眼泪,他说,他看着陈家兄弟长大,愿意一辈子跟着陈家兄弟,替他们赚钱,给他们背黑锅,出了事就让他一个人扛。他重申了对安捷的怀疑,说如果一定要做,这次还像以往那样,由他带人去完成交易,陈子安绝对不能出面,就算真的失了手,死的也就他一个,陈子安不会有事……由于回忆往事并多次提到了暴死的陈子平,陈子安也禁不住流下了眼泪。他扶住老泪纵横的房叔,对他说:“房叔,我知道该怎么办。这些事情,你就不要操心了。等我手头宽松些,开家珠宝店送你,算是我们兄弟报答你的。”

陈子安没有向房叔透露任何与交易有关的细节。

二十七

陈子安和安捷谈好的是先做十四公斤海洛因,一百四十万元人民币。情况通过包胜光迅速上报后,侦查支队请示上级,并报请检察机关审批。上级认为陈氏贩毒团伙走私毒品到境内藏匿,伺机贩卖获利,已经符合了走私、运输毒品罪的法律要件,警方采取的行动,目的在于固定法律证据,批准利用这次机会端掉这个贩毒团伙,缉获这批囤积在境内的毒品。

支队长飞赴景洪,亲自指挥抓捕行动。行动的原则是“控制下交付”、“见货收网”。

交易的时间已经定下,就在第二天的凌晨四点,地点是边境小镇打洛的森林公园。这个地方是陈子安亲自选定的。警方秘密勘察现场后发现,公园紧挨着邻国,一道铁丝网就是两国分界线。不法分子常常把铁丝网剪开,无论是徒步还是骑摩托车,都能够便捷地非法出入国境。陈子安选择这里作为交易地点,肯定是打算一有风吹草动,立马丢货逃跑,利用我国警方未经许可不能擅自闯入邻国追捕的规定,境外逃生。警方不能提前修补铁丝网,更不能强化巡逻防范,以免打草惊蛇,只能加强秘密布控,确保万无一失。

安捷绝对不会给陈子安逃脱的机会。

子夜时分,安捷细心地擦亮了每一颗子弹,仔细地压进弹仓。子弹上膛后,他把枪反插到后腰上。

沙发上搁着一个硕大的旅行箱,箱子里是捆扎得整整齐齐的一百四十万元人民币。

茶几上有一瓶没有启封的威士忌,杰克·丹尼,美国最古老的威士忌品牌。安捷早就知道这个牌子的威士忌,但从来没喝过。黄昏时从一家边贸小店经过,安捷掏钱买了一瓶。

安捷久久地盯着那瓶威士忌,酒瓶在柔和的灯光下闪动着迷人的黄褐色光芒。有一会儿,他看到的不是一瓶酒,而是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的人穿着警服,英姿勃发,嘴角却若有若无地浮着一丝忧虑,一个接一个穿警服的人走过那张照片,把杯子里的酒缓缓倒在地上。酒液渗入泥土,发出轻微的吱吱声。

那张照片上的人就是他,安捷。

那张照片镶在一块小小的大理石墓碑上。

从十九岁考上公安大学算起,安捷当警察已经有十六个年头了,他不止一次参加战友的追悼会,也不止一次到战友的墓碑前吊唁。他感到累了,累极了,他很想躺下来,躺到那样一块石头后面去。他想,躺在那样一块石头后面,黑白照片里穿警服的那个人是安静而体面的。

他抓住酒瓶站了起来,他没有打开酒瓶的盖子,而是把酒瓶小心地藏到了沙发背后。他想,我恐怕真的成了酒鬼,因为我一直试图把酒藏起来。酒鬼为什么要藏酒呢?因为他们会喝醉,喝醉了还想喝,如果他们不把酒藏到连自己都找不到的地方,他们就会接着喝,直到酒精中毒死去为止。

他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他伪造领导签字领枪领弹,就是为了实现战死疆场的梦想;他几乎花光了“私房钱”租了一辆越野车,就是准备毒贩逃跑时,开车撞向他们,和毒贩同归于尽。他问过包指导:“窝窝囊囊地活,与痛痛快快地死,哪个更重要?”包指导没有回答他,而他自己,就在跟支队长说出“西双版纳那个案子,我去”的时候,已经作出了选择。现实让他无可奈何,他必须做点儿什么来改变属于他、属于他的妻子和儿子的现实。现实不给他的体面和尊严,他哪怕是死也要获得。

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一切都将结束。

他决定给张雯打个电话,这是最后一个电话。

二十八

手机响起的时候,张雯正被助眠药物折磨得精神恍惚,她蜷缩在床上,看到手机上那个没有被记入通讯录,却像刀子一般刻在她脑海里的号码在闪动,突然清醒了过来。

她听到安捷说:“对不起,吵醒你了。”

她嗯嗯着,挣扎着下床,她必须喝一杯凉水,才能让自己完全清醒。

“没什么事儿,就是想告诉你,我挺好的。”安捷说。

“嗯嗯”,张雯喉咙发紧,说不出话来。

她不说话,安捷也就沉默了。

过了好一阵子,安捷问:“你在听吗?”

她立即说:“我在听……让我喝口水。”

她走到退色的红色帆布椅上坐下,一只手拿着手机,另一只手端着一杯水。

“真的没什么事儿,就是,突然很想给你打个电话。”她听到安捷说。

“快回家了吧?事儿办得挺顺利?不然你不会打电话的。”喝了几口水之后,张雯觉得自己清醒了许多,话也说得连贯了。

一缕很好的月光透过没有拉严实的窗帘,照到电视机顶上。安捷粘好的玩具直升机就搁在那里,沐浴着月光,像是静待着起飞的指令。

“快了……”安捷含混地说。

“事情完了就快回来吧,安安要放假了,你说,是送回个旧,还是送回昭通呢?”

“你决定吧!九月份,安安就要上小学了,你要和单位谈一谈,让组织出面,给安安找个最好的小学。”

安捷的话让张雯有些不解,她问:“孩子上学的事情,单位也管吗?”

“他们必须得管。”安捷的声音里有一种杀伐决断的金石意味。

“另外,你知道的,我从来不记日记,我的电脑里除了我们一家人的照片,没有什么跟工作有关的东西。你别让他们拿走我的电脑,留给安安玩吧。”安捷接着说。

张雯的心慢慢抽紧了,她低低地叫了起来:“你在说些什么呀?他们?他们是谁呀?”

“单位!”安捷简洁地回答道,“你记住了,一定要让他们给你安排一个正式的工作,在正规医院继续做你的护士就好。这是有规定的。”

张雯突然明白了安捷在说什么,他这是在交代后事啊!

“安捷!”她情不自禁地喊出了他的名字。

“我想你一定不愿意他们打扰你,你可以要求到其他地方去工作,还可以要求换一个名字,安安的名字也可以换掉……”安捷继续往下说。

“安捷!”张雯再次厉声呼喊。

安捷在电话那端沉默了。

“你究竟在说些什么呀?你究竟想干什么呀?”张雯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安捷依然沉默。

“安捷,你在听吗?”

“我在听。”

“那你告诉我,你究竟想干什么,究竟想干什么呀?”张雯几乎是在哭喊了。

“带安安去玩直升机的头天夜里,我说过一句话。”安捷终于开口了。

月光如水,如细雨,洒到搁在电视机顶的玩具直升机上,十字形的螺旋桨仿佛在微微地颤抖。

张雯永远不会忘记,安捷说的是:“不能开开心心地活,我他妈还不能痛痛快快去死吗?”

她哭了,像一个不小心掉进大河的孩子,握在手中的手机就是她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张雯哭着,断断续续地说:“你不能死,你必须活着……你是我的男人,你是安安的爸爸……你不许死,再苦再难,你也要努力活着。死很容易,活着更难……你不能选容易的,把困难留给我和安安……你不许死,我要我的男人,安安要他的爸爸……”

张雯不知道自己哭了多长时间,直到她再也哭不出声。她冲着手机连喊了几声“安捷”,没有回应,她仔细看了看手机,对方已经挂断了。她试着再拨,听到的只是电脑提示音:“您所呼叫的用户已关机。”

安捷也哭了,他的脸埋在自己合起来的两只大手里,泪水穿过指缝,鲜血一般滴落到他的膝盖上。

二十九

通过警方提前架设的秘密监控设备,支队长和包胜光等人可以看到陈子安带了四个人,驾驶墨绿色“路虎”越野车,于凌晨3时56分进入位于打洛森林公园一角的交易现场。越野车停下后,陈子安和司机没有下车,其他三个人下车后迅速查看周边情况。警方还发现,另外有两个人,分别看守着两辆摩托车,藏匿在小路边的丛林中,距离国境线的铁丝网不超过三十米,而铁丝网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扩大了缺口,如果驾驶摩托车,完全可以一冲而过,逃入邻国。警方没有发现房叔,但陈子安带来的几个人显然都是老手,应该是房叔以前的手下。

看来,陈子安的确是做好了交易的准备,而且设计了退路,一有风吹草动,立即弃车逃命。

凌晨四点已经过了两分钟,安捷还没有出现。

陈子安乘坐的越野车开始发动,看来,如果安捷再不出现,他就要让人驾车离开现场。

包胜光不停地看支队长的脸色。支队长牙关咬得很紧,一言不发。

4时04分,传来汽车马达声。随后,一辆白色吉普车跌跌撞撞地冲进现场,在距离“路虎”大约十米远的地方熄火停下。

安捷拉开车门跳下车来,东张西望地朝“路虎”车走去。

他没有拎箱子。装了一百四十万人民币的箱子不轻,应该在吉普车上。

陈子安拉开车门跳下车来。

安捷冲着陈子安连连点头:“对不起,对不起!”

陈子安以为他是为来晚了几分钟而抱歉,露出一丝诡秘的微笑:“没关系,到了就好。”陈子安说着一偏头,示意一名手下跟安捷去看钱。

安捷又是点头又是哈腰:“对不起,实在是对不起。”

陈子安的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安捷凑近他的耳朵,小声说了句什么,陈子安的脸色骤然大变。

很快,支队长和包胜光他们就从现场形势的变化判断出,安捷说的应该是:“我的钱还没到。”

就在这时,陈子安的一名手下已经掀起了吉普车的后备厢,迅速查看后,冲着陈子安失望地摇了摇头。

陈子安眼珠子转了一圈,突然飞起一脚朝安捷踢去。凭安捷的身手,他完全可以避开这一脚,但他不躲不避,硬生生地挨了陈子安一脚。陈子安踢得非常狠,而且踢中的是安捷的小腹,安捷立即疼得弯下了腰。

“你他妈耍我啊!”陈子安破口大骂。他的声音是如此响亮,以至于通过监控,骂声清晰地传送到了支队长和包胜光的耳朵里。

支队长猛然转向包胜光,眼睛里喷射着怒火,包胜光知道支队长的意思:安捷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他只能慌乱地摇着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其实,就在陈子安飞起一脚朝安捷踢去的时候,包胜光的脑子里仿佛有一根火柴猝然被划亮,他明白,安捷根本没有带钱,他想“空手套白狼”,他再也不愿意拿钱去“买”毒品了!

包胜光的脑门上冒出了细汗。他知道安捷有枪。他判断安捷会突然出枪,强行抢货,只要见了货,埋伏好的警察就会立即实施抓捕,而在抢货的过程中,陈子安的手下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杀了安捷!

这的确是安捷原先给自己设计的方案,他再也不愿意当一名“毒贩”,而是要作为一名缉毒警察,英勇地战死在缉毒战场,用生命来换取一个男人的尊严。

然而……妻子的哭泣让他猛然警醒。是啊,死,是容易的,活着,也许比死更加艰难。他不能死,他必须活着,作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一个男人。

就在安捷捂着小腹弯下腰时,陈子安一声暴喝:“打死他!”

除了仍然坐在越野车上的司机,起先不远不近地跟在陈子安身后的三名马仔一拥而上,朝着安捷就是一通拳打脚踢。安捷没有还手,只是被动地躲闪着。很快,他的眼睛被打肿,鼻孔和口腔流出了鲜血,额头也被砸破,鲜血沿着脸颊流进他的脖子,他的手和腿仿佛也受了伤。他趴在地上,像一条断了脊梁的狗。

支队长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知道,执行抓捕行动的每一个人,都在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战友流血,他们每一个人,都在等待他作出决定。

现在就动手,不能确定陈子安的车上究竟有没有货。如果贸然出击而又没有查到毒品,不仅安捷的身份暴露,而且陈子安被惊动,估计几年之内都不会再进行毒品交易,那批数量不明、囤积在境内的毒品将成为一颗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引爆的定时炸弹。

支队长的牙关咬得更紧了。

趁陈子安的手下稍稍停手的时候,安捷像条狗似的爬到陈子安的脚下,抱住了陈子安的一条腿:“老板,大哥……实在是对不起,我的老板说了,一定要我亲眼见了货,才能叫人送钱……求你了,大哥,让我先看货……”

陈子安没有让安捷把话说完,飞起一脚把安捷踢开。

发现安捷一头一脸的血污沾到了他的裤腿上,陈子安越发暴怒,他冲过去,对准安捷的脑袋踢了一脚,大骂道:“叫大哥?叫亲爹也没用!去死吧你!没钱,你还想看货,你当我是傻子呀!”

安捷趁机又抱住了陈子安的腿,嘴巴里流着和着血水的口涎,不停地哀求陈子安让他看货。

支队长和包胜光突然明白了安捷的意图:他就是要不停地刺激陈子安,一旦陈子安亮出毒品,外围就会立即下令抓捕。

陈子安果然被激怒,他一边狠狠地朝安捷的脑袋又踢了两脚,一边示意两名手下把安捷从地上拖起,把他往越野车的方向拉过去。

陈子安一把拉开了“路虎”车的后备厢。

支队长、包胜光、外围担任抓捕任务的每一名警察,眼睛都瞪圆了!

陈子安骤然爆发出一串愤怒而得意的狂笑:“你他妈的没钱,我他妈的有货吗?你看清楚了,我没有,没有!”他两只手抓住安捷的两个耳朵,把安捷的脑袋使劲儿朝车上撞,一边撞一边疯狂地咒骂,“妈的,让你玩我,你把我当傻子啊!”

“路虎”车的后备厢里空空如也,果然不像是有货的样子。

安捷突然爆发,他猛然直起腰,用后脑勺朝陈子安的下巴撞去,同时大叫一声:“你他妈的骗我!”

陈子安猝不及防,被安捷撞得仰天摔倒。

支队长明白,安捷那一声大叫,是要明确地告诉外围设伏的战友,车上的确没有货,绝不能轻举妄动。

陈子安一咕噜翻身站起,指着安捷大喊:“打死他,朝死里打!把他的车也砸了!砸了!”

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安捷的后脑上挨了一棒,后腰也被横扫过来的棍子击中,他闷哼一声,扑在地上,就像是只被割断脖子的鸡,两条腿下意识地抽搐。

埋伏在交易现场周围的警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安捷挨打,没有命令,谁也不能暴露。

支队长几乎把牙咬出血来,他仍旧一言不发。

他们每一个人都知道,这个时候冲出去,没有证据,法办不了贩毒团伙,安捷这顿打,就算是白挨了。

所以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几名马仔挥舞着棍棒和拳脚,胡乱击打着仿佛已经失去知觉的安捷,随后,他们砸碎了吉普车的前大灯、挡风玻璃和仪表盘。陈子安一声怪叫,他们登上越野车,呼啸着离开了现场。原先躲在竹林里的两辆摩托车也悄然发动,跟上越野车,很快驶离了打洛森林公园。

包胜光终于忍不住了,急切地问道:“现在怎么办?”

支队长铁青着脸,沉默了整整两分钟,才从牙缝里蹦出一个字:“撤!”

他们看到,浑身血迹斑斑、蜷缩在地上的安捷慢慢开始了蠕动,像一条冬眠之后缓缓醒来的蛇,朝着吉普车慢慢爬了过去。

他身后的地上,拖出一道淡红色的血痕。

天就要亮了。

三十

安捷觉得自己全身的每一处关节几乎都已脱臼,每一块骨头几乎都已碎裂。他咳嗽了几声,吐出几口带血的黏液。早在公安大学上学时练就的格斗技能,使他懂得如何在被暴打时巧妙地保护自己,避免内脏遭受重创。他发觉自己还能出声,于是他右手勉强握成拳,敲打着地面,声嘶力竭,发出孤狼一般的嚎叫:“姓陈的,我他妈跟你没完!”

安捷知道,他的战友们一定埋伏在四周尚未撤离,他要喊出来让他们明白,案子他还要继续办下去,此刻,战友们绝对不可以现身;他还要让战友们知道,他还活着,他的手还能动弹,他还能喊出声音来,他还能够继续战斗!

白色吉普车在他的眼中忽而清晰,忽而模糊,就像孩子用白色石头堆成的一个游戏城堡。安捷咧嘴笑了。他的额头、眼眶、鼻梁全都被打烂,但他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他只是觉得自己的脸不听使唤。他告诉自己,必须爬到那个小小的白色城堡里去,在那里,他可以停下喘口气,想想下一步应该怎么办。

安捷不知道自己爬了多久,终于爬到了汽车后部。吉普车的后备厢盖被掀开,陈子安一伙儿离开时,没有兴趣替他关上。安捷伸出右手,扶住后备厢的底板,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半直起身子,把头伸进了后备厢。他的一半身子挂在后备厢外,远远看去,就像被人胡乱塞进后备厢的一具尸体。

他掀开后备厢的底板,露出备胎槽。他抬起备胎,从备胎下面摸到了他的枪和一个新的手机。

他抚摸着自己的手枪,像走失的孩子终于抓住了母亲的衣襟。他禁不住热泪纵横,泪水冲刷着他脸上的伤口,疼痛再度清晰可辨。他可以不忍受暴打,可以不像狗一样在地上爬来爬去,可以不抱着陈子安的腿乞求他的“原谅”,他可以拿着枪跟他们轰轰烈烈干上一场,可以跟陈子安同归于尽,让那批窝藏在境内的毒品天长日久自行变质腐烂,成为永远不会被引爆的炸弹,他会成为烈士,用自己的生命换取警察的尊严和妻儿后半辈子体面的生活……那是他一天之前的想法,现在,他的想法改变了。

他要活下来,忍辱负重地活下来。他挥起衣袖,擦去泪水,他看到泪水和着血水,洇湿了衣袖。

安捷已经料到陈子安交易时有可能不带货,而是验过自己的钱之后,再让自己开车跟上他,到某个地点去取货,或者叫人把货送过来,但是陈子安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安捷居然没有带钱!交易不成,陈子安的第一反应一定是把货重新藏好,藏货的地点必然在境内——他不会把货送到境外藏匿,一旦送出去,再想运进来,穿越边防、海关、禁毒等重重关卡,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安捷把枪插在裤腰上,拉过血渍斑斑的上衣盖住,然后摁下了手机的开机键。

他关上后备厢,爬到驾驶座上,拧动了仍然插在电门上的钥匙。和安捷一样伤痕累累的吉普车咆哮了几声,呜的一下,发动机开始转动。

安捷挂上倒车挡,松开刹车,汽车开始缓缓后退。

外表残破、“内脏”却几乎没有受到伤害的吉普车驶出打洛森林公园,开上了通往景洪的二级公路。

安捷知道,不会有任何交警来关心这辆破破烂烂的车以及这个破破烂烂的驾驶员。

因为在他发动汽车之前,用新手机新号码给包胜光发了条短信——

“麻将埋在狗窝里,安公公要吃菠萝蜜。”

包胜光立即把这句暗语翻译出来,向支队长报告。

“安捷发来信息,安公公是他的绰号,他让我们跟踪这部手机的信号,就能找到他。‘菠萝蜜’是西双版纳特有的一种水果,也是英语‘跟着我’的谐音,意思是跟上他。用于毒品交易的钱应该还在安捷住的地方,麻将指的是一捆一捆的钞票。安捷住的那个地方,有一次我说,简直就是个狗窝……”

支队长仿佛也害上了牙疼,咧着嘴说:“别那么多废话,我知道他的意思。这小子,胆子也大太了,一百四十万现钱啊,要是丢了,谁来负责?”

包胜光眨了眨小眼睛,正色说道:“不会的,装钱的箱子是密码箱。”

支队长一巴掌拍到包胜光的后脑勺上:“还不赶快去取!”

三十一

每天中午十二点半到下午三点,只要天没有塌下来,宋歌总是要睡午觉的。

她的午觉睡不成了,因为她正在做一个噩梦。她梦见有个人站在自己的床前,浑身都是血,腰间还插了一把手枪,两只眼睛像恶狼一样瞪着她。在梦中她认不出那个人究竟是谁,一会儿像是陈子安,一会儿又像是岩坎,一会儿又像是房叔,但是她绝对没有想到,那个人会是安捷。

那个人就是安捷。

宋歌一睁开眼睛,就知道自己不是做梦,而是安捷真的就站在她的床前。

她刚来得及“啊”地惊叫了一声,安捷一伸手,就死死地捂住了她的嘴。直到她呜呜着连连点头,表示自己明白安捷的意思,保证不乱叫,安捷才松了手。

“你……怎么进来的?”宋歌没有问安捷怎么会浑身是血,她明明记得自己睡觉前锁好了房门。

因为脸被打肿,安捷的微笑看起来是扭曲的:“别忘了我是特种兵出身。”

“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宋歌问。

“我跟小陈闹翻了。说好的生意,我的老大没有按时把钱送过来,他说我耍了他,差点儿把我打死……给我倒杯水!”

宋歌拿了杯子到饮水机上接水,问:“那怎么办?”

“怎么办?生意是没法做了,我在这儿待的时间太长,广东的大老板怕是不相信我了,一直不愿意把钱送过来。小陈恨我骗了他,还能接着跟我做吗?”

宋歌把水杯怯生生地递到安捷手里,她不知道,既然安捷已经跟陈子安翻脸,她是不是该给陈子安打个电话,告诉他安捷在她这里。

安捷仿佛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思,接过水杯,一口喝干,喘了几口粗气,冷笑着说:“别想着给小陈打电话,他要是知道我在你这儿,你只会死得更快。”

宋歌不明白安捷的意思,吃惊地盯着他。

安捷伸手去抹残留在唇上的水珠,他的嘴唇破了,正在流血,他的手背上随即染上了一道血痕。

“他恨你害死了他哥,他迟早要找人杀了你。”安捷恶狠狠地说。

宋歌紧张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他原来打算先杀岩坎,再杀你。现在看起来,他杀不了岩坎,很快就会对你下手。”安捷说到岩坎的时候,宋歌明显地颤抖起来。

“他真的会杀了我?”宋歌在安捷面前停下脚步,战战兢兢地问。

“你和岩坎的事情,现在谁都知道了,他不杀你,难道等着别人看他的笑话?”

宋歌一听,又开始神经质地绞着双手,缩起肩膀,在屋子里走过来走过去。

“我有两条路,你选。”安捷说。

宋歌回到安捷面前停下:“你说嘛!”

安捷指了指椅子,让宋歌坐下。宋歌坐下后,双手依然绞在一起,上身挺得笔直。

“一条路,是继续跟小陈混。不错,你很漂亮,看他会不会最终收了你。不过……陈子安喜欢赌,俗话说,好赌不好色,小陈好像并不喜欢你,你上不了他的床,他就随时可能要你的命,毕竟,他哥有一半算是死在你手里的。”安捷说得慢条斯理,宋歌的身体却绷得越来越直,像是快要被绷断的钢丝,微微地颤抖了。

“另外一条路,就是跟我走!”安捷说到这里,突然停下了。

宋歌的身子抖得越来越厉害,最后她不得不咬住了自己的嘴唇,眼睛里也浮起了两粒泪水,亮晶晶地汪着,仿佛只要她一眨眼,泪水就会掉下来。终于,她下定了决心:“安大哥,我跟你走……至少,你不会杀我。”

安捷笑了,笑容尽管怪异,看起来却很温暖。他俯过身子,把血渍斑斑的右手压到宋歌的肩膀上,他可以明显地感觉到,宋歌像一只被人从笼子里抓出来的小鸟,瑟瑟地抖动。

“这就对了。我们想办法搞一笔钱,然后远走高飞。”

安捷松开了压在宋歌肩上的手,宋歌裸露着的肩膀上留下了一个淡淡的血手印。

“怎么搞钱?”她惊恐地问。

“小陈手里一定有货,只要能找到他藏货的地方,凭我的身手,要搞到那些货应该不费什么力气。拿到货,我们立马去广东,道上的人我熟,只要有货,不愁出手……”

“他,能有多少……你说的那种东西?”宋歌显然是真的心动了,安捷知道,她关心的是如果真弄到货,能换多少钱。

“至少有这个数!”安捷竖起了一根指头。

“多少?”

“一百公斤。”

宋歌像一只被人从笼子里抓出来的小鸟,瑟瑟地抖动

“值多少钱?”

“在这里,值一千万,拿到广东,至少翻两番。”安捷肯定地说。

“那是多少?”宋歌是个天生对数字不敏感的女人。

“四千万。给我老婆孩子留下五百万,剩下的全归我们俩。”安捷不理会宋歌瞪大的眼睛,“拿到钱以后,你要是愿意跟我走,我很乐意,哪个男人不喜欢你这样的美女呢?你不愿意跟我走,三千五百万,我们对半分,我还可以送你去香港。”

宋歌被安捷描绘的美好前景彻底迷住了。她的眼中不再有泪光闪动,身体也不再僵硬,然而她很快皱起了眉头,因为她突然发现了一个最要命的问题。

“我不知道,你要找的那种东西,他们……藏在哪里。”

安捷看到了宋歌眼睛里透出的绝望,他丝毫没有吃惊,因为他早就料到,宋歌绝不可能知道陈子安藏匿毒品的地点。

然而,安捷却再次笑了起来,他朝宋歌俯过身子,几乎用耳语一般的声音说道:“有个人,肯定知道货藏在哪儿。”

“谁会知道?”

“房叔!”安捷说出这两个字,稍稍往后仰身,他必须给宋歌一点儿时间,让她明白自己的意思。

果然,宋歌轻轻地嗯了一声。

“只要你稍稍动一点儿脑筋,他一定会告诉你的,对吗?”安捷试图冲着宋歌眨眨眼睛,但他的眼睛肿得厉害,使他的脸看起来像是正在抽搐。

宋歌明白了安捷的意思后,竟然笑出了一口白牙:“安大哥,你就不怕我拿了你想要的东西,跟房叔一起跑了,不理你了?”

安捷静静地看着宋歌,他现在觉得,这个女人其实并不笨。他点了点头:“你不但很漂亮,而且真的很聪明。没错,就这么干!”

宋歌突然跳起来,在安捷的腮帮上亲了一口。安捷一声大叫:“疼!”

宋歌咯咯地笑出了声,像是刚才还攥在安捷手心里的那只小鸟,意外地获得了自由,展翅飞向蓝天,只留下一串清脆的鸟鸣。

三十二

陈子安接到一条手机短信,是个陌生的号码:“房叔和小宋正在偷你的货。”

陈子安看过短信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给房叔和宋歌打电话。两个人的手机都关机了。他觉得,给他发短信的人不像是开玩笑。

货藏在玉石加工厂的仓库里。这个厂以前是陈子平让房叔负责经营和管理的。陈子平死后不久,房叔诡秘地把陈子安领进仓库,从一堆玉石毛料中找出一块儿做了标记的石头,房叔拿出小刀,在直径约八十厘米的石料上轻轻敲打了几下,找到一条缝隙,用刀一撬,石料竟然像一个切了口的西瓜,被撬下一块儿。房叔拿手电照着缺口让陈子安看,原来,他们把石料的中间掏空,把毒品藏在石头里,再原样把缺口封好。房叔告诉陈子安,这样的石料共有十块儿,每块儿石料里藏有二十块儿海洛因,一块儿海洛因是三百五十克,也就是说,陈子平留下来的海洛因共计二百块儿,七十公斤。按现在的“市场价”,每公斤海洛因大约值十万元人民币,陈子平留下来的货总值在七百万人民币左右。

“这些都是你的了。”房叔笑眯眯地说。

房叔熄灭了手电。陈子安可以感觉到,一片漆黑的石料仓库里,自己的眼睛一定像猫眼一般闪闪发亮。

跟安捷谈“生意”的时候,他夸大了自己手中存货的数量,号称有一百公斤。

房叔在KTV包房醉酒闹事之后,陈子安委婉地解除了他管理经营玉石厂的职责,另外找了一个人负责经营,看守仓库的也换了两个新人。

和安捷定下交易之后,陈子安很是费了番脑筋。房叔怀疑安捷是警察,不能不让他提高警惕,另外,没有房叔帮忙,要让他陈子安从那大小几百块儿石料中找到藏了海洛因的十块儿,恐怕也不容易,但是他又不愿意让房叔继续插手他的买卖。陈子安原来的计划是,空手去交易,一是看安捷的钱,二是看交易时警察会不会突然冒出来。确认安捷有钱,而且跟警察没什么关系之后,他打算请房叔带他去把那些货都取出来,其中十四公斤跟安捷交易,另外的货重新找个房叔不知道的地方藏起来。他没有料到安捷居然没有带钱来,更没有料到房叔有可能偷他的货。

陈子安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几圈,拿出手机,拨打看守石料仓库的人的号码,没想到竟然无人接听。陈子安有些坐不住了。

他得亲自去仓库看看。

他没有叫人开车,而是自己驾驶着“路虎”越野车朝石料仓库驶去。

由于满脑子想的都是仓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陈子安没有注意到一辆被泥巴糊得颜色和品牌都看不清的越野车不远不近地跟着他。

三十三

房叔最近一段时间非常郁闷。酒后出丑,光着屁股被几个朋友抬出KTV,让他无颜像往常一样呼朋唤友,吃喝嫖赌。陈子安的态度很明确,不管是毒品生意,还是其他的正常生意,都没有继续“仰仗”他的意思。就算陈子安兑现诺言,等手头宽松了,开个珠宝店送给他,他也不一定会接受这种嗟来之食,何况他也绝对不会安心去做个珠宝店的小老板。他打算离开西双版纳,一走了之,可他已经五十多岁了,到其他地方,又能做什么呢?他成天借酒浇愁,把自己灌得醉醺醺的。

当宋歌一脸焦急地出现在他面前,拉着他的胳膊,哀求他救命时,他的酒刹那间醒了一大半。

“陈子安要杀了我。”宋歌把滚烫的小脸依偎到他的胸前。

他相信小宋说的是实话,陈子安一直想给他哥哥报仇,岩坎躲在境外,鞭长莫及,没准他真的会对宋歌下手,不说杀了她,收了她的洗头屋、汽车和房子,雇人毁了她的容,小宋就算是沦落成站街女,恐怕都不会有人要。

房叔是只老狐狸,他一边抚摸着宋歌的小脑袋,一边慢悠悠地问:“你自己有脚,也会开车,不会自己跑路吗?我这把老骨头,能帮你什么?”

宋歌嗲声嗲气地说:“房叔,你知道的,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离开过西双版纳。再说,我一个小女子,就算跑到天涯海角,陈子安也能找到我。房叔,我知道你喜欢我,你常年在外面做生意,跟着你,我就没事儿了。”

房叔嘎嘎地干笑了几声:“现在知道房叔好了?”他的手不老实地在宋歌的身上游动着,眼珠子一转,“你怕不是看上了房叔的经验,是没钱跑路吧?”

宋歌在房叔的脸上亲了一口:“我是没钱,房叔有钱啊。”

房叔松开了搂着宋歌的手,两手一摊:“房叔也没钱。”

宋歌贴近身来,像条小花蛇一般缠住房叔:“房叔没钱,房叔有值钱的东西嘛!”

房叔猛然一惊:“你怎么知道的?”

宋歌一撇嘴:“我跟陈老大在一起那么多年,这点儿事情,我还能不知道?陈老大跟我说,那些生意一直是房叔你在打理,货也在你手里。”

房叔摇头:“那是他们陈家的东西,陈老大死了,我已经把那些东西交给了陈老二。”

宋歌抓住房叔的胳膊,撒娇地摇晃着:“房叔,你不会把那些东西拿来归自己吗?”

坦率地说,在此之前,房叔还真没想过拿走陈子安的货。他受陈家兄弟父亲的恩惠颇多,陈子平主事以后,又从来不拿他当外人,陈子平死了,他觉得自己继续“辅佐”陈子安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但是现在,陈子安明摆着已经不要他了,而且那些货,是他冒着掉脑袋的危险从境外弄过来的,对啊,凭什么就那样交给了陈子安?

他色迷迷地打量着依偎在自己肩上的宋歌,心中一动,是啊,为什么不拿走那些货,先离开西双版纳,再找个熟悉的下家迅速出手。有了大钱,才能死死地把这个小女人捏在手心里。就算这个小女人花心,有了几百万现钱,哪里找不到称心如意的女人?

房叔拿定了主意,但是现在他还离不开这个女人,要去拿货,要离开西双版纳,他需要一个人给他开车,当然,这个人最好是个女人,而且是个漂亮女人。房叔平生没有太多爱好,就是喜欢好酒和漂亮的女人。

他吩咐宋歌关了手机,自己也把手机关了。他不想在拿到货安全离开西双版纳之前,跟任何人发生联系。

临出门前,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问宋歌:“你为什么不跟了姓安的家伙跑路呢?他年轻,人也帅,你不是都已经跟他睡过了吗?”

宋歌又是一撇嘴:“他,不过就是个马仔,生意做得再大,也是别人的,一辈子的穷光蛋。”

房叔笑着把宋歌搂得更紧了。

他当然不知道,安捷跟宋歌订下的计策是:由宋歌去色诱房叔,说动房叔取了陈子安的货,跟宋歌一起走。拿到货以后,宋歌想办法通知安捷,安捷会在半路上截杀房叔,抢货以后,带宋歌远走高飞。

三十四

玉石加工厂是一个小院,被两扇大铁门锁住。院子里散放着一些不值钱的石料。正对着铁门的一排房子是生产车间。车间里有一道门通向仓库。仓库里是值钱的石料和已经加工完成的玉石制品,以及一些半成品。

仓库被一道沉重的铁门锁住,铁门的钥匙就挂在陈子安的裤腰带上。

生意不景气,玉石加工厂已经停产了一段时间。平常,只有陈子安雇佣的两个壮汉二十四小时住在这里,看守厂房和仓库。

陈子安把车停在大门前,使劲儿摁喇叭,却没有人来给他开门。陈子安跳下车来,用力一推铁门,铁门竟没有上锁,一推就开了。

陈子安一眼就看见宋歌那辆红色“奥迪TT”停在院子里。他的脑袋嗡的一声,像是被人敲了一记闷棍。

他走进两名保安居住的屋子,看到两个壮汉伏在小桌上,醉得人事不省。陈子安朝他们每个人的屁股踢了一脚,其中一个人翻倒在地,却没有一个人醒来。陈子安拿起残留在桌上的酒瓶嗅了嗅,他完全可以想象,房叔来到加工厂,带来了烤肉和酒。那两个人当然认识房叔,于是他们坐下来喝酒,房叔一定是在酒里下了迷药,麻翻两名保安后,拿到了车间的钥匙……陈子安猝然又是一惊,房叔把货交给他之后,虽然同时把仓库的钥匙也交给了他,但他却忘了给仓库换一把锁。如果他猜得不错,房叔手里一定还有一把仓库的钥匙。现在,房叔和宋歌一定就在仓库里,仔细寻找着那些藏货的石头。

陈子安的目光在屋子里转了几圈,他取下挂在墙上的电警棍,一摁开关,电警棍冒出噼卟的火花。他拎着电警棍走出小屋,正准备朝车间走去时,迎头碰上房叔和宋歌两人合力抬着一只硕大的编织袋,从车间里走出来。

两人一抬头看见陈子安,霎时惊呆了,编织袋落地,几块儿书本大小的黄色块状物滚了出来。

陈子安用电警棍指着房叔的鼻子,嘴张得老大,却只是连说了几个“你”字,一时竟无从骂起。

宋歌呜地叫了一声,拔腿就想跑,房叔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房叔直视着陈子安的脸,说:“老板,你误会了。”

陈子安这才骂出声来:“妈的!捉贼捉赃,捉奸捉双,我他妈是瞎子?眼睁睁看着你们偷我的东西,还误会?误会你妈啊!”

房叔依然很镇定,他说:“老板,你真的误会了。我跟人谈成了一笔生意,带了小宋来取货。就跟你哥在的时候一样,生意做好了,我自然会把货款带回来交给你。我说过,这些事情,你不用沾手的。”

陈子安逼近一步,电警棍几乎要捅到房叔的脸上:“放你妈的狗屁!你拿了我的货去做生意,拿到钱,你还会回来?你们……”他的电警棍转而指向宋歌的脸,“真拿我当傻子啊!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你害死了我哥,又伙同老家伙偷我的货,你们真是要害得我倾家荡产才罢休吗?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

宋歌吓得浑身乱颤,除了举着两只手一个劲儿地摇摆,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你杀不了我,也杀不了她!”房叔的声音突然变得冷硬如石。

刹那间,房叔的手里就多了一把手枪,枪口直直地对着陈子安的鼻子。

“把那根棍子扔了!”

陈子安当然明白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立即把电警棍扔到了地上。

“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杂种!”房叔拿枪继续指着陈子安,一边把宋歌推开,歪了歪头,叫宋歌把地上的东西捡起来。

宋歌手忙脚乱地把散落到地上的海洛因塞进编织袋。

宋歌捡东西的时候,房叔继续叫骂:“没有我房叔,你们兄弟俩早他妈饿死了!我提着脑袋帮你们兄弟俩做生意打天下,没有我房叔,你想当老板?你想发大财?去你妈的!你哥一死,你就翻脸。我问你,这些东西……”他用脚踢了一下地上的编织带,“是你弄来的,还是我弄来的?是你的,还是我的?”

陈子安嗫嚅着说:“那都是我哥的钱买来的……”

房叔猝然挥起手枪,一枪托砸到了陈子安的脸上。

陈子安呜的一声惨叫,一头倒在地上。

房叔扑上去,狠狠地踢了陈子安一脚:“你他妈给我站起来!”

陈子安捂着脸站起来,吐了一口唾沫,唾沫里有血,还有几颗牙齿。

“你!”房叔拿枪指着陈子安的脑袋,“跟她一起,把货装上车!”

陈子安只得乖乖地和宋歌一起,费劲儿地把装有毒品的编织袋抬到“奥迪”车旁。宋歌开了后备厢,陈子安看到后备厢里已经搁下了两个鼓鼓囊囊的编织袋,看来,他再晚来一分钟,房叔和宋歌就装完了货,开车走了。

陈子安哼哼着,和宋歌一起把最后一袋毒品扔进了后备厢。编织袋上留了下他的血手印。

“小宋,开车!”房叔厉声下令。

宋歌抖手抖脚地转到了驾驶座一侧。

陈子安一回头,就看到了顶在他脑门上的枪口,以及房叔因为狞笑而变形的脸。

“你……房叔,你要干什么?”他感觉到了房叔眼睛里的杀机,惊慌失措地叫了起来,“你不会真的杀了我吧?”

“你猜对了,小杂种!我做这种生意几十次,脑袋早就不是自己的了。杀了你,无非多一条人命!”

陈子安突然感到自己的肛门和尿道骤然松弛,紧接着他嗅到了屎和尿的臭气,他知道自己被吓得失禁了。

他不知道那支正对着自己脑门的枪是如何消失的,他只听到宋歌发出了一声惊叫。

然后他就看到房叔的身后多了一个人,那个人也拿着一把枪,枪口死死地顶在房叔的后脑勺上。

地上还有一把枪,那是房叔的枪。

他使劲儿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像是被吊住脖子悬在半空的人突然踩住了一块儿石头,他喘了好一阵子粗气,才吭哧吭哧地说出两个字:“是你?”

安捷一脸沉静地点了点头。

三十五

安捷是从墙上跳下来的,而且一跳就准确地落到了房叔的身后,落地的同时,枪口已经顶住了房叔的后脑勺。

房叔毫不迟疑地扔掉手枪,举起了双手。大约过了三秒钟,宋歌发出一声惊叫。

“你救了我的命。”陈子安艰难地咽下一口血唾沫,“我一定要报答你。”他看了看呆立在红色“奥迪”车旁的宋歌,“这样吧,我也不跟你做什么狗屁生意了……”他弯下腰,想去捡房叔扔到地上的那把枪。

安捷一脚把枪踢开:“你也不要动!”

陈子安僵住了,以为安捷是担心他也拿了枪,现在由安捷一个人掌控的局势就会发生变化。他勉强笑了笑:“车上的货,算你一半。你把老家伙和枪给我留下,小宋,还有那辆车,归你。你们现在就可以走。”

“我不会走。你,想走,也不行。”安捷凛然说道。

安捷话音未落,陈子安就看到加工厂的围墙上突然出现了十多名手持自动步枪、头戴黑色钢盔、身穿黑色防弹背心的特警。他可以感觉到还有更多的警察正从大门冲进来,他甚至来不及回头,两双手就抓住了他的胳膊,反拧到身后。咔嚓一声,陈子安的双手被铐上了。与此同时,他看到房叔被两名高大的特警摁倒在地,同样上了背铐。警察们对宋歌似乎要客气一些,他们从前面铐住了宋歌的两只手。

他看到一个穿黑西装的小个子扑到安捷面前,他短暂地产生了某种错觉,以为他要把安捷也铐起来。结果他发现自己错了,穿黑西装的小个子和安捷紧紧地拥抱到了一起。

安捷把小个子推开,盯着陈子安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是警察!陈子安,你涉嫌走私、运输毒品,数量特别巨大。你被逮捕了!”

三十六

七月的最后一个周末,下午四点钟。

安捷站在穿衣镜前,一丝不苟地打上领带,穿上外套,最后端端正正地戴上帽子。

透过窗棂的阳光照耀下,银白色的警徽、肩头两杠一星的肩章,胸前的警种标志和警号,闪闪发光。

安捷的手机响了,是包胜光打来的。

“安哥,我开车来跟你一起去接儿子啊!你等着,我现在就出来,半小时以后到你家。”

“好的,我等着,你开车慢点儿。”

一身笔挺警服的安捷走到阳台上,在退色的红色帆布椅上坐下。他微微眯起了眼睛,像是要在阳光里好好打个盹。

他坐了十分钟,站起身来,走进卧室,对着穿衣镜,认认真真地对着镜子里的自己,举手敬礼。

然后,他缓缓摘下帽子,脱下外套,从里到外换上便服,把警服折叠得整整齐齐,重新收进纸盒,推进衣柜最深的地方。

有人摁响了门铃。安捷打开门,同样一身笔挺警服的包胜光笑呵呵地站在门口。他立即注意到安捷没有穿警服,惊奇地叫了起来:“哎呀安哥,不是说好了,都穿制服去接儿子吗?”

安捷做了个请进来说话的手势。

包胜光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安哥,抓陈子安那天晚上,我们喝酒,你不是说一定要穿着警服去接一回儿子,让儿子骄傲一把吗?”

安捷说:“警服换上了,又脱了。”

“为什么?”

安捷沉沉地叹了口气:“我想来想去,还是不要让安安知道我是警察,更不能让别人知道我是警察。”

包胜光沉默了片刻:“你调回来做内勤的事情,听说上头已经批准了。”

安捷伸手压住了包胜光的肩膀:“不管内勤外勤,我想,有些事情,总是需要有人去做的。”

包胜光当然明白安捷说的“有些事情”指的是什么。

他反手压住了安捷的手,同样沉沉地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

“这样吧,你开车送我到安安的学校附近,完了你就走吧,我和安安打车回来。”安捷说着,拎起了门后的一个迷彩小背包。

“这是什么?”

“一架玩具直升机,出差的时候,在西双版纳买的。”安捷说。

四十分钟后,坐在车里的包指导看着安捷牵着儿子的手走出了寄宿幼儿园的大门。那个迷彩的小背包背在安安的肩上。安安仰着脸,兴高采烈地跟安捷说着什么,安捷满脸都是笑。

他看到安捷牵着儿子走上了大街边的人行道,梧桐树洒下的光影落到父子俩的脸上和身上。安捷的腰板挺得笔直,虽然没有穿警服,但是他的步伐从容镇定,看起来比路口那个装具齐全的交通警察更像警察。孩子背着迷彩背包,走在父亲的身边,神气活现,喜气洋洋。

包指导发现自己的眼睛有些湿润了。

三十七

星期天,安捷和张雯带了安安去郊野公园。

仍然是上次来过的那片草地,仍然是红色帆布椅和遥控直升机。

正对着草地的山坡上,可以看到一排一排的坟墓,墓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细细的鱼鳞。

“那是什么呀?”安安问。

“那是死去的人,他们埋在那里。那些发光的,是他们的墓碑。”张雯细声细气,耐心地解释。

“我们将来死了以后,也要埋在那里吗?”安安又问。

“你还小,不要问死的事情。”张雯这样说的时候,扭过头看了一眼安捷。

安捷却没有看她,而是看着不远的地方,那里停着一辆修整一新的白色吉普车。

明亮的阳光让他微微有些晕眩,他想,这会不会是一个梦呢?

他手把手地教会了安安操纵那架新买的玩具直升机,放手让安安一个人去玩。

安安很兴奋,试了几次之后,终于让直升机升上了天空。

他开心地大叫:“爸爸,爸爸,飞起来了,飞起来了,飞机升天了。”

他没有听到爸爸和妈妈的回应。

他扭头望去,阳光下绿得发黑的草地,草地上的红色帆布椅,椅子上没有人,空空荡荡。

孩子扯着嗓子呼喊:

爸爸——妈妈——妈妈——爸爸——

安捷很想开口回应儿子的呼喊,然而他发现自己出不了声。

他有些忧郁地想,你明明知道这是一个梦,可你就是无法醒来,直到有人叫醒你。

叫醒我的那个人,会是谁呢?

文字编辑/张璟瑜

责任编辑/季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