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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乡客与恐怖分子

2013-12-29七猫

南都周刊 2013年15期

在达吉斯坦首都马哈奇卡拉的公寓接受采访时,塔梅尔兰的父母坚信两个儿子塔梅尔兰和焦哈尔 清白无辜,认为这是“阴谋”,这是美国联邦调查局设下的局。

母亲祖贝达特说:“每一天,我的儿子都会给我打电话,问候我,‘你好吗,妈妈?’两个人都是这样。‘妈妈,我爱你。’……我的儿子不会保守秘密。”父亲安泽·察尔纳耶夫甚至把小儿子焦哈尔形容为“天使”。

但就在美国当地时间4月18日晚上,两个儿子都离他们而去——作为波士顿爆炸案一号嫌疑人的塔梅尔兰被警方击毙,而爆炸案二号嫌疑人、19岁的小儿子焦哈尔则受伤、住院、被捕。

他们俩始终无法参透两个儿子可能犯下的罪孽,更不用说他们的残忍和邪恶。

大追捕

4月15日,爆炸声突然在波士顿马拉松终点线附近响起,接连两次的爆炸造成了3人死亡,176人受伤。尽管任何政府官员明确说出“恐怖主义”这个词,但恐怖的疑云却从波士顿扩散开去,纽约、洛杉矶、旧金山、华盛顿……美国各大城市均进入了警戒状态。

终点线附近一家百货商店的摄像头拍到了两位嫌疑人放置炸弹的过程,FBI利用图像处理技术将嫌疑人的脸孔放大并公开他们的照片。但嫌犯的身份依然未能认定,大家都以为接下来将是漫长而又煎熬的拉锯战,直到4月18日晚上,枪声从麻省理工学院传来。

中枪的是麻省理工的校警肖恩·科里尔,当时他正在进行例行巡逻,刚车开到施塔特中心附近,就被两名持枪匪徒袭击。科里尔甚至没有得到反击的机会,就已经身中数枪倒地。等他的同事听见枪声匆匆赶来时,他已经奄奄一息;一个多小时后,科里尔在医院不幸亡故。一时间,麻省理工学院校园内风声鹤唳,校方紧急颁布门禁,要求所有学生都回到室内不要出门。

半小时后,911又接到一个意外的报警电话。

报警人库萨是波士顿郊外水城(Watertown,又译沃特敦)地区纪念大道上一家加油站的工作人员,那天晚上11点,库萨正好在值夜班,突然,有个人从外面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一边喊着“他们要杀我!快报警!”,一边就往他们的柜台后面钻。库萨当时吓了一跳,但更让他感到惊骇的是这个人随后跟他讲的事情——他被两个持枪匪徒挟持,其中看起来较年长的匪徒戴着深色的棒球帽,年轻的那个则戴着白色帽子。匪徒自己有一辆本田车,在制服他之后,戴深色棒球帽的人把行李从本田车上移到黑色奔驰车里,然后又指挥他开去水城。

匪徒骄傲地对他宣称,他们就是制造了波士顿马拉松爆炸案的人。大概是看到司机有些畏惧的样子,匪徒甚至安慰他说:“放心吧,我们是不会杀你的,因为你不是美国人”。

特警在水城逐户搜捕当时仍然在逃的嫌犯焦哈尔·察尔纳耶夫。

这个“活口”,为警察带来了希望。

在得到911通报的最新消息后,过了不到十分钟,水城警方就发现了两位匪徒。当时他们依然驾驶着那两辆车——一辆黑色的奔驰、一辆本田。水城警察乔·雷诺兹一看到这两辆车,立刻就认了出来。在雷诺兹用对讲机请求支援时,匪徒也发现了他。他们各自从车里跳出来,拔出枪就开始向雷诺兹开火,一共发射了200到300枚子弹。幸好雷诺兹机警,他立刻调转车头逃开追击,随后6名同僚赶来增援,匪徒便开始向他们扔炸弹。

据水城警长德瓦介绍,两名匪徒扔的是一种压力感应土制炸弹,跟在波士顿马拉松那天用的炸弹差不多。匪徒总共扔了5枚炸弹,其中两枚没有爆炸。双方交火持续了十分钟左右,戴深色棒球帽的那个劫匪弹药耗尽,在无法还击的时候胸口被警方击中,随后制服,压在地上铐上了手铐;另一位劫匪趁乱迅速重回奔驰车中,之后他硬生生地从自己的同伴身上碾了过去,逃之夭夭。

受伤的匪徒被枪击后又遭到车碾,在送医院后不久便宣告不治。

4月19日凌晨,波士顿进入全程封锁状态:马萨诸塞州州长发表声明,希望61万7千市民都不要外出,住宅内有地下室的尽可能进入地下室,不要打开住宅窗户,公司一律休假,学校一律停课,而路上也要实行交通限行管制;在水城枪战发生之后,水城及附近的城镇当即都被封锁起来,居民们被要求呆在室内,商店被要求关门。

4月19日傍晚6点,在经过18个小时的封锁之后,警方取消了要求波士顿居民待在室内的禁令。大多数水城居民,就像波士顿其他地区的人一样,终于可以走出家门去外面吃饭或者逛一逛。这个时候,有个男人走出自家家门吸烟,结果发现被通缉的逃犯竟然躲在他的小船上——而他的船在警方集中搜查的区域以外三个街区。他立刻打电话报警,然后警方迅速聚集到了查尔斯顿河附近,开始了最后也是最关键的追捕行动。

这时候,在街上闲逛的群众都被州警察赶进了一个墓园里头,以防他们不小心靠近现场,这变成了水城人民跟新闻记者的一场盛大围观:他们得以远远地见证这次追捕。

他们看着救护车、消防车和一辆神秘的黑色货车先后开了过来。在围观者之中,有人拿着在eBay上买到的警方电台收音机,一边听一边给大家介绍最新情况:“他被打伤了,警察正在等他支撑不住。“没过多久,到这个墓园里来围观追凶现场的人越来越多。有一对情侣握着手靠在墓碑上,还有两个男人就站在警方的警戒线边上,边抽烟边讲亚美尼亚语——水城是美国最大的亚美尼亚族聚居地之一。晚上8点24分,一队像是电影里才会出现的重装特种部队出现在人们眼前。“他们要进去了,他们要进去了!”那个收听警方电台的人报告说。

然后,就算是最吵闹的青少年也安静了下来。在墓园里头,超过一百个群众和记者聚集在暮色中,拼命地望着远方那一抹亮光的地方。这时候,又有一辆救护车缓慢地开了过来,跟其他急救车停在了一起。远处突然迸发出一阵欢声,而那个收听警方电台的人转过身来,对大家宣布:“逃犯已经被捕。”

异乡客

在波士顿大追捕那两天里,埃萨·奇泽姆 (Essah Chisholm)和很多美国人一样在电视上看到察尔纳耶夫兄弟的照片。奇泽姆和焦哈尔一起练习摔跤,“每次在电视上看到他的名字,都感觉难以置信。看到焦哈尔的名字,看到他的脸孔。我想这事肯定跟他哥哥有关。如果他自身不是那种什么潜伏特工,那么我认为他哥哥给他的影响非常大。塔梅尔兰可能觉得焦哈尔不属于这里,就给他洗了脑,给他灌输一些偏激的想法。”

美国国家安全官员确认了两名嫌犯的身份:被警方击毙的逃犯是现年26岁的塔梅尔兰·察尔纳耶夫,后来被捕的是他19岁的弟弟焦哈尔。他们是车臣 (俄罗斯联邦北部联邦管区的共和国之一)人,哥哥持有吉尔吉斯斯坦护照,并成功申请到了美国绿卡,弟弟已是美国公民。

他们的爸爸,安泽·察尔纳耶夫生于车臣,大部分日子居住在吉尔吉斯斯坦,10年前带着妻儿移民到美国波士顿,当上了一个汽车修理工,一家人有时会去坎布里奇普罗斯佩克街(Prospect Street)上的清真寺。

二战期间,斯大林宣称车臣人民背叛了苏联,将车臣民族从北高加索的家园强行迁往中亚和西伯利亚等不毛之地。数以万计的车臣人,在这场大规模驱逐行动之中或之后丧生。最终,察尔纳耶夫(Tsarnaev)家族定居在吉尔吉斯斯坦首都比什凯克不远处的一个小镇托克莫克(Tokmok)。直到1950年代末赫鲁晓夫执政时期,长达13年的流放才得以终结。存活下来的流亡者中,大多数人选择返回家园,重归故土情结,重建身份认同;还有些人依然漂流海外。不管漂流到哪里,车臣的民族精神总是永恒不变,那就是“绝对独立”。1991年苏联解体,车臣民族主义反抗军针对俄军发动了两场可怕的独立战争,都宣告失败。结果,一部分叛军遭覆灭,另一部分则投靠了俄国。而车臣以及周边地区(达吉斯坦、印古什)存留下来的反抗军如今都带有原教旨主义的色彩,以“全球圣战”为口号,发动绑架、暗杀和爆炸袭击。

美国梦

26岁的塔梅尔兰是安泽的长子,看起来从来没有完全融入美国生活。塔梅尔兰在邦克山一家社区大学读书,他曾经对一个叫做约翰内斯·希恩的摄影师吐露过他的心声:“我从来没跟任何一个美国人交过朋友,我不能理解他们。”他自称“非常虔诚”,不烟不酒;体重200磅(约合90.7公斤),定期在敬师综合武术中心(Wai Kru Mixed Martial Arts)打拳击;喜欢电影《波拉特》。他有一个女儿,但并没有固定的伴侣。三年前,他还因为家庭暴力而被捕,这或许也是他所不能理解的一点。“在美国,你不能碰女人一根手指头,”安泽说。

与哥哥不一样,19岁的弟弟焦哈尔在美国的社交生活要丰富得多。他是当地一位摔跤高手,人们把他形容成瘦小、敏感还带点害羞的人。以前还在哈佛大学的游泳馆做过保安,他在一家俄罗斯社交网站上也很活跃。焦哈尔高中毕业的时候曾获得了2500美元的奖学金,为此还在市政厅接受了颁奖仪式,后来他进入了医学院,前途一片大好。他的高中同学阿什拉夫·拉赫曼说:“焦哈尔去清真寺比我多,不过他也没有全身心投入。我一想到这些就不得不问,他被洗脑了吗?简直太不合情理了。他是个瘾君子,他很爱大麻。一般来说,这样的人会很冷静。”

被击毙的爆炸案嫌犯塔梅尔兰·察尔纳耶夫进行拳击训练的照片。
焦哈尔·察尔纳耶夫。

随着调查的深入,察尔纳耶夫兄弟带来的平淡乏味的无知感开始逐渐退却。

塔梅尔兰在YouTube的个人频道上留下了一系列鼓吹原教旨主义和暴力圣战的视频,其中就包括伊斯兰传教士法伊兹·穆罕默德的激情演说,这位激进传教士带有黎巴嫩血统,生于澳大利亚,主要活动于马来西亚,曾做过拳击手。还有一段视频中呈现出“呼罗珊黑旗”的大决战预言,这也正是“基地”组织喜欢的尚武预言。根据这个预言,中亚地区将诞生一支战无不胜的穆斯林全能武装,消灭一切异教徒。

而焦哈尔在Twitter上有一个名叫@J_tsar的账号,他的文字杂乱无章,交织着陈词滥调和愤愤不平。浏览这些文字,你会与一个年轻人的思想不期而遇:他的笑话,他的忿恨,他的偏见,他的信仰,他的欲望。

“2012年8月16日:人类生命的价值不是狗屎眼下那真是 #悲剧#

2012年8月22日:我是坎布里奇最好的啤酒乒乓球运动员,我就是 #真理#

2012年9月1日:不知道你们这些人怎么会接受不了9·11是自己人干的,我是说我他妈想不通其实你们都是些真的 #爱国者# #嗨皮起来#

2013年1月25日:蠢蛋说伊斯兰教就是恐怖主义,我懒得跟他们吵,不值得,让白痴接着白痴吧

2013年3月13日:穿着白衬衫的时候不要尝试用叉子去叉小番茄,会爆炸的

2013年4月10日:长知识,泡女人,赚大钱 #坚强生活#

在爆炸案发生当天,他更新了两条状态:

“在这座城市的心中并非没有爱,大家请保重。”

“有的人知道真相,却保持沉默;有的人说出真相,但没人听见。因为他们终究只是少数。”

察尔纳耶夫一家在历史动荡中饱受磨难,帝国纷争与改朝换代,流亡与移民。这片新大陆提供的庇护所并没有带来太大安慰。几年前,安泽病倒的时候,决心回到高加索,他不想死在美国。安泽漂流了大半个世界,大半个人生,终于还是离不开祖辈的土地。美国梦并不适合每个人。两个车臣年轻人成长于美国,却与故土血脉相连。2012年3月,焦哈尔在Twitter上写道:“来到美国已十年,我现在想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