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今日这个风险社会
2013-12-29郭巍青
复旦大学的宿舍投毒案,是令人震惊和战栗的悲剧。其后又出现了三件事情,如果不是同样令人震惊的话,至少是同样地出人意料。
第一件事情是舆论对于投毒案的讨论,渐渐聚焦于大学里的宿舍关系。可是讨论尚未充分展开,千言万语已经被浓缩成一条微博段子:想起曾经的现在的同学,深深感谢对方的“不杀之恩”。这个段子令人惊讶地在网络上迅速蹿红,大家争相转发、添油加醋,一派嘻嘻哈哈。
这不是网络的娱乐化再次解构了严肃的公共讨论吗?在某种程度上,是可以这么理解的。不过,依据当代社会学与心理学的洞见,还可以提出另外一种解释。许多人特别是年轻人,之所以乐意用戏谑的方式来谈论投毒案,是一种个人生活策略,用以应对无法解释的风险。
道理在于,如果生命安全的风险来自于日常生活,生活琐事的摩擦蕴含杀身之祸,那就防不胜防了。唯一的办法只能是与风险共存,而娱乐化就是一种共存的策略。进一步说,投毒案的各种细节如此迅速地传播,是网络时代信息爆炸的表现,但它同时会诱导出一种心理机制,即冷漠,以帮助个人抵御过量信息的冲击,卸载无法承受的信息重负。将投毒案的阴冷色调,以戏谑的方式转化为“感谢不杀之恩”的暖色调,是一种软化乃至屏蔽信息冲击的策略。否则我们将无法继续生活,只能崩溃。
但是,嘻嘻哈哈的娱乐化并不是消解了忧虑,而只是掩盖了忧虑。它所掩盖的,是对于国家无能的深深的忧虑。当剧烈的社会变迁摧毁了人的行为规范,日常生活变得杀机重重时,家庭的保护在哪里?社会的保护在哪里?国家的保护在哪里?
证明存在这种忧虑的,是第二件事情,即朱令案件重新进入公共讨论。喜欢看热闹的,会看到无数的网络福尔摩斯与技术流,怎样在各种逻辑进路上狭路相逢勇者胜,无情地揪出一个又一个“嫌疑犯”。然而,我们真正应该看重的是两项共识。第一个是普遍的公共情感,即同情受害者朱令及其一家。第二个是大多数人拥护的公共诉求,即批评当年警方破案不力而且不公开,呼吁重启调查。
有一些人担心这样的讨论会冲击政府的公信力,于是努力论证是客观条件限制使得案件无法侦破。然而,这里有一种吊诡。一旦证明政府无责任,也就是证明了政府无能力。一旦证明政府对个体保护无能为力,甚至连迟到的正义都不会有,就必将加深所有人的安全忧虑。
这时候我们看到了第三件事情发生,就是在美国政府的“我们人民”请愿平台上,中国网民为朱令案发起了网上请愿。在一周不到的时间内,联署支持请愿的人数超过了13万。而按照规定,在一个月内超过10万人支持的请愿帖子,会获得回应。当然,也许只有涉及美国事务的请愿能得到回应。
无论如何,就争取10万支持者的目标来说,这是成功的集体行动。它打破了地理上和观念上的空间界限,展现了一种大规模合作的能力。当年朱令的同学通过网络获得了外国医生的诊断意见,今天,朱令的支持者们再次利用网络向外表达对于公正的诉求。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巧合。
作为真实而恐怖的悲剧,两起投毒案表明,我们已身处风险社会。风险既来自于理性的越位,也来自于理性的缺位,它存在于我们的日常生活中。而无论制度与国家,在个人安全保护上,出现了巨大空缺。
然而上述三件事情也表明,风险正在唤起一种积极抗衡的个人策略,它有三个面向。第一,创造解释,维持乐观;第二,创造他者,追问责任;第三,创造行动,重建价值共同体。这其中的第二点含有危险倾向,它会变成缺乏自我反思的责任推诿,也会变成暴烈的愤怒投射。因此也有必要寻求一种制约力量。
伟大的学者如弗洛伊德和马克斯·韦伯等曾说过,资本主义需要一种相匹配的个人生活策略,叫做“延时满足”。意思是,存在一个“未来”,它为“现在”赋予意义。现在应当勤奋努力和控制欲望,它会积累成台阶,通向未来,得到更大回报。我们今天的最大问题也许是缺乏明确的可以把握的未来,从而使当下的生活失去意义。
郭巍青
中山大学政治与公共事务管理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