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从哪里来?
2013-12-29孙碧仪
南方的夏天很熬人,4月的梅雨季节过后又是难耐的湿气和暑热。夏天我总在阳台上种薄荷,放在冰水里做饮料喝。摘下一把薄荷,粗粗切碎,刨一点辛辣的柠檬皮屑,加上一大堆冰,再兑上一点菠萝汁或可乐。空气中清凉辛香的味道,薄荷青绿柠檬嫩黄,还有玻璃杯上的水雾和冰块叮当的声音,当下心里的暑气已经消去大半。
香料和香草不只让人开胃,似乎也把脑袋里的混沌驱散一空。印度厨师八然教给我的一道以番茄和芥末籽调味的焖米粉semiya upma,是我夏日菜单里的常客。把碎米粉放到热锅里炒成棕色备用,然后用油稍微炸过香料—芥末籽必不可少,另加些小茴香、干辣椒、小青辣椒、姜黄粉之类。等香料的香味散发出来,加入洋葱和番茄炒软,放几片咖喱叶和香菜也不错,最后放入先前准备好的米粉碎,焖个5分钟就做好了。
semiya upma是许多印度人的家常早饭,常勾起印度人的乡愁。八然说,听见芥末籽在油锅里扑扑爆开的声音,他会想起妈妈、姐姐,还有他自己。
八然是典型的新印度人。他不相信印度教的众神,不听印度的流行音乐,休息时总边喝着可乐,边摇头晃脑地用iPhone听英国流行音乐排行榜。新印度人对印度的身份认同很微妙,八然虽然偶然会为朋友做些印度家常菜,却从不上印度餐厅。他在印度的英国殖民区长大,家里开私人医院,从祖父那一代起就受英语教育。在新西兰的厨师学校念了一年书之后,便留在当地的西餐厅做热厨。他不时和我说起,自己已经没办法以印地语说些复杂的事情,表情显得颇以为荣。
八然是我在打工的餐厅认识的同事,曾经是个不怎么受欢迎的家伙,因为他融不入白人厨师的圈子,又看不起其他的印度厨师。一天,他似乎是因为口音被同一部门的白人羞辱,气得抛下煮了一半的白酱跑了出去。那天不怎么忙,老板把我派出去找他。在海边,他从口袋里拿出一颗看起来很好笑、插满丁香的洋葱—那本来是要给白酱调味用的,用力把它扔向大海。
八然的许多印度亲戚都觉得他是新西兰人,白人同事却始终当他是外国人。对自己的身份,他感到焦虑而迷惑。同是印度人的老板找他谈话,问他,你5岁时家里吃什么早餐?他满头雾水地答,semiya upma ,或是印度炸饼aloo puri。老板又问:“那你昨天吃什么早餐?”“semiya upma……”老板拍拍他肩膀:“你是印度人,认同你的家,别人才会认同你。”
印度教没有退教之说,只要出生在印度又没有其他宗教信仰的人,或是宣称自己是印度教徒的人,都是印度教徒。即使吃牛肉,即使号称自己根本就不相信,也不能退教。像少年派一样对宗教花心完全没问题。因为印度教的神仙都有不同的身份和相貌,相信所有其他宗教的神都是印度教神的不同身份。与生俱来的宗教和食物,像是一件老土又合身的袍子,过去八然总想要把它脱掉,现在虽然仍有些不情愿,却多少已经学会如何与它相处。